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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与权宦之间
——唐代内养宦官再探

2016-10-10李瑞华

史志学刊 2016年3期
关键词:文宗宦官墓志

李瑞华

(北京师范大学历史学院,北京100875)

皇帝与权宦之间
——唐代内养宦官再探

李瑞华

(北京师范大学历史学院,北京100875)

内养宦官是侍奉在皇帝身边,执行奉旨宣谕、出使和宫内杂务等的职任。一般认为内养宦官具有较强侧近性,是皇帝的亲信力量,其中内养宦官执行赐死任务被认为是最直接有力的证据。然而结合具体的政治环境考察其与皇帝的关系可知,赐死实则是内养份内之任,甘露之变后文宗身边的内养宦官与其说是近身侍奉人员不如说是监视皇帝的工具。加之内养宦官与权宦的关系以及内养职任的事务色彩,不能过高评价内养与皇帝的亲密关系。

宦官内养侧近性

文献所见唐代最早的内养宦官在玄宗朝。玄宗时期宁王蕃邸与太常乐竞赛,太常乐自负其盛,玄宗命内养五六十人干扰竞赛[1](唐)崔令钦撰.任半塘笺订.教坊记.中华书局,1962.(P8-9)。墓志中最早的是肃宗朝任过内养的宦官杨良瑶[2]墓志录文参见张世民.杨良瑶——中国最早航海下西洋的外交使节.咸阳师范学院学报,2005,(3).相关研究又可参见荣新江.唐朝与黑衣大食关系史新证——记贞元初年杨良瑶的聘使大食.文史,2012,(3).。《唐大诏令集》载唐昭宗朝的似先知赞是所见中最晚的内养宦官[3](P685)。因此,内养宦官自玄宗至唐末一直存在。

目前主要有三位学者详细探讨了内养宦官[4](日)室永芳三.唐内侍省的宦官组织——高品层和品官白身层.日野开三郎博士颂寿纪念文集.中国社会文化制度史的诸问题.日本中国书店,1987.唐代的内侍省知内侍省事.长崎大学教育学部社会科学论丛,1989,(38)、1990,(39)、1991,(40).唐末内侍省内养小论.长崎大学教育学部社会科学论丛,1994,(43).(韩)柳浚炯.试论唐代内养宦官问题.袁行霈主编.国学研究(第26卷).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27-43.徐成.北朝隋唐内侍制度研究:以观念与职能为中心.上海师范大学2012年博士学位论文.徐成《.唐重修内侍省碑》所见唐代宦官高品、内养制度考索.中华文史论丛,2014,(4).。内养的职任,有赐衣、赐死、领兵、宣诏差事以及出使边疆地区等,任务特点徐成总结为“供御前驱驰”。因而一致认为内养具有较强的侧近性,与皇帝保有更加亲密的私人关系,是皇帝的亲信。品阶属性,室永芳三认为内养是存在于高品、品官、白身阶层的一种身份;柳浚炯认为是八九品的低品阶宦官组成并且具有任职期限的群体;徐成认为中晚唐宦官等级主要根据服色决定,内养宦官一般是着黄衣或绿衣。虽对属性的认识不一,但可以肯定内养宦官的品阶服色等级不高。

一、内养宦官的职任、属性再探

在前人研究基础上,笔者继续搜罗内养宦官相关墓志石刻和文献记载。目前统计得56名内养宦官,其

[3《]王搏自尽敕》载“宜令内养似先知賛于其所在赐以自尽,光化三年六月”。(宋)宋敏求主编.唐大诏令集(卷一二七).商务印书馆,1959.中志主墓志23例,非志主墓志16例,传世文献16例,石刻1例。墓志中的任务描述多为宽泛之语,15例有出使记载,如王志用墓志载“选诏应四方之诸侯者,奏为内养”[1]唐故汝州襄郏等城群牧使朝议郎行内侍省内府局令上柱国赐绯鱼袋琅琊郡王公(志用)墓志铭并序.吴钢等编.全唐文补遗(第三辑).三秦出版社,1996.(P206-207)。8例有近身侍奉记载,如杨处约墓志载“扈从銮舆”。此外笔者又寻到如内养还可临时担任监葬人[2]薛太仪墓志.载“监葬,尚书迁晟,散手愿娘,红儿,司薄家锦多,高品仇从异,内养王彦偕。”薛太仪墓志.录文见周绍良等编.唐代墓志汇编续集.咸通○四六.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1069.拓片见高峡等编.西安碑林全集(第92卷).薛太仪墓志.广东经济出版社,4299-4300.上文根据拓片对录文进行了修改。又如《唐代墓志汇编续集》咸通○二一载女道士贺幽净墓志载“看墓人郑文善,镌字人监葬副使内养周从初,监葬使十六宅副使赐绯鱼袋韦□”.女道士贺幽净墓志铭.唐代墓志汇编续集.咸通○二一.1050.,内养宦官冯全璋还参与护送法门寺佛骨归寺[3]大唐咸通启送岐阳真身志文碑.拓片见《法门寺考古发掘报告》.彩板二○四二○五.录文见吴钢等编.全唐文补遗(第一辑).三秦出版社,1994.(P11-12),可见内养宦官活动繁杂。

关于内养宦官的职任属性,宦官武自和在宪宗朝为殿前内养,到文宗朝留充内养[4]唐故朝议大夫内侍省内府局丞员外置同正员上柱国武府君墓志铭并序.周绍良等编.唐代墓志汇编续集.会昌○○七.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P947)。宦官李敬实在文宗太和七年(833)归西掖,充内养数岁[5]三一三李敬实墓志.赵力光主编.西安碑林博物馆新藏墓志汇编.线装书局,2007.(P807-809)。“留充内养”以及“充内养数岁”的表述表明内养具有固定的时间区间,任职短则数月长则数年,并非恒定身份。目前所见宦官吕克稹墓志结衔明确载有“内养”[6]大唐故内养儒林郎行内侍省掖庭局宫教博士员外置同正员上柱国闾府君墓志铭并序.唐代墓志汇编续集.咸通一○四.(P1116),志文未载何时授予散官和职事官,咸通十四年八月选拜内养,咸通十五年八月逝。从志文来看,吕克稹终于内养之任,结衔将内养置于首。遍览唐代墓志可知,一般结衔中位于首位的是使职等具体职任,因而笔者更倾向认为内养是职任。

总之,内养宦官主要是出使、宣旨或者完成宫内杂务,与其他承担具体使职任务的宦官不同,不具有明确的任务指向。虽然非内养宦官执行临时出使或者宫内活动的情况亦见于墓志,但并不如内养这般具有灵活的泛任务属性,内养可以看作是专门执行宫内、宫外各种临时任务的职任。

二、甘露之变与内养宦官

(一)王守澄之死与内养宦官

内养宦官执行对其他宦官赐死的任务往往被看作其是皇帝亲信的论据,然而赐死事件是否能反映内养宦官与皇帝的亲密关系,需要还原赐死事件的政治背景,考察事件的来龙去脉。下表是内养宦官执行赐死任务的统计。

表1 内养宦官执行赐死任务统计

[1]旧唐书(卷一八四).宦官传·王守澄.[2]旧唐书(卷一七).文宗本纪.[3]旧唐书(卷一九上).懿宗本纪.[4]杨收墓志记载了杨收被赐死时间,杨收墓志可参见毛阳光.晚唐宰相杨收及其妻韦东真墓志发微.唐史论丛,2012,(1).[5]赐崔雍自尽敕.全唐文(卷八四).[6]资治通鉴(卷二五二).唐纪六十八·懿宗干符二年(875)三月.[7]新唐书(卷二○八).宦者传·韩全诲.[8]资治通鉴(卷二六三).唐纪七十九·昭宗天复三年(903)正月.

上表所见赐死事件可分为两类,即秘密赐死和公开赐死。公开赐死事件可以理解为内养正常的份内任务,本文主要探讨所谓的秘密赐死事件,而文宗大和九年王守澄之死最具代表,也是学者经常用来证明内养宦官与皇帝亲密关系的论据。

开成元年的改元赦书对已被赐死的王守澄削官夺实奉[9]唐大诏令集(卷五).帝王·改元下·改元开成赦.(P30),同时为太和末年因与王守澄争权而被遣出进而赐死的三位权宦平反昭雪[10]《旧唐书》载“(开成元年(836)正月丁未)敕杨承和、韦元素、王践言、崔潭峻顷遭诬陷,每用追伤,宜复官爵,听其归葬。”旧唐书(卷一七).文宗本纪.(P564)。对宦官的不同对待方式体现了文宗朝宦官间的权势斗争。到文宗太和末年王守澄被赐死时,宦官集团内部已经渐形成了以仇士良为中心的力量,加之仇士良与王守澄不睦,王守澄失权后,作为元和逆党而被轻易赐死似乎是情理之中。王守澄被赐死见载于新旧《唐书》《资治通鉴》以及《唐大诏令集》。

《新唐书》[11]新唐书(卷二○八).宦者传·王守澄.新唐书(卷二○八).《宦者传·王守澄》载:“训乃胁守澄以军容使就第,使内养赍酖赐死,事秘,时无知者,赠扬州大都督。”(P5883)同《资治通鉴》[12]资治通鉴(卷二四五).唐纪六十一·文宗太和九年(835)十月.《资治通鉴》卷二四五“文宗太和九年十月条”载:“李训、郑注密言于上,请除王守澄。辛巳,遣中使李好古就第赐鸩,杀之,赠扬州大都督。”(P7909)记载与《旧唐书》相似。《旧唐书》卷一八四《王守澄传》载:“太和九年,帝令内养李好古齐鸩赐守澄,秘而不发,守澄死,仍赠扬州大都督。”[13]旧唐书(卷一八四).宦官传·王守澄.(P4770)

《唐大诏令集》卷五《改元开成赦》载:“王守澄累朝掌任,久握禁兵,効力虽多,愆误难掩。交通杂类,引进奸邪,专弄威权,蠹害时政……王守澄既已云亡,难议深责,自特进已下官爵及实封并宜削夺。……”[1]唐大诏令集(卷五).帝王·改元下·改元开成赦.(P30)

从《唐大诏令集》的“既已云亡”来看王守澄确是秘密赐死不被外人所知。然而内养执行这项任务具有可行性,如果在宦官其家秘密执行赐死任务,为掩人耳目最佳人选应该是不会引起关注和猜疑之人,那么频繁出使的内养本就是合理选择。

其次,所谓“秘而不发”当指对谁保密?此次事件文宗利用宦官内部矛盾才得以顺利进行,以仇士良为首被王守澄压制的宦官势力果真不知情?在文宗决心处决王守澄时,仇士良一派已经成为了新的宦官首领,赐死事件在宦官内部已不是秘密,内养宦官执行的任务必然为宦官集团知悉。过分强调该事件的秘密性和艰巨性进而推断内养为皇帝最亲密近侍的说法值得商榷。

(二)甘露之变后的文宗与内养

文宗太和九年(835)甘露之变,以仇士良为首的宦官一派取得胜利,文宗被宦官钳制,受制于家奴,开成五年(840)抑郁而终。甘露之变是文宗朝乃至晚唐重大的政治事件。甘露之变后,皇权、士大夫、宦官三者的权力平衡点被打破,皇权式微,宦官权力逐渐凌驾于皇权之上的局面渐已形成。

甘露之变后,文宗的情况可见于高彦休《唐阙史》“周丞相对扬”条。文载“文宗皇帝自改元开成后,尝郁郁不乐,驾幸两军,球猎宴会,十减六七。”并向中书舍人周墀问曰:“朕何如主?”周墀恭维文宗,“凡百臣庶,皆言陛下唐尧之圣,虞舜之明,殷汤之仁,夏禹之俭”,文宗认为自己甚至不及“周赧、汉献”,“周赧、汉献受制于强诸侯,今朕受制于家臣”,皇帝大臣相顾流涕,文宗“自尔不复视朝,以至厌代”[2](唐)高彦休撰.阳羡生点校.唐阙史(卷上).周丞相对扬.唐五代笔记小说大观.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P1134-1135)。

内养宦官作为近侍宦官,理应是甘露之变的亲历者。宦官杨居实墓志载,“大和九年遂擢为内养。时有萧墙之难,府君无危惧之容。遏寇孽于戈戟之间,护銮舆于仓促之际”[3]大唐故杨府君墓志铭.唐代墓志汇编续集.咸通○○九.(P1039-1040)。宦官杨居实在甘露之变发生的太和九年(835)正是内养,因其亲侍皇帝的缘故直接参与了这次政治事件,动乱发生时亲自护送文宗。

李敬实自唐德宗元和时期始仕于朝,穆宗时赐绿,任宣徽库家。“(文宗)大和七年,却归西掖,充内养数岁”。之后的武宗朝非常活跃,宣命黠戛斯归朝,领李思忠赴阙,加掖庭局令,得朱绂,后任右神策军都判官。宣宗即位后,“时护军□国公与公有旧,偏委重难,创意造迎銮寺”[4]三一三李敬实墓志.西安碑林博物馆新藏墓志汇编.(P807-809)。从李敬实的仕宦经历来看,可谓是平步青云。若李敬实在担任内养期间是文宗皇帝的亲信,那么之后的平步青云似乎无从解释。

宦官杨钦义的长子杨玄略在甘露之变的一个月后充内养宦官。墓志载他大和九年十二月,“加征事郎,行内侍省内仆局令,充内养”,任职内养期间“入奉琐闱,累沐云霄之泽;出驰星河,赪宣涣汗之恩”[5]唐故银青光禄大夫行内侍省掖庭局令员外置同正员致仕上柱国弘农县开国侯食邑一千户赐紫金鱼袋赠内侍省内侍杨府君墓志铭.唐代墓志汇编续集.咸通○二○.(P1048-1049)。杨玄略在大和九年十二月即甘露之变后一个月充内养宦官后,一直留侍宫廷,此时虽然还会执行出使任务,但被宦官控制的唐文宗与内养宦官很难会有亲信关系。

甘露之变后近侍文宗的宦官们已经不是皇帝的亲信,而更像是为监视皇帝而设置的存在。当然,甘露之变后的一段时间是宫廷大动乱后的特殊时期,因而这段时期的各种应对措施并不具有普遍适用性。文宗之后侍奉于诸位皇帝身边的近侍宦官与皇帝关系几何,同样需要结合具体的政治环境再做考量。

三、皇帝·内养·权宦三者关系探析

柳浚炯曾引《唐语林校正》中一段宣宗与韦澳的对话,解释内养宦官得以成为皇帝最亲密亲信的原因。此段对话实则出自《幽闲鼓吹》。《幽闲鼓吹》为晚唐张固所著,记中晚唐朝野遗闻,《四库提要》以为“比唐人小说之中,犹差为切实可据焉”,书中记载宣宗同韦澳讨论解决宦官问题:

韦公既不为之素备,乃率意对曰:“以臣所见,谋之于外庭即恐有太和末事。不若就其中拣拔有才识者,委以计事,如何?”上曰:“此乃末策,朕已行之。初擢其小者,自黄至绿至绯皆感恩,若紫衣挂身,即一片矣。”公惭汗而退。噫!大君之问,社稷之福,对扬止此,惜哉![1](唐)张固撰.恒鹤校点.幽闲鼓吹.唐五代笔记小说大观.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P1449)

宣宗之语反映了宦官官阶增长与皇帝对其的控制成反比,若以此认为低品阶的内养宦官是皇帝最亲近群体,似乎稍显不足。宦官内部实则是一体的,感恩皇帝并非就会为其所用。

从内养宦官的身份来看。内养作为近侍宦官,其与大宦官的关系值得注意。目前就墓志所见,有三位内养宦官任职内养之前或是大宦官的下属或是经大宦官推荐担任内养。

表2 内养宦官与权宦交往

三位宦官任内养之前均同权宦交往过密,之后再任内养宦官,侍奉在皇帝身边,王志用更是梁守谦推荐而任用。这样的内养宦官同皇帝、权宦的关系似乎值得注意。若皇帝重用内养宦官的目的是因为大宦官不能控制,有意培养自己的亲信人员,那么内养宦官同大宦官的交往对这种亲信关系当是一种威胁,岂不将皇帝暴露无遗。

不可否认内养宦官侍奉在皇帝身边的客观事实,但在中晚唐皇权逐渐式微,宦官权势膨胀的背景下,这些近身侍奉人员很难真正成为皇帝的亲信力量。

(责编:张佳琪)

李瑞华(1989—),女,陕西西安人,北京师范大学历史学院博士,研究方向为隋唐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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