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系传统 根植热土
——海子诗歌《亚洲铜》的主题意蕴解读
2016-04-04张旭东
张旭东
心系传统 根植热土
——海子诗歌《亚洲铜》的主题意蕴解读
张旭东
摘 要:海子的人生历程虽短,却为世人留下了许多优秀诗篇,其中《亚洲铜》一诗在其创作历程中可谓承前启后、意义重大,它既是海子发表的第一篇重要作品,是诗人的诗思和诗艺开始走向成熟的标志,也奠定了其后来的艺术风格和写作方向。该诗的主题意蕴朦胧含蓄、复杂蕴藉,无法简单概括,但结合海子的诗学理念,深入诗作纹理内部解读可以认为,它大致表达了三层意思:一是对民族文化的强烈认同;二是因认同、眷恋而产生的对民族传统文化的深刻反思;三是寄望于建构神性的“大地”诗学,以表达对生存根基的感念与缅怀。
关键词:海子; 亚洲铜;主题意蕴;民族传统;大地诗学
《亚洲铜》写于1984年,是海子生平发表的第一篇重要作品,也是他最有名的诗作之一。是年海子二十岁。这首诗可以说是海子诗思和诗艺开始走向成熟的标志,它开启了诗人的创作源泉,奠定了其基本的艺术风格和写作方向。随后,海子一发而不可收,创作了大量脍炙人口的优秀诗篇。也正是因了这种开端意义,在海子诗歌的许多选本中,这首诗都被放到了首篇的位置。
《亚洲铜》写作的80年代中期正是“朦胧诗”大行其道之时,追新逐异、反抗传统,探索诗歌新的创作资源和表达技巧,成了那时大多新潮诗人的共同追求,海子自然也深受这一大环境的影响。又加上海子与当时朦胧诗派的两位力主“文化寻根”的诗人江河和杨炼有过接触和交往,并对他们非常崇拜,所以,无论是从主题意蕴上还是意象选择、写作手法等方面,这首诗都深深打上了“朦胧诗”、“寻根”的明显烙印。
海子诗歌的起步虽受到朦胧诗潮的影响,但因“文革”时期他还是个孩子,没有切身的体验,更没有做知青的经历,所以像几位代表性朦胧诗人北岛、顾城、舒婷等诗中反复表达的人性呼唤、个体独立以及对极端年代的反思和批判主题,在海子诗中是基本没有的,海子更多借鉴的,是他们新颖的写作手法和表达技巧。而从诗歌的思想意蕴上影响到海子的,是朦胧诗派的另两位诗人江河和杨炼所提出的“诗歌要关注民族历史和文化”的理念。江河早在新时期之初就提出:“我认为诗人应当具有历史感,使诗走在时代的前面。”[1]而杨炼则更深入地论析了历史文化之于民族的重要意义:“文化是一种积淀的现实。文化是精神领域折射的现实。它们永远与我们的存在交织在一起。正是站在此时此地,通过对历史、文化的探寻将获得对现实多层次的认识。‘更深地’而不是‘凭空地’,使历史和文化成为活生生的、加入现代生活的东西。”[2]《亚洲铜》这首诗虽然朦胧多义,主题意蕴无法简单概括,但从民族历史和文化传统的角度去把握,无疑是找到了一把关键的钥匙。
一、强烈的民族文化认同
如所周知,“寻根”的初衷就是要寻找中国文学的文化之“根”,寻找千百年来中华民族虽历经磨难却又生生不息的历史和文化根基,海子在这首诗里以独特的意象名之,曰:亚洲铜。何谓“亚洲铜”?这是本诗的“诗眼”,是能否把握这首诗的关键。在我看来,“亚洲”其实指的就是中国,是诗人生于斯长于斯的栖身之所,当然还包括它背后更加宏阔悠远的东方文明。那么,为什么诗人不直接以“中国铜”名之呢?我认为有两点原因,一是“诗贵含蓄”的写作理念要求;再则从诗的音节韵律上看,“亚洲铜”比之“中国铜”更加音韵和谐、铿锵有力。“铜”这一字眼的选择充分显示了海子作为一名杰出诗人的独特禀赋。它很容易让人想起与中华民族及其文化、文明、历史有关的各种因素:悠久的历史与传说,文明的起源与象征,中华儿女古铜色的肤色,各种青铜器皿,广袤无边的黄土地……可以说,“铜”奠定了这首抒情诗的基本格调,同时也营造了诗作庄严肃穆、悠远苍凉、悲壮崇高等抒情氛围。
“亚洲铜,亚洲铜”,诗人在每一节开始反复咏唱,饱含了对古老的中华文明、悠久的民族传统以及脚下广袤黄土地的无尽的深情与爱意。虽然与同一时期的西方国家相比,此时的中国尚不发达,甚至还很贫瘠,但作为乡土和大地之子的诗人不会因此而减低丝毫对母亲故土的认同和皈依。接下来诗人说,“祖父、父亲和我”都将死在这块广袤的黄土地上,并且强调,这里是“唯一的一块埋人的地方”,这表达的当是对生死交替中民族血脉延续的思考,呈现的是一种有关乡土家园的既定命运般的安详感。“唯一”两字含义深远,它既表达了诗人坚定的民族文化归属的认同,又表达了诗人与土地深深交融的无比深厚的感情。
带着这种对传统的民族文化的认同、崇尚与热爱,海子在积极汲取外来优秀文化精神的同时,也在主动地寻找自己的民族文化之“根”。在这首诗里,是以歌颂屈原这位民族诗人作为象征和代表的。屈原是诗人心目中的一个偶像和英雄,他拒绝和现实妥协,不与黑暗的社会现实同流合污,坚守着中华民族的“清洁的精神”,最值得后人学习和继承。于是,海子呼唤人们把这种高尚的精神传统传承下去,穿上“屈原遗下的白鞋子”,和颠覆土地的“河水”一起走下去。这里的“白鞋子”,实际上就是一种民族文化遗产的象征,海子用“白鸽子”来形容它,让人联想到基督教的意象。若果真如此,则诗人在这里传达的理念应该是:这洁白,不仅是光明和高尚,它还昭示着苦难救赎与神圣使命,“穿上它”也就意味着接受这种使命,延续民族传统,追求民族复兴。
二、对民族传统的清醒反思
当然,认同并非意味着对自身文化传统和传统文化的全盘接受,海子在诗歌里也同时表达了对民族苦难生存现状的清醒认识,以及对民族传统文化的深刻反思。
在海子第一篇同时也是非常重要的诗学理论文章《寻找对实体的接触》中,他这样写道:“当前,有一小批年轻的诗人开始走向我们民族的心灵深处,揭开黄色的皮肤,看一看古老的沉积着流水和暗红色血块的心脏,看一看河流的含沙量和冲击力。他们提出了警告,也提出了希望。”[3]很明显,海子这里评价的是朦胧诗派,其实,在对待民族文化传统方面,他也有着相同的认识立场。诗歌的第二节应该就是这种理念的形象传达。
在本节中,诗人使用了许多意象:鸟、海水、青草、野花、手掌,乍一看,这些意象之间似乎没有什么有机的逻辑关系,因此,这也是最不好理解的、最多义朦胧的一节。但联系到整首诗以及海子的诗歌追求,我们还是能够“强作解人”地去捕捉其思想意蕴的。与第一节不同,这里开始出现了动态的自然景观,开始由“大地”推进到大地上的生命,其中,鸟和海水是躁动不安的,鸟“爱怀疑和爱飞翔”,让人想到光明、自由、不受羁绊,它喻示着一种革命的力量,不竭地去探寻传统文化的创新和超越之途;而海水则“淹没一切”,让人想到的是毁灭、阻挠的力量。如果把二者看成相对抗的两种意象的话,则似乎可以做这样的理解:我们的民族虽然一直有顽强的生命力和不断再生的能力,但毕竟,自近现代以来,我们开始没落,民族文化也连带着出现了危机,因此,诗人用“淹没一切”的海水来表达自己对民族文化命运的隐忧:西方海洋文明相对于亚洲的农耕文明来说,是如此强大,是不是连“飞翔”之鸟也难逃被“淹没”之灾?然而紧接着诗人笔锋一转,作了这样的表达:“你的主人却是青草”,“住在自己细小的腰上”,“守住野花的手掌和秘密”。这里,“却”这个转折词特别值得注意,这表明诗人对自己传统文化的无比信赖和忠诚,那种“我也将死在这里”的忠诚,虽然诗人找到的主人是“青草”和“野花”,它们卑微弱小,却是互相扶持的“手掌”,并养育着大地深处的秘密。海子一直在物质的荒漠中寻找精神的家园,不仅仅是为自己,也是为所有的人类,所以他使用了“住在”这个词。青草暗示着农耕文化,而细腰则意味着这种“住”一方面有着美好的姿态,但另一方面又缺乏坚实的信仰根基,缺乏对死亡和生命的终极问题追寻解答的勇气。“手掌”让人有温情的感觉,而生命的问题又被黄土当作“野花的秘密”守着。海子对农耕文化始终有一种深厚的依恋,同时又对工业文明的侵蚀充满危机感。传统的“家园”即将不复存在,这迫使他对传统做出深刻反思。
到诗的结尾一节,这种反思更趋深入。“击鼓”和“跳舞”很容易让人想起一种久远的原始仪式,它代表一种对神性的召唤,让人想起屈原的《招魂》。“击鼓”可能同时还意味着通过前面两节提到的“革命”和“放逐”种种,来激发民族文化的神性,激活黄土地沉睡的生命力,让它最富生机的心脏(月亮)旋转、舞蹈,引领我们向上,因为没有神性和活力的时代就像没有月亮的黑夜。至此,诗人与黄土地的关系已不再是单纯对抗性质的了,他感受到从土地深处,黑暗深处涌出的力量,仿佛寻到一种支持,他更加坚定有力。海子在另一首诗中提到“月亮还要在夜里积累,还要在东方积累”(《民间主题》),这是对于旧传统的焦虑和怀疑。“亚洲铜”代表传统的保守和没落,而海子在这里则希望通过回归到原始的母性文化来召回“亚洲铜”日渐丧失的神性和苏生的活力。诗歌的结尾说“这月亮主要由你构成”,看来诗人对“亚洲铜”的生命力仍然充满着信心。
三、“大地”神性诗学的建构
诗人、诗评家吴晓在其著作《意象符号与情感空间》里曾给诗下过这么一个本体论意义上的定义:诗是一个意象符号系统。他并且认为,判断一首诗艺术价值的高低很大程度上是看其意象的选择和使用,像有些所谓“第三代”诗人所极端追求的“反文化”、“反意象”策略,充其量只具有姿态意义,而真正优秀的诗篇仍然要靠精确的意象和丰富的文化含量而取胜。的确称得上是一种灼见。
就海子的这首《亚洲铜》来说,篇幅虽短,却涉及了“亚洲铜”、海水(河流)、飞鸟(白鸽)、野花、青草、击鼓、月亮等诸种意象,这些意象不仅是构成现代诗歌的基本艺术符号,它同时还是诗人敏锐的感性经验和深邃的内心世界的外在物化。这些意象有共同的性质,那就是都属于乡土农耕文明谱系,它们的核心是“土地”与“河流”。海子在诗论里说,希望通过诗来“找到对土地和河流—这些巨大物质实体的触摸方式”,实际也就是想通过对“实体”的寻找和触摸,来寻找传统、再现传统。
如果说,这里的“土地”还只是一种物理属性,是生育繁衍、农业劳作、家园空间等具体生存场景的实写,承袭的仍然是中国古诗经典传统,则随着海子对西方诗歌及其相关理论的接触,以及对中华民族文化传统的更深入思考和领悟,作为实体的“土地”开始逐渐被充满神性、代表着终极信仰的“大地”所取代。对此,同为诗人的王家新的评价可谓贴切:“海子这位农家子的诗,虽然大多出自‘农耕文明’的养育,但和传统的诗意已有了质的区别,它融合了现代意义上的诗、言、思,融合了一种现代的乡愁和信仰冲动。海子诗歌的深刻感人之处,也正在于把这种信仰冲动带入了一个贫乏时代的诗与言中。这使他最终成为一个能够进入到存在的本质层面进行追问和承担的诗人。”[4]
“大地”是土地、山川、河流、农作物等的总称,比之物理属性的“土地”,它在海子的诗里更具有形而上的哲理文化蕴含。作为生性敏感多思、勇于为人类承担痛苦和黑暗的诗人,海子也一度发出如同西方先哲般对人的存在本质的追问:“我们从哪儿来?我们往何处去?我们是谁?……”[5]这样,大地就成了诗人的沉思之所,它以自身的神性不断累积诗人的家园之感,让诗人一次次踏上精神返乡之旅,而回归大地、亲近乡土也就成了诗人终极的诗学理想。
“亚洲铜,亚洲铜”,诗人以反复歌咏的形式,让每一个华夏文明的子民油然而生一种历久弥新的滋味,在复沓的余音中,我们仿佛听见空旷邈远的钟声飘荡回旋在整个苍茫大地,这大地从《诗经》、《楚辞》开始就不断成为歌咏的对象,而本诗正是真正的大地之子对生存根基的感念与缅怀。
参考文献:
[1] 江河.请听听我们的声音[N].诗探索,1980 (1).
[2] 杨炼.智力的空间[A] .谢冕、唐晓渡.磁场与魔方 [C] .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3:124.
[3] 海子.寻找对实体的接触[A] .西川.海子诗全集[M].北京:作家出版社,2009 :1017.
[4] 王家新.古典的诗意到现代的诗性[N].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07(5).
[5] 海子.源头和鸟[A] .西川.海子诗全编[M].上海:上海三联书店,1992:871.
中图分类号:I206.7
文献标识码:A
收稿日期:2016-02-26
作者简介:张旭东,南阳理工学院文法学院副教授,文学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