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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占庭医学发展特征初探**

2016-04-04闵凡祥

关键词:拜占庭医学医生

谷 操,闵凡祥

(南京大学 历史学院,江苏 南京 210023)



拜占庭医学发展特征初探**

谷 操,闵凡祥

(南京大学 历史学院,江苏 南京 210023)

在人类医学发展史上,拜占庭医学因其对人类医学发展的重要贡献而据有特殊地位。尽管同样受到基督教的影响,但因拜占庭帝国历史发展的连续性和在希腊语使用上的天然便利,拜占庭医学成为古希腊罗马医学最为重要的继承者与发展者。在中世纪千年历史中,拜占庭医学形成和表现出如下具有鲜明自我个性的发展特征:医学理论来源的多元化和古希腊医学元素在其中的主导地位;医学知识的体系化与专业化;医院建设与其医疗服务的现代领先性,等等。

拜占庭医学;古典医学的主导性; 医学知识的体系化与专业化; 医院的现代性

随着医疗社会文化史在中国的发展,中世纪欧洲历史上的疾病、健康与医学发展问题逐渐成为学界关注的一个重要领域。但是,目前国内学界对该领域的关注与研究在空间上主要集中在讲拉丁语的西部欧洲*较具代表性的成果有:张绪山:《14世纪欧洲的黑死病及其对社会的影响》,《东北师大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2年第2期;李荷:《灾难中的转变:黑死病对欧洲文化的影响》,《中国人民大学学报》2004年第1期;赵立行:《西方学者视野中的黑死病》,《历史研究》2005年第6期;赵立行:《1348年黑死病与理性意识的觉醒》,《江西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7年第1期;李化成:《试论黑死病爆发的偶然性》,《东北师大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6年第1期;李化成:《论黑死病对英国人口发展之影响》,《史学月刊》2006年第9期;李化成:《黑死病期间的英国社会初揭(1348—1350)》,《中国社会科学》2007年第3期;李化成:《瘟疫来自中国?——14世纪黑死病发源地问题研究述论》,《中国历史地理论丛》2007年第3期;邹翔:《中世纪晚期与近代早期英国医院的世俗化转型》,《史学集刊》2010年第6期;李威:《论中世纪英国医疗的特点》,《兰州学刊》2007年第8期;李威:《中世纪英格兰医院制度论略》,《北方论丛》2008年第2期;李威:《中世纪英国的医生》,《广西社会科学》2008年第1期;陈建军:《中世纪英国对麻风病人的救治》,《经济社会史评论》2014年第七辑;等等。,而对人类医学发展具有重要影响的拜占庭(东罗马帝国)的研究,除崔艳红和陈志强两位学者曾对“查士丁尼瘟疫”等瘟疫有过研究*崔艳红:《查士丁尼瘟疫述论》,《史学集刊》2003年第3期;陈志强:《“查士丁尼瘟疫”考辨》,《世界历史》2006年第1期;陈志强:《研究视角与史料——“查士丁尼瘟疫”研究》,《史学集刊》2006年第1期;陈志强:《地中海世界首次鼠疫研究》,《历史研究》2008年第1期;陈志强:《现代拜占庭史学家的“失忆”现象——以“查士丁尼瘟疫”研究为例》,《历史研究》2010年第3期。外,其他领域尚属空白。因此,笔者拟在综合国外学者相关研究的基础上,对拜占庭医学发展的基本特征作一系统论述,以增进国内学界对拜占庭医学的认知,同时作为引玉之砖,推动国内学界对拜占庭帝国历史上的疾病、健康与医学等相关问题进行更为深入与广泛的研究。

尽管同样受到基督教的影响,但其历史发展上的连续性和希腊语使用上的天然便利,拜占庭帝国在中世纪千年历史中一直是古希腊罗马文明最为重要的继承、传播与发展者,拜占庭文明因此而表现出与中世纪西欧拉丁文明有诸多不同之处。具体到医学领域,情况也同样如此。相对中世纪西欧医学来说,拜占庭医学在其千年发展史中形成和表现出明显的自我特性,在中世纪医学史乃至整个人类医学发展史上有着特殊而重要的地位。概括而言,拜占庭医学的发展特征主要表现为:医学理论来源的多元化和古希腊医学元素在其中的主导地位;医学知识的体系化与专业化;医院建设与其医疗服务的现代领先性,等等。

一、医学理论来源的多元化与古希腊医学理论在其中的主导性

蛮族入侵的文化破坏和思想与知识领域中基督教垄断地位的确立,使得古希腊-罗马医学遗产在拉丁欧洲即使不是逐渐被人遗忘,也被置于了边缘的位置。但拜占庭历史发展上的连续性和讲希腊语的天然语言便利,则使得古典医学典籍在此处得到了较好的保存与发展。因此,古希腊罗马医学遗产成为拜占庭医学发展的核心理论来源。

尽管以公元642年阿拉伯人攻占亚历山大城为界,拜占庭的医学发展被划分为“亚历山大城阶段”和“君士坦丁堡阶段”,且基督教对包括医学在内的拜占庭各个方面的影响也在不断加深,有越来越多的医生皈依了基督教,但总体而言,在拜占庭的千年历史之中,古希腊医学的盖伦传统一直得到了延续。不管在哪个阶段,盖伦的医学著作一直被传抄,并在医学理论上拥有绝对的权威性。不仅“亚历山大城阶段”的以奥利巴西奥斯(Oribasios)、埃伊纳的保罗(Paul of Aegina)和阿米达的埃提俄斯(Aetios of Amida)等为代表的著名百科全书式的医学家们,都将盖伦的著作作为自己著作的基础部分,而且在“君士坦丁堡阶段”,即使有些医学家已不再以之作为自己论著的基础内容,但也都对其进行了大量的引用。聚集于君士坦丁堡的众多学者,“探讨、传授和弘扬着高深的盖伦医学”[1]109。但是,拜占庭的医学学者们也并不完全囿于盖伦的医学观念,有些学者还对盖伦的医学学说进行了批判性的发展,如“亚历山大城阶段”的特拉雷斯的亚历山大(Alexander of Tralles)和“君士坦丁堡阶段”的安提阿的西蒙(Symeon of Antioch)等人,就对盖伦的医学理论提出了质疑甚至是反驳。[2]这在某种程度上修正性地发展与完善了古典医学,使之成为一种更为“理性的”(rational)医学。

但随着基督教影响力在拜占庭的不断增强,基督教的宗教教义对其医学理论与实践的影响也在不断增强。拜占庭医学及其实践中也充满了基督教的影子,古希腊的医疗之神阿斯克勒庇俄斯(Asclepius)被基督教的圣徒施医者所代替[3],其医学文献中有关圣徒在疾病治疗中作用的描述屡见不鲜。这些圣徒中,最著名的当属库斯马斯(Cosmas)和达米安(Damian)两兄弟,他们创造了很多医疗奇迹。例如:

一个女人的胸部患上了严重的溃疡,硬得像块石头。随着健康状况的恶化,她几乎看不到任何希望。她求助于医生,在药物治疗失败之后,医生决定用手术的方式为她治疗。但是,因为害怕手术可能会带来的死亡,她说:“与其接受这么危险的手术,我还不如去找基督的圣者,库斯马斯和达米安。”医生嘲笑她说:“去吧,你去了还会带着更重的病回来的。”但她并不理会医生,带着更大的希望和虔诚还是去了供奉这两位圣徒的地方。圣徒感觉到了她的热忱,于是托梦给她曾去看病的那位医生,说:“如果你想要治疗这个病人,那就去她目前所在的教堂,用你的手术刀把我们显示给你的长在她胸部的那部分溃疡除去。当你完成手术之后,把这些东西(在梦里展示的)和你常用的特效药混合在一起敷在伤口之上,她就会被治愈了。”当医生从梦中醒来走到教堂的时候,他发现,手术早就做好了,他需要做的只是把圣徒显示给他的药剂敷到伤口上。[4]

除了圣徒们在疾病治疗中所扮演的角色之外,还有一个现象可显示出基督教给拜占庭医学带来的影响,即拜占庭社会中的医生们会做出一种相当奇特的行为——对绝症患者放弃治疗。当医师们认为其病人已无药可救时,他们就会放弃对病人采取任何治疗措施,即使病人贵为皇帝也不例外。例如,在拜占庭帝国早期,普罗柯比(Procopius)就提到,当查士丁尼皇帝因感染瘟疫重病将死时,他的医生就放弃了对他的治疗。此外,相关资料还显示,科穆宁王朝的皇帝阿莱克修斯一世(Alexius I Komnenos)和巴列奥略王朝的皇帝安德罗尼库斯三世(Andronikos Ⅲ Palaeologos),在病重时也都曾被他们的医生放弃治疗。之所以如此,并非是由于继承古代的传统——认为对不治之症的治疗是违反自然的,而是拜占庭的医生们认为,他们对于这些疾病已力不能及,只有基督的爱才可能救治他们。[5]可见,基督教在此时的拜占庭医疗学说体系中已具有相当重要的影响,不仅其圣徒们与疾病治疗之间有着密切的关系,而且它的教会还掌控了对疾病的极端状况——生死的间隙——进行解释和行动的权力。

问题随之而来。因为不论是盖伦医学还是对它的批评,目的都是建立一个“理性的”医学体系,这与基督教的治疗理论相差万里。因此,基督教的“神迹治疗”理论和古典医学“理性的”医学理论,是两种泾渭分明的医疗理论,它们在拜占庭帝国这一特定时间与空间中的相遇,自然会引发难以避免的争吵。[6]例如,11世纪拜占庭著名的百科全书式的学者米哈伊尔·普塞洛斯(Michael Psellus)曾记录了一段他和一位僧侣马库斯之间的争吵:

“但马库斯,”我说道,“医生们经常说服我们要用另一种方式来思考,他们坚持认为疾病并不是由魔鬼造成的,而是由某种体液的过剩、流失,或者元气失调而致;据此,他们尝试用药物或者食疗养生的方法,而不是咒语或者净化来治疗。”马库斯回答:“根本不用惊讶医生们会作出这样的论断,因为他们除了直接感觉之外什么都不懂,他们的注意力全都在身体之上。”[7]

但是,尽管如此,东正教并没有完全排斥医生们的作用。从理论上讲,很多早期基督教的教父们都接受甚至赞美医疗的重要作用。例如,尼撒的格里高利(Gregory of Nyssa)就认为,“当人与人之间以及与上帝之间和谐的时候,上帝会允许人类做一些事情,而医疗就是其中之一”;凯撒利亚的巴西尔(Basil of Caesarea)认为,“上帝的荣光在医学的治疗作用以及医疗从业者当中明显地展现出来,与他在奇迹治疗中所显示的并无二致”;金口若望(John Chrysostom)表示,“因为上帝赋予医生们特殊的能力从痛苦甚至死亡当中拯救他人,所以医生有责任分享他们的能力”;亚历山大的克莱孟(Clement of Alexandria)则强调医疗是慈善行为中的榜样。[8]某种程度上看,医学及其实践甚至成为了东正教基督教徒的核心美德之一,这和拉丁欧洲有着极大的不同。这也对古典医学在拜占庭的传承与发展以及医院等医疗机构在拜占庭的逐渐兴盛起到了重要推动作用。

在拜占庭的实际生活中,医生的身影也频频出现在宗教场所,因为当时的医院一般都是俯就于修道院或其他教会机构而建。例如,科穆宁王朝皇帝约翰二世(Johannes II Komnenos)和其皇后伊琳尼(Irene)1136年在君士坦丁堡建立的“全能之主”医院(Pantocrator Hospital),就建立在“全能之主”修道院附近,并负责照顾该修道院僧侣的健康。在首都之外,阿莱克修斯一世的六子艾萨克·科穆宁(Issac Komnenos)为色雷斯地区贝拉(Bera)附近的圣母修道院所订立的规章制度则显示:该修道院被指定了有能力的医生,他们随时待命,并可以从这项工作中得到一定的薪水和补贴。医生们的工作就是尽其所能地照顾患病的僧侣。[9]825

可见,在拜占庭,人们面对疾病时,医学的和宗教的治疗方式是杂糅在一起的:在基督圣徒的治疗中,医生依然扮演了一定的角色,并且两位最著名的圣徒库斯马斯和达米安自己本身就是医生;而医生们在无计可施的时候,也通常会建议病人通过祈祷等方式来减轻痛苦。例如,“全能之主”医院即配有帮助重症病人进行忏悔的教士。所以,拜占庭的医学从古代社会同时继承了两方面的传统:一方面是由盖伦而起所建立的“理性的”医学体系,另一方面则是对医神的崇拜。在基督教化时代,这种医神崇拜则转变为对医疗圣徒的崇拜。

此外,在拜占庭社会中,除上述两大主流思想与意识传统之外,同其他古代社会一样,密契主义(Esotericism)*有关密契主义的准确定义学界目前尚存争议,从某种程度上讲也无法定义,只可意会。阿姆斯特丹大学的西方密契主义学教授武特·J.阿那哈夫(Wouter J. Hanegraaff)将之限定为“被拒绝的知识,既不被科学秩序又不被正统的宗教权力所接受”。详见Wouter J. Hanegraaff, Esotericism and the Academy: Rejected Knowledge in Western Culture,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12.也具有一定的影响。在医学领域,除“理性的”古典医学与医神崇拜这两大传统之外,拜占庭的医学手稿中,还有很多既不属于盖伦学说范畴也不为基督教所倡导的占星术和魔法内容。在拜占庭医疗学说体系中,它们同样和疾病以及对它们的诊治紧密相连。[10]例如,在对食疗的认识上,当时的人们就认为,食物所具有的医疗效果并非完全来自于食物本身,其药性的最大发挥必须与占星术的指导紧密配合。[3]

综上所述,拜占庭医学在理论来源上是多元的,而非是由一种单一疾病认知与治疗理论构成的知识体系。宏观来看,拜占庭医学在理论上至少糅合了古希腊医学、基督教神学和密契主义三种元素。其中,古希腊元素处于核心地位。尽管如此,我们仍可在拜占庭医学中看到基督教和密契主义元素的重要补充性影响。拜占庭人在主要利用古典“理性医学”进行疾病诊治的同时,也会用魔法和宗教的因素作为辅助手段来帮助解决那些他们难以应对的棘手问题。[11]

二、 医学知识的体系化和专业化

对古希腊医学传统的传承和发展,使拜占庭医学形成了相当专业化的知识体系。这主要表现为:在病因理论上,拜占庭医学主要还是继承古希腊的四体液平衡说,认为得病的主要原因在于人体内某种体液的过剩、流失,或元气的失调;在药物分类上,拜占庭医学有着细致的分类体系,药物被分为植物性药物、动物性药物以及矿物性药物等几大类别;在疾病的分类方面,拜占庭医学对疾病有着相当细致的类别划分。其中值得特别注意的是,眼科疾病在拜占庭似乎是一个受到相当关注的健康问题,它不仅存在于医生们所著的医书当中[12],在编年史家和历史学家们的书中也是屡见不鲜。[13]

在治疗疾病方面,除直接的药物治疗之外,拜占庭的医生们还特别重视食疗。医生们会根据不同的季节、月份甚至病人的职业和身份给予相应的饮食建议。但和现在的医学观念不同,在拜占庭,食疗不仅仅是预防和调养性的,食物本身也被认为具有治疗的功效,被列入药物的行列。在拜占庭医学中,葡萄酒、醋、橄榄油、黄油、大麦、奶酪和面包等食物都各具独特的疾病治疗效果。例如,黄油被认为有助消化和消肿的作用,因此对腹股沟腺炎和水肿有相应的疗效。甚至水果,也被认为有其自身独特的药用价值。在许多不同风格的著作中,其作者都谈到了一些日常食物的药用价值及其具体疗效。[14]当时的医院对住院病人的食谱也都做了严格规定。例如,“全能之主”医院的食谱中规定,每位病人每天应得到850克面包,两种橄榄油做的蔬菜料理和两个洋葱头,但肉类不包括在其中。[9]759-760

在外科医学领域,拜占庭和中世纪的西欧也有较大的不同。尽管留存数量不多,但相关的外科医学著作中对外科病例所做的较为详细的描述,仍可让我们窥见其外科医学的发达。例如,7世纪的著名医生埃伊纳的保罗就在其著作中详细记述了120多例手术及其所用到的工具,尽管其中大部分手术只是实施于身体表面与自然开口之处(如鼻孔等处)。9世纪的医生利奥则在其著作中提到了40余种手术和大约15种手术工具,虽然他对手术的具体过程和工具的使用并没有详细的记录。除此之外,9—10世纪期间,拜占庭对一些描述外科手术的医学著作进行了为数不少的传抄。某种程度上,这也可以说明这些内容在实际中的重要作用。因此,虽然在一些重要学者的著作中缺少对外科学的详细叙述,但这并不能抹杀它在拜占庭社会、至少是其中某些地方的重要作用。而且,和拉丁欧洲完全抛弃尸体解剖的做法不同,解剖尸体的做法在拜占庭一直被延续下来,而且并没有被教会定为犯罪。[15]与此相反,在拉丁欧洲,外科医生甚至不被叫作“Doctor”(医生),而只能被称呼为“Mr.”(先生),而且外科医学的执业者也是五花八门,剃头匠就是其中最为常见的一个重要群体。

拜占庭的外科医生们做过大量不同类型的手术,有些难度还相当高。这些手术所涉及的患病位置遍及整个人体,其中包括口腔、颅骨和颌面骨、动脉瘤、静脉曲张、咽喉和腹股沟疝等等。[16-21]拜占庭的医生们甚至还做过高难度的连体婴儿分体手术。据记载,“生于紫色帷帐的”君士坦丁七世(Constantine Ⅶ Porphyrogenitus)统治时期,一对亚美尼亚人双胞胎的腹部连在一起,在其中的一个死后,他们被分开了。虽然手术并不成功,三天之后,另一个也死掉了。[22]

在拜占庭最著名的“全能之主”医院中,外科医生们也占有一席之地。该院规章制度中提到,除院中每个部门都有两名驻院医生之外,医院还有另外四名出诊医生,其中一半是外科医生。而且,外科医生和内科医生的薪金是相同的。[9]757-758由此可见,拜占庭社会并不存在西欧社会中那种对外科医学和外科医生的偏见。此外,医院还雇有一个专门的外科医学工具器具管理员,其职责是保证所有手术工具的洁净。这些工具包括采血针、消过毒的镣铐、导尿管、手术钳以及胃部和头部手术所需的工具等等。此外,医生的手边还要有各种规格的青铜水盆,以便在工具用过之后即时清洗。[9]759

三、医院建设与其医疗服务的现代领先性

由于对古典医学的继承与发展,以及医学知识发展的系统化与专业化,拜占庭的医院发展也明显表现出较于西欧和世界其他地区医疗机构的领先性以及现代医学进程中的现代性。

在拜占庭,很早就有建立医院的传统。例如,早在公元4世纪晚期,凯撒利亚的主教巴西尔就在给卡帕多西亚地方官的信中提到了他在该城城外建立的医院。这些医院除行使一部分驿所功能(如为行人提供驮兽和护送等服务)外,还雇佣了为数不少的医生和护士,为过往的途中病人提供医疗服务。四、五世纪之交,君士坦丁堡主教金口若望在帝国的首都也开设了类似的机构。若望除为之指定了两名教士作为管理者之外,还雇佣了医生、厨师和仆人。[23]除教会人士之外,俗世人士也加入到建立医院的行动中来。例如,皇帝提奥多西(Theodosius)的皇后乌多西亚(Eudocia),就因在圣地耶路撒冷建立了很多为病人服务的医疗机构而闻名。14世纪的拜占庭著名历史学家尼基弗鲁斯·卡里斯图斯(Nicephorus Callistus)在其著作中记载到,皇后乌多西亚在弗洛蒂西亚城(Phordisa)为400名病人建立了一座规模庞大的医院。[24]此后的几个世纪中,许多新的医院在拜占庭被不断地建立起来。其中,又尤以帝国首都君士坦丁堡的医院建设最为集中,8世纪末期的皇后伊琳尼、9世纪上半期的皇帝提奥斐洛斯(Theophilos)、科穆宁王朝皇帝约翰二世都曾在该城建立新的医院。“全能之主”医院的建立则标志着这一医院建设运动达到其顶峰。[23]1185年,帝国首都之外的第一家医院在拜占庭第二大城市塞萨洛尼基(Thessalonica)建成。[1]112和中世纪西欧的所谓“医院”相比,拜占庭医院在职能上更注重对患者进行治疗和康复服务,而且医生被要求在医院中进行工作。直到13世纪,拉丁西欧地区的“医院”则主要是对病人给予庇护和救济的机构,医师们也不被要求在医院中行医。

除这些服务于一般性疾病的医院外,拜占庭专门收治麻风病人的麻风病院建设也先于拉丁欧洲。基督教会的教父们,金口若望的葬礼演说,以及纳齐盎的格里高利(Gregory of Nazianzos)和尼撒的格里高利的布道及演说都表明,在拜占庭帝国早期,人们对麻风病充满了恐惧。生活或活动于小亚细亚、君士坦丁堡和其他东地中海地区的这些宗教领袖们,则试图扭转人们对麻风病人的态度,并主张建立专门的麻风病院来帮助这些特殊的病人。而且,和西欧麻风病院不同,拜占庭的麻风病院雇有医生在院内工作,向病人提供医疗服务[25],并不仅仅是一个监禁或者庇护麻风病人的机构。

在拜占庭的这些医院中,不仅有许多受过规范医学教育的医生和经过严格培训的助手分别工作于各个医护部门,还有专门负责为女性病人提供医疗服务的女医生。此外,医院晚间还会留有值班人员;两名管理人员会日夜造访病人,询问他们对治疗服务满意与否;每个医院都有一个药房,里面有药剂师和若干助手工作。[3]这种医院服务与运营模式,已明显带有现代医院的特征。

以“全能之主”医院为例来说,该医院不仅拥有相当规模的经过严格医学教育与训练的医疗队伍,能够为病人提供大量药品和有效的治疗服务,而且拥有50个常规床位,为病人提供住院治疗服务。这些床位组成了一个个不同的医护部门,分别负责收治患有不同种类疾病的病人:骨折和创伤医护部门有10个床位,眼病和急性重症医护部门有8个床位,其他常规病症医护部门有20个床位。男性病人和女性病人也被分开收治,其中男性病人专用床位8个,女性患者专用床位12个。但这种床位数量分配并非是绝对的,当某一部门有空闲床位时,通常也会调用给其他部门的病人使用。除常规病床之外,各个医护部门还配备有1张应急病床。另外,医院还设6张特别病床,专门提供那些无法动弹的病人使用。医院除为所有床位都配备有靠垫、床垫、床单和枕头外,冬天还会额外提供两床羊毛织成的毛毯。这些床上用品每年都要换新一次。住院病人在入院时需要换上医院专门为病人提供的病员制服,出院时交还,但贫穷病人可以保留这套衣服。此外,也有为“神圣的疾病”(相当于现代医学中的癫痫)专设的医护部门。还有一个外诊部门,专为那些无法或者不愿进入医院的患者提供服务。[9]757每个部门有2名主治医生,3名持证助理,2名临时助理和2名护理员。医院的医生并不是同时都在工作,而是每月换一次班。医院的药房不分昼夜全天开放。从5月的第一天到9月的第十四天,医院的床位在晚上也接待病人。医生们需要每天不间断地跟踪观察病人的状况,以掌握即时的治疗效果,并随时纠正病人的错误行为。即使在晚上,依然有4名男性和1名女性护理员照看病人。对重症患者,医生还要作出详细的检查报告并交给他们的助手,以便轮班医生在上班后可迅速继续上一位医生对病人的治疗工作。除医生之外,医院中还有药剂师,包括主任药剂师1名,持证药剂师3名和助理药剂师2名。[9]758-759

尽管男性医师占多数,但女性医师业已成为当时医院及其医护服务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26]例如,“全能之主”医院的规章即表明:此时的拜占庭医院中已经向女性提供单独的病房。这个部门除有2名男性医生和1名女医生负责(但女医生的级别不如男医生高,薪水也仅有男医生的一半)外,还有8名女性从事护理工作:其中4人为持证助理,2人为临时助理,2人是护理员。[9]758, 762-765

拜占庭的医院是一个相当完善的系统,除为病人提供住院或院外治疗与康复服务外,还有许多辅助性服务,如为病人提供磨坊、一日三餐和沐浴等服务。[27]在“全能之主”医院中,除医生和护理人员之外,还有其他许多种类的雇工,包括1个看门人、5个洗衣女工、1个热水工、2个厨师、2个面包师、1个碾磨工、1个马夫、1个门卫、1个食物筹备人、2名教士(一人负责重病患者忏悔,一人负责葬礼)、2名经文朗读者、4个出殡人以及1个排水工。[9]759此外,拜占庭的医院还特别重视图书馆的建设,其中收藏有大量的医学著作。[3]

在其统治末期,查士丁尼取消了对地方医学权威的国家补贴[28],使得很多医生不得不进入医院供职。自此,医生到医院中工作就成为其行医的必要前提。例如,“全能之主”医院的规章制度就明确规定,医生们尽管可有半年时间不用在医院工作,但却被禁止私自外出接活儿,即使是受到皇亲国戚甚至皇帝本人的召唤也不能例外。[9]758,765因此,一些医院逐渐变为更讲究的医疗服务机构。到7世纪时,拜占庭医院的发展已达到相当高的专业化水平,所提供的医疗服务也更加细致。除一些大而全的医院之外,还有一些专门处理某一种疾病的专科医院。例如,马加尼(Mangane)医院的医生们即以专门处理消化系统的疾病而闻名。[3]这一时期,不仅医生是专业的,就连护士也专业化了,他们需要经过一定的学习和训练才可以上岗;而在此前,护士都是一些从修道院中挑选出来的苦修者。在医院的管理方面,一开始,作为医院管理者的教士不仅在日常事务上,而且在疾病的治疗方面也有相当大的发言权。但到10世纪的时候,医生们已完全掌握了医疗方面的话语权,再到后来,他们还逐渐掌握了对医院的管理权。到12世纪,医院的管理人员则也自医生群体中选举而出。

在拜占庭,医院不仅仅是单一的医疗机构,还是拜占庭系统化的免费医学教育的重要合作者,承担着类似于现代教学医院培养医学学生的教学职能。在拜占庭,有学医渴望的人可以通过两种途径来习得医术:一种是跟随一名从业医生当学徒,在这种情况下,很多医生都是父子相传的家族营生;另一种则是,至少从7世纪中期开始,拜占庭就已建有专门的医学学校来培养未来的医生。[29]这些学校建在医院的周围,由医院中的医生兼任教师。在学习期间,学生还可以在医院里实习。教师的选择非常谨慎。学生们在正式入行之前也需要积累相当多的经验。在训练结束之后,学生需要接受熟练程度考试,还需要回答一些专业问题。通过考试的学员会被授予一块奖牌或者徽章,以将他们和江湖郎中区别开来。[3]这些受过系统化医学教育的医生不仅构成了拜占庭医生的主体,在拜占庭国内享有很高的社会地位,而且有机会作为外交医官被派往帝国之外的其他国家和地区,获得其他特别的用武之地。在这种国家外交医官的诸多征召标准中,通过国家医学考试是最为重要的一条。[30]

综上所述,医院不仅在自查士丁尼皇帝以来的拜占庭医学与医疗服务发展中据有核心位置,而且是拜占庭文明的一个重要构成部分,在当时就被看作拜占庭城市生活的代表性特征之一。例如,在重新入主被拉丁人统治几十年的君士坦丁堡之后,巴列奥略王朝的皇帝米哈伊尔八世所做的头几件事中,就有重开医院和其他的慈善机构。13世纪的著名学者塞奥多利·门托赫迪斯(Theodore Metochites)则认为,尼西亚城的两座医院比其公共浴室和堡垒更能体现该城的高水平文化。[23]

拜占庭医院建立的目的与其所提供的医疗救治服务,都与古希腊的医学传统紧密相连,它们关注的首要问题是重建病人的身体健康。这与20世纪的中世纪史和医学史学家们所展示的同期拉丁欧洲的状况相当不同。拉丁欧洲所谓的“医院”更多的是设施糟糕的救济院,其所能提供给病人的也多是庇护和救助,至多只是一定程度的疼痛的缓解,而非是以康复为目的的“理性的”治疗。医疗的专业化,贯穿了整个中世纪时期的拜占庭医学。医院服务的高度系统化和精细化,医生需到医院工作,并以此获得合理的薪资。[9]762-765除提供正常的医护服务外,医院还要承担医学教学任务,资深医生负有给予未来医生们以医学理论上的传授指导与治疗实践上的培养之责……所有这些特征,使得拜占庭医院在世界医学发展史上表现出明显的现代领先性。它和诞生于法国大革命时期的巴黎的现代医院(其基本特征是将医学研究和诊断集中在医院之中)有着很大的相似之处。*有关这场临床医学运动的详细内容,参见米歇尔·福柯:《临床医学的诞生》,刘北成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1年版。专攻拜占庭医学史的专家蒂莫西·米勒(Timothy S. Miller)认为,拜占庭的医院是现代医院的先驱,在各个方面都更接近现代的医院,而不是古代或者中世纪拉丁欧洲的医院:它们是高度医学专业化的。[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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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王寺月)

An Initial Exploration on the Developing Features of Byzantine Medicine

GU Cao, MIN Fanxiang

(School of History, Nanjing University, Nanjing Jiangsu, 210023)

During the development of human medicine science, Byzantine medicine holds a special position thanks to its magnificent contributions. Although influenced as the others by Christianity, Byzantium, because of its continuity of historical development and the inherent convenience of using Greek as daily language, was the primary successor and developer of ancient Greek and Roman medicine. During the whole millennial history of the Middle Ages, Byzantine medicine developed and demonstrated the following unique characteristics: diverse origins of medical theories and the domination of Greek elements, institutionalization and professionalization of medical knowledge, and its primacy in hospital construction and medical service.

Byzantine medicine; dominance of classical medicine; systematization and professionalization; nosocomial modernity

2016-06-20

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南京大学文科青年创新团队培育项目“医疗社会史:理论与实践”(2062014329)

谷 操,男,南京大学历史学院硕士研究生,主要从事欧洲医疗社会文化史研究;闵凡祥,男,南京大学历史学院副教授,主要从事欧洲经济社会史、欧美医疗社会文化史研究。

K545.39

A

1672-0695(2016)05-0071-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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