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利明书学思想三论
2016-04-04王忠勇
文/王忠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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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利明书学思想三论
文/王忠勇
徐利明先生是当今书坛的著名书法家。徐先生的书学思想概括起来有三点,即是“重势”“重变”和“重情”。其中第一个核心理念是“势”,作书得“势”便能随势生发、贯通一气;第二个核心思想是“变通”,注重在学习传统的过程中悟得规律而做到“不像”古人,融合己意;第三点是徐先生非常注重个人情感于笔墨间的传达,其书法流露出自身对自然、宇宙、生命个体的理解。此三点的综合即是本文所要阐发的徐利明先生的书学思想。
徐利明;势;变通;情感;书学思想
徐利明先生是当今书坛真正名望高、学养深的书法艺术家、书法理论家和书法教育家。他为人正,治学严,才华高;在诗、书、画、印等各个领域均有精深的造诣,尤其是笔下那一派天风朗朗的草书实在潇洒,常常让人联想到武林中风神俊逸、素衣飘飘之剑客。同时他还是我的老师,多年来执教于南京艺术学院,著书立说,泽被后学,受其提领过的学子很多很多。
我至今没怕过几个人,但却一直很怕他。怕他,是在真正了解他的人品和艺术高度、思想深度之后因敬畏而生怕。
徐利明先生在各方面的过人之处,于我而言,是我从南艺毕业数年、身上显示出蓬勃的后劲和底气后,才渐渐感觉到的。如今我常常感叹,我太幸运了,在最需要斧正的年龄段遇上了天底下最好的教练!
他的书法,无论真、行、草、隶、篆,一落笔便会凸现出强烈而典型的“徐家样”。这种特殊的风神格调,只属于徐利明,不同于任何人,辩识度极高。他的字一直以来给我的感受是散逸大气而情怀浪漫。大气缘于胸襟,浪漫来自自信。何来胸襟?我认为是学养见识;何来自信?我认为是艺术思想。徐先生最令人佩服的、其书法能达到今天如此高度的关键所在,是他有丰厚的学养和强大的艺术思想。
作为徐先生的学生,以我多年对他的了解,在此分析其书法观念、艺术思想以及学术立场,目的在于找到其书法取得成功的根源,为当代书法未来的发展提供一个特具价值的案例。
一、常人重态,徐氏重势
在徐先生的书法思想中,最重要、最核心的理念首先是一个“势”[1]字。
“势”,此概念既包含有自然属性,也包含有物理属性,更具有时空属性。前人书论中传为最早提出作书要得“势”的是汉人蔡邕[2],经过以“二王”、米䒥、赵孟为代表的文人书家之完善及发展,逐渐形成书史上所谓的“帖学”。帖学的核心是自然书写、随势生发。短札长笺,随意挥洒而生气远出。一时间,“帖学”成为文人竞相引以为“得笔”的快意之谓。此“快意”之本源实为得“势”。今之视昔,帖学兴自“二王”,衰于赵孟、董其昌,由古质起而以妍媚终,其末流为倡碑者所诟病。然而,帖学理念本身倡导的因流动畅达而生发之美感却成为书人共识,即无论作何种书体,遵此理则入古人之席,无论如何都不失畅达;反之则矫揉造作,刻意支离而缺筋断脉,终为野狐禅耳。
论书以“势”字当头,徐利明先生是智慧的。他时常强调,作书最为重要的是首先由贯气得势,其次再言笔法、字法、章法、墨法。此提法于当今书法领域可谓空前。置“势”于诸法之先,可见他对传统精要的捍卫和承传,放诸于当代则显出其独具慧眼、超越常伦之卓荦识见。君不见,在当今各类展赛中,满眼充斥之书尽为小心翼翼、刻意描摹之病书,乍一看很似古人,仔细视之,奴态毕现,貌似古人实千作一面。此等书作生怕有一丁点儿败笔,有识者一眼便知乃是既不见功又不见性之“蜡像”,既不鲜活,更无血性,与古人作书之本旨相差远甚。由此可见,书法一道皮相易得而气血难求。一般人困于法而难越雷池,有才者欲得意却失真意。而所谓得“真意”又是何其难哉!由是引发我深深的思考:若不知“贯气”之理,不解“通势”之要,不懂“生发”之利,守法何用?心性何在?天趣何求!如此一来,足见徐先生高明及其与众不同。徐公作书,果断而磊落,清朗而简阔,不见做作之痕,从无怯弱之态。于此可见其深知通势之要,熟谙贯气之理,擒纵自如又随机应变,因势生发而文气迭出。
徐先生注重“势”生一切之贯气原理,其功在于:一曰得“字势”,得势者笔下方能生动鲜活;二曰得“态势”,因势而生之字态方能奇而不怪;三曰得“手势”,即可锤炼指腕间肌肉之良性记忆,为他日形成自家面目做好书写惯性的潜意识铺垫,意义深远而重大。
二、常人重守,徐氏重变
徐利明先生的书学理念中另一个核心思想是“变通”。
古人云:“穷则变,变则通”。他说过最好的学古之法是循理而变而不是死守成法,是遗貌取神而非常规描摹。在他的书法世界里,其实是根本没有碑和帖的明确区别的。常人言帖,张口即称“二王”、米芾,言碑则是汉隶、北碑;徐先生则言:帖要写厚,碑要写畅。此真乃过来人语,事实何尝不是如此!于帖,写苍、写朴、写生即显碑意;于碑,写畅、写活、写厚即得松秀。无论何碑、何帖,初习时先求形迹,至练达之时往往滋生惰性及守成之心,盖只得小成而失大成也。所谓“小成”,实为成功之一半,可谓“仿古有成”者;而艺术之内理及规律却是入古而出新、继往而开来。师古之目的并非“仿古”,而是师古法而悟我法,缘古意而求我意。说白了就是不能停留在“貌似古人”的认识层面上,而是摸透前人的成功秘诀,参悟艺术的规律、内理,从而追求我作我字、我成我体、我写我心的终极目标。如此,各家形式技巧在笔下均能变而通之且以己意化出,融才华与功力、传统与新意等等诸多元素于笔下,非古非今,亦古亦今。当此通会之际,碑耶?帖耶?其区分已毫无意义,古之形迹早已为哪吒拆骨还父,拆肉还母之物,留于纸上的墨痕犹如雪泥鸿爪,乃是自我阅历、学养、气质和情怀的斑斑印迹!
徐先生强调“变通”这一观点,其意义于当代是深远而广大的。其言变之根基乃循理而变、因势生变,是吻合自然规律之变,这一点尤其重要,因其不同于某些急于创新的盲目之变、为变而变。在此我不由想起沈曾植曾经讲过的“各体杂糅、异体同势”[3]之语。若以此思想为基础而验证于徐氏笔下,随处可见其草书的架构中暗含有篆书、隶书、章草之内质,格调高古而时出新意,随意赋形又合理自然;隶书结字则取汉碑之质以成骨格架构、取汉简之势以畅筋气血脉并以己意化出,质古而气清;篆书则一反常人笔笔匀圆雷同的刻板程式,落笔中侧并用、静中寓动,稳中有险,于规整中见变化,于典雅处见性情……
徐先生论书诗有云:“发自真情方为艺,千流万壑汇其中”[4]。从某种意义上说,学古人再熟、再多,而不解书道规律、不靠自己的理解去生发、去自运,到最终只能归于无能的表现,是创造力匮乏的表现。是否敢于和古人保持一定的距离,是否具备艺术的创造力和想象力才是衡量一个人有没有才气、有没有前途的标尺。徐先生又言:“悟内理于法度之中,开新境在陈式之外”。为艺贵在变通,变通的前提是“悟内理”,学习传统的核心重在悟规律。所以技法高妙虽然重要但不是最重要,依古生变才是重中之重。懂规律而“不像”古人,与不通规律而“极像”古人,其高下可谓有天壤之别。
三、常人重法,徐氏重情
徐利明先生多年来在书法追求中非常注重个人情感于笔墨间的传达。“高书不入俗眼,入俗眼者决非高书”[5]。无论爱与不爱,若于徐书真的懂得看、懂得品,你会感受到一股强烈的徐家气息扑面而来,这种感觉是真切而清晰的。徐先生近几年来所作巨幅草书佳作正大浪漫而又意境宏深,使人除感官刺激外更能感受到有弦外之音、字外之象。这种笔墨高度是寓情于书、借物言志、得意象外的生命体验。我从中隐约感觉到徐师对自然、宇宙、生命个体的理解,在作品中很好地流露出来。当书迹俨然成为性格、气质、禀赋、学养的痕迹,宣纸成为遣兴散怀的舞台,继而以情驭笔,循理而书,才算得上真正不计得失、忘乎一切的自然抒写。这样的书法高峰是迷人的,是幽邃的,是令人向往的,又是极难攀登上去的,但他却做到了。
徐利明先生常常能根据不同诗文意境用多种相吻合之笔调表现于纸上,时而清雅,时而纵逸……无论何种变化,其笔法、结体都能像磁场一样统一在典型的“徐家样”中,仿佛有血缘关系却又具有环肥燕瘦之别的一家人。达到如此之境,要精通书学十八般武艺不说,更要具备超乎常人的意会力、想象力及抽象的概括能力。譬如作画,己意之象征对象完全可依山川、树石等等素材择而用之,题材无比广泛。然而,书法意象的传达则舍单纯的点画组合而别无他途,书法表现区域仅仅局限于汉字这种单一的元素。徐先生这样的表达显而易见是为自己增加了很高的难度系数,吃力而不讨好,一般人是不愿去冒险的。然而,敢于去实践、去体验的书家则是奔着书法艺术深邃、崇高之境去探险的,此种胆识绝非一般人所具有。此举的成功与否已非首要,仅就其意义来讲,已足以使人对此等书家投以深深的敬意!
以上三点,虽然仅是从我个人理解的角度去阐发徐先生的艺术理念,但还是可以清晰感受并简括出徐利明先生的书学思想:以艺术发展的正变规律为纲,以书法蕴含的哲学原理为用,以书家本人的见识学养为基,以情随事迁的自然书写为法,高蹈风云,纵情而书,化裁各家,出入古今。
“落落欲往,矫矫不群;缑山之鹤,华顶之云”[6]。值徐利明先生于中国国家博物馆举办其第三次个人作品晋京大展之际,我作为学生,谨以此小文奉上,表达我对恩师深深的祝福和敬意!
注释:
[1]康有为在《广艺舟双楫》中列举了古人对势的论述:“古人论书,以势为先。中郎曰九势,卫恒曰书势,羲之曰笔势。盖书形学也,有形则有势。兵家重形势,拳法重朴势。义固相同。得势便已操胜券。”参见:崔尔平.历代书法论文选续编[M].上海:上海书画出版社,2008:465.
[2]蔡邕.九势[M]//历代书法论文选.上海:上海书画出版社,1979:6.
[3]沈曾植:《论行楷隶篆通变》中认为:“篆参隶势而姿生,隶参楷势而姿生,此通乎今以为变也。篆参籀势而质古,隶参篆势而质古,此通乎古以为变也。”参见:沈曾植.海日楼札丛[M]//论行楷隶篆通变.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324.
[4]王阳春.书道真情——记省政协委员徐利明[J].江苏政协.2006:(3).
[5]徐渭《题自书一枝堂帖》中曾说:“高书不入俗眼,入俗眼者非高书”。
[6]语出自(唐)司空图《二十四诗品·飘逸》。
作者系广州美院中国画学院副教授
约稿、责编:徐琳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