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中国:论克里斯蒂娃《中国妇女》的文本张力
2016-04-04张颖
张 颖
(陕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西安 710119)
阅读中国:论克里斯蒂娃《中国妇女》的文本张力
张颖
(陕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西安 710119)
摘要:克里斯蒂娃的《中国妇女》是中法文化交流史上重要的文本。克里斯蒂娃的这一中国书写呈现出一种复杂而多元的思想倾向。它的文本张力主要体现在:其一,试图通过与中国妇女建立一种联系,来巩固西方女性主体丧失的主体性;其二,在文本写作立场层面的含混态度,直接源于写作者自身对他者的立场,他者存在于自我之中;其三,以一种个人化的方式阅读和言说中国文本,具体表现为文本语义场内部个人私语对政治话语的挑战和颠覆。克里斯蒂娃在书写中国经验时,其本身的心灵经验占据主流。个体身份的多样性弱化了她对中国问题的主观预设,中国经验成为映照出克里斯蒂娃个体的心灵经验的反光镜。
关键词:克里斯蒂娃;《中国妇女》;主体性;含混立场;话语杂糅
1974年4月11日至5月4日,与《原样》(Tel Quel)团体的其他成员不同,克里斯蒂娃的中国之行是带着法国妇女出版社的稿约而来。这本《中国妇女》*Julia Kristeva, Des Chinoises, Des Femmes. Paris: Editions des Femmes, 1974; English Version: About Chinese Women, trans, Anita Barrows, New York: Marion Boyars Publishers Inc.,1986;中文译本:《中国妇女》,赵靓译,同济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DesChinoises)的写作是建立在克里斯蒂娃与中国之间真实的历史际遇之上,是中法文学关系研究和历史研究的重要文本。笔者设想,若能够考察克里斯蒂娃与中国妇女之间的正面的互动关系,并从克里斯蒂娃的学术渊源推测出她的中国书写的立场和策略,再去解读这一特定历史文化语境下的文本,或许能够比较客观地评价克里斯蒂娃中国书写的精髓和要义,在突破原有阐释的基础上,解析克里斯蒂娃思想与中国经验间的复杂关系。
一、 双向凝视与主体性
克里斯蒂娃的《中国妇女》在写作体例上呈现出一种西方女性与中国女性的对话模式。《中国妇女》第一部分书写的是西方社会中女性的特征,第二部分则以“中国母亲”命名,通过中西妇女的比较来讨论中国妇女现象。
克里斯蒂娃认为,在西方的文化传统中,女性被化约为“象征”的沉默的他者,是被排除在知识和权力之外的。克里斯蒂娃强调前俄狄浦斯阶段的女性尤其是母亲的身份,凸显婴儿主体与母亲的关系。她所关注的是逾越或者修正象征律法的可能性。“面对女人,我们有机会利用生物学的特征,在资本主义一神教中来命名她们,这个站在表达的入口处的女人们,没有声音、身体也暗哑着,总是这个社会统一体的异乡人。”[1]6西方妇女被克里斯蒂娃看成是处在语言的边界的、被社会秩序所排斥的、缄默的存在。
基于西方社会中性别差异和两性契约关系,克里斯蒂娃试图通过考察中国家庭的历史以及中国妇女的命运来发掘另一种男性与女性间不同的形态关系。这种性别关系,在她看来,决定了伦理、信仰、宗教、家庭权力等,并构成了权力在整个社会中的表现形式。克里斯蒂娃对中国妇女、中国家庭的传统与中国当时的革命环境进行阐释时,她已经预想了一个理想的中国母性秩序。在这种秩序中,阴性享乐(jouissance)处在核心位置,与西方世界完全异质。她将中国的两性关系看成是一种阴阳对话,认为在中国阴性与阳性之间的对立是不存在的,而存在的仅仅是一种相互关系和正面互动,中国的男性和女性之间是可渗透的关系。她对中国的两性关系的认识,反映出她对西方社会中平衡的两性关系的渴望。
与《原样》团体成员的文化考察中观察户县农民生活相对的,是户县农民对这群外国人的凝视,“他们呆在阳光底下,默默地等着我们,一动不动。他们眼神平静,甚至没有好奇,但有些稍微流露的愉快和渴望,极具穿透力,看得我们几近透明。很明显,这个眼神是属于一个我们一无所知的群体”。[1]3对于这种复杂的反向凝视,克里斯蒂娃无法理清其全部的真实内涵,从而产生了一种恐惧感和疏远感。这种凝视,使得克里斯蒂娃开始质疑自身的身份,这可以从几个方面来认识:首先,被凝视的克里斯蒂娃意识到她在面对中西文化差异时在认知层面的个体局限;其次,她对自身的稳定性产生质疑;最后,她渴望从这种凝视中找到自我存在的位置,寻求与中国妇女对话的可能性。
克里斯蒂娃与陌生国度的人的相遇,使得她内心激发的陌生感呈现为一种由于被凝视而产生的疏远感和恐惧:“我觉得自己像是个类人猿,一个火星人,一个他者。三小时后当展览厅的大门打开让我们的车子驶入时,他们仍然站在那儿,在太阳底下一动不动——愉快的或渴望的——眼神平静而锐利,表情疏离、一言不发,使我们不知不觉又退回到我的‘陌异性’里(étrangeté)”。[1]4这段话具有双重内涵,陌生人的凝视使得她敏锐地意识到自身的不稳定性,开始不再认识自己。此时的第一要务不再是与陌生人的沟通,而是对自我内心存在的陌异性的认识。自我是不自知的,是陌生的,被目光所包围的克里斯蒂娃成为了不稳定的、自我反思和自我创造的新主体。
但正是这种反向凝视,使得克里斯蒂娃对以中国妇女为代表的陌生人的认同达到巅峰。克里斯蒂娃发掘了与中国妇女之间正面的沟通关系,即作为女性主体在西方世界中永恒的陌生感与作为他者的中国所存在的陌生感的相互呼应,最终中国成为解放克里斯蒂娃的陌生感的国度。克里斯蒂娃作为女性或者异族人,她与他性之间存在着一种奇怪的、微妙的亲近,她认为自己能较男性更好地理解他者,能与他者进行沟通,因为她自身也是一个他者。这种他性成为一种沟通的渠道,在中国妇女和克里斯蒂娃之间,在她与中国之间形成一种默契,是一种对同类的认同和相互凝视。在《中国妇女》中,作为书写者的克里斯蒂娃活跃在文本中,“她或许能独自在他者的深渊中架起一道桥梁,去联系和报答这种异质性。这本书,准确来说,表达的是将自身作为他者的测量手段的危险”。[2]克里斯蒂娃将这种中国妇女的凝视转化为一种她与他者之间建立联系能力的外在表现,陌异性成为沟通不同的异质对象的有效渠道,最终的落脚点放在对自我陌异性的评估和认识。《中国妇女》因为克里斯蒂娃自身的“外乡人”或者他者的身份具有了一种特殊的文本张力。由此延伸出另一个问题,即克里斯蒂娃对中国妇女的认同的目的是什么?
我们认为,在克里斯蒂娃中国之行中,面对陌生的中国妇女,她的欲望是对中国妇女图像进行想象性认同,并尝试与中国妇女建立一种联系。而这种联系与认同的最终目的,正是为了巩固她作为西方女性丧失的主体性。“她在这些小红卫兵和高颧骨的沉默的中国妇女中看到了她自身的影子,因为她所寻找的仅仅是她自己。”[3]中国妇女被克里斯蒂娃看成是一种理想的自我,具有理想女性的全部特征。中国妇女对克里斯蒂娃的作用是双重的:一方面,中国妇女的反向凝视质疑克里斯蒂娃主体的稳固性,使得她对自我身份产生质疑;另一方面,凝视之后对理想化对象的认同,又使得克里斯蒂娃巩固了女性的主体性。
二、 含混的写作立场
长期以来,西方理论家在描述中国时,有意无意地将中国乌托邦化或丑陋化。福柯生造的 “异托邦”(heterotopia)这个词,指向的就是一片无法理喻的、无法用语言来描述的空间。“在我们所居住的这个地球的另一个极端,似乎有一种文化完全专注于空间次序的安排,但却不是把一切事物归于我们所能命名、能说、能想的任何范畴里。”[4]这种对于中国文化和语言的认识都是以西方的价值为基础的。黑格尔描述的中国是处在永恒静止状态之下的国家,这直接影响了西方人眼中传统的中国形象。西方的反面,是一种理想化的乌托邦,是具有异国情调而且如梦幻般诱人的乐土,或者恰恰相反,是永远僵化、愚昧无知、没有精神价值的地方,是静止的、死气沉沉的国土。
关于克里斯蒂娃的《中国妇女》的学术写作立场的问题,在欧美学术界引起过广泛的争论,比较有代表性的批判是斯皮瓦克(Gayatri Chakravorty Spivak)、周蕾(Rey Chow)以及罗威(Lisa Lowe)的观点。由于三位学者的学术立场的差异,克里斯蒂娃在她们的理论批判中功能不尽相同。斯皮瓦克是从法国女性主义理论的视角出发,而周蕾则将克里斯蒂娃看成是一个法国的“毛主义者”。但三者的共同点在于,她们都认为克里斯蒂娃笔下的中国是怪异的、非理性的,是一种对西方思维的破坏。中国作为一种非我的象征,象征着陌生而异己的空间以及那摧毁秩序和逻辑范畴的威胁。
学者罗威认为:“《中国妇女》将古代中国母系氏族社会的强有力的形象看成是对西方父系氏族社会和精神分析的破坏,中国被盛赞为一种对现代法国而言‘政治的反命题’。在书中对中国和中国妇女的引用都只是在西方的强势话语之下,被虚构为对西方政治和理论问题的解决方案。”[5]151罗威认为克里斯蒂娃将中国(妇女)看成是母性传统和母性文化的传承,从而将中国(妇女)看成是绝对的文化和性的他者,意图实现对西方强势政治话语的反抗。
那么究竟该如何评价克里斯蒂娃在书写《中国妇女》时的立场呢?是否能为这种书写立场贴上东方主义或者非东方主义的标签呢?爱德华·沃第尔·萨义德(Edward W Said)在《东方学》一书中提出,西方眼中的东方世界是幻想,是西方研究者凭借想象虚构出来的幻影,是缺乏真实依据的,体现出西方社会的文化偏见。罗威认为:“东方主义的特殊价值是作为一种相对于欧洲大西洋的权力符号而存在的,而不仅仅是作为东方的真实话语的呈现(后者是学院派或者学术界宣称的观点)。”[5]150萨义德将东方主义作为一种权力符号的扩张,并认为西方社会的这种错误和浪漫化的解读会导致西方殖民主义的扩张。笔者认为,克里斯蒂娃将中国看成是一种理想对象,作为重建女性主体性的理想范本,通过对中国妇女的想象性认同来巩固主体性。很明显,这并不符合传统的东方主义理念指导下对中国的认识。
罗威同样不赞成克里斯蒂娃所持的观念是一种东方主义,她指出:“克里斯蒂娃的《中国妇女》在法国中心主义的传统中占据了一种特殊的自相矛盾的立场……克里斯蒂娃的‘中国’的基本方式是与18或者19世纪的东方主义的文本完全不同的,表现在东方主义的不同形式展开的目的,是再现与殖民主义意识形态的断裂。”[5]150这一论点反映出罗威对克里斯蒂娃的中国妇女解读方式的态度,她认为克里斯蒂娃将中国理想化的努力表现为与西方长期以来殖民形态的割裂。换句话说,我们可以认为克里斯蒂娃在文化和政治层面的东方转向,寻找的是肯定与否定的双重精神力,并非完全意义上的他者中心论。
任何单向的对《中国妇女》写作立场的东方主义或者非东方主义的界定,均会导致文本解释的局限。有学者认为:“当研究获得一种新的批判视野时,不仅意味着拥有了一种新的看问题的角度,局限性也随之产生。也就是说,克里斯蒂娃的反东方主义的批判,不仅意味着一种理论的获得,能够看见和解释反种族中心主义,同时,也意味一种丢失,将无法跟随克里斯蒂娃在那个时代从西安到户县所见到的中国。”[6]112笔者认为,从克里斯蒂娃的学术渊源来看,她与东方主义的关系是微妙而含混的。克里斯蒂娃对中国(妇女)的态度,从精神分析的视角可以理解为“反移情”(counter-transference)。弗洛伊德将反移情看成是医生的无意识对患者个体的反应,尤其是针对患者对医生的移情,医生把压抑的无意识和情绪(喜爱或憎恨)转向患者,把他作为情感的对象。后来这个词的外延义被扩展,经常用于分析文学阅读和文学文本考察,并成为一种常态。“对他者移情的反应,并非是医生的专利,而且也出现在主体中。移情与反移情不再被看成具体针对医生与患者的过程。”[7]克里斯蒂娃将中国看成是一个文本,她对中国(妇女)的“阅读”,实际是一种反移情,一种再创造,一种她的个体无意识对于中国的反应。她试图通过言说来唤起她的个人情感和记忆。“精神分析师分析的角色,与作者的书写类似,都是将某些抽象的词语与作为个体的整个回忆动态地联系起来,这些回忆的事物曾经帮助我们回忆我们的伤痕、痛苦或者欢愉,以及最古老的感觉。”[8]55
克里斯蒂娃对中国文本的解读,不仅最终把自我与非我相区分,更重要的是,她将这种非我扩展成一种存在于自我内部的异质性的力量。在1976年中国之行结束之后,克里斯蒂娃回顾这次中国经验,她将其看成是独一无二的:“我认为中国经验是无法输出的,也是不能够出口的,正如其他所有由文化和历史层面所决定的体验一样。它将使我们的思想在有关我们自身系统内部的改变的层面更有深度……我们从中国经验中所获得的体验,并不是为自身的未来描绘一幅蓝本,而仅仅是一种理解,一种允许我们更好地用批判的眼光审视西方社会和与之相似的他者。”[9]中国经验之于旅行者,仅仅被看成是一种理解,无关任何对于中国好坏优劣的评价以及对中国女性的历史与个性的认识。中国为克里斯蒂娃提供一种批判的眼光,帮助她审视在西方社会中与中国妇女相似的他者,而且审视自身。
如何理解作为他者的“中国妇女”呢?这个问题可以看成是克里斯蒂娃“当与陌生人相遇,我们应该怎么办”的同义反复。陌生人,在克里斯蒂娃眼中,并非如萨特所言的“他人即地狱”。她认为,真正的他者是隐藏在自我中、未被察觉的无意识。“由此,意识到自身不好的方面——我的死亡驱力,色情欲望,怪诞诡异,特质,阴性,所有这些并未被舆论所认识的、未编码的陌异性,我将会更多地关注这些,而不会将我的目光投向外部,让他者做替罪羊。”[8]41所以,真正值得关注的他者,并不是与我们相遇的陌生人,并非存在于西方世界之外的中国妇女,而是无意识以及无意识作用之下的未被认识的陌异性。克里斯蒂娃这样评价她的《中国妇女》:“我自身对一种意义深远的、不屈不挠的、诡秘的苏维埃的模式的存在感到恐慌,被20世纪这片农民的土地上的唯一的符号所震惊,这些都是显而易见的,因为都被猛烈地抵抗着。这促使我写了一本很笨拙的书《中国妇女》,在书中,我尝试着表现出中国的陌生感,解释我们欧美人对它的迷恋的原因。这种迷恋,毋庸置疑,与我们自身的陌生的,异质的,阴性的,精神的各个方面相关联。”[10]19
在《陌生的自我》(EtrangersàNous-mêmes)一书中,克里斯蒂娃将漂泊的异乡人的沉默与怨恨,以及离开故土之后的孤独无依的情感上升为一种异乡人共同的心理趋向。她从弗洛伊德精神分析理论中对异族人的讨论出发,认为“我们都是自我的陌生人,正是在这样一种观点的支撑下,我们能够与他人生活在一起”。[11]当我们与外国人相遇,是与自我之外的他者相遇,是发掘存在于自我无意识的最深处、与自我相反的陌异性。而只有向内心回归,直面内心的陌生感,才能克服自我对外部世界的恐惧,认识到那些隐藏在无意识中不可言说的他者,才能重建自我。
《中国妇女》既是克里斯蒂娃阅读和书写中国的文本,又是克里斯蒂娃的寻根之旅,是通过书写来实现对自我身份、自我主体状态的回归,是一种精神流亡者的自觉的救赎。在中国,克里斯蒂娃与中国妇女相遇,一方面,是她在言说,她的这种书写行为的动态性,使得她成为一个“过程中的主体”(sujet en procès),书写文本的生成过程与主体的形成相互迎合,她不再具有权威的言说身份,而成为书写中国的参与者;另一方面,作为他者的中国妇女,如同一面镜子,映照出隐藏在作为自我的克里斯蒂娃内部的他者——那些被无意识隐藏的内容。陌生人的存在,是为了让自我更好地安身立命,是帮助自我寻找到和谐稳定的精神家园。相较于西方世界而言,作为他者的中国,最终成为解放克里斯蒂娃的陌生感的国家,通过他者来实现自我探寻、自我丰富和多元化。
克里斯蒂娃在文本写作立场层面的含混态度,直接源于克里斯蒂娃自身对他者的立场,他者存在于自我之中。“我们都是自我的陌生人”这一论点,使得克里斯蒂娃与中国间的互动关系变得双向和立体。克里斯蒂娃含混的写作立场使得《中国妇女》的文本呈现出多种解读的可能性。
三、 个人私语与政治话语的杂糅
要讨论克里斯蒂娃的《中国妇女》文本的书写策略和呈现风格,不仅可以通过分析克里斯蒂娃凝视中国妇女的立场,而且可以通过分析文本中所夹杂的两种主要的话语——个人私语和政治话语的相互关系来讨论。
个人私语,常常表现为自我与他者的对话。克里斯蒂娃与中国文本的对话,根据上文的分析,处在外部世界的、作为他者的中国,被存在于自我内部的陌异性的发掘所替代,无意识的重要性被凸显出来。克里斯蒂娃从微观的、个体的层面讨论个体的特殊性,剖析个体的复杂和多元。此时,中国是克里斯蒂娃已经远离的“故土”。这片故土所承载的是生活在东欧的保加利亚时的她无法丢弃的童年记忆,“在这块土地上我不迷惑,因为至少我在那些红卫兵那里,看到了自己在少年先锋队和共青团时期度过的少年时光,也唤醒了我对自己亚裔先人的记忆”。[1]4同时,这片故土又是作为独立个体的克里斯蒂娃一直隐藏的、暗涌的无意识。
早在克里斯蒂娃的中国行开始之前,她就将“内在体验”放在比政治话语更重要的位置,后来她回忆说:“对我而言,我对政治话语并不感兴趣,中国行是一种寻找另一种‘内在体验’的社会和历史根基的方式。”[10]18政治话语,是自我与外部世界的对话,与当时的社会语境直接相关。相较于个人私语,政治话语却是另外一种情形,是现代社会的权力表现模式,是宏观的、整体的集体发声。克里斯蒂娃的中国经验,在她看来,并不是完全以意识形态为导向的,“就我个人而言,和某些可能的说法相反,这次并非对当时现行的意识形态的绝对效忠”。*参见克里斯蒂娃的个人主页 http://www.kristeva.fr/des-chinoises-cn.html.
20世纪60年代发生在中国的“文化大革命”,使《原样》团体成员认为,中国经验能够为西方社会的改革提供现实的证据。“中国正在经历的‘文化大革命’,使得中国在《原样》团体眼中成为一个色情化的乌托邦,正是这种确信使得他们越来越相信中国是世界革命的自由的地方,将他们引向对中国的物质层面和知识价值层面的思考。”[6]115在《中国妇女》书写中,克里斯蒂娃质疑政治,并反抗政治背后的制度所呈现的一种社会契约关系。她质疑其他同行的成员对政治的狂热,从一开始,她对于这种中国之行就有着清醒的认识。“我曾经是保加利亚的流亡者,自认为是一个受害者,我从来不像那些西方资产阶级青年,受某种意识形态宣传的吸引和诱惑。在精神分析学和人类学之间,是人类的多元性让我着迷。”[1]2在她的书写中,政治话语与个人私语杂糅在一起,呈现出一种斗争的趋势。尽管整个文本密布着她对于言说中国的绵延的欲望,并夹杂着表面的、汹涌的“历史考据”,但最终表现为文本语义场内部个人私语对政治话语的绝对颠覆和挑战。政治话语在文本中被束之高阁,文本的宏观的政治话语逐渐被个人内心丰富情感体验所取代。
克里斯蒂娃的“符号心理分析”(sémanalyse)理论中的关键术语“符号态”(le sémiotique)和“象征态”(le symbolic)的辩证关系暗合了本论文中的个人私语和政治话语关系的讨论。“这种模态(符号态)是弗洛伊德精神分析所指出的,不仅假定一种异化和一种驱力的结构化的装置,同时还假定所谓的原初的过程,即压缩和置换所有的能量和能量的铭刻。数量有限的、不引人注意能量从尚未形成的主体的身体穿过,在主体逐步发展的过程中,它是按照施加在身体之上的不同的限制来排列的。”[12]“符号态”在克里斯蒂娃的理论中是指一种前语言的状态,目的在于打破人类仅仅将语言看成是一种使用工具的幻想。而“象征态”指向的是符合句法规范的、用于交流的人类语言。由此,“象征态”成为“符号态”抗争和否定的对象。而主体要进入到象征性的父系律法和秩序的唯一途径,是加入到存在于享乐的母性身体和象征性的禁忌两者之间无休止的抗争中去。
这两者之间无休止的抗争可以理解为个人私语与政治话语在文本书写过程中的杂糅。前恋母时期的语言机制体现为个人的私语,表现为前语言系统所存在的节奏和韵律,是在微观领域的呈现;而政治话语则对应着象征秩序,是宏观地将社会规范和权力结合在一起。这两种异质的话语,在文本的书写过程中是辩证相关的。正如在符号的意指活动中,没有“象征态”,则只会存在声音,没有“符号态”,意指活动将是空洞的,不能言说。个人私语,正如“符号态”,提供了一种参与到意指过程(文本书写)的“动力”元素。而正是个人私语与政治话语之间的张力(即两者在符号语义场之间的相互关系)使得文本的生成具有动态性。个人私语相对于政治话语,起到的是一种激励和威胁的作用,它赋予政治话语一种运动状态或者否定性,打破后者的僵硬格局。
在《中国妇女》的写作过程中,个人私语与政治话语之间相互斗争和斡旋,缺一不可,最终呈现为政治话语逐步消解,这也暗合了克里斯蒂娃放弃对外部宏大政治的追求,转向关注微观政治,关注内在体验。政治诉求不再成为文本书写的驱动力,而退居到次要的位置。从克里斯蒂娃的学术路径来看,这也对应克里斯蒂娃学术路径从形式论研究到精神空间的反抗研究的转向。
被克里斯蒂娃称为中国模式、中国经验和中国思想的内容,反映出她在西方文化与东方文化的相遇时所持的立场:她希望“破译”中国经验之谜,并呼吁独一无二的中国经验不应该再封闭,而西方世界应该被他者的多样性所浸透,这样才能达到两种不同文化交流的潜力的高度。克里斯蒂娃以一种个人化的方式阅读中国,以一种个人私语的方式言说中国文本。中国作为克里斯蒂娃的阅读对象,充满着无限言说的可能性,面对着中国,在文化考察与政治忧虑的交叉路口,她并未对实际的中国做出任何的价值判断。她对中国妇女、中国家庭关系的解读方式,不仅折射出西方社会的性别研究问题,促使西方学者重新审视欧洲的文化遗产,更重要的是,它唤起和解放了克里斯蒂娃内心隐藏的陌生感。
她对中国的阅读,建立在中西文化多元对话空间的基础上。中国成为一种面向外部、意义无限开放的文本,一个解放自身孤独感和恐惧感的异乡。中国成为她的阐释对象,成为映照出其复杂性的一面镜子。她关注个体性和独特性,发掘无意识的作用,将自身面对异乡人的恐惧感内化为一种存在于我们每一个个体内部的陌生感,将与陌生人的相遇内转为与个体的隐秘的内心相遇,从而希冀建立起一种和谐的社会关系。
结语
克里斯蒂娃的中国书写,能否看成是一种主观预设的产物?要讨论这个问题,需要首先弄清,何为主观预设?张江在《强制阐释论》一文中对主观预设给予界定,认为“是指批评者的主观意向在前,预定明确立场,强制裁定文本的意义和价值”。[13]8在与中国经验相遇时,我们承认克里斯蒂娃的书写方式有一种主观预设的嫌疑,因为在对待中国妇女的问题上,她首先将中国摆在与西方异质的位置之上。同时,在《中国妇女》写作中,在对词汇和概念把玩层面上,克里斯蒂娃对中国文化与政治的书写存在有意的对接和阐释的倾向,从而使得这部作品给人一种逻辑生造之感,这是无法回避的。
另一个问题是,克里斯蒂娃在面对中国经验时,她个体的心灵经验在中国书写中扮演着怎样的角色?在经验背景与前置立场关系的问题上,张江认为:“强制阐释的立场是指主观指向明确的判断性选择,这个选择是具体的、结论在前的。其具体操作办法是,考察文本之前,确定主观姿态,拼凑理论证言,甚至不惜曲解文本实际,以文本证实立场。”[13]10在《中国妇女》中克里斯蒂娃对中国经验的分析,包括对中国妇女生活的土壤,即特定历史时期的中国社会政治、经济、文化等的讨论,笔者认为,她本身的心灵经验在她的中国书写中占据主流,她的个体身份的多样性冲淡且弱化了她对中国问题的主观预设。中国经验成为映照出克里斯蒂娃个体的心灵经验的折光镜。
在面对中国时,克里斯蒂娃自觉地将自身比作一个流亡者,与中国所有的文化符号的相遇,都是在与自我之中存在的他者相遇。在克里斯蒂娃的中国书写中,她并未将中国作为法国左翼政治信徒的“避风港”,也未将中国简单地处理为一种色情化的和欲望的对象,一种无法企及的“异托邦”,一种自身理论建构中“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证据。她关注的是在西方文化和中国文化(自我和非我)相遇时所可能出现的正面的互动关系,寻找一种超越地域、种族、性别的人类社会的可能存在的对话方式,以及中国文化和欧洲文化间沟通的可能性,即那些并非是东方或者西方所独有的特征,如关于个体性和独特性、人类个体内部的陌生感等,从而希冀在同中求异的文化语境下,实现异中求同的目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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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魏琼)
Reading about China: On the Textual Tension of Julia Kristeva′sDesChinoises
ZHANG Ying
(SchoolofChineseLiterature,ShaanxiNormalUniversity,Xi′an710119,China)
Abstract:Julia Kristeva′s Des Chinoises, as an important text in the history of Sino-French cultural exchanges, presents complicated and pluralistic mind-sets. Firstly, Julia Kristeva tries to consolidate the lost subjectivity of western women through creating a bond between Chinese and western women. Secondly, the ambiguous stance taken by Kristeva in the text stems directly from her attitude toward others, i.e., the existence of others in ourselves. Thirdly, the individualized approach to reading and commenting on Chinese texts reveals that in the semantic field of the text, the personal discourse challenges and subverts the political discourse. In writing Chinese experience, her personal psychic experience takes over. Kristeva′s diverse individual identities have weakened the depiction of Chinese experience due to subjective presupposition, which, on the reverse, mirrors her own psychic experience as an individual.
Key words:Julia Kristeva; Des Chinoises; subjectivity; ambiguous stance; mixed discourse
中图分类号:I02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7-6522(2016)02-0093-09
作者简介:张颖(1989-),女, 湖南常德人。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讲师,文学博士,主要从事理论符号学、叙述学的研究。
基金项目:国家哲学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13&ZD123)
收稿日期:2015-11-10
doi:10.3969/j.issn 1007-6522.2016.02.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