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性地听,并说着经验
—— 对音乐美学学科语言的运思
2016-04-04郭一涟浙江音乐学院音乐学系浙江杭州310024
郭一涟(浙江音乐学院 音乐学系,浙江 杭州 310024)
感性地听,并说着经验
—— 对音乐美学学科语言的运思
郭一涟(浙江音乐学院 音乐学系,浙江 杭州 310024)
[摘 要]本文主要探讨的是音乐聆听、感性直觉经验表述与语言之间的关系,即音乐美学学科的听、说问题。音乐音响在主体的知觉聆听之后成为感性经验,这里的“感性”之定义指向了人类生存体验的感性,有别于一般认识上的“纯感性”。人在音乐中乃是用感性经验经验着经验,并从中钩沉出关乎音乐、却又不仅止于音乐的意义。对意义的反思促发了人对经验的言说,而正是藉着本质的语言,才使人拥有了运思之能与听说之技。本文从海德格尔与伽达默尔的语言本体论中得获启发,试图觅寻并构建通达音响与意义的听说合一之路径,亦是为对音乐美学学科语言的合式学理定位之思索。
[关键词]音乐美学;学科语言;感性直觉经验;听说合一
所谓感性,指的是寓于人类生存体验的感性。韩锺恩曾将音乐美学的研究对象和研究方法表述为:“音乐美学是人用理论的方式,去研究人如何以经验的方式把握音乐世界的实践现象”[1]。简言之,音乐美学研究的是人的音乐感性问题。不是一般的感性问题,而是面对音乐作品的感性问题;不是抽象的“人”的音乐感性问题,而是历史的、社会的、个体的人的音乐感性问题。人的音乐感性问题,即人的音乐审美经验问题。进一步,如何切中音乐感性直觉经验?答:“通过作品修辞并及整体结构描写与纯粹感性表述”[2]。感性在知觉活动中观照着作为审美对象的音乐作品,聆听的统一性在经验感性声音结构①参见吴佳:《感性声音结构并审美判断形成的感性契机研究》中所给出的定义:所谓感性声音结构,是“在感性自身的秩序感和结构能力的作用下,感性对聆听过程中接受到的音响进行整理和组织之后显现的声音表象结果。也就是说,在具体的音乐审美过程中,感性表现出对零散的音响材料进行选择的能力,并且按照感性中固有的时空样式对材料进行重新结构和组织,最终在感性中形成具有意义的声音系统”。[3]中具有优先性。这种先在的统一性在知觉聆听中的感性显现,是音乐作品整体意义的形而下体现。音乐作品的音响是被“听到”的,音乐作品的意义也是被“听到”的。但是,我们在音乐中,又确乎听到了音响之外的“声音”,又确乎听到了音乐作品音响之外的“意义”。这种不假思索的反思,驱动着我们去言说一些什么。而言说什么?不外乎是经验。经验的言说,离不开语言——本质的语言。
一、听,并说着
聆听与言说,似乎自然而然地是两个不同的对象。事实并非如此。按照海德格尔的观点,语言只有作为对话,才是本质性的。这个观点,来自于海德格尔对荷尔德林诗的阐释。荷尔德林原诗句如下:
人已体验许多。自我们是一种对话,而且能彼此倾听,众多天神得以命名[4]41。
这里,“对话”的意思是彼此谈论某物,在这种原始对话的关系中,“能听”不仅是“能说”的结果,更是“能说”的前提。所以,人是一种对话,人之存在建基于语言,语言本质上发生于对话中。海德格尔认为,对话及其统一性承荷着人之此在。这种统一性得获于“一种”对话,即本质性的词语必定总是关联于单一和同一的东西,人在这种敞开中成为统一的,成为人本身[4]41-43。也就是说,语言只有在一种对话中,才是人的语言,才是“存有之语言”。一种“存有之语言”,又必然是一种“道说着的”(sagende)语言[5]104。“道说”(sagen),是显示(zeigen),让显现(erscheinen lassen),让看和听,既澄明着又遮蔽着之际开放亦即端呈出我们所谓的世界。澄明着和掩蔽着之际把世界端呈出来,此即道说之本质存在[6]193251。道说就是人的语言的本质,不仅是“说”,而且是“道”。
何为“道”?《新约·约翰福音》开篇即言:“太初有道,道与神同在,道就是神”①在英文版圣经中这句经节被表述为:“In the beginning the Word already existed. The Word was with God, and the Word was God.” 故,“道”在此被视为是形而上的存在,是上帝之“言”。[7]。神即道,神即言(Word),所以,作为本质语言的“道说”因着“道”而先天地带有一种形而上指向。值得一提的是,赋予“道”以神秘色彩的,不仅是承袭自基督教传统的西方哲学,我国古代的老子之“道”亦是如此。海德格尔认为,“道”可理解为为一切开辟道路的道路,在“道路”、“道”这个原始词语中或许隐藏着运思之道说的一切神秘的神秘,一切皆道,道即一切[6]191-192。正如“道”不可“道”,却又寓于“道”,“道说”端呈人之世界的方式也是既澄明着,又遮蔽着的,换言之,“道说”在澄明自身的同时抑制着自我。为此,海德格尔进一步给出了“道说”的两种突出方式:诗(Denken)与思(Dichten)——作诗与思想[6]177。
道说之诗,有别于作为主体创造性活动的作品“诗”,而是一种创建,这种创建通过词语并在词语中实现。诗使诸神②参见特拉夫尼:《海德格尔导论》中的有关叙事:诸神”在荷尔德林的诗中被关联至欧洲历史上的诸神形象,如赫拉克勒斯、阿波罗、狄奥尼索斯或耶稣等。与这些鲜活形象相对的,还有一个形而上的、神秘的“父”的形象,是“诸神之神”或“节日的王者”。这里提到的被命名的“诸神”(即荷尔德林诗句中所谓之“众多天神”)指的是前者,即鲜活的众神形象。[5]120源始地得以命名,物之本质得以达乎词语,世界得以显现,人之此在才被设置到一个基础上[4]43-45。“命名”是海德格尔所谓作诗之创建,在海德格尔这里,命名赋予某物以名称,而名称就是词语。
与此相仿,“命名”亦是本雅明“论语言本身和人的语言”一文的核心概念。本雅明认为,人类的语言存在就是为事物命名,人类作为命名者使纯粹语言通过他得以言说。因此,命名是纯粹语言(即思想)得以言说的方式,而名称就是语言自身通过它并于其中绝对地传达自身。本雅明将名称看做是语言自身的内在本质,并且,人类思想存在乃是以名称向上帝传达自身[8]277-278。对于本雅明来说,人的语言本质,是命名与思想。
海德格尔所谓之诗,是先行于语言的“原语言”(Ursprache);本雅明所谓之命名,是把原语言转化为传达为它自身的实体语言。作诗,就是源始命名——“诗乃是对存在和万物之本质的创建性命名——绝不是任意的道说,而是那种首先让万物进入敞开域的道说,我们进而就在日常语言中谈论和处理所有这些事物”[4]47。所以,语言既是创造性的,又是完成了的创造。道说的命名,是词语和名称。名称是创造性的,因为它是词语;词语是认知的,因为它是名称[8]283。这就是先于语言的“原语言”在语言中的创建与传达,诗因此使语言成为可能。
另一方面,作为存在之创建,诗还具有别样的约束,即,只有当诸神本身为人带来语言之际,诗意的词语才具有它的命名力量。诗人把他的观照置入词语,从而道说出尚未实现的东西。诗人,在自然的人化过程中,扮演着历史性的先行角色,他处在诸神与民族(人类)之间,由此,人方可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4]51-52。诗所据有的本质,是历史性的本质,自我们是一种对话,人就已历史地存在着了。“诗乃是一个历史性民族的原语言(Ursprache)”,作为存在之创建的诗,其道说是本质性的,是历史性的,是民族性的,在时间成为时间以来,就已如此地展开着人的“世界”。
既然道说成就了词语,那么词语如何使自行闭锁的大地进入敞开域呢?海德格尔的答案是他最为津津乐道的诗句:“词语破碎处,无物可存在”。这句诗指明了词与物的关系,词语不是物,它是一种显示出有(es gibt)而不“存在”(ist)的东西。词语先于一切地是有的东西,它是给出者,它给出(es gibt)存在[6]185。所以,词语本身就是词与物的关系,因为词语把一切物保持并留存于存在之中。如若没有词语,作为物之整体的“世界”便仍旧暗冥,没有人,没有“我”[6]167。词语使此在是其所是,正因如此,语言的本质(Das Wesen der Sprache / The being of language)迈向了本质的语言(Die Sprache des Wesens / The language of being)——一种合乎本质的语言。海德格尔又说:“语言言说。人言说,是因为人应合于语言。这种应合乃是倾听”。所以,人与语言的应合是倾听,道说与倾听之能(Hörenkönnen)同源同生,而语言先行于每一个言说的人,没有言说的人也就没有语言[5]104-105。这是对“能说”的前提“能听”之触及。
所谓倾听之“能”,相较于一种可以习得的能力,毋宁说是一种不可习得的禀赋。道说与倾听之能彼此应合,被人倾听着的,乃是寂静之指令[6]159。按照特拉夫尼的说法,“我们‘倾听’语言时没有察觉任何说出的声音,而是仿佛穿越所有的话语抵达这样一个位置,从这里话语才把自己交给我们”。我们所倾听的,确切来说是没有对象的,因此,“寂静之音”(Geläut der Stille)是一个不是源头的源头[5]106。“寂静之音”是思想在找到它通向其本真目标的道路之际而专注于倾听的一种允诺,思想之所以是一种倾听,在于倾听的特性是“从那个由允诺赋之以预示的东西那里获得它的规定性和明晰性”,而语言在我们沉思语言之本质的时候已经给出了允诺,语言作为这种允诺而成其本质,并且我们始终倾听着这种允诺。从这个意义上说,语言的本质显示为诺言,我们由此得获一种有关语言的运思经验的可能性[6]171。但是,这并不意味着,我们只能追踪着寂静之音的脚步,相反,我们甚至要先行聆听寂静之音,并且从中仿佛是抢先于它的指令[6]26。道说之思,是对本质的语言的倾听。
诗与思在道说中显示为一种相互面对的近邻关系,它们是应合的一种对话,道说就是语言。道说作为寂静之音而为世界关系开辟道路,寂静之音是无声地召唤着的聚集,是本质的语言。当我们面对词语的诗意经验而有所运思时,“存在”(ist)便在那个澄明的自由之境出现,在其可思性的庇护所之中[6]212-213。于是,我们生活于世界的方式和我们的语言观相联结。
存在在思想中达乎语言。语言是存在之家。人居住在语言的寓所中[5]107。
我们听,并言说着的,是本质的语言。我们在本质的语言中,进入思想的世界。藉着语言,我们用思想切近诗意。
二、感性地听,并言说着经验
语言,就是世界观[9]598。换言之,道说,就是世界观。又言之,诗与思的切近就是世界观。再言之,言说与倾听的对话就是世界观。自我们是一种对话,我们就在世界之中存在,世界就在语言中向我们敞开。就此,语言不是事物的符号,不是人所拥有的装备,反之,语言乃是原型的摹本,它具有使世界得以表现和继续存在的作用[10]。海德格尔亦有类似叙事:“语言不只是、而且并非首先是对要传达的东西的声音表达和文字表达。……惟语言才使存在者作为存在者进入敞开领域之中”[11]53。我们的说,我们的听,是一种人类世界经验的语言,在这里,存在物被表述,它作为存在着的和有意义地向人显示的东西而被表述[9]615。所以,当我们感性地聆听音乐作品时,我们不是借用语言去表述我们的经验,而是因着语言我们才如此地获得了这样或那样的经验,因着语言我们才如此地进入作品的敞开领域中与真理相遇。
人与其他生物的不同之处在于,人拥有世界,而其他生物却不具有这样的意义。这个“世界”,就是海德格尔所谓之“一个实际上的此在作为此在‘生活’‘在其中’的世界”[5]85。当世界被开启,作为存在者之澄明和遮蔽的真理通过诗意创造而发生。而所有的艺术都是让存在者本身之真理到达而发生,海德格尔遂断言:一切艺术本质上都是诗(Dichtung)[11]51。音乐亦是如此。“一切音乐本质上都是声音,这个声音不是质料意义上的声音,而是通过自身能够敞开存在的声音,一种之所以是的诗意声音。在这种声音中,发生着存在的敞开,不但在它发响的当下,而且也在它发响之后的余韵中,甚至也在最最末了的静默之中。这就是音乐作品的诗意在音乐意义中显现的不同方式”[12]。我们在聆听中感性地把握着音乐的诗意声音,这是属乎生存体验的感性,是在世界中的感性,是生成于世界开启时的感性。音乐作品中的世界也来自于这种感性。于是,我们在道说的合一中言说,如是言说与如是聆听相合,在对话中达至相互理解(Verständigung)。相互理解是一种生活过程(Lebensvorgang),在这种生活过程中生活着一个生命共同体,世界就是这样一种共同性的东西,它不代表任何一方,只代表大家接受的共同基地,这种共同基地把所有相互说话的人联结在一起[9]602。
所以,我们在同一个世界中相互理解,这种相互理解与其说是个体之间,毋宁说是我们在面对音响自身敞开时的一种相互理解。相互理解的最终,是走向真理于思的澄明。我们在音响中理解世界,我们在音响中理解自己。我们是历史的人,世界是历史的世界,音响是历史的发声。于是,我们便用世界的诗意经验历史地经验着我们面对音乐作品的个体经验。因为,我们首先是世界人,再而是历史人,接着是民族人,最后才是音乐人。音乐美学面对音乐作品的感性聆听,是一种作为言说之前提的“能听”,它不是“学会”的,而是历史所赠予的禀赋。如此,我们所言说着的个体经验,便具有了合法的相对性。
于是,音乐美学如是写音乐:通过作品修辞——以音乐作品为对象;并及整体结构描写——聆听对听觉统一性的先在要求;与纯粹感性表述——保存着我们对世界的直观和我们对我们本身的直观的,直接性的本质语言。
我,站在音响的敞开域,听着真理,在道说。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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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王晓俊)
[中图分类号]J601;J60-02; J60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8-9667(2016)01-0077-04
收稿日期:2015-10-24
作者简介:郭一涟(1987— ),女,福建厦门人。文学博士,浙江音乐学院音乐学系青年教师,研究方向:音乐美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