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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物之生 生面独具
——浅析花鸟画写生的审美追求

2016-04-04贾俊春

书画世界 2016年6期
关键词:恽寿平花鸟画画家

文/贾俊春

院校专线

写物之生 生面独具
——浅析花鸟画写生的审美追求

文/贾俊春

从魏晋时期的“应目会心”“以形写神”,到明人的“贱形贵神”和清人的“写物之意”,虽然表述方式不尽相同,但对写生的要求大抵相近—“形神兼备”才是写生应该有的态度和高度。本文通过对魏晋以来历代画家对待写生的态度、他们所使用的写生方法,以及他们在写生方面所取得的成果的追溯,总结出花鸟画写生应当以万物为师,与自然相融,全身心投入,做到知其然,又知其所以然,才能写出生机独运、开创新法的观点。

写生;“以形写神”;“形神兼备”;生机

中国画是心画,目之所见,先融之于心,而后再应之于手,落于笔端,一幅画的创作才真正完成。在这个创作周期中,画家将目之所见,与心中的情怀和期冀相融合的过程,也是画家与造化自然交流的过程—画家的学养决定了怎样对眼前之景做出选择,也直接决定了以怎样的方式来表现目之所见—画作的气息、格调和个性,便在这个过程里显现了。唐人张璪总结出的那句为后世所推崇的绘事八字真言“外师造化,中得心源”,讲的也是这个道理。

造化是最高明的老师,想象力可以天马行空,但终究敌不过造化的神机独运和妙到秋毫。对国画创作,尤其是花鸟画创作而言,师造化、师心是最重要的,也就是写物之生,传心之意。正是在写物和写心的过程里,画家找到了自我的语言和风貌,别开生面。

一、写物之生

《易经》有言:“天地之大德曰生,生生之谓易。”“生”乃天地之大德,乃易之根本,既能囊括天地之宏大,亦可包含一花一叶之渺小,是天地万物生生不息的源头。这个哲学上的概念,被中国文人引入到了他们广泛参与的绘画领域,“写生”的概念由此而生。

绘画作为艺术的一个门类,是否能够担负如此宏大的价值和意义,或许见仁见智。但毫无疑问的是,绘画自诞生之日起,就肩负着重要的功用和使命。南朝宋王微(415—453)在《叙画》开篇便说:“图画非止艺行,成当与《易》象同体。”[1]一句话便概括了绘画的精神价值和高度。唐人张彦远(815—907)在他的《历代名画记》中也说:“夫画者,成教化,助人伦,穷神变,测幽微,与六籍同功,四时并运,发于天然,非由述作。”[2]简简单单的三十余字,便将画作的本质和功用做出了深入阐释。画可“穷神变,测幽微”,与“四时并运”,说明画是人与生命和自然完成全方位交流后的感悟的一种直观再现,是对天地万物生生不息的本质的一种呈现。因此,将描摹生命和自然的行为称作“写生”也在情理之中。

在唐代之前,虽无“写生”之词,但画家却多有“写生”之举。譬如晚年“卧游”的南朝山水画家宗炳(375—443),一生“眷恋庐衡,契阔荆巫,不知老之将至。”[3]他倡导“以形写形、以色貌色”,而要做到这一点,就要“身所盘桓,目所绸缪”,而后方能将所见之物,图之于壁。宗炳还提出了“以应目会心为理”的观点,应于目,会于心,而后得到“理”,这与后世“写生”的概念也是相通的。而姚最在他的《续画品》中,提出了伟大的“心师造化”论,直接启迪了唐代张璪(?—1093)的“外师造化,中得心源”观,也阐释了在写生过程中“心”的参与的重要性。

“写生”一词见诸史册,最早可以追溯到唐贞观九年(635),当时的僧人彦悰(627—649)在《后画录》中提到唐代画家王知慎时说:“受业阎家,写生殆庶,用笔爽利,风采不凡。”[4]彦悰并未对写生的定义做出阐释,也未提及王知慎的作品是否写实,但他特别强调其作品“风采不凡”,说明在当时的人看来,好的写生是可以表现出对象的风采的,这是超越了写实的更高的要求和赞誉。

北宋黄休复在他的《益州名画录》中也提到了“写生”,他说滕昌祐“初攻画而无师,惟写生物,以似为功而已……随类傅色,并拟诸生。”滕昌祐以笔拟生物,能形似,但黄休复称其“以似为功而已”,也验证了时人对形似之外有着更高的要求。而稍晚于他的沈括(1031—1095)在其百科全书式巨著《梦溪笔谈》中也表达过对“写生”的见解:“诸黄画花,妙在赋色,用笔极新细,殆不见墨迹,但以轻色染成,谓之写生。徐熙以墨笔画之,殊草草,略施丹粉而已,神气迥出,别有生动之意。”[5]对于“黄家富贵”一路的工巧,沈括点出其“妙在赋色”,却未做更多的称赞。而对于“徐熙野逸”,沈括是不吝赞誉的,不但称其“神气迥出,别有生动之意”,而且直言黄家一路“不及熙远甚”。这足以说明,在沈括的时代,“神气”、“生动”才是评价画作的根本。有正统师承却缺少生活的“黄家富贵”之风,至少在有着丰厚学养的文人看来,画格不高。这也就暗示了“写生”之“生”,不仅是肖似对象,而是兼具“神气”。

到了宋徽宗(1082—1135)的时代,“写生”一词频频出现于《宣和画谱》。或许是宋徽宗本人对绘画和自然的巨大兴趣使然,“写生”应该贴近生活和自然的观点,在这个时期得到了最大程度的推广。在《宣和画谱》关于唐代书画家薛稷(649—713)的记载中,提到当时画鹤的人虽多,但少有精者,喙、胫、膝、爪等诸般细节,尚“未尝见有一能写生者”,更不用说画出态度神情了,但薛稷“颇极其妙”。在这里,《宣和画谱》强调了“写生”要贴近真实、注重细节的一面,指出画鹤的基本要求是能够准确反映鹤的形体,在此基础之上,应该如薛稷一般,做到“栩栩如生,曲尽情状,形神兼备。”这就明确指出,“写生”应该达到的状态是形神兼备。而要做到形神兼备,就不能脱离描摹大自然的“写生”。纵观整本《宣和画谱》,有大量著录出的作品是以“写生”为名的,足见时人对写生的重视。

元代花鸟画家也非常重视写生,张中被明人誉为“元代写生第一”,而著名的王冕(1287—1359)种梅、画梅,通过写生第一次将传统梅花的疏枝浅蕊变为千丛万簇,从此别开生面。明代书画家莫是龙认为“画品惟写生最难,不特传其形似,贵以神似。”[6]而沈周(1427—1509)在《题画》中指出:“写生之道,贵在意到情适,非拘于形似之间者。”到了清代,恽寿平(1633—1690)笔下那些清丽雅致的花鸟作品,也无不是从写生中来的,他认为“惟能极似,才能与花传神”,被誉为“写生正派”。恽寿平虽然倡导“极似”,但他的关注点实际上在于“与花传神”,“极似”只是他传神的一种手段。稍晚的方薰(1736—1799)也说:“写生即写物之意。”[7]“生”即“意”,乃生机、生意、意趣,“写生”就是写物之生趣,为物传神。

二、生意盎然

“生”是生意、生机,生生不息,“生”从何来?沈宗骞(1736—1820)有言:“天地以生气成之,画以笔墨取之,必得笔墨性情之生气,与天地之生气合并而出之。”[8]石涛(1642—1708)则“搜尽奇峰打草稿”,都是通过体悟和观察自然,与自然之生气合并,来寻求“笔下生意”。

尽管中国画的写生并不要求完全真实地再现对象,但也不能全然无视对象的基本结构和特征。有形才可能有神,形与神的关系,近于皮与毛之间的关联,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形既脱离,神亦难生。这也是“以形写神”的本质所在。宋人正是在以形写神方面做到了极致,才缔造了花鸟画的巅峰时代。

宋人讲究格物致知,写生便是格物致知的一种方式。不写生,不观察自然,不接近真实的“物”,便无从懂得“物”之后的“理”。这里的“物”和“理”,引申到绘画领域,大抵接近于“形”和“神”。这就要求画家通过细致的观察和写生,准确地表现出对象的外在形体,并且找到形体背后的神韵。

宋人对形似的要求是很苛刻的,即便是喊出“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的文人画家苏轼(1037—1101),也是非常重视画作的合“物理”性的。他曾在《东坡志林》里记载过这样一个故事:“蜀中杜处士好书画,所宝以百数。有戴嵩牛一轴,尤所爱,锦囊玉轴,常以自随。一日曝书画,有一牧童见之,拊掌大笑日,‘此画斗牛也,斗牛力在角,尾搐入两股间,今乃掉尾而斗,谬也。’处士笑而然之。”而更为著名的关于宋徽宗指出画院画师的孔雀升墩抬脚之误,以及奖赏画出午时月季的年轻画师的故事,也明确传递出了一个信息—花鸟画的创作,必须是符合“物理”的,也就是要符合所绘对象的根本特征。

形似既得,画家还要用心体悟对象之神。南宋罗大经(1196—1252)在《鹤林玉露》中记载了曾云巢的写生经历。曾云巢的画作,被誉为“与造化之机无以异”,问其是否有所传,曾答曰:“是岂有法可传哉!某自少时取草虫笼而观之,穷昼夜不厌,又恐其神之不完也,复就草地之间观之,于是始得其天。方其落笔之际,不知我之为草虫耶,草虫之为我耶,此与造化生物之机缄盖无以异,岂有可传之法哉!”[9]曾云巢之所以能够得造化之机,直接的原因就在于他全身心地投入和体悟。他知道圈养的草虫丧失了部分天趣,便到天地之间,与万物化而为一,体味“神”和“生”,于是,笔下生意盎然。

当造化万物的形与神都已凝于笔端,落纸恣肆挥洒之时,巧妙的经营与取舍更能再现造化神机。翠竹万竿,不必一一描画,枝繁叶茂,亦不需一一尽现。画家所要做的,就是依据自身的学识和素养,从万千花木中找到心仪的那一枝,并赋予其精气神。当画家取舍得宜、表现到位时,即使只有三五笔也能轻松画出勃勃生机。

三、生面独具

从文人参与绘画品评的魏晋时期开始,写生就被赋予了“以形写神”“形神兼备”的审美标准。后世历代的画家,也都是遵循着这一原则进行创作的。他们观察自然,从造化万物中汲取灵感,目之所见,融之于心,应之于手,以一管之笔,描摹造化之生机,写下天地万物之生。而正是在这个过程中,有一部分画家,从中发现了“造化神机”,找到了属于自己的描绘世界的方法,发现了一种新的绘画语言,最终自成一格,画史留名。

以画猿猴著称的北宋画家易元吉时常深入荆湖深山,“每遇胜丽佳处,辄留其意……心传目击之妙,以写于毫端间,则是世俗不得窥其藩也”[10],他还“于长沙所居舍后开圃凿池,间以乱石、丛篁、梅菊、葭苇,多驯养水禽山兽,以伺其动静游息之态,以资于画笔之思致。故写动植之状,无出其右者”[11],最终得到了“格实不群,不全拘师法,超忽时流”的赞誉。而这些赞誉,恰恰是对易元吉开创新法的描述。有趣的是,易元吉本工花鸟蜂蝶,因见赵昌之画,自认难以超越,遂改画猿猴。赵昌也是写生的坚实拥护者,据记载,他“每晨朝露下时,绕栏谛玩,手中调彩色写之,自号‘写生赵昌’”[12]。可见,写生为独具生面提供了可能。

明末清初,画坛涌现了“清初六家”—“四王”、吴、恽,其中以恽寿平(1633—1690)最重写生。恽寿平的作品,虽然在当时被排到了第六位,但放诸今日,却是最有生气、最动人的。一味摹古的“四王”,在绘画语言方面,并没有做出开创性的探索。而恽寿平,“点染粉笔带脂,点后复以染笔足之”,开创出了清雅秀逸、明丽生动的“恽体”,至今习仿者不绝。这种笔法,稍晚的方薰(1736—1799)称“前人未传此法,是其独造”。恽寿平对写生的注重和执着,《瓯香馆集》中有记载:“每画一花,必折是花插之瓶中,极力描摹,必得其生香活色而后已。”恽寿平正是在这样认真投入的写生中,发现了属于自己的“恽体”。

四、结语

从魏晋时期的“应目会心”“以形写神”,到明人的“贱形贵神”和清人的“写物之意”,虽然表述方式不尽相同,但对写生的审美要求大抵相近—“形神兼备”才是写生应该有的态度和高度。但形似易得,神韵难寻。写生是一个凭借画家多年的学养积淀而对对象做出取舍,对画面经营位置,而后在心的参与下完成绘画的一个过程,在取舍、构图布局、表现方法等任何一个环节出现问题,都会导致写生的失败。所以说,提升写生水平,根本上还是要提升学养和文化积淀。

花鸟画之“写生”,是要写出花鸟之生意天趣,写出生机勃勃,写出生意盎然。大量而深入的写生,可以脱离师古人之窠臼,从而在有法度的前提下,写出心意和新意,自成一格,生面别开。

清代画家邹一桂(1688—1772)曾说:“画以象形,取之造物,不假师传。自临摹家专事粉本,而生气索然矣。今以万物为师,以生机为运,见一花一萼,谛视而熟察之,以得其所以然,则韵致丰采,自然生动,而造化在我矣。”[13]

对花鸟画写生来说,古人与传统必不可少,但仅仅局限于传统,只会生气索然。应当以万物为师,与自然相融,全身心投入,做到知其然,又知其所以然,才能写出花鸟的韵致丰采,才能写出生机独运,开创新法。

[1]王微.叙画[M]//陈传席.中国绘画美学史.北京:人民美术出版社,2012:63.

[2]张彦远.历代名画记[M]//陈传席.中国绘画美学史.北京:人民美术出版社,2012:225.

[3]宗炳.画山水序[M]//陈传席.中国绘画美学史.北京:人民美术出版社,2012:42.

[4]叶朗.中国历代美学文库·隋唐五代卷上[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3:142.

[5]叶朗.中国历代美学文库·宋辽金卷上[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3:270.

[6]莫是龙.画说[M]//周积寅.中国画论辑要.南京:江苏美术出版社 1985:198.

[7]方薰.山静居画论[M]//沈子丞.历代论画名著汇编.北京:文物出版社,1982:580.

[8]沈宗骞.芥舟学画编:平贴卷[M].

[9]罗大经.鹤林玉露:卷六[M].四库全书文渊阁本.11—12.

[10][11]宣和画谱:卷十八之易元吉[M].长沙:湖南美术出版社,1999:368.

[12]范镇.东斋记事[M]//俞剑华.国画研究.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94.

[13] 清 邹一桂.小山画谱:卷上[M]//中国书画全书·第十四册.上海:上海书画出版社,2001:701.

本文作者系苏州国画院专职画师

约稿、责编:金前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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