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劳动正义:一个批判性的阐释

2016-04-12毛勒堂

关键词:正义劳动者逻辑

毛勒堂

(上海师范大学 哲学与法政学院,上海 200234)

劳动正义作为对劳动方式、劳动活动和劳动关系的正义追问,本质上是对劳动方式、劳动活动和劳动关系之合理性前提和合目的性根据的哲学反思和价值检审。由于劳动是人之为人的基础存在方式,是人类社会历史得以可能的深刻本体,因而对劳动正义的追问,不仅是对劳动方式、劳动活动及其关系的价值审视,也包含对人类自我存在方式和存在意义的理性反思,同时关涉对社会正义的价值诉求。因此,深入阐释劳动正义的内涵,深刻揭示现代劳动正义价值凸显的存在论境遇,深度追问劳动正义的可能性路径,对于在现代社会彰显劳动价值和劳动者主体地位,构建和谐有序的劳动关系,营建有序的社会生活乃至充盈的意义世界,皆具有重要的理论意义和现实价值。

一、何谓劳动正义?

“劳动正义”是一个复合名词,是由“劳动”与“正义”合成,因而对劳动正义的内涵规定及其深入阐发,先行地需要对劳动和正义之内涵进行必要的厘定。

一谈到劳动,人们就往往会与痛苦的经验联系在一起。的确,这在总体上与历史的情状相符合。“劳动”概念尽管在不同的历史语境中有不同的内涵规定,但在迄今为止的绝大多数社会历史中,劳动的意涵都与痛苦、厌烦、贫困等联系在一起。在大多数欧洲语言里,例如拉丁语和英语中表示“劳动”的词汇,都是极端努力与痛苦相结合之意;希腊文“πσυοs”、法文“travail”、德文“Arbeit”,都有分娩之剧痛的意思。[1](P12)所以,在以往长久的人类历史中,对劳动的价值评价一直是很低的。譬如,在古希腊亚里士多德那里,他就把人类的活动分为理论活动、实践活动和创制活动三种基本形式,认为理论活动是最为高贵和优先的,而创制活动尤其是生产物质生活资料的劳动被视为是最低贱的活动。这种观念一直延续到中世纪的末期。至近代,伴随市民社会的逐渐发育和成长,特别是产业资本战胜商业资本,劳动成为产业资本统治的基础以后,劳动的地位和价值才逐渐得到确认。在近代,洛克较早地指认了劳动的地位和价值,指出:“正是劳动使一切东西具有不同的价值。……在绝大多数的东西中,百分之九十九全然要归功于劳动。”[2](P27)后来,随着资本主义工业生产的快速发展,劳动的价值和地位不断凸显,从而建立了古典劳动价值论。而马克思主义创始人在批判吸收古典劳动价值论、德国古典哲学的劳动思想和空想社会主义的劳动观念基础上,结合无产阶级的革命理想和革命实践,创造性地提出了科学的劳动概念,并赋予其丰富的内涵。在马克思主义创始人那里,劳动是一个集经济学、哲学和政治学内涵为一体的总体性范畴。劳动的经济学内涵,集中体现在马克思的劳动价值论中,其核心意义是把劳动规定为财富的主体本质,从而揭示了劳动活动对于世俗生活的基础性意义。劳动的哲学内涵,集中体现在马克思不仅把劳动视为人之为人的基础存在方式和本质规定,而且视之为社会历史的深刻本体,其意义就在于把人与动物、自在世界和属人世界本质地区分开来,从而为人们求解人之谜和社会历史之谜提供了一把钥匙。而劳动的政治学内涵,集中体现在马克思把劳动与劳动者的主体地位和命运联系起来,认为劳动者是社会财富的创造者,是推动历史发展的主体力量,从而深度彰显了劳动者的社会历史地位和主体价值,唤醒了劳动者自我解放的主体意识和阶级意识。因此,马克思的劳动概念是一个饱含深厚本体论维度和人文关怀的范畴,是一个具有革命性、阶级性和批判性的综合性概念。在此,我以马克思的劳动概念为基础,展开对劳动正义的探讨。

就一般来说,劳动正义作为对劳动的正义追问,乃是从正义的价值立场观照和审视劳动活动及其关系的合理性前提和合目的性根据,以便现实地规范劳动活动和劳动关系以及建构合理的劳动方式。然而,对于何谓“正义”,人们之间的认识也不尽一致。通常来讲,“正义”的基本内涵是“一视同仁”和“得当所得”。但是,若具体检视一视同仁背后的根本尺度,追问得当所得的根据时,人们之间则存在着各种歧见和纷争,不仅不同的正义理论对正义有不同的规定,而且不同的学者对正义的看法也各不相同。譬如,功利主义从效用出发,把是否获得最大化效用作为正义的根本尺度。自由主义从个体自由权利的角度出发,认为自由是正义的核心价值追求,从而要求以自由权利作为规范正义的核心尺度和原则。社群主义则认为社群是伦理价值合理性的基础,主张共同的善优先于个人权利,因此正义的核心应该是维护共同的善,从而以共同的善规范正义的核心内涵。同样,在历史和现实中的思想家,对正义的理解和把握也有不同的侧重点和应用策略。譬如,在古希腊,柏拉图认为正义就在于各就其位、各司其职、各安其分,亚里士多德认为正义就在于合法、平等及以公共利益为依归。在近代,边沁、穆勒等功利主义伦理学家普遍认为正义即增进效用。在当代,罗尔斯认为正义就在于公平,诺齐克认为所谓正义的就是指维护个人权利,麦金太尔指出正义即美德。而诺贝尔经济学奖获得者阿玛蒂亚·森则从自由的角度切入对正义问题的思考和求解,又把自由与人们的可行能力结合起来,从而以自由和可行能力作为审视正义的核心尺度。阿玛蒂亚·森认为,“实质的”自由是一种能力,即享受人们有理由珍视的那种生活的可行能力。而这样的“实质的”自由之所以重要,是因为它意味着我们有更多的机会去获得自己珍视的事物,意味着我们可以不受他人施加的限制,从而能够展开自己珍视和心向往之的生活。因此,在阿玛蒂亚·森那里,正义的核心旨趣就是提升人们的可行能力,从而实现人们的“实质的”自由。结合本文所要讨论的中心问题,在此我取阿玛蒂亚·森的正义理念作为讨论劳动正义的思想取向,以展开对劳动正义概念及其相关问题的分析和阐释。

基于对劳动、正义概念做如上简要规定,我认为,所谓劳动正义,就是从人类自由的核心价值和历史唯物主义的原则高度出发,对作为人类基础存在之方式和社会历史之深刻本体的劳动活动及其关系的正义追问,其实质是对现实具体的人类劳动活动、劳动方式和劳动关系所展开的合理性反思和合目的性价值审视。劳动正义是一个历史的范畴。在现代社会,劳动正义内在地包含着多重要求,如:在起点上“享受免于失业保障”的平等劳动权要求,在劳动交往中人格平等之要求,在劳动成果上按劳分配的正义要求,并在根本上要求以劳动成就自由,实现劳动者的解放和自由。然而,由于劳动活动和劳动关系不仅是连接人与自然之间的桥梁,而且是构建人与人、人与社会之间关系的中介,同时还是劳动者自我形塑的重要方式,因此,劳动本质地关涉到人与自然、人与他人、人与社会等诸多关系,从而劳动正义必然关联到对人与自然、人与人、人与社会、人与自我等诸多存在关系的正义思考和追问,从而内含着多重的价值内涵和价值诉求,具体包括:守护劳动尊严是劳动正义的基本价值诉求,提升劳动效率是劳动正义的内在价值规定,促进劳动和谐是劳动正义的重要价值维度,成就劳动自由是劳动正义的终极价值志趣。[3](P3)在这个意义上,劳动正义承载了马克思主义关于劳动解放和人类自由的人学思想和价值旨趣。

劳动正义作为一个重要的理论课题和现实问题,其论域是广阔而丰富的,大体来讲,主要包含如下方面:一是劳动正义的理念和劳动正义的思想历史。这是劳动正义理论研究的重要方面,也是劳动正义研究得以坚实展开的思想基础和理论资源。二是劳动制度正义。这主要牵涉到对社会劳动制度设计和安排是否具有正义性的探讨。劳动制度正义在某种程度上成为衡量具体劳动活动和交往关系是否正义的标准和依据,也是保障现实劳动正义的重要前提。若缺失了劳动制度正义的价值支撑,现实生活中的劳动正义必将沦为一句空话。三是劳动活动正义。这是对个体的劳动行为以及人们之间的劳动交往活动是否具有正义性的追问。劳动活动正义是劳动正义的具体体现,也是劳动正义的重要内容。四是劳动成果的分配正义。这是对作为劳动对象化之结果的财富和产品的分享是否公平和合理的正义价值检审。劳动成果的分配正义是劳动正义的集中体现,也是劳动正义能否实现的关键环节,因为若没有了对劳动成果的分配正义,那么贫富悬殊、利益对立、社会冲突就成为必然,而在这样的社会存在关系中,人的自由和解放是难以实现的。五是劳动生态正义。这是对由人类劳动活动所引发的不良生态后果的正义关注,从而反思那些不合理的人类劳动制度安排、不合理的劳动方式以及不合理的劳动观念所导致的生态危机和环境灾难。可见,劳动正义的论域是极其广阔的,关涉的内容十分丰富,需要人们进行深度的探讨和研究。那么,今天我们为什么要探讨劳动正义?为何要诉求劳动正义价值?这是需要进一步探究的问题。

二、为何要诉求劳动正义?

今天人们之所以探讨劳动正义,诉求劳动正义价值,并非空穴来风,也非纯粹的理论兴趣使然,而是具有深刻的存在论背景。一方面,在现代社会,劳动的价值和劳动者主体的社会历史作用日益凸显,劳动者的自我意识不断觉醒,对自我的价值和地位的捍卫日趋自觉。另一方面,劳动者的主体地位特别是劳动者的利益仍然受到不同程度的损害和侵蚀,并因此表现出劳动正义在现实生活中的某种缺失,由此引发了人们对劳动正义的价值诉求,劳动正义的话语逐渐兴起并日趋强烈。具体一点儿来讲,今天我们之所以要诉求劳动正义的现实出场和坚实在场,具有深刻的存在论境遇。对此,我们可以从经济生活中资本逻辑对劳动的宰制、政治生活中权力逻辑对劳动的强制、精神生活中权贵文化对劳动的钳制三个方面予以揭示和指证。

1.资本逻辑对劳动的宰制

在现代社会,对劳动正义价值的诉求与资本逻辑对劳动的全面宰制及其带来的后果存在紧密关联。恩格斯曾指出:“资本和劳动的关系,是我们全部现代社会体系所围绕旋转的轴心。”[4](P79)之所以如此,乃因为:一方面,资本是现代世俗社会的上帝,是现代之为现代的核心标识。在某种程度上,资本是现代社会的基础建制和主导原则,是现代社会为之旋转的枢轴。因此,离开了对资本及其逻辑的本质把握,不仅难以深入现代社会的核心,而且也难以诊断现代社会种种症疾的根由。另一方面,资本之为资本,本质上是由雇佣劳动来定义的。资本的存在,是以雇佣劳动为前提的,离开了对雇佣劳动的依傍和宰制,资本就难以自立而粉身碎骨、灰飞烟灭。所以,没有了对现代劳动性质的解剖和分析,就不能深刻地洞悉资本之本质。同样,揭示现代社会的劳动本质,也需要结合资本的内在逻辑才有可能。资本是能够带来剩余价值的价值,因而所谓资本逻辑简要地说,就是资本不可遏制地追逐和实现自我增殖的运行逻辑,是在资本的增殖本质强制下展开的“G—W—G'……”的无限运动过程。实现资本增殖是资本逻辑的唯一价值旨趣,通过剥夺无偿劳动以侵占利润是资本的基本生存方式,贪婪无度、永无满足是资本的心理样式,千方百计乃至不择手段是资本攫取利润的不二法门,自我利己中心主义是资本的价值坐标。因此,在以资本原则占主导地位的现代社会,资本的富足和劳动的贫困、资本的强大和劳动的虚弱是资本逻辑的一体两面,是其必然后果,也因此使得资本与劳动之间造成深刻的利益对立。对此,马克思曾有深入的揭示。马克思认为,资本与生俱来就带有欺骗、暴力和血腥的基因,它以“掠夺教会地产,欺骗性地出让国有土地,盗窃公有地,用剥夺方法、用残暴的恐怖手段把封建财产和克兰财产转化为现代私有财产”,[5](P842)并通过贩卖奴隶、殖民征服和掠夺这些残酷无情的野蛮手段,获得了自己在现代世界的降生。而资本自降临现代世界的那一刻起,就开启了以自己为本质基础和主导原则的资本生产史和资本的世界征服历史,并通过大肆宰制劳动者和无度占有剩余劳动而建构起了规模空前的资本世界体系。所以,马克思进一步指出,资本是对无酬劳动的支配权,是对剩余劳动的无偿占有,因此“资本只有一种本能,这就是增殖自身……资本是死劳动,它像吸血鬼一样,只有吮吸活劳动才有生命,吮吸的活劳动越多,它的生命就越旺盛”,[5](P269)而 “资本由于无限度地盲目追逐剩余劳动,像狼一般地贪求剩余劳动,不仅突破了工作日的道德极限,而且突破了工作日的纯粹身体极限。它侵占人体的成长、发育和维持健康所需要的时间。它掠夺工人呼吸新鲜空气和接触阳光所需要的时间”。[5](P306)在资本无度追逐利润的生产过程中,不仅大量生产出剩余劳动,而且也生产出普遍利用和强制自然属性、人的属性的生产和存在体系,从而人和自然皆被强制塞入“资本的牢笼”,沦为任由资本宰制的捕获物,并充当资本增殖的抽象物料。所以,马克思指出:“如果说以资本为基础的生产,一方面创造出普遍的产业劳动,即剩余劳动,创造价值的劳动,那么,另一方面也创造出一个普遍利用自然属性和人的属性的体系,创造出一个普遍有用性的体系,甚至科学也同一切物质的和精神的属性一样,表现为这个普遍有用性体系的体现者,而在这个社会生产和交换的范围之外,再也没有什么东西表现为自在的更高的东西,表现为自为的合理的东西。”[6](P389~390)如此可见,在现代世界,资本成为世俗社会的上帝,成为现代存在体系中至高无上的主宰和主体;相反,人和自然皆成为资本的附属物,沦为资本增殖的抽象物料。如此一来,资本扮演着现代社会万物存在的真理,成为判定人之生存合法性的根本依据和核心尺度,资本逻辑也因此成为现代社会的存在之道和人们的生存逻辑。而这正是我们身居其中的现代社会的基本情状,也是现代性的集中表征。正是在这样的资本现代性境遇中,劳动的价值依附于资本的判定,劳动者的尊严和地位有赖于资本的施舍,人们因此遭遇资本的无情宰制,陷于价值虚无主义,从而引发了人们对现有的劳动活动及其关系的正义追问和价值检审,使得劳动正义的话语在资本对劳动的宰制中现实地生长出来,成为现实的呼唤。

2.权力逻辑对劳动的强制

如果说经济生活中是由于资本及其增殖逻辑对劳动宰制引发人们对劳动正义价值的关注,那么在政治生活中,由于公权力的监管不足和权力泛滥而出现的权力对劳动的强制,引发了人们对劳动正义的迫切诉求。亚里士多德曾指出,人是政治动物,从而过政治生活是人特有的社会现象。然而,政治是关乎权力的,政治在某种程度上就是权力的行使。问题的根本还在于,权力行使的背后必然是权利的分配和享有,从而权力的背后实质上是人们之间的利益划分和利益享有。尽管人们对权力存在不同的看法,但是在最低的限度上,权力被视为是一个行为者或机构影响其他行为者或机构的态度和行为的能力。因此,谁拥有权力、如何运用权力、怎样规范和监督权力,不仅直接关乎社会的安定有序,而且本质地关系到生活于其中的人们的前途命运和自由空间。这也意味着,拥有权力的人不仅能够拥有较他人更自由的生活空间和发展前途,而且能对他人实施某种程度的操控和阻止,从而影响他人的行为和选择。由于权力本质地关涉权利划分,关乎人们的利益分配,关系人们的现实自由,所以权力具有无限膨胀的内在逻辑,即通过损害牺牲他人和社会的利益来攫取自身更大利益的倾向。所以,权力在握的人们往往具有通过权力的不法行使来获得自身利益和自由最大化的内在冲动。对此,法国启蒙思想家孟德斯鸠曾一针见血地指出:“一切有权力的人都容易滥用权力,这是万古不易的一条经验。有权力的人们使用权力一直到遇有界限的地方才休止。”[7](P154)这就是我们平常所说的“没有监督的权力必然导致腐败”“绝对的权力绝对地导致腐败”的意思。尽管这样的论断可能会引发一定争议,但是这样的事实在迄今为止的人类历史和现实生活中却是屡屡发生的。在当今世界,因对公权力的监管不力和存在制度漏洞,权力泛滥成为一种普遍的世界性现象,无论是发达国家还是欠发达国家都普遍遭受权力腐败、权力失范之害之苦。这使得普通民众的权益经常受到不法的剥夺和侵害,劳动者地位不彰,其尊严遭遇践踏,从而引发了官民对立和社会冲突。如果说资本逻辑是引发社会“富二代”和“贫二代”分化的重要根由,那么“官二代”和“农二代”的分化则是权力泛滥的后果。而在权力失范、滥用权力的社会生活中,处于社会底层的普通劳动者无疑是最大的受害者。然而,普通的劳动者是社会的大多数,当一个社会的绝大多数人遭遇不公正的时候,这个社会的公平正义将是欠缺的,其合法性必将受到质疑。在现实生活中,因公权力的滥用而导致的权力腐败不仅直接伤害了民心,而且也损害了社会公心,从而危及有序的社会生活基础。正是在如此这般的权力生态背景中,基于对劳动者尊严及其权益的价值守护立场,劳动正义的话语在对权力腐败的反思中现实地获得了生发的根据。

3.权贵文化对劳动的钳制

劳动正义话语的凸显,不仅与经济生活中资本逻辑对劳动的宰制、政治生活中权力逻辑对劳动的强制有关,而且与精神生活中权贵文化对劳动地位的遮蔽和钳制相关。这里所谓的权贵文化,指的是一种以权力和资本为根本价值追求和行为轴心的文化,其中充满着对权力和资本的膜拜,并以拥握更大的权力和攫取更多的资本作为人生的信条和价值理想,从而整个社会充斥着浓厚的权力崇拜和资本拜物教。在现代社会生活中,人们的精神生活之所以普遍遭遇权贵文化的钳制,是与资本逻辑、权力逻辑在世俗社会中占据主导地位紧密相关的。换句话说,权贵文化在现代社会精神生活中的盛行,乃是资本逻辑和权力逻辑在世俗生活中的主导地位的深刻反映。唯物史观认为,社会存在决定社会意识,意识不过是关于社会存在的意识,是社会生活的观念反映和价值回声,因而“占统治地位的思想不过是占统治地位的物质关系在观念上的表现,不过是以思想的形式表现出来的占统治地位的物质关系”。[8](P550~551)这也就是说,权贵文化不过是世俗社会中的资本逻辑和权力逻辑在精神生活中的自然延伸,它是资本逻辑、权力逻辑的意识形态,为资本逻辑和权力逻辑的运行提供强大的精神支柱和价值支撑。然而,正如我在前文所指证的那样,资本逻辑、权力逻辑充满着对劳动和劳动者的宰制和强制,使得劳动活动遭遇深刻的异化,劳动者主体地位晦暗不明,劳动正义难以彰显。因此,权贵文化一方面为资本逻辑和权力逻辑提供精神支柱,另一方面则起着遮蔽劳动价值和劳动者主体地位的意识形态功能。因此,当一个社会的权贵文化大肆盛行并深入人心时,就必然造成资本和权力的高高在上与劳动、劳动者的卑贱低下的深刻分裂。事实上,现实生活中人们对帝王意识、官本位意识的热情不减,对资本的崇拜和追逐可谓奋不顾身,从而在对权力和资本的追逐中获取生命的存在感,以权力的大小和资本的多寡作为衡量人生的意义和价值的尺度。结果便是,整个社会充满着对高官、富人、明星的关注和崇拜,而对普通百姓和劳动者却视而不见乃至故意屏蔽,从而劳动者的利益得不到应有的关注和保障,沦为沉默的多数和无足轻重的存在。因此,权贵文化不仅具有为权贵利益辩护的功能,而且具有钳制劳动、损害劳动者利益的作用,从而与崇尚劳动、守护劳动者利益的文化充满对立。正是基于权贵文化在现实生活中的大肆盛行以及由此带来的负面后果的批判反思,劳动正义作为对劳动和劳动者利益的价值观照,具有了其言说的现实依据。

可见,劳动正义话语的凸显及其价值诉求具有深刻的现实境遇和社会存在基础,这也意味着,劳动正义问题不仅是一个纯粹的思想之事,而且是一个需要深入现实并落到实处的实践课题。那么,劳动正义是可能的吗?它又是如何可能的?对此,需要进一步的追问和阐释。

三、劳动正义如何可能?

劳动正义的志趣是通过对劳动活动及其关系的正义价值追问和具体践行,以实现劳动的效率、公平、和谐和自由。那么劳动正义何以可能?又是如何可能的呢?首先,对于劳动正义何以可能的问题,我们可以从人之存在的形而上追求本性和现实劳动异化的形而下存在境遇方面加以说明。一方面,人是一种具有浓厚形而上追求的生命存在。尽管人是一种自然生命的存在,从而具有自然属性和受动性的方面,但是人之为人、人之所以为人的本质规定不在其自然属性和自然生命,而在于人是一种不停超越自然生命并不断实现自我创生、自我超拔、自我实现的社会存在物,是一种具有自我意识和不断超越自我的存在物,从而在现实中诉求理想,在限定中实现突破,在受动中追求自由,在有限中诉求无限。因此,人是一种充满形而上追求的存在物,深度表征着人对现实状况的永不满足以及对欠缺现实生活的超越要求。在人类的历史和现实生活中,人们对正义、自由等人类永恒价值的追求,集中体现了人们的这种形而上存在本性和价值诉求。在这个意义上,劳动正义话语的可能性有赖于人的这种形而上的超越存在本性和价值追求,它集中体现了人们对现有的劳动活动及其关系状况的永不满足的形上追求和超越努力。另一方面,劳动正义的可能性,是由现有的具体劳动活动及其关系的不合理状况所引发和促动的,生发于现实的劳动所具有的异化性质及其导致的非人化现象。正是由于现实的劳动活动及其关系中充满着剥夺和强制,引发了劳动关系中的人与人、人与社会、人与自我以及人与自然之间的深刻对立和紧张对峙,并因此危及到了人类生活得以可能的社会秩序、生态根基和意义居所。这一切促使人们不得不对现有的劳动活动及其关系进行理性反思和价值追问,从而劳动正义的话语作为对现有的劳动矛盾状况的检审,获得了其出场的现实根据。如此可见,劳动正义何以可能,既与人类的形而上的超越存在本性相关,也与现实的劳动活动及其关系中存在的矛盾力量相连。然而,劳动正义的实现,不仅需要理论层面的深入揭示,更重要的是要进一步思考和探索劳动正义如何可能的问题,从而实现劳动正义的对象化、现实化。结合前面对劳动正义话语凸显背景的分析,以及对劳动正义价值内涵的规定和价值诉求,我认为,在今天,劳动正义的可能性路径,需要从如下方面加以切实努力:

1.扬弃资本逻辑,提升劳动效率

劳动是人类以自身的活动为中介来调节、改造外部世界,以满足自身需要的感性对象性活动。因而,如何更好地处理与外部自然界的关系以实现自己的最大化需要是劳动正义的题中要义,劳动效率也因此构成劳动正义的基本价值诉求。劳动效率指的是劳动投入和产出之间的比率,追求的是以最小的劳动投入获取最大的劳动产出。由于劳动是财富的主体本质,因而劳动效率与财富的生产具有紧密的关联。因此,通过提升劳动效率,生产和创造出更多的社会财富以满足人们的物质文化需要,历来是人们关注的重大社会问题。因为低效的劳动生产率不仅意味着对劳动要素的极大耗费和浪费,而且意味着社会财富的匮乏和人们生活的贫穷以及极端贫困的普遍化,“而在极端贫困的情况下,必须重新开始争取必需品的斗争,全部陈腐污浊的东西又要死灰复燃”,[8](P538)从而使社会长期陷于野蛮和纷争。因此,劳动正义作为对劳动的合理性前提和合目的性根据的正义价值追问,内在地包含着对劳动效率的诉求。一种劳动活动及其制度安排若缺少效率的维度,那么这种劳动活动及其关系不仅缺少存在的合理性,而且缺乏存在的合道德性。而资本逻辑作为一个历史的范畴,尽管其旨趣和决定性的动机是价值增殖,但是它在追逐剩余价值的过程中却不自觉地造成了劳动效率的提高和生产力的快速发展,从而表现出资本所具有的文明面相。鉴于此,马克思认为,资本的存在具有其历史的合法性,“发展社会劳动的生产力,是资本的历史任务和存在理由。资本正是以此不自觉地创造着一种更高级的生产形式的物质条件”,[5](P288)为更高级的社会形态的到来奠定物质基础。因此,在现代社会,我们需要辩证看待资本逻辑,摈弃对资本逻辑的简单拒斥或无批判拥抱的片面态度,而是通过合理规范和约束资本逻辑的边界和范围来辩证扬弃资本逻辑,发挥资本逻辑的效率维度,努力减少资本逻辑的野蛮和非理性冲动,从而激发劳动活力和劳动创造,不断提升劳动效率,为劳动正义的现实化、对象化提供效率机制和奠定物质基础。

2.加强民主建设,守护劳动尊严

守护劳动尊严,彰显劳动价值,是劳动正义的基本价值诉求。然而,在现实生活中,我们不得不承认,劳动尊严没有得到应有的守护,劳动的社会价值和意义不时遭到有意无意的遮蔽和掩盖。与此相连的是,劳动者的地位和价值被忽视和冷落,从而严重伤害了劳动者的感情,影响了他们的劳动积极性和创造性。这不仅深度损害了劳动者自身的利益,而且严重影响了社会的进步与和谐。分析劳动者地位不彰的重要原因,除了经济领域中资本逻辑对劳动的宰制导致劳动异化和劳动者非人化以外,一个很重要的因素就是政治生活中的权力异化及其对劳动者和普通民众的强制有关。从表面看来现代社会是一个超越等级社会、政治权利平等的社会,但是在实际的生活中,由于制度漏洞或对权力的监管不力,使得权力的异化和泛滥较为严重,以权谋私、中饱私囊、权力腐败现象屡屡发生,严重危害了社会和人们的利益。若这种情况因得不到及时的整治而长期存在的话,一部分所谓的“公仆”就会蜕变成为与劳动者对立的特权阶层,他们侵占普通劳动者的经济利益,践踏民众的权力意志,从而与人民大众背道而驰,严重侵蚀社会公心,瓦解社会的共同价值基础,最终引发社会的对立乃至尖锐的冲突。在这样的社会氛围中,劳动的尊严、劳动的价值、劳动者的地位无疑是被边缘化的,从而劳动正义话语必将沦为梦呓。因此,守护劳动尊严,彰显劳动者的主体地位,促进劳动正义的现实化,就需要切实加强民主建设,充分发扬人民民主。人民民主是与特权、专制、独裁相对立的政治形式,意味着人民的自我做主,意味着以人民利益为依归。所以,人民民主是与劳动者的利益、劳动者的主体地位紧密联系在一起的,是与守护劳动尊严、捍卫劳动价值紧密相关的。在今天,切实加强民主建设,充分发扬人民民主,让广大劳动者更多地参与政治生活,扩大对公权力的监督权,成为促进劳动正义的重要现实途径。

3.坚守群众史观,崇尚劳动文化

在今天,劳动正义价值的缺失,不仅与资本逻辑在经济生活中的宰制、权力逻辑在政治生活中的无度泛滥有关,而且也与权贵文化在精神生活中的盛行相连。而权贵文化在人们精神生活中的弥漫则与当代社会生活中群众史观的失落和边缘化存在紧密相关。在现代社会,权贵文化实质上是崇尚权力和资本的文化,它把那些拥有至高无上权力的高官以及腰缠万贯的富豪作为成功的价值典范,从而以拥有权力的大小、占有资本数量的多少来作为衡量人生价值的尺度。事实上,现实生活中浓厚的官本位意识和资本拜物教集中体现了这种权贵文化,从而整个社会的眼球和话语都围绕着高官、明星、富豪等所谓的成功人物而旋转,而大多数平民百姓的生活以及他们的劳动辛苦和劳动创造被淹没于灰暗中,从而劳动的价值得不到应有的肯定,劳动者的地位得不到应有的彰显,劳动的创造精神和奉献精神得不到应有的讴歌。相反,劳动的艰辛、劳动的付出、劳动的创造、劳动的意义在权贵文化的弥漫和喧嚣中隐没不彰。权贵文化的实质是一种英雄史观,它把那些身居权力高位、坐拥巨大资本的少数权贵人物视为推动社会历史发展的根本力量,而把那些既无权力又无资本的普通劳动者视为无足轻重的存在,从而轻视后者的存在意义,漠视劳动正义。唯物史观认为,人民群众是历史的创造者,是社会变革的决定力量,他们是社会财富的创造者,是推动历史发展的主体。没有了人民,没有了人民大众的劳动,历史将不复存在,社会将难以为继。所以,创造历史的并非那些少数的权贵人物,而是人民大众。社会的自由和解放,也并非靠少数的英雄人物的智慧,而是需要靠群众的自我解放。总之,在今天,若要彰显劳动正义,实现劳动正义的现实化,就需要在意识形态领域中坚守群众史观,切实践行群众路线,积极培养崇尚劳动的文化,为劳动正义价值的出场和现实化提供良好的文化氛围。

4.践行按劳分配,促进劳动和谐

劳动和谐是劳动正义的价值之维,建构和谐的劳动关系是劳动正义的题中要义和基本内容。劳动,作为人之为人的本质规定,是在人的需要和目的的促动下,借助一定的社会生产关系而发生的人与自然之间的物质变换活动,因而内在地包含着人与自我、人与人、人与社会、人与自然之间的多重关系。因而,和谐劳动关系,就意味着人与自我、人与人、人与社会、人与自然之间的和谐关系。而在这诸多的存在关系中,利益和谐最为根本和基础。因为满足人自身的需要和利益,乃是劳动活动发生的深层动因。而在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中,利益关系也占据着主导地位,利益(尤其是物质利益)和谐是人际和谐的基础。社会关系作为人们交往活动的产物,本质上也是围绕人们的利益关系而展开的,从而社会关系和谐的基础依然在于人们的利益和谐。而人与自然之间的关系,则是建构在以人际关系为中介的基础之上的,人与自然的关系在某种意义上是人与人、人与社会关系的体现,从而人与人的关系和人与自然的关系是同一社会劳动关系中的两面。在这个意义上,人与自然的和谐有赖于人与人、人与社会的和谐,正如人与人、人与社会的和谐需要人与自然的和谐一样。如此可见,利益和谐是劳动关系和谐的基础,也是劳动关系和谐得以可能的重要保障。事实上,现实生活中之所以经常发生劳资冲突、官民对立的紧张关系,其根本原因就在于利益分配问题上存在深度不公,特别是因资本和权力凭借自己的强力和优势对大众利益的无偿剥夺和非法侵占所致。因此,和谐劳动关系需要以和谐利益关系为前提。为此,我们需要大力倡导并践行按劳分配的正义理念和价值原则,以人们所做出的劳动创造和劳动贡献为依据分享劳动财富,在此基础上确保每个人基本的生存需要和最低生活保障,并通过实行“差别原则”关照弱势群体,走共同富裕道路,从而构建和谐有序的劳动关系,促进劳动正义价值的实现。

5.改善劳动环境,成就劳动自由

促进社会进步,提升人们的幸福生活,实现人的自由而全面发展,是劳动正义的根本价值追求。而劳动作为人之为人的基本存在方式,在根本上体现和规定着人的生命存在样式。正如马克思恩格斯所指出的,劳动作为人们生产自己生活资料的物质性活动,乃“是这些个人的一定的活动方式,是他们表现自己的生命的一定方式、他们的一定的生活方式。个人怎样表现自己的生命,他们自己就是怎样。因此,他们是什么样的,这同他们的生产是一致的——既和他们生产什么一致,又和他们怎样生产一致”。[8](P520)如此可见,劳动不能被简单地归结为国民经济学视野下那种仅仅是谋生的手段,或仅仅是获取基本生活资料以摆脱动物性的对象性活动。在根本上,劳动还具有更为深刻、更为高远的哲学存在论和价值论的指向,它是人自我形塑、自我成就、自我超越的根本方式。劳动不仅使人具有超越性的存在本性,而且使这种超越性在劳动中获得现实的感性对象化。所以,人的劳动自由是人之自由重要的体现。然而,自由是一个历史的范畴,是在一定历史发展阶段、一定社会物质条件下的自由,因而是具体的、历史的限定中的自由。同样,劳动自由也只能是在一定的社会发展阶段、劳动条件和劳动环境中的自由。这就意味着,现有的具体的劳动条件、劳动环境规范了劳动自由的边界和空间。因此,劳动的自由程度与劳动环境、工作条件状况具有深刻关联,从而劳动正义的实现有赖于劳动条件的不断改善,有赖于人性化工作环境的营建。若人们长期在粗暴强制的劳动环境中劳动,深受外在强制的奴役,那么劳动就意味着人的丧失、人格的失落、做人希望的破碎。在现代社会,劳动的强制主要来自于资本的宰制、权力的强制以及作为其意识形态的权贵文化的迷思。所以,在今天,践行劳动正义,促进劳动自由,需要我们不遗余力地规约资本逻辑和权力逻辑对生活世界的无度入侵,通过积极改善劳动环境,捍卫劳动者的平等人格尊严,促进劳动者的体面劳动和体面人生,从而“让劳动成为生活第一需要”成为现实。

[1] 伊夫·西蒙,瓦肯·魁克.劳动、社会与文化[M].周国文,译.北京:中国经济出版社,2009.

[2] 洛克.政府论·下篇[M].叶启芳,瞿菊农,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64.

[3] 毛勒堂.劳动正义:实现中国梦不可缺失的价值支撑[J].云南社会科学,2014,(5).

[4] 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3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5] 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6] 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7] 孟德斯鸠.论法的精神·上册[M].张雁深,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61.

[8] 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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