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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昊集》与近代地方文史学术之变

2016-04-12王贺

史志学刊 2016年3期
关键词:文史学术研究

王贺

(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上海200241)

《余昊集》与近代地方文史学术之变

王贺

(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上海200241)

周承武《余昊集》的出版,既具有相当的文献史料价值,也是作者数十年躬耕地方文史研究的总结。若在近代地方文史学术之变的历史视野作一观察,此书还表征着被现代知识分工与学科建置所排斥在外的地方文史研究者、不断与这一趋势进行抗争的努力,就此而言,其努力应予充分肯定,至于其中所折射的问题,亦须学界内外省思。

地方文史学术史学术体制 《余昊集》

甘肃地方史志学会的周承武先生的《余昊集》由甘肃文化出版社于2013年1月出版。该书集纳了作者半世有关地方史志、文史典籍之整理、姓氏源流与谱牒、陇上先贤艺文及事迹考辨等方面的成果,令人眼前一亮。据闻也受到中国地方志学会几位资深学者、前辈的好评。作为从事文史研究的同道,我固然向来极为关注地方文史之学,但没有做过太多专门的研究,因此只是一门外汉,对于这一专业领域,几乎谈不出什么门道,但因为关心家乡文史资料及其研究进展,有机会得以与先生相识,进而校阅此著,颇受教益,不止此也,是书还刺激着我去思考这样一个问题,此即近百余年来以地方为中心的文史研究,究竟是如何一步步远离学术中心而走向“地方化”的?

事实上,编纂地方史志、精研姓氏源流与谱牒、蒐集地方文史典籍,并进行标点、校释与研究,本是我国的学术传统,但在当下,或许只有援用现代中国文化、学术的开创者胡适、鲁迅的故事才能说得明白。提倡文学革命、并为现代学术典范的现代转型奠基的胡适之,对于地方文史之学的命义颇能得其要领,1919年,他借着为《曹氏显承堂族谱》作序的机会,一面批评我国固有谱牒中之攀龙附凤、“源远流长”的毛病,一面寄望以后的谱牒在编纂时能“存真传信”,以为“民族史的绝好史料”[1]胡适著.欧阳哲生编.胡适文集(第2卷).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P547-548)。此后,随着他对中西方学术史和学术研究理论、方法的理解,在治学过程中,更形成了怀疑、假设、求证的基本思路,发现了传统考据学的局限,进而实现了对传统文史研究的突破,而这一突破也体现在他以后的学术工作中间。大约同时,他写就《许怡荪传》,其后还完成了《李超传》《吴敬梓传》《先母行述》,以至撰作《章实斋先生年谱》《齐白石年谱》《丁文江的传记》等等,虽然是依托传统的文史著述体式进行,但未始不饱含着其改革传统文史研究的雄心。

大约同时,寓居北京绍兴会馆的周树人,因备感生活无聊之苦,于是一边拓碑文抄佛经,一边以古代小说为主为辑佚线索,钩沉家乡绍兴亦即“会稽故郡”先贤刊落在个人文集之外的文字,兼及其他,遂编就《绍兴八县乡人著作》《会稽郡故书杂集》《古小说钩沉》《唐宋传奇集》《小说旧闻钞》等著述多种。然而,“事不孤起,其必有邻”,尽管我们今天无须放大胡适、鲁迅等人此举导夫先路的劳绩,因为不久,梁启超、顾颉刚等史学家援笔成篇,不约而同都要谈起地方文史之学的意义,语中颇多勖勉之辞,但有一点必须承认,在清末民初诸先贤的学术思想视野中,其时的文史之学尚未完全“地方化”。

不过,这并不是说文史之学的“地方化”是在当代才开始的,如所周知,自晚明以来愈演愈烈的西学东渐之大势,给中国学术思想以巨大冲击,嗣后经清末以降的国破家亡之丕变,一代钜子倡言“向西方学习”、建立中国现代学术,于是,无法纳入西方学术体制的传统的各种文史研究,或是被冠以“国学”打包处理,或是被逐渐视为“小道”,而现代大学制度的建立,更成为压倒地方文史之学的最后一根稻草,一举将其从学科建制中彻底排斥出去,而未能进入学科建制,成为一学科、专业的文史研究,便逐渐被边缘化了。这一点,熟悉现代中国学术与大学教育之关系的人应都体认甚深,无须赘论。应该强调的是,也就是从此开始,有关地方的文史学术的合法性危机,便不断地被生产出来,这也就意味着,从开始的一切学术无须分辨其中心/边缘,再到大学制度在中国确立之后其迅即被边缘化,最后顺理成章成为“地方化”的学术、被排斥在现代大学的学科建制与以此为中心形成的学术体制之外的边缘性学术,并不需要走很长的路。

如果说上述判断还不免粗疏,那么,我们不妨再从近代以来的中心学术与边缘学术之消长角度作一观察。一般认为,能进入学术中心地带的,毫无疑问是关于国族存亡兴废的学问,是有关中国历史、社会、经济、政治、文化的整体性的研究,相应被边缘化的,就是各地方历史、社会、经济、政治、文化的局部研究。因此,地方文史之学似乎应该安于其“地方化”的命运,但即便如此,地方与地方的重要性不同,它们在学术研究中的地位也在不断变化,比如,在近代,由于边疆危机的凸显,研究西北历史地理的边疆之学曾一度气势恢宏,但在当下,作为富庶、文明的近代中国之象征的江南文化、历史的研究变得相当兴盛,江南中的上海史研究,更成为海内外学者持续研究的一个热点。但是,这也就产生了一个结果,当许多人都盯着上海史、江南文化研究的时候,西北史、西北文化之研究,就变成了一个少人问津的学术边缘地带。与西北的情况相仿,有关西南、东北等地之文史研究,皆大率如是。具体表现在如下三方面:其一,相关研究者主要以身在当地的学术机构及其学者为主;其二,发表其研究成果的园地也多是地方文史系统自办刊物如《政协文史资料》等,或是当地所办社科综合类刊物和大学学报;其三,虽然也建立一些专业学会组织,但与事者多是当地文史研究中人;其四,其研究成果,几乎很难引起全国范围内的注意,唯一的例外是海外学者对中国某一地方社会的研究,甫一发表、出版,便被各方人士追捧。

可以说,地方文史研究的“地方化”趋势已成为一严重问题,未来它很可能还会不断萎缩、边缘化。当然,就当代的学术生产与评价制度而言,也有其势所必至的原因。首先,学院中人较少从事地方文史研究工作,而缺乏研究的动力主要是缘于当今盛行的学术考评等制度实在低估了此类研究成果的学术价值,而治文史之学的任务只好便落在学院之外的民间研究者的头上;其次,由于从事地方文史研究工作,费时费力,难出成果,而且研究对象如果不能与振兴地方经济勾连,研究者也绝难申请到各种奖助的机会,一旦经年之后成果出现,学术界与大众传媒也较少关注,俾珠玉屡屡蒙尘,地方文史之学诚可谓式微矣。最后,如何解决并推动地方文史研究的发展,应该说,只有地方政府部门、高校的资助立项还远远不够,还需要学界、知识界、思想界来共同推动、思考。

与许多精研地方文史的同仁一样,周承武先生不惧此一式微之大势。一生沉迷于地方史志、姓氏源流与谱牒、陇上先贤艺文及事迹考辨,乃至记录原生态的民间文化活动,创建学术组织,皆有所得。新作《余昊集》除收录作者诗词文章楹联序跋之外,其大半生治地方文史之学的精髓也尽在其中,尤使我心折的乃是作者对于方志编纂、文史旧籍整理工作的心得。这一方面的专门工作,顾颉刚、张舜徽曾承续章学诚的议论,并有颇多发挥,迄今已成定说,但在作者看来,尚需注意地方文史资料的独特意义。盖地方文史资料的搜集、整理与保存,既可以辑散佚之文献、补文集之缺漏,还可为文人学士的传记研究,乃至家族、社团、流派、思潮的研究提供重要资料。然而,在目前的学术评价体系与出版市场之中,搜集、整理与保存地方文史资料谈何容易?从探索地方历史文化的热情出发,从以学术为兴趣、嗜好之角度出发,数十年间,作者不计得失,孜孜以求,不仅为我们贡献出了一个又一个的专题作品,也留存下诸多珍贵史料,兹举二例。

一则是1950年代西北乡间的《禧书》,堪为观察四五十年代政治巨变时期普通民众思想观念与生活风尚的重要材料。《禧书》本是婚娶时请当地乡绅在红纸上写就的一篇礼仪文字,贴在装嫁妆的箱盖之上。但这封《禧书》却饶有意味。其制式古朴有余,书写纪年则采用古今结合的方式,正文不避俚俗之语,用词设譬文白相间,主要在说明婚礼的程序、方法与禁忌,如称“寅时黄道下彩轿,花童冠笄入洞房。箭上砖下床角镇,核头枣儿配成双。棘鸡血酒床头奠,夫妇合卺祝寿长。同牢而食成人道,合卺而饮礼周堂。”俨然一份实用的婚姻指南手册。不过,人类学家一再提醒我们注意,在婚礼这一仪式的背后,是旨在协调私人与社会、国家关系的社会规范、价值取向与家庭制度扮演了至关重要的角色。果然,《禧书》开首即如是告诫:“谨遵宪书呈刚祥,选择嫁娶绣鸳鸯。阴阳不将三堂利,岁命不犯五世昌。随时黄道上彩轿,即刻登程福寿长。”“岁前三煞猪兔羊,亲疏回避自无仿(“仿”字疑有误)。孀妇妊娠休迎送,毛头女子躲避藏。逢庙石井香马祭,红盖树木与桥梁。行至草地行六礼,新人面向西北方。三喜贵人蛇鸡牛,只用一位巧梳妆。松棚马鞍门外设,金钱草节并豆黄。”[1]周承武.余昊集.甘肃文化出版社,2013.(P100-101)按《禧书》所说去实际操作,一般穷困人家恐怕要犯愁,但其中许多方面,从纳采、问名、纳吉、纳徵、请期至娶亲,应是当时当地举行婚礼时必须遵守的社会规范,此一社会规范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人们的行为方式与生活风尚,对此,我们当然不能以“封建迷信”一语而蔽之,研究民俗学、社会学、人类学与地方史的学者想必会特别重视。

在作者回忆其学行历程的长文中,我们可以发现又一则关于“文革记忆”的重要资料。原来,投身文革之时,作者身为年轻教师懵懵懂懂,而在此之前,运动反复,许多同事、学生更是一头雾水,出身贫下中农的师生们血统虽然高贵,却也不敢贸然行事,孰料政治上的不敏感竟造成运动中师生之间其乐融融、没有发生严重冲突的一个局面,待接到上级命令,“星火燎原长征队”浩浩荡荡一路北上,除了“朝圣”,更要紧的打算是假免费食宿与交通之便开拓胸襟,磨砺意志,饱览祖国壮丽河山。显然,作者并没有高调宣传自家记忆的客观性,也没有昧心作文或附和时论,而其记忆中的文革既无痛哭流涕与激烈控诉的姿态,也没有常见的政治与道德困境的遭遇,这反证出如下的事实:历史如此吊诡,强求知识分子声声忏悔,如果不是掉转矛头,有意卸下彻底厘清社会主义政治遗产的重担,便是忽略了历史的多面与浪漫,须知二战后德国人清理屠犹罪行,乃是自上而下,顺势为之,前苏联解体后反思极权主义、建设民主政体,亦自上而下,非先始自普罗大众也。另一方面,亦可见反思1949年以来历次政治运动之波澜,动辄云普通人应当如何如何挺身而出,表示抗议云云,实在只是一种经不起商兑的道德绑架,一个无意间用以转移矛盾的“污名化”话术而已。

类似这样不断发掘、整理完成的新旧资料,包括数量颇丰的谱牒资料,以及诸如左宗棠任陕甘总督时期的参劾折及内阁奉上谕文等珍稀文献,与作者的解读、诠释、议论、研究,共同构成了此书之主体,给人以多方面的启发。由此推而及之,我们似乎有理由说,包括《余昊集》在内的大量以一地为中心的专著、论文集、资料汇编等等工作,虽然可能比较寂寞,但若在近代地方文史研究之变迁的特定历史脉络上予以观照,实可显示出其应有的意义。承前所论,回顾我国学术传统可知,地方文史之学曾蔚为大观,而今式微之根本,要而言之,就在于以古典学术为基础、以理解区域社会历史与文化为研究对象的诸多固有学问,无法被有效纳入现代的知识分工与学科建制,姑妄名之曰地方文史之学,虽事属无奈,也不必归咎何者,但平心而论,舍“地方文史之学”而求学术之通途可乎?学者任其自生自灭可乎?

论及浙东学术,章学诚曾迫不得已,以事功、节义、隐逸、经术史裁四分之,足见地方文史之学并不以“地方”自限,不以某一门类的学问(如文学、史学)自限,甚至无意成为专门之学,因其覆盖广泛、寄托遥深之故也,但现代知识、学术无限分工细化,地方文史之学的格局随之无限收缩,且已渐露不通声气、学科林立(或曰“封建化”)的迹象,是谁之过欤?过度模仿、学习西方学术体制与大学体制所带来的弊端,究竟何时可以被反思?学院派与学院外研究者之间各种有形无形之障碍,究竟何时可以被消除?

无论如何,地方文史之学与现代知识分工与学科建制,不应渐行渐远。借用一个钱穆式的比喻,地方文史之学譬如洪水,现代的知识分工与学科建制则譬如堤坝,堤坝愈加多加固,而洪水之力愈益减弱,此人所共知者也,然而,普天下读书人焉有对一室一地、一族一脉、一时代一社会夙无关怀者乎?念念不忘,必有回响,涓涓细流,沁人心脾,这在作者及其同道中人,想来并不一定自觉,而在我们读者,却不可以不再三致意,而深长思之。

(责编:樊誉)

王贺(1986—),男,甘肃定西人,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近现代文学史、文献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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