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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春明的传媒人及其尊严

2016-04-07黄子平

书城 2016年2期

黄子平

黄春明漫长的创作生涯中,追问的核心问题就是:一个人(不管他是什么人)如何才能活得有尊严……有尊严地活着,有尊严地死去。“尊严”本乃普适价值,普遍地适于每一个人,无分男女长幼、贫富贵贱,都有尊严问题值得关注。但黄春明的笔触更多地指向城乡大地上的老弱病残,在一个缺乏公平和公正的社会里,这些弱势者,底层的小人物,残疾人,失业者,性工作者,老无所依的人,他们的人性尊严的争取和坚持,在他的小说中有持续而多彩多姿的变奏呈现。这种倾斜,自是跟作家的生命历程以及由此形成的人道立场相关,但与“尊严”这一价值主题的内在悖论也密不可分。这一悖论可以简单地表述为:尊严,只有在它被剥夺的时候才存在。所以,对尊严的正面界定总是显得抽象而飘忽,负面的消极修辞却立即形象鲜明。“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孟子》),大丈夫的“尊严”这种难以捉摸的好品质,只能在相对于“富贵、贫贱、威武”这类确凿无疑的坐标中,以一系列的“不能剥夺”来界定。尊严存在于何处?就在吾人对那些有剥夺尊严能力的政经权力大声说“不”之处。现实主义文学传统,向以“被侮辱和被损害的人”为小说人物中心,良有以也。

在黄春明与尊严主题有关的小说人物中,有一类角色,我想把他们归类为“传媒人”来讨论。这些以向大众传播政经信息为职业的人,有采用敲锣吆喝的传统方式的憨钦仔(《锣》),也有从“三明治人”(sandwich-man)向“三轮车+扩音机”过渡的坤树(《儿子的大玩偶》)。传媒的技术发展严重威胁和改变着从业者的生存方式。还有在二十四层的墙面刷画“吉事可乐”半裸女星巨幅广告的阿力和猴子(《两个油漆匠》),以及用东方格调来策划改装色情酒吧的海归MBA马善行(《小寡妇》),新殖民或后殖民的元素直接进入了信息传播的运作之中。如果我们把“传媒”或“媒介”作宽泛一点的理解,那么集“导游”“翻译”和“拉皮条客”三者于一身的黄君,正正把“传媒人”的多种可能内涵作了最充分的诠解(《莎哟娜啦·再见》)。而偏僻乡村读报的气喘病老人之死,也正是现代新闻传媒的真实权威之死(《现此时先生》)。黄春明刚到台北时,曾在广告界讨生活,“撰稿之外,还要跑客户”;“自己写脚本,自己拍摄”; 先后在一家运动用品公司做广告企划,一家鞋业集团任企划协理。当是时也,加拿大人麦克卢汉的媒体理论开始被世界接受。在他之前,人们把媒体看成是一种运载信息的工具,媒体并不能改变信息内容,但他点出媒体的影响力,能引起人间事物的尺度变化和方式变化,塑造人的组合方式和形态。他的名句“媒体即是信息”(the medium is the message)塑造了当代对媒体的基本认知。麦克卢汉认为“媒体是人体的延伸”。《儿子的大玩偶》的小镇上,人们无师自通,直接把夹在两块电影海报牌之间的人体(三明治人)叫作“广告的”。黄春明最早把现代媒体的演变,媒体人的生存方式,媒体带来的认知方式和价值观的转变,敏锐地写进他的小说。黄春明对“传媒人”及其尊严问题的感同身受,使得这类角色蕴含了可作深入探讨的社会的和心理的内容。

一、“当当当的锣”

憨钦仔的“孤门独市的差事”就叫“打锣的”,他打着一面铜锣,四处吆喝出重要的信息:哪家遗失了小孩,公所有缴税事项,几间庙要善男信女还愿谢平安,还有种痘打预防针之类的事情。憨钦仔这差事干得专业而且尽责。譬如一位妇人急慌慌来找他,小孩走失了,憨钦仔拍胸脯说,莫急莫急,“没有一个小孩迷失,我找不回来的,你去问问,绝对没有”。这是一种专业的自信了:“你慢慢告诉我你的孩子有多大?有什么特征?他今天穿什么衣服?大概在什么地方?什么时间迷失的?”收集了详尽的信息,吆喝出来是这样子的:“当……当……当!打锣打这里来,通知给大家明白,有一个小孩,名叫阿雄,今年三岁,实在才满两岁啊,目周大大蕊,很可爱,赤脚,穿黑水裤、白衫,谁人看见,赶紧带去交给派出所,或者,带去帝爷庙边棉被店,阿雄的母亲很着急的在等候!当……当……当!”关键并不在于后来真的找到了阿雄,而在于憨钦仔尽责地提供了专业的服务。曾经有不懂行的罗汉脚问:“没找到可以不给钱吗?”理直气壮地回答是:“哪里的话!只要我憨钦仔打了锣就得给钱。”

虽然麦克卢汉说内容并没有媒介重要,你还是注意到打锣传递的信息,大都关乎宗法亲情、民间信仰、基层行政,乃至卫生防疫等“文明事项”,唯独没有商品推销即后来居上广而告之的商业信息。而这些日常信息,和憨钦仔当当当的锣声及其吆喝,是多么的水乳交融、合而为一。因而当“三轮车+扩音机”取憨钦仔而代之,你会依照麦克卢汉理论推测,即使播放的仍然是上述信息,至少“味道”已经有点不对了。那面被憨钦仔置于防空洞竹床底下,变成杂皿子的喑哑的锣,不仅意味着他的生计无着,也象征了他的尊严尽失,不得不混进茄苳树下,与这群罗汉脚(“啃棺材板的”无赖)为伍。小说用了大量的篇幅,一层层细细写尽一个卑微的小人物“虎落平阳被犬欺”的窘境。

反高潮是憨钦仔意外地重获一次连打两天半锣的机会,传递缴税的通知。憨钦仔以前严格按照雇主的话吆喝,这回却鬼使神差来了创意:“要是没缴的啊,这个官厅你们就知道,会像锯鸡那样的锯你们!笑?缴完了才笑!千万不要铁齿,不信到时候看看,要是我憨钦仔讲白贼者,我憨钦仔的嘴巴让大家掴不哀……”把缴税通知加上了好笑的威胁,引得一班闲人跟在后头哄笑。结果喊不了几条街,立即被公所喝停。

被喝停之后,憨钦仔还在街上尽力敲了三声锣。小说结尾,黄春明写到他最后的吆喝已近乎哀嚎,“他的声音已经颤抖得听不清什么了。但是他的嘴巴还是像在讲话,用力地一张一闭,到后来连声音都没有了。只是讲话的口形,教人从中可以猜出,他一直在说‘我憨钦仔,我憨钦仔。” 这凄惨的结尾提醒我们注意,憨钦仔犯了传媒人的大忌,他把第一人称的“我憨钦仔”僭越官厅,置入到缴税通知里去了,传媒人的主体突兀地遮盖了信息。传媒人的悖论在于,在传递信息的过程中,他必须既存在又不存在。他存在,他站在信息的“外面”,以其专业素养和职业道德,保证来源的可靠、传递的准确和及时、立场的客观和公正;他不存在,在信息的“里面”他是“透明”的,去主体化的,受众不能感知他的存在。如同那面当当当的锣,憨钦仔只具有“工具价值”。那面锣被敲碎了,喑哑了。

二、“大玩偶,我是大玩偶”

憨钦仔的活儿是传统的,坤树的活儿则是他向乐宫戏院的老板建议来的(灵感来自小时候爬到相思树上看的一出电影):“老板,你的电影院是新开的,不妨试试看。试一个月如果没有效果,不用给钱算了。海报的广告总不会比我把上演的消息带到每一个人的面前好吧?”这建议本身就是推销(免费“试一个月”),坤树的企划和执行把“三明治人”这种番邦行当引入小镇,引来长辈大伯的愤怒指责:“难道没有别的活儿干啦?我就不相信,敢做牛还怕没有犁拖?我话给你说在前面,你要现世给我滚到别地方去!不要在这里污秽人家的地头。”

其实坤树也是自惭形秽,小说敷陈了不得不如此行的多种理由,首先是“阿珠不用喝那两剂打胎柴头汤了,儿子阿龙生了下来”(这是最重要的,直接与题意相关);其次是多处求职无门;最后(针对长辈的反击),跟你大伯借米也借不到。坤树的身形消失在小丑般的化装之中:脸上的粉彩,头上的高帽,身上的彩衣,身前身后的广告牌……除了电影海报,还多了“百草茶”和“蛔虫药”。他在广告行为中透明化、去主体化了。黄春明在小说中用括号标出坤树的内心独白和潜台词,拓展了这篇情节单一的小说的心理深度。众人最初试图辨认这个“广告的”到底是小镇上的何许人也,坤树的焦虑是:“真莫名其妙,注意我干什么?怎么不多看看广告牌?”可是没多久,坤树就体验到了自我的流失:“那一阵子,人们对我的兴趣真大,我是他们的谜。他妈的,现在他们知道我是坤树仔,谜底一揭穿就不理了。广告不是经常在变换吗?那些冷酷和好奇的眼睛,还亮着哪!”

黄春明言简意赅地概括了传媒人的生存悖论:“反正干这种活儿,引起人注意和被奚落,对坤树同样是一件苦恼。”与麦克卢汉所说的“媒体是人体的延伸”正好相反,人体成了媒体的延伸,人体异化到了媒体之中,人体直接成了媒体:“大玩偶,我是大玩偶!”坤树的喃喃自语,五味杂陈,是对这一角色的自我认同,尤其当这一认同的期望直接来自儿子阿龙的时候。

终于,“三轮车+扩音机”的技术进步反而把坤树抛入了深刻的认同危机之中。坤树不用再当化装的小丑了,卸了装的坤树却把儿子吓得哇哇大哭:“傻孩子,这是爸爸啊,是爸爸啊!”

坤树把小孩子还给阿珠,心突然沉下来。他走到阿珠的小梳妆台,坐下来,踌躇地打开抽屉,取出粉块,深深地望着镜子,慢慢地把脸涂抹起来。

“你疯了!现在你打脸干什么?”阿珠真的被坤树的这种举动吓坏了。

沉默了片刻。

“我,”因为抑制着什么的原因,坤树的话有点颤然地:“我,我,我……”

坤树在阿珠的小梳妆台前看见的自我镜像,却在语言的层面被消音。小说的经典结尾再次把近乎无声的微弱的“第一人称”重复强调在读者面前。坤树的人性尊严在被摧毁的同时,也于此得到一种“诗性的重建”。

三、他者的欲望

倘若历史场景的转换把憨钦仔和坤树们带到上世纪七○年代的大都市,他们不再具备充当传媒人的职业资格,充其量,他们成为“两个油漆匠”,无聊乏味地刷画那几层楼高的硕大无朋的明星乳房。这里带来的震撼首先是商业形象“体积”的庞大,反衬了脚手架上乡下来的小人物生命的微末和渺小(《两个油漆匠》)。他者的欲望汹涌而至,沛然莫之能御,其“庞大”也体现在“千人斩买春团”的名目和“订单”上,体现在由这种名目带来的巨量的历史耻辱记忆。身兼“导游”“翻译”和“拉皮条客”三重“传媒人身份”的黄君,他在日本商人和礁溪妓女之间、日本商人和台大学生之间玩弄的“翻译即叛逆”的小把戏,也不过只是“精神胜利法”微末的反抗而已(《莎哟娜啦·再见》)。

他者欲望的“大”与本土尊严之“小”的巨大对比,也体现在为招揽美国“大”兵的中国“小”寡妇酒吧的设计与策划中。小说罗列那些琳琅满目的东方格调“小物件”:清末民初的仕女行头,绣花鞋,腋窝下的香绢手帕,屏风和月份牌,水烟筒,《金瓶梅》和《素女心经》的床上功夫。《小寡妇》几乎是一本完整的广告学入门手册,顺应美国大兵的东方想象,从文案设计、招牌、室内装潢,到酒吧女的妆容、服饰、言谈举止等所有细节,由海归MBA马善行从头到尾详尽演绎。黄春明大肆渲染马善行广告攻势的成功:“那一天小寡妇一家人都很乐。其中马善行比谁都高兴,几份登有广告的外文刊物插在西装袋,一会儿接电话,一会儿听人家来告诉他一些消息,虽然还不到营业时间,但是由广告引起的反应,已经够热闹了。单单同业的经营者和吧女,因为好奇心来造访的不少。”美国大兵,日本记者,CIA的人络绎而至,那两个来挖新闻的冈本、宫入直截了当地赞扬道:“你们小寡妇的广告很成功。”小姐们随时告诉马经理:“他们很多人都是看了报纸广告,慕名而来的。”

马善行如此汲汲于搜集广告的成效,证实了他一如拉康所言,在“欲望着欲望他者的欲望”。在上世纪七○年代的世界秩序中,马善行的自我定位成为台湾定位的隐喻。在大获成功的高端卖春广告中,处处不见马善行,又处处可见马善行。传媒人在他传递的信息中实现了他的“非存在的存在”(《小寡妇》)。

延续了《看海的日子》里的人性关怀,黄春明敷陈吧女们和大兵们的真实人生,处处消解了马善行广告营造的刻板形象,也使得《小寡妇》超溢了“反帝反殖”的刻板主题,以文学的悲悯拯救了讽刺的过度。

四、现此时先生

现此时先生是偏僻乡村蚊子坑的读报老人,因读报时经常使用“现此时”的口头禅,久而久之本名被忘记了,都称呼他“现此时先生”。有趣的是报纸的来源,不是山下杂货铺包东西用的,就是进城的人在车站顺手捡回来的,也就是说,他们念的都是些不知何年何月的旧报纸。新闻的即时、迅捷、当下,自然不是念报听报的老人们所在意的,但却使得“现此时”这句发语词颇有点嘲讽的意味。悠闲缓慢的乡村时光,与新闻追逐news的紧迫节奏,两条速度不可比拟的时间线,却在蚊子坑老人不紧不慢的读报中并行不悖地延伸着。本雅明曾在《讲故事的人》里指出“信息”与“故事”的根本区别:信息必须是即时鉴定真伪,以其可信为号召,其价值只存在于新闻的一刻;而故事则是建立在不加言诠的道听途说,并且是在一种无聊而缓慢、一种松弛的时间节奏底下,犹如催眠般进入边从事手工艺边聆听者的记忆中。“故事”的魅力来自见多识广的年纪和死亡的权威,而黄春明把“新闻时刻”转化为“故事时间”,错位引入的正是新的权威与新的尊严。

现此时先生的尊严,来自报纸的权威。一句“报纸说的”,即可平息任何争议和疑问。黄春明的小说以一个实例证明这一点:旧时斩鸡头发誓为何如今不再灵验?现此时先生的高论是如今斩的都是美国生蛋鸡,闯入地府告枉死状时,说的是美国话,地藏王听不懂。所以呀,要斩鸡头发誓,必须用土鸡。你们不信?报纸说的。

不过今天他老先生遇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战,竟在边角补白处读到本地蚊子坑的新闻了:“现此时,福谷村黄姓村民,其所养的母牛,昨日生下一头状似小象的小牛。现此时,小牛经过饲主小心照料,可惜隔日即告死亡。”福谷村不就是我们蚊子坑吗,这么大一件事情,怎么大家都没听说过?从来不关心出报日期的老人们问了,这是哪一天的报纸?也就是说,他们开始严肃认真地,把新闻当新闻了。十月二十一,好像过去没多久嘛。“骗疯子,蚊子坑的母牛生小象?”“此时”落实到了“此地”,时间落实到了空间,新闻有了查证的必要和查证的可能。这也就是现此时先生几十年因报纸的权威形成的尊严崩溃之时—夕阳西下,有气喘病的现此时先生死在爬去坑顶查证新闻的路上。

为了证明人质当天还活着,绑架者每让人质手持当日报纸照一张相。安德森说,成千上万的人因了阅读同一天的报纸,形成了“想象的共同体”。黄春明的小说中,现此时先生被一张报道当地假的花边新闻的报纸“绑架”了,三山国王庙前几十年念报闲聊形成的实实在在的“共同体”有分崩离析之虞。“母牛生小象”,本是“阅微草堂笔记”或志异志怪类笔记的绝好素材,不幸它却是“报纸说的”“新闻”!两种叙事传统的错位,两种说和听时空的错位,也是两种可信性权威的错位。本雅明的“讲故事的人”早已离我们远去,黄春明的“念报纸的人”也生不逢时。

五、非存在的存在

多年以后,麦克卢汉的新异理论得到先知般的认证:新媒体的技术发展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改变着人类的认知方式和人际关系。网络时代,所有人都是传媒人,所有人都是作者和受众。黄春明的笔触还来不及伸展到新媒体时代的传媒人,但只要网络深处还在传递着憨钦仔的锣声、坤树的鬼脸、黄君的翻译、马善行的企划以及现此时先生的自信,小说家对这类人物的人性尊严的关怀,就仍然启发吾人的深入思考。

那些转移到网络空间的公民写作,那些巨型防火墙的构筑与翻越,那些网络的诈骗和欺凌,那些网络资源的垄断、占有和挪移,那些自闭症的宅男宅女,那些精神分裂的键盘侠,那些边界移动的虚拟的共同体,那些稍纵即逝的图像和声音……我想思考的重点依然是吾人在网络时代的主体生存方式。传媒人的生存悖论,即所谓非存在的存在,将更为深刻地困扰着我们。

二○一五年九月三十日初稿,十二月九日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