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策派”研究的历史还原与价值突围
2016-04-05李金凤
李金凤
(西南大学文学院,重庆400715)
“战国策派”研究的历史还原与价值突围
李金凤
(西南大学文学院,重庆400715)
学术界关于“战国策派”的内涵、成员、聚合、刊物、外围等问题依然模糊不清或者莫衷一是。至于它与《民族文学》、五四新文化运动、法西斯主义、国民党的关系等等,更显得神秘混沌。因此,“战国策派”亟需得到辨析和考证。学界意识到“战国策派”具有综合性、多学科的特质,却忽视了它的流变性、阶段性的特征。同时,“战国策派”的研究仍未能摆脱固定的模式,尤其是左翼思维模式。要把握“战国策派”真实的状况,必须在立场上超越、价值上突围,跳出目前研究中存在的预设框架和思维模式,回到历史现场和历史语境中,从原始刊物入手还原“战国策派”的基本史实,并对关键性的问题进行考查论述。
“战国策派”;历史还原;价值突围
“战国策派”是在抗日救亡背景下兴起的一个涉及政治、历史、哲学、地理、文化、文艺等多学科的综合性文化派别。1949年后,由于政治意识形态等原因,曾经在抗战时期声名鹊起的“战国策派”被遮蔽了半个多世纪,各大文学史、教材、学术研究都倾向于将它视为“宣扬法西斯主义”和“替国民党统治提供学理依据”的一个反动派别。峰回路转,新时期以来,“战国策派”的学术生态优良起来,出现了一大批为它平反、翻案、重新研究的论著,对它的评价也由贬多褒少转为毁少誉多。总体而言,以冯启宏的《战国策派之研究》和江沛的《战国策派思潮研究》为代表,标志着“战国策派”的研究进入到一个新阶段。笔者仔细地阅读了与“战国策派”相关的原始刊物和文章,并且浏览了大量研究“战国策派”的代表性论著,在“战国策派”的内涵、特征、刊物状况、历史演变等方面提供一些个人的思考和见解。
一、何谓“战国策派”
一般根据雷海宗、林同济等人提出的“战国时代重演论”的观点以及理论与刊物名称的一致,将这个流派称之为“战国策派”或“战国派”。必须指出,这个命名本身并不够准确,主要是反对“战国策派”的某些人士根据其中的一部分理论给予的称号。但这一称号却神奇地在华夏大地流传下来,很少有人质疑“战国策派”或“战国派”名称的合理性。由于约定俗成的惯性力量,学界也未曾清晰界定过这个概念,最终导致它的内涵与外延模糊不清。
最宽泛的一种说法是:“‘战国策派’一词,乃形容我国抗战期间关心世界大局且具危亡警觉之学者言论。但凡有强烈民族主义意识,从而自世界列强现势而作学理与形势探讨者,即被人目为‘战国策派’。”[1]按照这种说法,“战国策派”就不仅包括围绕在《战国策》《大公报·战国》这两个刊物上发表文章的作者,还包括《今日评论》《军事与政治》《荆凡》《国论》等一系列刊物上发表关于世界局势看法、作学理与形势探讨、具有强烈民族主义意识的探讨者都算是“战国策派”。王尔敏作为抗战时期的过来人和见证者,他对“战国策派”的定义从一个侧面暗示我们,“战国策派”并非如后人的叙述那样狭隘,只有林同济、雷海宗、陈铨等三人。在当时抗战救亡的背景下,相当多的学者都在探讨国际局势、关切民族危亡,并用自己的专业所学进行理性的分析与思考。但按照这个界定,“战国策派”的研究势必显得漫无边际,反而有可能遮蔽这个流派的特殊性与独特性。
徐传礼则尝试从广义与狭义两个角度来重新定义“战国策派”。首先,他认为:“狭义的战国策派只有战国策社几位同仁,即林同济、雷海宗、陈铨、何永佶、沈从文5人。”广义的“战国策派”是指“《战国策》《战国》作者41人”、再加上“在创丛书”作者,共44人,“便是广义战国策派的主要成员”,甚至还包括“《民族文学》作者群以及在思想倾向、学术观点上支持赞赏他们的人。”[2]徐传礼的说法有助于我们了解“战国策派”的基本人数及其范围,但他未能指出依据何种标准、何以如此分类,也未对其构成状况进行详细论述,而是笼统地把与“战国策派”来往的所有人都涵括在广义的“战国策派”内。显然,这有待进一步考证和申论。
孔刘辉赞同徐传礼关于狭义“战国策派”的说法,他认为:“‘战国派’只是一个以《战国策》半月刊和《大公报·战国》为中心,以个体为原则,由学者文人构成的作者群体,其核心成员当为林同济、何永佶、陈铨、沈从文和雷海宗。”[3]“战国策派”确实是以刊物为阵地、以个体为原则,由学者文人构成的一个独特的派别。但到底是不是仅以《战国策》半月刊和《大公报·战国》为中心?换而言之,除了《战国策》半月刊和《大公报·战国》这两个刊物,它是否还有与之密切相关的刊物?除了学界确定的隶属“战国策派”的正牌刊物《战国策》《大公报·战国》之外,《民族文学》《军事与政治》《今日评论》《荆凡》等刊物与“战国策派”的关系到底是怎样的?诸多疑点和分歧都需要经过仔细分析和讨论。
最大的分歧仍在于“战国策派”的核心成员问题。关于它的成员,多数单篇论文或有关专著乃至1980年以来的博、硕学位论文都倾向于将林同济、雷海宗、陈铨作为“战国策派”的核心成员。至于贺麟、何永佶、沈从文、洪思齐是不是“战国策派”的成员就莫衷一是了,形成了互有异同、难以统一的局面。江沛认为林同济、雷海宗、陈铨、何永估、贺麟是“战国策派”的代表性成员。[4]宫富则认为“战国策派”的主要代表人物是林同济、雷海宗、陈铨、贺麟。[5]路晓冰判定只有林同济、雷海宗和陈铨三人为“战国策派”的主要成员。[6]15冯启宏又将林同济、陈铨、雷海宗、何永估和洪思齐都算为“战国策派”的重要成员。[7]孔刘辉又指出,林同济、何永佶、陈铨、沈从文和雷海宗才是“战国策派”的核心成员。[3]在这些论断中,冯启宏、路晓冰和孔刘辉是界定过“战国策派”成员的,但冯启宏和路晓冰只是简单判定,孔刘辉则只考证了沈从文与“战国策派”的来龙去脉。[8]何永佶、洪思齐与“战国策派”的关系到底是怎样的,则未经分析和考辨。张江河在考论“战国策派”与地缘政治的关系时,只认为雷海宗、何永佶、林同济才是引入、运用地缘政治理论的成员。[9]殊不知,洪思齐才是“战国策派”中运用地缘政治的主角。作为地理学专家,洪思齐致力于从地缘政治的角度出发,分析国家的地略、国策与战争的关系。他在《战国策》刊物上发表的文章有《挪威争夺战:地势与战略》《地略与国策:意大利》《如果希特勒战胜》《苏联的巴尔干政策》《法兰西何以有今日》《苏联之谜》《释大政治》等7篇,文章数远超雷海宗(3篇),仅次于林同济(8篇),占第4位。更为关键的是,“战国策派”公认的宗旨是“大政治”,“地缘政治”恰恰是“大政治”的重要理论依据,也是“战国策派”重要的理论观点。然而全文并未提到洪思齐,可能在学界的逻辑视野中,洪思齐并不属于“战国策派”,也就无须多说。从这一事例就说明,研究“战国策派”仅仅关注林同济、雷海宗、陈铨三人并不能把握该派的整体情况和实际面貌。某种程度上说,仅仅以这三人来“代表”“战国策派”是对“战国策派”最大的误解,以此作为学术研究不免有失严谨。
毋庸置疑,“战国策派”并不是实体组织或团体,它没有统一的纲领、章程和组织程序,不过依托西南联大、云南大学等高校这一场域,围绕着《战国策》《战国》《民族文学》等刊物发表文章的一群高级知识分子的聚合体。这些知识分子专业知识丰富,独立意识强,对问题的看法常常纷纭不一,所以“战国策派”的聚合方式必定不可能像左联那样具有严密的组织、纲领和章程。他们创办的刊物属于同人刊物,同人刊物本身就代表着差异,参差不齐的一种状态,某种程度上说并非“求同存异”,而是求“态度的一致性”①“态度的一致性”是汪晖提出的概念,用以描述新文化运动的聚合方式,参见汪晖:《预言与危机——中国现代历史中的“五四”启蒙运动(上)》,《文学评论》1989年第3期。。这种松散的聚合方式,导致这个流派的成员之间的思想观点纷繁复杂。著名记者范长江在采访“战国策派”时就详细记录了各成员之间的分歧。笼统而言,林同济和雷海宗都认为现今世界已进入一个“战国时代”,中国也进入到“世界范围的兼并与歼灭的涡旋中”。最终,全世界的趋势是大一统,大一统之后就走向衰败。这种悲观的历史观显然不被陈铨看好,“这正是我们的致命伤”,“应该采用黑格尔哲学的精神”,相信前途是光明的,人生是充满希望的。沈从文、洪思齐、何永佶“皆发表声明,关于这种形而上学的问题,并不是他们有一致的意见,林、雷两先生刚才这些看法,只是他们个人的思想,不是《战国策》全体一致的立场。”[10]这说明,以往研究“战国策派”侧重于林同济、雷海宗的历史哲学观念,而忽视其他成员的思想研究,这是对“战国策派”的一种误读。须知,“战国策派”本身的思想是庞杂的,各成员之间的见解不一,有时甚至是矛盾、抵触的。
应该说,“战国策派”的研究已经取得了突出的成果,遗憾的是,到目前为止,很少有人去辨析、界定“战国策派”,导致学界研究“战国策派”出现混乱或不一的地方。李岚在论及“战国策派与各方论争”中非常难得地提到了“战国策派”的界定问题,列了一个“战国策派基本成员一览表”[11]518-519,但其中还有许多值得推敲和商榷的地方。从目前的研究成果来看,关于“战国策派”的内涵、成员、聚合、刊物以及外围等状况仍然缺乏一个准确的界定和清晰的轮廓。
二、历史演变中的“战国策派”
“战国策派”从一开始就是在政治、历史、哲学、文化、文学等各个方面齐头并进,综合性较强。后来的研究者常常会根据它在某一领域的论述进行研究。以博硕论文为例,对“战国策派”的政治问题关注的有《战国策派政治思想研究》(梁庇寒,中国政法大学2007年硕士学位论文)、《战国策派政治思想再探》(周若清,湖南师范大学2003年硕士学位论文);文化领域的有《文化综合格局中的战国策派》(路晓冰,山东大学2006年博士学位论文),《战国策派:抗战语境里的文化反思》(魏小奋,北京大学2002年博士学位论文);文学领域的有《民族想象与国家叙事——“战国策派”的文化思想与文学形态研究》(宫富,浙江大学2004年博士学位论文),《话语的踪迹:战国策派文艺思想的话语分析》(白杰,西南大学2006年硕士学位论文);美学领域的有《战国策派的美学思想初探——以陈铨和林同济为代表》(高阿蕊,西南大学2011年博士学位论文),《战国策派美学思想研究》(秦蕾,安徽大学2014年硕士学位论文)等等。这些论文本身就说明了“战国策派”的综合性、多学科。但是,在意识到它综合性、多学科的一面,却未意识到它流动性、阶段性的一面。有研究者已经意识到,“前期的《战国策》上有大量的介入现实政治的文章;而到了后期的《战国》,此类稿件则极为稀少,绝大部分稿件都为探讨文化重造与民族生命力。”[12]但贺艳得出的结论却是“令人惊奇的是,他们自己的宣言和实践又有一定程度的悖离。”[12]事实上,“战国策派”始终不离它的宗旨,始终不渝地举起“国家至上、民族至上”的旗帜。纵观“战国策派”所有的文章,发现“战国策派”一直致力三个方向:
一是对国际局势、抗战时势的研究。笼统而言,这就是贺艳所说的“现实关怀”。何永佶、洪思齐、林同济都是国际问题研究专家,他们认为此次世界大战是战国时代的重演,是以战为中心、战成全体、战在歼灭的残酷竞争。为此,“战国策派”学人超越了意识形态的束缚,采取“大政治”的视野,运用正在德国兴起的地缘政治学来观照国际局势和抗战时势,对中国的现实政治、社会的诸多问题发表了独具一格的看法。他们试图在风云变幻的国际局势中看清世界未来的发展方向,为中国在大政治角逐中取得胜利建言献策。
二是对中国的传统文化、民族性或国民性进行批判和反思。战国策派认为,两千年来中国习于大一统的局面下,活力丧失,萎靡颓废。重文轻武的文化传统也形成了一种无力、柔弱型的文化。从文化形态史观上看中国文化已经进入了第二周文化的末期,急需进行在望的第三周文化的建设。为此,他们提倡“第三期的学术思潮”和“第二度新文化运动”。“战国策派”始终关注“民族远景”问题,站在文化立场上,改造国民精神,缔造新的人生观,以求民族复兴。这是延续了19世纪中叶以来维护民族生存和独立的宏大目标,也继承了五四新文化运动以来的文化重建和国民性改造的命题。
三是提倡民族文学运动。“战国策派”重点关注了文学问题,这方面以具有文学创作天赋和文学实绩的陈铨为代表。他们认为新文学要表现新的时代精神、新的人生观和新的文学理念,这就是陈铨提倡的“民族文学”。这个“民族文学”是以现阶段的民族主义思潮为基础,不以五四时期的“个人”为中心,也不以20世纪30年代的“阶级”为中心,而是以“民族意识”为中心。民族文学其核心是把文学运动与民族运动结合起来,造就一种发扬民族精神、民族意识的文学类别。这是“战国策派”将文学作为文化重建和人生观改造的重要方式。
这三个大的问题,随着国内外形势的变化以及编辑人员、撰稿人员的变动,“战国策派”是具有流变性、阶段性的,不同的刊物具有不同的重心,每一个刊物代表着“战国策派”经历的每一个阶段。
“战国策派”经历的第一个阶段是以《战国策》为标志。《战国策》创刊背后有一个大的国际背景,法西斯德国、意大利节节胜利,纳粹卐字旗到处招展。日本于1940年9月27日正式参与德意轴心国。民主国家英法疲于应付德国闪电战,呈现出衰败之象。法国败落,英国、美国等民主国家相继有集权的趋势,社会主义国家苏联则与德国签订互不侵犯协定。中国与日本处在抗战的艰难时刻。变化多端的国际局势、前途未卜的中日战争,最严峻的现实摆在国人面前,对国际局势的探讨和国内战争形势的分析就成为“战国策派”最关注的问题之一。《战国策》在整个创办之际都非常关注时势政治问题,关于时局政治方面的文章占据了《战国策》的主要版面。《战国策》停刊后,笔者以为“战国策派”内部已经发生了变化。应该说,《战国策》在雷海宗、沈从文、林同济、陈铨、何永佶几个编辑中,何永佶绝对是主角,刊物的经济来源都是动用了他的私人关系,他在《战国策》上发文量也居首位,共31篇文章。到了重庆《大公报·战国》副刊,何永佶再无参与编辑之事,也无文章发表,估计与《大公报·战国》的责编林同济发生了分歧。
“战国策派”经历的第二个阶段是以《大公报·战国》为标志。《大公报·战国》副刊背后有一个巨大的国际变化,在它创刊4天之后,爆发了影响深远的珍珠港事件,国际局势突然变得明朗起来,中国的抗战胜利已大体确定,不过是时间早晚的问题。这时候的“战国策派”则从现实政治的重心中抽离出来,专注于文化重建和民族精神改造。林同济就说:“抗战的最高意义必须是我们整个文化的革新!”[13]所以培养一个健康的民族、创造一个崭新的文化才是重中之重。在编辑《大公报·战国》的过程中,林同济的弟弟林同奇就意识到:“那时我才朦胧察觉到同济的兴趣正从历史和地缘政治学转向哲学,尤其是人生哲学。”[14]林同奇所说的人生哲学其实主要是指文化重建和民族生命力的建设。但在编辑《大公报·战国》副刊的后期,“战国策派”遇到了强大的舆论压力,主要来自于中共、左翼文化界的批判。中共的机关刊物《群众》《新华日报》《解放日报》纷纷撰文批评“战国策派”,口径一致地认为他们是在宣传法西斯主义。1942年1月国际反法西斯战线已经建立,法西斯主义已经遭遇了全世界的反对,声名狼藉。宣称“战国策派”为“法西斯主义”,这种批判无疑是严厉的,后果也是严重的,多种因素交织在一起,《大公报·战国》副刊最终难以为继。
“战国策派”经历的最后一个阶段是以《民族文学》为标志。《民族文学》的创刊意味着“战国策派”再一次发生了变化。陈铨、林同济①林同济在《民族文学》刊物上发过古体诗。林同济的妹妹林同端也在这刊物上发表过译文。、沈从文将重心关注于文学领域,通过民族文学来提高民族意识,增强民族凝聚力。这时期主要是陈铨在发挥他的文学优势致力于“民族文学运动”。原本以为文学领域是文化重建和人生观改造的稳妥方式,但《民族文学》依然被认为是法西斯主义的谬论,遭到了左翼文化界的严厉批判。“战国策派”最终被送上了宣扬法西斯主义的历史舞台。
从《战国策》到《大公报·战国》再到《民族文学》,“战国策派”关注的内容、刊物的编辑都发生了变化。换而言之,“战国策派”是有流动性、阶段性的,它关注的重心经历了从政治历史→文化重建→文学运动这样一个渐变过程。当然,这只是一个大体的理路,并非是泾渭分明的纯净标格,三者的融合穿插是必然的。在这样一个流变过程中,由于它多处开花、多处用力,在表达、提倡的过程中,有的领域更容易引起公众的注意,产生了较大的影响,譬如:战国时代重演论、文化形态史观、英雄崇拜、妇女回家论、民族文学运动等等。但这更多是人们后来的印象,并不是“战国策派”最初的原貌。我们不能完全根据“影响”,即“战国策派”个别同仁的文章、观点所引发的学界的赞同欣赏或是批评抵触来“决定”和“阐述”“战国策派”的思想观念,尤其不能根据左翼人士对“战国策派”的批评与抨击的那些方面来论述“战国策派”的思想文化。而目前的研究思路仍停留在左翼的思维模式中,大多为平反翻案而研究,实质上是把左翼文化界的批判方面当作了“战国策派”的主要思想。笔者以为,这是我们在研究“战国策派”时需要警醒的一个方面。
三、不该遗忘的《民族文学》
以往人们研究“战国策派”,一般只考虑《战国策》《大公报·战国》这两个刊物,而将《民族文学》排除在外。但是在谈到“战国策派”的文艺和文学方面,又不得不提到《民族文学》,毕竟它才是进行“民族文学运动”的实验地。但也仅仅是提到而已,确切地说是需要引用或查看陈铨的几篇文章《民族文学运动》《五四运动与狂飙运动》《第三阶段的易卜生》《戏剧深刻化》《中国文学的世界性》《汉姆雷特的解释》等才提及到《民族文学》。或者个案研究陈铨,翻看他在《民族文学》刊物上发表的理论(如上)或作品《花瓶》《自卫》《饮歌》《哀梦影》等等。至于《民族文学》的真实面貌,则无人追究。莫非这是一片荒地?不值得学界开采和深挖?不是的。我们知道,“民族文学运动”是在重庆版《大公报·战国》副刊中正式提出来的①参见陈铨的两篇文章《民族文学运动》(重庆《大公报·战国》第24期,1942年5月13日)和《民族文学运动的意义》(重庆《大公报·战国》第26期,1942年5月27日)。,这是“战国策派”重要的文学思潮,也是“战国策派”文化重建构想的一部分。“民族文学”的提倡与“战国策派”一直宣扬的“民族至上、国家至上”的民族主义思潮一脉相承。《战国策》《大公报·战国》阐述了“战国策派”学人的政治观、历史观、文化观、文学观,为“民族文学运动”做了理论声援,并且在中西古今的双重视野下为“民族文学运动”开辟了理论的道路。作为一个流动的“战国策派”,它在后期逐渐将重心从政治历史方面转移到文化文学领域,意识到文学在建构民族精神、文化重建等方面的重要作用。无论从“战国策派”自身的理论建构看,还是从学界尤其是左翼文化界对这一运动的反响看,“民族文学运动”在“战国策派”中都占据重要的地位。尤其是“战国策派”提倡的“战国时代的重演”、文化形态史观、尼采哲学、英雄崇拜等观念被左翼文化界批判时,加之美国参战后,国际局势明朗起来,“战国策派”内部已经发生了转变与分化。对于陈铨等人来说,不断意识到文学在提高民族意识等方面的突出作用,因此开始减少或放弃容易引起争议的尼采哲学、英雄崇拜观念的提倡,专注于文学领域的运作。这就是1943年7月在重庆创办的《民族文学》。
路晓冰曾提到:“这两份刊物(即《战国策》和《战国》,笔者注)是战国策派的主要理论阵地,除此之外还有陈铨在1943年7月创刊于重庆的《民族文学》月刊。这份月刊主要是宣扬民族文学运动的一份文学刊物,其主要的文学主张也是来自于战国策派的文化观念,应该视为战国策派的文化观念在文学领域的反映。”[6]16的确如此,“战国策派”在《战国策》和《大公报·战国》这两个刊物中提到诸多关于文学的理论观点,但并未有文学作品给予支撑,仅仅是一种空谈。《大公报·战国》举起了“民族文学运动”的大旗帜,却仅仅处于理论设想阶段,一切的展开都靠《民族文学》这个杂志。“战国策派”既然提倡民族文学运动,就离不开文学作品的支撑,惟有在文学创作上做出实绩,一场运动才不会沦为空谈。《民族文学》杂志正是“民族文学运动”的实验地和园地。将《民族文学》归正到“战国策派”的子刊物中,我们才能更清晰地看到“战国策派”在文学领域形成的理论体系。苏春生认为,“战国策派”在文学上是自成一体的,“从事文学理论批评的成员主要有林同济、陈铨、沈从文、朱光潜、梁宗岱、冯至等,已基本形成一个完整的理论体系,评介西方文学的主要作者有吴达元、费鉴照、商章孙、柳无忌、袁昌英等人。”[15]朱光潜、梁宗岱、冯至、吴达元、费鉴照、商章孙、柳无忌、袁昌英这些人都主要出现在《民族文学》刊物上。缺失了《民族文学》,“战国策派”在文学上何以自成一体?在这个意义上,李岚指出:“1943年由陈铨主编的《民族文学》,沈从文、朱光潜、梁宗岱都在上面发表过文章,亦可归入战国策派的刊物之列。”[11]520
当然,并不是说《民族文学》就只关注文学,而不延续《战国策》《大公报·战国》刊物曾经关注的问题。《民族文学》继承了《战国策》《大公报·战国》发表时政评论的传统,通过“论坛”和理论批评文章继续关注政治、历史、文化等问题。并且,《民族文学》整个杂志并没有脱离“战国策派”的整个逻辑链条。《民族文学》对政治、历史、国家、民族的基本观点和立场并未有所改变,“大政治”依然是《民族文学》关注的焦点,这集中表现在《民族文学》每一期的“论坛”。《民族文学》第一期论坛中的短论《两种分法》认为世界上的人类,不能用“横的分法”(阶级),只能用“纵的分法”(民族)。“处在中国目前的层面,我们是被侵略者,我们只有全国一致地抵抗侵略,来保卫我们的国家民族,而我们决不能再有内争,这是全国民众一致的要求。”“凡事鼓动内争的文学,都是我们反对的文学。”[16]从反对阶级、世界主义到反对内争的文学,这比之前的刊物更进一步。紧接着第二期论坛《第三国际正式解散》继续谈论这一问题,“第一第二第三国际,不能成功,就是因为它违反人性,不合时代,不能抵抗排山倒海的民族主义。现在的世界,正是民族主义的时代,不是世界主义的时代。”[17]否定阶级和世界主义观念,提倡民族主义,这正是《战国策》《战国》副刊着力宣传的理念。《要大炮不要黄油》一文中指出:“在民族生存竞争尖锐化的时代,苏联的国防政策,恐怕是我们不但在战时而且在战后,也必须采取的政策。”[18]讽刺了那些歌颂国际和平的诗人,强调要“大炮”的国防政策。第五期论坛《以战止战》再次肯定战争的作用,认为现在是战斗的时代,“要想赤手空拳,用和平的手段,来打倒强权,取得胜利,等于痴人说梦!”[19]唯有“以战止战”才能消弭战争,争取战后的和平。和平背后依然不忘“积极建设军事”,才可以“自卫”。这与林同济的《战国时代的重演》表达的观点和理念非常相似。仅举几例就可说明:《民族文学》依然是以“超阶级”的立场,从唯实的国家利益出发,提倡民族主义,强调国防,否定阶级,具有“大政治”的眼光。
另外,我们必须指出,“民族文学运动”及其《民族文学》杂志正是“战国策派”遭受左翼人士批判的最主要的原因。众所周知,话剧《野玫瑰》是陈铨宣扬民族意识最强烈的作品之一,也是支撑民族文学运动最具代表性的作品。恰恰是它遭到了最猛烈的批评。左翼文化界认为《野玫瑰》是糖衣毒药的毒玫瑰,包含着“战国策派”的思想毒素,因此抗议它获得教育部的剧本三等奖。但是《野玫瑰》却被国民党官员重视、保护和利用起来,继续在各大剧团上演,自然加剧了左翼文化界对“战国策派”的敌视和抨击。《解放日报》报导的《〈野玫瑰〉一剧仍在大后方上演》就表达了对国民党的不满。[20]闹得沸沸扬扬的“野玫瑰”风波对“战国策派”的核心成员陈铨是有重大影响的,也影响到了他对国民党的态度和立场。正是在“野玫瑰”风波事件之后,陈铨对国民党、中共的态度已经悄然发生了转变,导致他在创办《民族文学》刊物的过程中,不断靠近国民政府,宣传国民党的理论,多次赞扬肯定孙中山、蒋中正的思想言论。从《民族文学》的卷首语、论坛、编辑漫谈、广告等方面来看,带有较强的右翼色彩。与此同时,主编陈铨对中共的态度非常不友好,经常著文批评他们的政策、思想、文艺。例如:“除非反对的人,心存偏爱。一定要说,像苏联共产党领导的那样国家,就应当讲国防,像中国国民党领导的这样国家,就不应当讲国防,应当专谈世界主义。”[21]明眼人都知批评的是谁。
陈铨的这种态度以及《民族文学》的右翼特征又导致了左翼文化界的进一步批判。洪钟的《“战国”派文艺的改装》专门针对《民族文学》的言论挑刺,认为陈铨的文学理论,仍然是建立在法西斯的哲学基础上的。《民族文学》刊物提倡的“民族文学”依然不过是“战国策派”的文艺的改装,实质未变。[22]这说明,在左翼文化界看来,《民族文学》仍属于“战国策派”的文艺范畴内。戈矛的《什么是“民族文学运动”》指责陈铨口口声声说“民族文学运动”,却不知或故意无视正在进行的“抗战文艺”。他认为左翼文化界领导的抗战文艺才是实实在在的民族文学。[23]杨华的《关于文学底民族性》讽刺陈铨不熟悉“官家文学”,“民族主义文学”早在十年前就已经提倡过了,陈铨再来号召“民族文学运动”是步其后尘。[24]最后,《解放日报》编辑著文,直接批判《民族文学》是公开宣传法西斯主义的刊物,指责《民族文学》射毁了五四运动以来最宝贵的“民族、民主、科学”三大法宝,“中国法西斯主义者的用心,是明如观火了。”[25]《民族文学》也就成了“明如观火”的“法西斯谬论”,和《战国策》《大公报·战国》“本质”一样了。应该说,话剧《野玫瑰》、民族文学运动以及《民族文学》刊物在文艺领域内形成了对左翼文化界的竞争与威胁。左翼文化界领导的抗战文学也声称为抗战服务,提倡民族意识,“战国策派”的举动及其成效恰恰是对左翼文化界的挤兑,关键是这一做法和成效还被国民党看中和利用,这就更值得警惕了。因而左翼人士针对陈铨倡导的“民族文学运动”及其《民族文学》刊物进行了多次发难。从这个角度而言,笔者认为,《民族文学》刊物应该作为“战国派”的子刊物给予重视。它不仅仅是一个纯文学刊物,而且是一个“文化事件”。它的背后蕴藏着一个左翼的逻辑,那就是“《民族文学》=陈铨=战国策派=法西斯主义=国民党”。这就可以解释何以被学界视为纯文学刊物的《民族文学》①孔刘辉认为《民族文学》只是一个“纯文学刊物”,参见《“战国派”新论》载《抗日战争研究》2012年第4期。依然遭到了左翼文化界的批判,因为它背后并不纯。因此,从《战国策》《大公报·战国》副刊到《民族文学》这是一个不可忽视的紧密相连的体系。将三个刊物联系起来看,才能更丰富、更全面地理解“战国策派”的原貌,也将更具体、更深刻地透视“战国策派”与国民党、左翼文化界之间复杂微妙的关系。
总体而言,“战国策派”的研究已经进入到更深的层次和更广的范畴,在政治、史学、文化、文艺等各个方面都有不同层面的考察,从而推动了“战国策派”研究的整体成效。学界不再过多地集中于平反、翻案式的研究,而着重于挖掘“战国策派”的本来面貌,展现“战国策派”独特的思想文化价值。不过,目前的研究仍未能摆脱固定的研究模式,尤其是左翼思维模式,从而影响了“战国策派”的研究思路和方向。国内自江沛的专著《战国策派思潮研究》出现以后,至今未有突出的、代表性的成果出现。时至今日,关于“战国策派”的内涵、成员、组织、刊物、外围等问题依然模糊不清或者莫衷一是。至于它与《民族文学》、五四新文化运动、法西斯主义、国民党的关系等等,更显得神秘混沌。一团乱麻的“战国策派”亟需得到深入辨析和认真考证。学界普遍认识到“战国策派”是综合性、多学科的一个文化派别,却并未意识到它的流变性、阶段性的特征。笔者以为,要研究“战国策派”真实的状况,必须在立场上超越、价值上突围,跳出目前研究中存在的预设框架和思维模式,回到历史现场和历史语境中,从原始刊物入手还原“战国策派”的基本史实,并建立在原始史料阅读基础上进行理性客观的思考,追认它的整体性、真实性和复杂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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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李金龙)
I20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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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1-4225(2016)07-0019-07
2015-11-19
李金凤(1986-),女,江西赣州人,文学博士,西南大学文学院讲师。
2015年度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青年基金项目“战国策派考辨与研究”(15YJC751025)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专项资金资助项目“‘战国策派’新论”(SWU150913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