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隋前 “临”的史实与概念生成

2016-04-04孔令情

书法赏评 2016年6期
关键词:张彦远人民美术出版社点校

■孔令情

隋前 “临”的史实与概念生成

■孔令情

“临摹”之 “临”,王力主编的 《古代汉语词典》中解释为 “照底本摹写或画”,并认为是后起义。根据这一提示,我们检索古代相关文献,发现 “临”作为书画临摹的概念唐代才开始广泛使用,最早出现在陈、隋之际智永 《题右军〈乐毅论〉后》一文中,文云:

《乐毅论》者,正书第一,梁世模出,天下珍之。自萧、阮之流,莫不临学。[1]

传王羲之 《笔势论十二章》以及传南朝宋王僧虔的 《笔意赞》中的 “临”字也有此义。如前者中 “若欲教书者,要以本缓缓临之”、与后者中 “先临告誓,次写黄庭”之句,但这些文献基本上可以肯定是唐人的伪作。[2]

一、以 “摹”代 “临”

“临”的概念晚出,但“临”的史实却可追溯到殷商时代,甲骨文中还能见到当时学生模仿老师的 “临作”。[3]当然这里的 “临”不是写,而是刻,但不难推断,当时写也少不了类似的过程。识字、习字必定要有一个范本,而对照摹写或画则是最原始、最直接的学习方式,其起源甚至可以上推到 “画成其物”的造字之始。象形字便是对照现实事物的形象摹画而来,只不过其 “范本”是现实中的事物。文字便是从对现实事物的摹画,到对范本的摹写,而渐成定制的。从这个角度说汉字的创造和传承都和 “摹”有密切的关系, “摹”的本义即“摹画” “规仿”,也是对着事物模仿。汉字、书法的学习不外乎 “临” “摹”,因此,在 “临”的概念出现之前,其活动往往涵盖在 “摹”的概念之下。

在纸张发明之前, “用透明的纸蒙在底本上摹写或画”的摹制方法是不可能出现的,而从纸张出现到适合摹制的纸张的产生也会有相当长的过程,即使适合摹制的纸张产生,其距摹制技术的发明也会有一个时间差。因此,至少在 “蒙在范本上摹写或画”的技术出现之前, “摹”只能是 “照底本摹写或画”,而这种 “摹”实际上就是 “临”。

其后,大概东晋至南朝初, “摹搨”等技术产生。张彦远 《历代名画记》中曾说 “顾恺之有摹搨妙法”。[4]南朝宋虞龢 《论书表》云: “由是搨书,悉用薄纸,厚薄不均,辄好绉起”,[5]“今搨书皆用大厚纸,泯若一体同度,剪截皆齐”。[6]此后, “摹”开始延伸出用薄纸或透明的纸蒙在范本上摹写或摹画的意思,但许多情况下 “摹”依然是指 “临”。南朝范晔 《后汉书·蔡邕传》记载蔡邕曾于熹平四年 (175)亲书六经文字于碑:

及碑始立,其观视及摹写者,车乘日千余两。[7]

先不说此时纸张尚未取代简牍,单就 《熹平石经》立于太学一点,观者就不大可能与碑直接接触,更何况,当时刻此碑的目的在于正定六经文字,书法美丑只在其次。因此,此处的 “摹写”不可能是拓或用纸蒙于碑上勾摹或影写,而只能是对着碑模仿书写,也是 “临”。另,唐令狐德棻 《周书》中记载:

冀儁……特工模写……太祖……令儁伪为魏帝敕书与费也头,令将兵助太祖讨悦。儁依旧敕模写,及代舍人、主书等署,与真无异。太祖大悦。费也头已曾得魏帝敕书,及见此敕,不以为疑。[8]

北朝时期纸张已经流行, “儁依旧敕模 (通 “摹”)写”若是钩摹或影写,则需要特殊的纸张,或薄纸、或硬黄,然而这两种纸一望即知是与平常所用不同,必不能使费也头不疑,因此这里的 “模写”亦当是 “临”。这些都是 “摹”的概念下 “临”的史实,或者说等同于后来的 “临”。

二、 “临”的其他表述

“临”的概念产生之前,除了 “摹”之外,还有一些概念涵盖有 “临”的意思,如赵壹 《非草书》中记载当时的 “彦哲”孟颖、孔达等模仿张芝草书的风气时,说: “孔达写书以示孟颖,皆口诵其文,手楷其篇”,[9]此处 “楷”即有对照摹写之意;又如南朝宋虞龢、南齐王僧虔在记载张翼伪造王羲之的书迹时,分别用了 “写效”和 “书”两个词, 《论书表》说: “羲之常自书表与穆帝,帝使张翼写效,一毫不异。题后答之,羲之初不觉。更详看,乃叹曰: ‘小人几欲乱真’。”[10]《论书》云: “张翼书右军自书表,晋穆帝令翼写题后答右军,右军当时不别,久方觉云: ‘小子几欲乱真’。”[11]此处 “写效”和 “书”显然是指对照右军底本模仿书写,应当就是 “临”。张怀瓘 《书断下》: “张翼善隶书,尤长于临仿,率性而运”,[12]可作虞、王所论的注脚。

可见在隋代之前 “临”已经是一个历史久远、而又十分常用学书方法了,但人们在提到这种方法时竟然没有一个固定的可以作为概念的词汇或表述方式。 “临”的概念的缺失反映出人们对书法的学习方法尚缺乏一个统一的、规律性的认识。而陈、隋之际 “临”的概念的提出,并为历代沿用,则意味着人们对书法学习一般规律和基本方法的成熟把握。

三、 “廓” “填”与 “临”的概念的生成

“临”的概念在陈、隋之际提出有其必然性。南朝人围绕东汉以来的名家及其作品的讨论,确立了锺张二王等一系列名家在书法史上的地位,前朝的名家成为社会公认的典范和追摹的对象。前人已逝,后人口述手授前人笔法,总不如书迹来得直观真切;名家亲炙的机会或是少数人的特权,或可遇不可求,其传播无法与书迹的复制相提并论。因此, “以范本为师”取代 “口传手授”成为书家习书的主流方式是历史的必然, “口传手授”的内容也由自家的 “独门秘诀”变为对前人范本的解说、示范。名家书迹的收藏和复制由此成为风尚,并形成巨大的社会需求。在这些因素的带动下, “廓” “填”等以书迹复制为目的更细致的 “摹搨”方法出现。“廓” “填”的相关论述,较早的见于南朝梁 《陶隐居与梁武帝论书启》中。 《陶隐居又启》 (第三启):

恐未允愚衷,并窃所摹者,亦以上呈。近十馀日情虑悚悸无宁,涉事遂至淹替,不宜复待。填毕,馀条并非用,惟 《叔夜》 《威辇》二篇是经书体式,追以单郭为恨。[13]

《陶隐居又启》 (第五启):

近闻有一人学研书,遂不复可别。臣比郭摹所得,虽粗写字形,而无复其用笔迹事。[14]

《陶隐居又启》 (第四启)有 “摹填”一词:

世论咸云江东无复钟迹,常以叹息。比日伫望中原廓清, 《太丘》之碑可就摹采。今论旨云,真迹虽少,可得而推。是犹有存者,不审可复几字?既无出见理,冒愿得工人摹填数行。脱蒙见赐,实为过幸。[15]

“郭”通 “廓”,即双钩, “填”即双钩后填墨。

“廓” “填”等概念的出现,使得 “摹”的下位范畴呈现复杂化的趋势,而这些以复制为目的新的摹书方法与以书法学习为主要目的的对照范本模仿书写的习书方法,在性质和具体操作上明显不同,并不适合涵盖在同一个上位范畴——“摹”之下,而 “对照范本模仿书写的习书方法”尚没有一个独立的概念。二者相比,显然“廓” “填”更接近 “摹”勾勒事物轮廓的本义,这促使人们去思考,用一个 “摹”之外的概念表示 “对着范本模仿书写”之意。

之所以选择 “临”字,原因可能有两点。首先, “临”字的本义虽然没有 “模仿书写”的意思,但与书法学习中的 “察拟之道”的 “察”有相似性,极易引申出 “品读、模拟书迹”的意思。 “临”, 《尔雅》解释曰:“视也”。[16]金文等古字中写作人于一侧俯视众物之形,如 《大盂鼎铭》等。小篆作, 《说文》云: “临,监临也。从卧,品声。”[17]朱骏声按语云: “隐几视下之称”。[18]这些都与人们临帖时将帖置于一侧察视的状态十分契合,又能与用摹搨时用帖覆于纸下描写的状态区分开来。 “临”字的这种原始内涵,应当是它衍生出“临摹”义项的语源基础。

其次可能与张芝 “临池学书”的典故有关。自西晋卫恒 《四体书势》中记载: “弘农张伯英……临池学书,池水尽墨”[19]后, “临池学书”随即成为广为流传的美谈。王羲之 《自论书》中说: “张精熟过人,临池学书,池水尽墨。”[20]羊欣 《古来能书人名》中也同样引用,称张芝 “临池学书,池水尽墨”。[21]《后汉书·张奂传》李贤注引王愔 《文志》云: “张芝……临池学书,水为之黑,下笔则为楷则”[22]等等。随着这一典故的传播, “临池”便逐渐成为了一个指代 “书法练习”的专有名词。梁萧子云 《与梁武帝论书启》云: “论臣先来,犹恨已无临池之勤”,[23]梁庾肩吾 《书品》云: “敏手谢于临池,锐意同于削板”[24]等便是例证。以“察视”之意,结合 “临池”的特殊内涵,在南朝人对书法进行思考、品评、摹习的热潮下,引申出 “临摹”之 “临”,是合于情理,顺理成章的。

总之, “临”的史实可追溯到殷商时期,并且一直是最直接、最易操作的学书方法。大概东晋之前,摹搨的技术出现的条件尚不具备,故 “摹”在表示书法模仿时等同于 “临”;东晋至南朝, “临”的史实多涵盖在“摹”,以及 “临” “摹”的上位概念在 “写效” “书”等之下;南朝后期,为了与 “廓” “填”等蒙在底本上钩摹的书迹复制方法区分,人们开始以 “临池”之 “临”表示对照底本模仿书写的习书方法。因此 “临”“摹”有复杂的关系,需要历史地看待,并不能简单地视作两个概念。

南朝后期,书法学习方法作为一个独立的概念被提出,意味着人们对书法的把握开始从概念、审美上升到方法论。这一点,我们在认识和评价南朝在书法史上的地位和价值时,不应忽视。

注释:

[1] (隋)智永, 《题右军〈乐毅论〉后》,载 (唐)张彦远, 《法书要录》,范祥雍点校,人民美术出版社,1984年,第77页。

[2]关于 《笔势论十二章》、 《笔意赞》、 《论书》的考证,可分别参考:丛思飞, 《唐代书法文献研究》,吉林大学博士论文,2013年,第139页;梁燕,张同标, 《旧题王僧虔〈笔意赞〉的版本源流及辨伪》, 《古籍整理研究学刊》,2015年,第四期,第65页; (日)田勇次郎, 《中国书法理论史》,卢永璘译,天津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27—28页。

[3]郭沫若, 《殷契萃编》,科学出版社,1965年,第10页。

[4] (唐)张彦远, 《历代名画记》,俞剑华注释,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1964年,第40页。

[5] (南朝宋)虞龢, 《论书表》,载 (唐)张彦远, 《法书要录》,范祥雍点校,人民美术出版社,1984年,第39页。

[6]同上。

[7] (南朝宋)范晔, 《后汉书》, (唐)李贤等注,中华书局,1965年,第1990页。

[8] (唐)令狐德棻等, 《周书》,中华书局,1971年,第837—838页。

[9] (汉)赵一, 《非草书》,载 (唐)张彦远, 《法书要录》,范祥雍点校,人民美术出版社,1984年,第2页。

[10] (南朝宋)虞龢, 《论书表》,载 (唐)张彦远, 《法书要录》,范祥雍点校,人民美术出版社,1984年,第42页。

[11] (南齐)王僧虔, 《论书》,载 (唐)张彦远, 《法书要录》,范祥雍点校,人民美术出版社,1984年,第18页。

[12] (唐)张怀瓘, 《书断下》,载 (唐)张彦远, 《法书要录》,范祥雍点校,人民美术出版社,1984年,第296页。

[13] (梁)陶弘景, 《陶隐居又启》,载 (唐)张彦远, 《法书要录》,范祥雍点校,人民美术出版社,1984年,第49—50页。

[14] (梁)陶弘景, 《陶隐居又启》,载 (唐)张彦远, 《法书要录》,范祥雍点校,人民美术出版社,1984年,第54页。

[15] (梁)陶弘景, 《陶隐居又启》,载 (唐)张彦远, 《法书要录》,范祥雍点校,人民美术出版社,1984年,第53页。

[16]佚名, 《尔雅》, 《十三经注疏》,阮元校勘,中华书局,1980年,第2575页。

[17] (汉)许慎, 《说文解字》,中华书局,1963年,第170页。

[18] (清)朱骏声, 《说文通训定声》,武汉市古籍书店,1983年,第97页。

[19] (西晋)卫恒, 《四体书势》,见房玄龄等 《晋书》,中华书局,1974年,第1065页。

[20] (东晋)王羲之, 《自论书》,载 (唐)张彦远, 《法书要录》,范祥雍点校,人民美术出版社,1984年,第4页。

[21] (南朝宋)羊欣, 《采古来能书人名》,载 (唐)张彦远, 《法书要录》,范祥雍点校,人民美术出版社,1984年,第11页。

[22] (南朝宋)范晔, 《后汉书》, (唐)李贤等注,中华书局,1965年,第2144页。

[23] (梁)萧子云, 《梁萧子云启》,载 (唐)张彦远, 《法书要录》,范祥雍点校,人民美术出版社,1984年,第30页。

[24] (梁)庾肩吾, 《书品》, 《历代书法论文选》,上海书画出版社,1979年,第86页。

作者单位:首都师范大学中国书法文化研究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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