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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与跋(之一)

2016-04-07李辉

书城 2016年2期
关键词:史论蒋先生李泽厚

蒋孔阳:“要做出大事,须得节制力量”

某日整理书架,找出蒋孔阳先生的这本《德国古典美学》,但见前衬页之上,有蒋先生题赠的德国作家歌德的一段话:

要做出大事,须得节制力量;在自我的限制中方才显出手段。在自由的下面方才有自由无疆。

录歌德语以赠李辉同学

蒋孔阳1981.12.30

一看时间,居然是一九八一年十二月底,转眼三十四年过去!如此看来,请前辈在书上题跋,始于复旦大学期间。

蒋先生是我们中文系教授,没有为我们班级授课。但我们上美学课时,谈到“文革”前的美学论争,老师必会重点提到他。与之相提并论的,有朱光潜、蔡仪、钱谷融、李泽厚等美学家、文艺理论家。彼此之间,互有差异,互有交锋,美学领域一时间热闹非凡,各自境况也有所不同。美学当年在中国能一时成为显学,大概与苏联重视美学相关。

所谓热闹,其实风险也在其中。卷入论争的美学家们,多多少少都没有逃脱批评甚至批判。蒋先生也如此。一九六○年,上海作协召开一连串会议,批判所谓修正主义文艺观,时间长达五十天,蒋孔阳、钱谷融即是重点批判对象。蒋先生后来在《且说说我自己》一文中写道:“事先没有任何招呼,我更缺乏任何政治的敏感,一个早晨,突然就开始了对我的狂风暴雨式的轰击,对我展开了几乎是没有休止的无情的批判。这对我的震动之大,是可以想象的。”

我现在揣测,或许是因为身处政治运动和学术批判的漩涡,才使蒋先生对歌德的一番话“要做出大事,须得节制力量”,感触颇深。这本《德国古典美学》,初稿完成于一九六五年,尚未出版,“文革”爆发,当然停下。时隔十年多,蒋先生重新修改,于一九八○年一月完稿。生命消耗与情感节制之间,他终于完成一本大书。

《德国古典美学》由商务印书馆一九八○年五月出版,这是蒋先生“文革”后出版的第一本专著。之前,他只在一九五七年出版过《文学的基本知识》和《论文学艺术的特征》两书。可以说,这本书让人们重新认识和重视他的理论功底和修养,后来被评为上海哲学社会科学优秀著作一等奖,可谓名至实归。

想到请蒋先生在《德国古典美学》一书上题跋,正值等候毕业分配、行将离开母校之时。复旦四年,没有与蒋先生直接打过任何交道,只是在校园里遇到他,点过头而已。蒋先生身材魁梧,很胖,脸上总是带着微笑,谦和至极。巧的是,他的女儿是中文系七八级学生,我们两个班级偶尔还一起上过大课。我拿出这本书,请她带回求蒋先生题跋。几日后,她带来这本书,看到题跋,喜出望外。

这本书是一九八一年在校园书店购买的,正逢复旦大学建校七十六周年纪念,书店特地设计一个纪念章,盖在书的衬页上。印章与蒋先生的题跋相呼应,留存复旦一份美好记忆。

哪里想到,毕业十多年之后,有一天我会以另外一种方式走进蒋先生家里,与他有了一次未曾预想的见面。

大概在一九九八年,我去复旦,与陈思和兄,还有他的学生孙宜学,一起去探望贾植芳先生。刚刚坐下聊天,便有人敲门,开门一看,是住在对门的蒋孔阳先生的夫人濮之珍老师。这几天,思和与我一起回忆当时细节。濮老师一脸焦急,说蒋先生夜里因为接电话摔倒在地,肋骨痛,就没有上床,在沙发上躺了整整一夜。第二天还是叫痛,他人胖,濮老师根本没办法扶他上床。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刚刚看到我们走进贾先生家,才想到找人帮忙。我们三人赶紧过去。十几年不见,蒋先生更加胖了,体重恐怕在二百斤左右。他在沙发上,一动也不能动,与我们点点头,艰难地说了几句。他根本无法动身,我遇到过好几次老人摔倒的情况,判断应该骨折了,建议赶紧叫救护车。救护车赶来,我们三人帮助急救人员,一起把蒋先生抬进车里,坐在他的身边,一直送到位于上海九龙路的人民医院。医院拍片,确诊为肋骨断裂,立即住院治疗。

这是我与蒋先生第一次也是唯一的接触。冥冥之中竟有这种安排,感慨无限。

一九九九年夏日,传来他病逝的消息。思和说,蒋先生先是出院回家养病,但病情越来越严重,造成体内营养流失,引起电解质混乱,再住院,就没有出来。

去世那年,蒋孔阳先生才七十七岁,本可以继续写作。复旦校园,从此又少了一位名师。

李泽厚:走在美的历程上

李泽厚先生二○一五年八十五岁高龄。想当年,我大学毕业来到北京刚认识他时,他才年过半百,正值年富力强,创造力旺盛之际。岁月流逝,多年漂泊在外的他,其著作与思想的影响力却越来越大,被誉为当代中国真正意义上的思想家、学问大家。

早在上世纪五十年代的美学争论中,二十几岁的李泽厚便脱颖而出,格外引人注目。当然不是因为他年轻,而在于他敏锐,才华横溢,学术功底、思辨能力,与前辈相比毫不逊色,甚至有所超越。

我读李泽厚的第一本书,是在大学期间。一九七九年,他的《中国近代思想史论》由人民出版社出版。此时,我与陈思和刚刚开始合作研究巴金。与其他同时代作家不同,巴金五四时代接受无政府主义思潮影响,积极投身于中国乃至世界性的无政府主义运动。巴金翻译大量克鲁泡特金等人的作品,甚至希望自己能成为中国无政府主义的理论家、思想家。我们的研究,首先从近代思想史的演变入手,试图解释巴金如何接受西方思潮影响。适逢李泽厚这本专著出版,令人耳目一新。他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曾经出版过关于康有为和谭嗣同的专著,这本史论,是近代思想史研究领域的延续和拓展。我们细细阅读,获益甚多。七年前,胡洪侠兄主持《深圳商报》的“文化广场”时,曾策划了一次“私人阅读史”(1978—2008)活动,请三十余位人士谈阅读印象,每人推荐三十年三十本书。三十本书中,我推荐的最重要的五本书,分别为巴金《随想录》、李泽厚《中国近代思想史论》、黄仁宇《万历十五年》、曼彻斯特《光荣与梦想》、李锐《庐山会议实录》。接受商报记者采访时,我这样谈到当年阅读《中国近代思想史论》的印象和对我的影响:“这是我比较早了解近代史,尤其是了解近现代史之间如何过渡的一本书。书中的一些见解对当时的我是非常有帮助的,它奠定了我的历史观,让我对近代思想有了一些了解,包括梁启超等思想家对后来历史发展的影响,以及太平天国、严复等思想的过渡,这些都是当时的历史课程没有介绍的。”

大学的最后一年,一九八一年,李泽厚的另一本专著《美的历程》由文物出版社出版。按照现在的说法,《美的历程》堪称一本惊艳之书,横空出世,令人爱不释手。与史论贯穿的历史思索、缜密分析相比,这本书赢得了更多的读者。李泽厚以美感为脉络,将文物、文学、音乐、建筑等不同领域完全打通,叙述源远流长的中国文化之美。他在书中提出不少有意思也有趣的概括,如:狞厉的美、气势与古拙、音乐性的美、山水意境、无我之境、有我之境……对于刚从“文革”过来的年轻一代学子来说,这是一番完全不同的景象。

李泽厚为《美的历程》写的卷首语,即便时隔三十多年,如今读来,仍然令人激动不已:

中国还很少专门的艺术博物馆。你去过天安门前的中国历史博物馆吗?如果你对那些史实并不十分熟悉,那么,作一次美的巡礼又如何呢?那人面含鱼的彩陶盆,那古色斑斓的青铜器,那琳琅满目的汉代工艺品,那秀骨清像的北朝雕塑,那笔走龙蛇的晋唐书法,那道不尽说不完的宋元山水画,还有那些著名的诗人作家们屈原、陶潜、李白、杜甫、曹雪芹……的想象画像,它们展示的不正是可以使你直接感触到这个文明古国的心灵历史么?时代精神的火花在这里凝冻、积淀下来,传留和感染着人们的思想、情感、观念、意绪,经常使人一唱三叹,流连不已。我们在这里所要匆匆迈步走过的,便是这样一个美的历程。

以流畅、普及的形式,将美的历史告知读者,在这一点上,李泽厚与朱光潜是很好的衔接。早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朱光潜以《给青年的十二封信》与青年谈心理学,后来又出版《谈美书简》。大学问家放下身段,与读者建立沟通的桥梁,这正是民国出版的一个很好的传统。

大学毕业,我到《北京晚报》工作不久,就在某个场合见到了李泽厚。我编辑“五色土”副刊时,开设一个“居京琐记”栏目,专门请居住北京的文化界人士,写各自生活于此的酸甜苦辣。我约请李泽厚赐稿,很快,他寄来《地坛》一文。

他写地坛,是因为长达二十多年居住于地坛附近,马上要乔迁,搬至西城,这令他不甚感慨。开篇写道:“住在地坛附近二十多年了,不觉得什么;如今要搬走,却分外地留恋起来。”这种依依不舍的情感,与美相关,更与历史相关。他说,地坛在他心中,“却是一块圣地”,因为“文革”期间,伴随他度过艰难岁月:“记得‘文化大革命那年月,上午开完乌烟瘴气的各种批判会、讨论会、小组会,下午我总要一个人到这里来散步透气,也想一些自己愿意想的问题。”我揣测,在这样一个被誉为“圣地”的地方,他愿意想的问题中,或许就有《近代中国思想史论》和《美的历程》里的诸多话题。

《地坛》不到千字,却是一篇美文:

在这里,我看到许多次桃李花红白盛开,然后是落英遍地;也欣赏过黄叶满秋、西风萧瑟;真是“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特别是黄昏日落,这里人很少,稀疏的树林、宽阔的道路、宁静的气氛,可以使人目旷神怡,悠然自得。平常生活空间小,生存质量低,这时似乎突然得到了解放和充实,感到非常愉快。所以,即使风雨冰雪,即使有一堆事要做,下午能抽空,我总是要来的。

文章发表时,我请丁聪先生为之配图,上为李泽厚肖像漫画,下为地坛大门。很快,我收到李泽厚的来信。毕竟学问之人,他对自己的文章并不满意。文中写到地坛北门外变成高楼,地坛里面也增添了“好些亭台水榭”,他在信中说:

李辉同志:

晚报看到,谢谢。忙于搬家清整,该文匆促草成,如有何反响,请告。文中“水榭”一词似夸张,实为水池旁之回廊,“高楼”一词亦应为“楼房”。可惜均无法再改正了。歉之。

快乐

李泽厚 初二

这篇文章发表,大概是在一九八五年。正是三十年前。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之后,再也没有见到李泽厚,但他与刘再复先生的书,他的访谈录,也一再拜读。几年前,有朋友前去看他,我特意找出三本与我相伴多年的书,请他签名。

是留念,更是为自己的个人阅读史,留存一份美好记忆。

完稿于二○一五年十二月二十四日,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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