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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山三徐”与东南文士*

2016-04-04凌郁之

关键词:昆山

凌郁之

(苏州科技大学 人文学院,江苏 苏州 215009)



“昆山三徐”与东南文士*

凌郁之

(苏州科技大学 人文学院,江苏 苏州 215009)

由于承袭舅氏顾炎武的血脉与文脉,昆山徐乾学、徐秉义、徐元文兄弟自然成为上接道统、文统的合适人选。清康熙间,三徐恩荣极崇,门第极隆,为东南士林所归心。前辈大儒如黄宗羲、陆陇其,大学者如万斯同、阎若璩,大名士如归庄、王摅、陈维崧、朱彝尊,都受到三徐的礼重,当然也甘愿追随在三徐周围,从而形成清代前期文化学术的一道风景,构筑了一座捍卫中华“天下”的文化长城。三徐与东南文士密切互动的现象,宜放在“亡国”与“保天下”的大背景下来理解。

“昆山三徐”;清代前期;东南文士;保天下

昆山徐氏,耕读传家,自明万历起科第,书香相承,中经鼎革而不衰。至清康熙间,徐乾学、徐秉义、徐元文三兄弟相继掇巍科,列公卿,恩荣极崇,门第极隆,宾客极盛,时号“昆山三徐”。由于秉受舅氏顾炎武的血脉与文脉,三徐自然成为上接道统、文统的合适人选。正如朱鹤龄所说:“酷似舅家风,吾党推渊镜。”(《徐健庵太史过访》)[1]30以三徐这样的身份地位,加上谦恭的姿态,宜其为新老士辈所归心。前辈大儒如黄宗羲、陆陇其,大学者如万斯同、阎若璩,大名士如归庄、王摅、陈维崧、朱彝尊,无不受到三徐的礼重,他们也甘愿团结在三徐周围,从而形成清代前期文化学术的一道风景,也构筑了一座捍卫中华“天下”的文化长城。

一、领袖名场

“昆山三徐”的道德文章,足资表率当代,取信学林,一时海内知名之士,莫不倾慕,争相依归[2]。从人格魅力上看,三徐被时人评为“三君子”*“三君子”之说,又见《今传是楼诗话》:“康熙朝士评三徐曰:‘公肃仁人君子,健庵大人君子,果亭正人君子。’事见龚定庵诗注。”详见陈康祺:《郎潜纪闻初笔》卷四,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版,第83页。:徐乾学是大人君子,不特文学为时“山斗”,而“风节至老不衰”[3](《徐健庵尚书事略》)。徐秉义是正人君子,恂恂谦谨,言论所及,为艺林所宗,文行兼优,片言必合经史,一饭不忘友朋,清风高节,朝野共闻。[4]徐元文是仁人君子,风节操持,乃三徐之尤。[5]兄弟三人,“家塾讲论,友爱秩如,敦尚行谊。厌时俗骫骳,倡兴古学”[2],这是三徐令天下归心的内在素质。

徐乾学利用自己主持风会的地位,对于江南世家子弟的科举成败及仕途黜陟颇有影响,以至“每届科举,其前列者,率徐党人”[6]。因此,“东南文学之士,思自见者,莫不依倚之以取功名。为众所奉,号为党魁”[7]369。赵翼《檐曝杂记》卷二载:

先辈尝言:徐健庵乾学在康熙中以文学受知。方其盛时,权势奔走天下,务以奖拔寒畯、笼络人才,为邀名计,故时誉翕然归之。其所居绳匠胡同,后生之欲求进者,必僦屋于旁。俟其五更入朝,辄朗诵诗文使闻之。如是数日,徐必从而物色。有所长,辄为延誉。当时绳匠胡同宅子僦价辄倍他处。所甄拔初不以贿,惟视其才之高下定等差。相传乡、会试之年,诸名士先于郊外自拟名次。及榜出,果不爽,非必亲自主试也。徐方主持风气,登高而呼,衡文者类无不从而附之。以是游其门者,无不得科第。[8]

徐乾学因此“有人伦水镜之目”,“凡蒙其赏识者,率飞黄腾达以去。登李元礼之门,不啻虬户;望韩昌黎一面,有若泰山。海内之士,云集星驰,若百川之归巨海,鳞介之宗龟龙也”[9]2572-2573。

状元韩菼,即是被徐乾学拔擢于困顿之中。菼出苏州望族,力学能文,而屡踬于有司。应吴邑童子试,邑宰见其文,贴文于照墙,以示纰缪。徐乾学来苏,有门生诵其文以为笑柄。徐一听即惊曰:“此文开风气之先,真盛世元音也。”次早即命延见,收为门生。后复引入都中,援例中北闱乡榜。康熙十一年(1672)徐乾学典顺天乡试,又拔之于遗卷中。翌年,韩菼会状连捷,后官至大宗伯。世人叹赏道:“韩非徐不足以为师,徐非韩不可以为弟,诚千古知己也。”[10]

又如长洲人陈学洙,有《奉挽健庵徐太夫子》诗,自注云:“戊辰之役(按:指康熙二十七年会试),公为总裁,余卷已在取数中,会有力争之者,不得已乃易去余卷,公扼腕数四。余虽不第,而知己之感未尝一日去诸怀也。”[7]332陈学洙也是出自苏州世族,有《西田诗集》,朱彝尊称其古体古朴深秀,近体意致澹荡。

大儒陆陇其也谓徐乾学为知己,其《答徐健庵先生书》云:“伏处荒城,惟惧涉奔竞之迹,数年来不敢以只字入都门。故虽知己如先生,殊觉落落,然高山景行,则固靡刻不在胸臆间也。……辱赐群书,展卷伏读,珠玑满目,俗吏胸襟,为之一洗。”[11]另如阎若璩,与三徐相知甚深。康熙三十三年(1694)徐乾学卒,若璩为作《吞声》诗云:“无复空山哭,吞声阮步兵。时从高处见,犹似玉峰晴。凤诏徒霑命,鸿文已隔生。恩深楚父老,永保汶阳耕。”[12]94又有《残年哭知己》《读〈唐书·张说传〉有怀》,皆为徐乾学作,可见其情之深挚。

在徐乾学逝世六年后的康熙三十九年(1700),查慎行等人曾会集于徐氏碧山堂,一掬知己之泪。查慎行有《同朱悔人、刘大山、魏禹平、钱亮功、冯文子、方灵皋、吴山仑、汪武曹诸子饮徐尚书碧山堂花下》诗,云:“谢公别墅在城濠,载酒曾陪饮兴豪。不料故人还客此,犹能折柬致吾曹。商量未定将归燕,摇落何堪旧种桃。并堕平生知己泪,廿年尘土一青袍。”[12]65可见这些文人对三徐之感情十分深厚。

徐氏兄弟之所以能得士心,主要在于他们能够礼贤下士,倾心相结,“四方士过从,礼之无倦”。如虞山顾景范,“不求闻达,落落人外,惟潜心《方舆纪要》一书,公礼而致之,不烦以事,听自纂述。更为具脡饩、笔札、书史,以相佽助”[12]58。对待万斯同,徐氏兄弟更是“同心托契,拟于兰金”[13]。正因为如此礼遇,所以四方学士皆感恩戴德。尤其是徐乾学,倾心以延后进,以宏奖为怀,“尤能交通声气,士趋之如水之赴壑,同时宋德宜、叶方蔼不能及也”[7]363。宋、叶也都是苏州大族,本不在昆山徐家之下,但均不如徐氏声望之崇,其故盖在于他们不能同时具备前述三徐诸因素。

二、相与切磋

徐乾学在昆山的传是楼、遂园、碧山堂,以及设在东山的史局,为许多文士提供了很好的文学活动的环境。这里有天下最好的藏书,有天下最好的师友群体,远近文人因此被吸引,或以咨询,或以仰慕,“大江南北宿老争赴之”[14](《刘继庄先生事略》),切磋琢磨,殆无虚日。

传是楼藏书甲天下,为众学士恣意取材的宝库。这些藏书“非但藏于家也”,而是“内备顾问,外奖风流”[15],四方学士在此“与共晨夕,欣赏析疑”[12]58。如朱鹤龄《愚庵小集》卷九《憺园牡丹文燕记》云:“玉峰健庵先生好古博学,家藏经籍甚富,江浙名贤无不罗而致之宾馆。今年春杪,余借书过憺园,先生出四部书示余,牙签缥帙,触手烂然。因与钱饮光、万季野数子咨质疑义,搜考秘文,如坐积书岩。不待三食脉望,已翛然身轻矣。”[1]202

碧山堂系徐乾学馆客之别第,也是这些学者经常宴游之所。康熙二十三年(1684),阎若璩与黄子鸿即初晤于碧山堂。二十六年(1687)元宵节,万斯同赴碧山堂宴,斗酒赋诗。姜宸英《湛园未定稿》卷五《碧山堂元夕斗酒诗跋后》云:“丁卯元夕,今总宪徐公碧山堂之宴,出所储酒三十种饮客,命客为斗酒诗。明日,相继以诗来者若干人。……时座中皆南人,多右南而左北。”[16]又,钮琇《临野堂文集》卷八有《碧山堂元夕斗酒诗跋》,徐元文《含经堂集》卷一二有《碧山堂元夕斗酒诗序》,皆记此事。

在徐家众多诗酒雅集中,当以康熙三十三年(1694)上巳的遂园修禊最负盛名。是日,徐乾学招集四方冠盖,在昆山城北徐氏遂园举耆年会,尚齿不尚官,与会者有常熟钱陆灿、昆山盛符升、太仓黄与坚、长洲尤侗、华亭王日藻、长洲何棅、常熟孙旸、华亭许缵曾、上海周金然、昆山徐秉义、无锡秦松龄,包括徐乾学在内,共12人。清樽雅集,琴奕觞咏。禹之鼎作《遂园耆年禊饮图》,钱陆灿作记*耆年会爵里姓氏:举人通判常熟钱陆灿,年八十有三。前广西道监察御史昆山盛符升,年八十。翰林院检讨长洲尤侗,年七十有七。右春坊赞善太仓黄与坚,年七十有五。前户部尚书华亭王日藻,年七十有二。提学佥事长洲何棅,年七十。举人常熟孙旸,年六十有九。按察使华亭许缵曾,年六十有八。前刑部尚书昆山徐乾学,年六十有四。司经局洗马上海周金然,年六十有四。右春坊右中允昆山徐秉义,年六十有二。前左春坊左谕德无锡秦松龄,年五十有八。以上12人,合842岁。详见王逸塘《今传是楼诗话》,张寅彭:《民国诗话丛编》第3册,李剑冰等校点,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2年版,第412页。。用兰亭字为韵,各赋七律二章。诗凡三卷,卷一诗52首,为席间诸人所作;卷二诗55首,翌日再会所作;卷三诗38首,则远近贻寄之和章。“居玉山名胜之区,继洛社耆英之集,承平歌咏,与月泉汐社欣戚迥殊,迄今观之,有余慕焉。”[17]集前有尤侗、黄与坚《耆年禊饮序》。与会皆四郡高爵,唯钱湘灵与孙旸是举人,但此二人自是大名士,声名远播。孙旸,号赤崖,少负才藻,与兄承恩并称“二孙”。顺治十四年(1657)游京师,应顺天乡试,以科场案牵连谪辽左。后归里,以博学鸿词荐,不就。钱陆灿,字湘灵,少力学,高才嗜古,顺治十四年举乡试第二,科场舞弊事发,复试者再名居前列,又以粮案诖误,教授毗陵间,一时名士多从之游。诗古文辞俱工,歌行骨力雄厚,一扫浮靡之习。[18]耆年之会,钱年最长,名最高,诸人皆以兄事之。

遂园,实际上是徐府文酒之会的中心,欢宴歌咏无虚日。康熙三十三年正月初七,徐乾学曾招著名诗人叶燮等雅集于此。叶燮《已畦诗集》卷九有《甲戌人日健庵尚书招同愚谷孚若诸公集遂园分韵得乡字》诗。此前,康熙三十年(1691),也曾在此举办过一次修禊活动。龚自珍集中有《同年生徐编修宝善斋中夜集观其六世祖健庵尚书遂园修禊卷子康熙三十年制也卷中凡二十有二人邃园在昆山城北废址余尝至焉编修属书卷尾》[19],诗云:

昆山翰林召词客,酒如渌波灯如雪。

八人忽共游康熙,二十二贤照颜色。

七客沉吟一客言,请言君家之邃园。

一花一石有款识,袖中拓本春烟昏。

背烟酹起尚书魂,二十二贤不可再。

玉山峨峨自千载,东南文宪嗣者谁。

剔之综之抑有待,布之结客妄自尊。

流连卿等多酒痕,十载狂名扫除毕。

一邱倘遂行闭门,以属大人君子孙。

诗中的“大人君子”指徐乾学。这里所说的时间是康熙三十年,“凡二十有二人”,与康熙三十三年的修禊应不是同一次。可见从康熙二十九年(1690)徐乾学南下修史,到康熙三十三年卒,这里应举办过多次诗酒文会,无数文人流连于斯,歌哭于斯,文采风流,今有余慕。

在洞庭东山修史之际,文士诗酒过从,裘琏《横山文集》卷七《纂修书局同人题名私记》谓其“校辑之暇闲,与诸子凭眺湖山,寄情鱼鸟,作为诗歌,共相唱和”[19]223,亦俨如一文学集团。

修史历时长,人员迁转,往往于离合之际,赋诗赠别,颇见情深。康熙二十七年(1688)冬,万斯同因故离京还里,有诗留别昆山二徐及诸友。《石园文集》卷一《将返四明留别憺园诸友》有云:“夙道西园盛轶才,此来犹喜得追陪。云归萝径常联句,月浸桐荫共把杯。”[20]205行前,徐元文、徐乾学先后有诗相送。徐元文《含经堂集》卷一四有《季野万子惠然北来》诗,称颂万氏云:“六籍渊秘,百家区分。”又云:“明三百年,曾靡信史。文献阙如,欲征安似。子探前闻,十载勤止。得失兴替,厥掌斯指。”又云:“我领纂述,愧非其人,岂曰褒讥,而忘苦辛。我之倚子,如爨待薪。子之爱我,如宅得邻。”[20]206徐乾学《憺园集》卷九《送万季野南还》诗云:“霜花渌酒送君还,邸舍相依十载间。惯对卷编常病眼,与谈忠孝即开颜。”[19]206是年,黄百家离京南还,徐元文有诗寿其父黄宗羲(黄时年八十),《含经堂集》卷一四《送黄子主一归里寄寿其尊君梨洲先生三首》之二云:“恭承帝嘉命,史局领校雠。茫茫三百年,轶迹委山丘。颠倒是与非,贤奸共沉幽。谁为识汉事,班蔡君其俦。举之寄咨禀,相期共千秋。雅尚不可夺,安能事王侯。拜上所著书,国恩还见酬。述作有精意,秘同金石抽。瞻念系终极,骥子忽远投。”[20]206-207康熙二十九年(1690)七月,徐元文以原官致仕回籍,其时京华友朋多有诗文相送,如王鸿绪《横云山人集》卷九《送昆山徐座主南归和原唱韵》。

修史之暇,三徐经常举办文宴。康熙二十四年(1685)三月三日上巳节,徐元文与万斯同、姜宸英、汤右曾等修禊于杨园。姜宸英《苇间诗集》卷三《总宪公修禊杨园同西崖季野诸君时园中花事尚遥宿莽苍然壶觞竟日清谈而已》。翌年上巳节,元文又与万斯同、姜宸英、汤斌、汤右曾、王源、汪士钅宏等集于杨氏园亭。徐元文《含经堂集》卷一二有《上巳同姜西溟、万季野、汤西崖、王昆绳、汪文升诸子及大云舅集杨氏园亭》诗。徐秉义也同样好客。朱彝尊《腾笑集》卷四《送徐中允秉义假还昆山六首》之四:“石湖居士范成大,金粟山人顾阿瑛。归向东吴无个事,留宾题遍草堂名。”[21]

康熙三十三年(1694)徐乾学之死,或许可以说是东南文士群体的一个转折点。正如徐秉义《禹贡锥指序》所说:“往予伯兄尚书奉诏总修《一统志》,一时博学洽闻之士,尽招集邸舍。……未几伯兄归田,不幸即世。诸君子亦云散而不复合。”[22]何可胜叹也哉!

三、恩深父老

阎若璩为徐乾学之死作《吞声》诗有“恩深楚父老”句,此五字,徐乾学可谓当之无愧。据《国朝先正事略》记载:“公负海内望重,一时耆宿、山林遗老皆千里从公,邸舍客满,僦别院居之。如检讨陈君维崧、倪君灿、吴君任臣及黄征士虞稷、吴孝廉兆骞死,皆公所殡葬。”[3]其对于东南名贤之深情厚谊,可见一斑。

三徐兄弟早年与江南文学社党颇有关联。顺治七年(1650),徐乾学曾追随前辈吴伟业、尤侗等举十郡大社,雅集于嘉兴南湖。长洲宋德宜、宋实颖,吴县沈世英、彭珑,华亭徐致远,吴江计东,武进黄永、邹祗谟,无锡顾宸,嘉兴朱彝尊,嘉善曹尔堪等,皆赴,连舟数百艘,集于南湖。而“自此以后,风流歇绝矣”[23]。朱希祖《抄校本明末忠烈纪实跋》认为徐秉义“身列慎交社,为东林、复社、几社后劲,不免有袒护东林之处”[24]。于此庶几可见,三徐兄弟与晚明清初学术风潮之关系。

以修史为中心,在三徐周围聚拢了许多文学才俊。本来这些学者中就有许多重要的文学家,如朱彝尊、陈维崧、查慎行等,徐乾学与他们都有很深的交情。如陈维崧,与徐相识在“戌亥之间”,盖指康熙九年(1670)庚戌、十年(1671)辛亥之际,尝下榻徐氏憺园,流连酬唱。康熙十七年(1678)戊午春,陈维崧作客昆山,读书于徐乾学园中。《憺园集》卷二九《陈检讨志铭》云:

戊午春,陈其年过昆山,读书余园中。适朝廷下诏举博学鸿儒,于是故大学士宋文恪公以其年名上之,余送之曰:“子虽晚遇,然自是绝青冥、脱尘埃、羽仪盛朝不久矣。吾与子相见于上京耳。”[25]

可见徐乾学对陈维崧充满殷殷期待。上巳,徐乾学与陈维崧、吴绮、李良年、吴任臣、姜宸英、盛符升集钱曾述古堂文宴,钱曾《判春集》有《戊午上巳日徐健庵、吴园次、李武曾、吴志伊、姜西溟、陈其年、盛珍示集述古堂文宴,酒阑有作》。又同李良年、姜宸英等访毛晋汲古阁、和园,“招携仙吕共轻舟,庵蔼春光觅旧游”[26](《同吴园次、志伊、石叶、陈其年、姜西溟、李武曾过隐湖访毛黼季和园次韵》);《淮海英灵集》甲集卷二有吴绮《偕徐健庵、同年李武曾、姜西溟、陈其年暨家志伊并长儿访毛黼季汲古阁赋赠》。此前,蒋永修督学湖广学政,曾邀陈维崧作幕府,徐乾学认为陈应参加当年秋试,不应游楚。《在陆草堂文集》卷三《陈检讨传》云:“戊午,予督楚学政,邀与俱,昆山徐太史健庵寓书于余,谓使其年应秋试,一旦成名,则所以成就之者尤大。余深感其言,髯遂不果楚游。未几,有宋公之荐,髯亦不复试也。”[27]宋公之荐,即指宋德宜举荐陈参加博学鸿词科。可见,徐乾学对陈维崧的前程一直很关心。

又如徐乾学与吴兆骞的友情,也堪称朋友典范。吴因科考案谪放塞外,徐乾学“每对酒谈及,忽忽不乐”[28]。又为吴兆骞刻诗文集,请陈维崧为之校雠。陈维崧《寄吴汉槎书》:“昨年今夏,俱读书健庵斋中,健庵欲为锓《秋笳》大集,弟亦曾为校雠。”[29]在徐乾学的斡旋下,康熙二十年(1681)冬,吴兆骞由宁古塔放还,徐乾学作诗赠贺,王士禛与陈维崧、徐钅九纷纷唱和*《渔洋续集》卷一四《和徐健庵宫赞喜吴汉槎入关之作》、徐钅九《南州草堂集》卷八《喜汉槎入关和健庵叔韵》、陈维崧《湖海楼诗集》卷八《喜汉槎入关和健庵先生原韵》。参考蒋寅:《王渔洋事迹征略》,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7-556页。。应该说,吴兆骞最后得以生还入关,实由徐乾学藉纳兰容若之力所致。从徐、吴关系,可以看到徐乾学诚笃的情谊。

在三徐交游中,其与前朝遗老的关系颇值得注意。这一点或许是受到其舅顾炎武的熏陶,兹举一二言之。如归庄为明之遗民,归有光之曾孙,系昆山奇杰,与顾炎武并称“归奇顾怪”[30]。归庄有书《与徐原一公肃》云:

贤昆仲一登上第,一陟大僚,弟皆未尝致贺,以山林野夫不宜通姓名于长安中人也。……兹有渎者,先太仆文集,往年虽屡刻,皆非全本,又多讹谬;今合已刻、未刻本编定四十卷,久当付梓,而弟方苦室如悬罄,日夜痛心疾首,以不能表章先世为愧。去年承邑侯董父母屈己下交,因慨然愿助刻五卷,而邻县父母如吴无锡、赵嘉定,皆捐囊协助;同邑荐绅,则讱庵首创,元仗继之;境外则颢亭、补念、对岩、公勇诸君,一时鼓舞,遂得十之七八,而刻成者,亦已及半矣。每卷之末,即以勘订借重姓名。今尚有七八卷无所属。弟因思两年翁皆当今宗匠,又慕义若渴,若不以告,书成而无两年翁姓氏,则弟之过也。故特以奉闻,募刻单及助刻姓氏附览,若蒙高谊,得助成盛举,岂弟一人之私感大惠,天下士林亦诵义无穷矣。倘得吹嘘,广之同调,尤幸!……马齿及耆,《元日诗》即以自寿,倘蒙贤昆仲赐和一二,以为光宠,何幸如之!因念宁人令母舅亦同年生,未审近况若何?若见,幸致意![31]

言语谆谆,亲切宛然,足见交情之非常。

又如吴江朱鹤龄,明末诸生,明亡绝意仕进,著述为业,与三徐都有交往。其《愚庵小集》卷五有《垂虹亭过徐太史公肃舟中》《送徐健庵宫谕服阕还朝》,卷六有《送徐果亭太史还朝三首》等。朱鹤龄《尚书埤传》书成,请序于徐乾学。其《寄徐太史健庵论经学书》末云:

愚用是网罗古今经解,衷以臆说,辑成《毛诗通义》、《尚书埤传》、《禹贡长笺》、《读左日抄》诸书,而先出《埤传》是正于高明长者。盖以《尚书》古称朴学,从事者盖寡。钝翁先生见之,急捐橐佽镌为诸公倡。今已就其半矣。草泽陈人,从未敢缄牍京华,特以今日文章道义之望咸归重于先生,又昔年忝辱交游之末,故敢邮寄所梓,上尘台览。倘中有可采,望赐以序言,导其先路,庶几剞劂之役,可溃于成。俾当世学者去其沾沾株守一说之见而渐进于汉唐诸儒之阃奥,以裨益四大儒传注所未及,或亦经典中尺木之一助也。幸先生裁而教之。[1]219-220

又其《徐健庵太史过访》诗云:“亭林余畏友,卓荦儒林奋。贯穿经史籍,事事精考证。……纡驾无卮言,经疑勤讨问。同心计与吴(甫草、弘人),存殁多赙赠。愍余空橐垂,兼金助雕锓。此谊求古人,暄色回霜髩。斗酒愧未储,无计留鞍镫。交道从此敦,人知重蒿径。”[1] 30归、朱二人,都是三徐母舅顾炎武的朋友,此时为了自己的著作,都希望能够借重三徐的名望。

三吴父老每多请托,而三徐又有意识地予以扶持奖掖。如太仓王氏,赫赫门庭,明清易代对其家造成重创。王家以书画诗文名世,王时敏尤以山水画负重名。时敏九子,并有声华,王揆、撰、抃、摅诗皆入吴伟业所编《太仓十子诗选》,其中王摅最有名。王摅《芦中集》卷二《送徐健庵太史还朝八十韵》云:“太史声华重,南州族望传。……贱子伤牢落,明公忍弃捐。……漫期公蹀躞,转念我迍邅。老大儒冠误,纷纭世网牵。蓬蒿生满径,风雨守残编。……儿啼卖书剑,妇泣鬻钗钿。……潦倒吾何拙,扶携世有贤。竖儒劳见忆,当路幸垂怜。……论交心惨怆,为别泪潺湲。”[32]王摅在这首诗里所表达的希求援引之意非常明显。可以想象,当三徐全盛之日,东南父老此类请托应非常之多。其故何在?一言以蔽之,即前揭朱鹤龄所说:“特以今日文章道义之望咸归重于先生。”

三徐周围这些文士学者,几乎都来自东南望族。因此,集合在三徐周围的文人群体,也自然是望族的群体,是最能代表东南势力的群体。

四、暗扶明裔

对于徐乾学与东南文士的关系,梁启超说:

清兴首开鸿博,以网罗知名士;不足则更征山林隐逸,以礼相招;不足则复大开《明史》馆,使夫怀故国之思者,或将集焉。上下四方,皆入其网矣。……而当时汲引最盛者,曰昆山徐。彼以南人,处文学最盛之区,一时魁儒大师,皆素所往还。既缘佞幸,骤获宠贵,则以利禄相歆,以威势相胁,而屡主文衡,久尸史职,务欲尽罗名宿,致诸门下。彼固不知学,而藉门下食客,以为之缘饰,既博礼士之名,复徼绩学之誉,侈然以稽古之荣为饵,而使一世廉耻,浸润以销灭。士之弁髦气节,以奔竞谄谀为尚,其受徐氏之影响者最多焉。不然,有明三百年之所养,何一旦扫地以尽,若是速也![33]

这在梁启超为愤激之词,盖激发于晚清之时局,故不免失之偏颇。

窃以为,当康熙之世,天下一统之局已定,明室已亡,而天下不可亡,汉族之文化传统不可亡,作为传统文化载体的汉族文人士大夫,特别是东南文士,集中起来参与收拾文化残局,未始不是积极主动之策略。修史与清初特殊的时代环境有一定的关系,涉及明清易代的敏感问题,但不容回避,需要敢于担当历史使命之雄才。因此,三徐修史,或曰以三徐为核心的东南文士之修史,可谓有为而作。三徐周围的东南文士群体,不能简单地认为是一般的地缘关系或裙带关系,而应上升到文化史的高度予以认识。

在三徐全盛之时,满人即曾怀疑三徐“暗扶明裔”。徐乾学有《咏酴醿诗》云:“春至酴醿始着芳,天姿绰约舞《霓裳》。亭亭自向东风立,不与凡姿斗艳香。”昭梿《啸亭续录》卷五评曰:“予向言健庵兄弟暗扶明裔,有失君亲大义。近见其《咏酴醿诗》云云,盖时郑氏尚据海东也。其诗不觉流露而出,言为心声,信非诬也。”[9]2581-2582虽然这样解读此诗令人啼笑皆非,但昭梿所谓徐氏兄弟“暗扶明裔”,也是事出有因。三徐不可能死心塌地地融入异族政权,其民族情感,其文化血脉,断断不可能完全泯灭。

这种情感深隐于其内心,或许比较隐微,但我们从徐乾学之子徐骏的叛逆,依稀读到三徐的内心隐衷。刘成禺《世载堂杂忆》“徐乾学祖孙父子”条:“雍正初,文字狱兴,骏作诗,有‘明月有情还顾我,清风无意不留人’句,有人告发,谓骏思念明代,无意本朝,出语诋毁,大逆不道,交刑部按实治其罪。刑部开堂大审,……奏明处决,一时传为因果之报。自徐骏伏诛,徐家望族,日趋凌替。”[34]徐家遭此荼毒,盖非仅此文字狱本身而已,当“万方玉帛归东海”[34]之际,清廷不可能没有防范疑忌之心。

满清能真正容得下汉族士大夫势力如此之盛么?后来乾学、元文之相继被黜,虽然缘自弹劾,但何尝不正是清廷所愿看到的结局?康熙三十三年(1694)徐乾学卒,阎若璩作《吞声》诗云,“无复空山哭,吞声阮步兵”[12]94,依稀可见其心曲。

结语

三徐之所以能够为物望所归而集结东南精英,一在于三徐科举成功所带来的巨大声名;二在于三徐官位之高、地位之崇,系康熙皇帝的股肱大臣,受知特厚,为所倚重,士人一旦得其提携,则进用可必;三在于舅氏顾炎武之清誉;四在于三徐人格之魅力;五在于三徐礼贤下士,延揽奖借如恐不及,有意来做东南文士之盟主;六在于士必有所主,而“自顺治中禁社盟,士流遂无敢言文社者,然士流必有所主,而弘奖风流者尚焉”[7]363。换言之,三徐有机缘、有资格、有能力、有名望、有心意来领袖名场,主持局面,收拾群彦,唯其如此,三徐才成为东南文士的最佳核心。顾炎武说:“有亡国,有亡天下。……易姓改号,谓之亡国。仁义充塞,而至于率兽食人,人将相食,谓之亡天下。……保国者,其君其臣,肉食者谋之;保天下者,匹夫之贱与有责焉耳矣。”[35]受其舅氏影响,又受明清鼎革的刺激感召,三徐对顾炎武“保天下”的教诲一定刻骨铭心。因此,清代前期三徐与东南文士的密切联系,我们可以放在“亡国”与“保天下”这样的大背景下来理解,甚至可以认为是三徐经略天下的重要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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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袁 茹)

2016-05-26

凌郁之,男,苏州科技大学人文学院教授,文学博士,主要从事中国古代文学与文献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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