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当代小说中的美食书写看当代文化心理流变
2016-04-03王崯
王崯
从当代小说中的美食书写看当代文化心理流变
王崯
内容摘要:对美食的书写是中国当代小说中一个并不罕见的主题,在文学作品中,食物被作家赋予了不同的意义,而当代作家对美食的聚焦则映射出其不同的文化价值取向。本文试图通过对20世纪当代小说中美食书写的纵向梳理,以陆文夫的《美食家》,阿城的《棋王》以及殳俏的《双食记》为例,剖析当代人的心理流变,勾勒当代人文化心理转向的轮廓。
关键词:美食文化心理身份认同欲望
当“食”作为人生存的一种本能性需求,一次次确证“民以食为天”的颠扑不破的信条的同时,不少当代作家也将眼光聚焦于美食,将“吃”定为结构文本的主线,展开一场饕餮盛宴的书写。若单以现当代文学历史沿流论之,美食题材早在三四十年代就有诸多作品涉及,譬如周作人散文《北京的茶食》、《故乡的野菜》等,梁实秋的《芙蓉鸡片》等。到了七十年代,汪曾祺大谈四方五味,如《端午的鸭蛋》、《萝卜》、《豆腐》等散文极尽小吃门类。及至八九十年代,陆文夫的《美食家》,阿城的《棋王》,张贤亮的《绿化树》,刘恒的《狗日的粮食》等小说也或多或少的对“吃”进行极为细致地描写。而新时期的许多新生代作家诸如沈宏非、殳俏更是以“美食作家”而闻名……至此,小说对美食的观照,似乎预示着一种文学世俗化的可能,同时也打破了“食”在传统印象中的单纯性定义,它在文本中被赋予的多重意义也折射出不同时代的文化价值取向。
一.名士风流之韵——身份的自我认同
陆文夫的《美食家》以“吃”为线索讲述革命者高小庭与资本家朱自冶的故事,阶级立场的不同似乎暗含着两者不可调和的阶级矛盾,而究其矛盾本质,简而言之,即是“吃”与“反对吃”的矛盾。“吃”被叙述者“我”打上了阶级的烙印,吃得好被归属于享乐主义的小资产阶级范畴,吃得朴素才符合革命者艰苦节俭的生活作风。以高小庭为代表的革命者们势必要求反对美食及它所指的资产阶级,在这些人看来,社会主义就是一起吃大锅饭,一起吃寡淡无味的“青菜炒肉”,一起喝平常人家都有的“大众汤”。宏大庄重的阶级矛盾最终归因于“吃”的问题上,这种滑稽性就正如小说一处细节描写“万万没有想到,一个好吃的人和一个反好吃的人居然站到一起来了!文化大革命中我成了走资派,朱自冶成了吸血鬼,两个人挂着牌子,一起站在居民委员会的门口请罪。”这本是历史的一场闹剧,却令读者不得不慨叹其戏谑性,同时注意到作者对“吃”的二元对立的阶级性的拆解。
如此看来,资本家这样一个称号对于朱自冶,并无其实质性的阶级意义,它仅仅是为朱自冶追求吃的艺术时提供一种物质上的资本,这是他能够享受“吃”的必要前提。他虽被冠以“资本家”的名号,却没有残酷剥削过人民大众。当然,他在文革批斗过程中怕挨打,随意将罪名推卸至妻子孔碧霞身上,种种的懦弱行为又表明了他绝非是坚韧的革命者之流。朱自冶始终是一个游离于政治桎梏之外的个体,而他对于吃的精致追求则更类似于一代名士风流遗韵。“吃”在这个层面看来表征着一种身份符号。
朱自冶是一个因为好吃而成家的人,他的一生伴随着对美食的追求。解放前不愁温饱的朱自冶把“吃”视为一种享受方式,讲究其精致与细腻,“吃”不再以一种生存的必需品,而是以生活的艺术品的姿态常驻朱自冶小资情调的生命中。而当三年自然灾害席卷全国,大众都陷入一种食不果腹的状态中时,“吃”对于朱自冶而言则退守至它最基本的生存层面含义上。他也会为了求得生存,乞求高小庭分他一些南瓜度日。但是一旦当他不为生存窘迫之境所钳制,他立刻再度拾起吃的艺术把玩起来,追求着美食色香味全方位的极致感受。他不为任何一个阶级而活,在朱自冶的世界里,他与高小庭在人际处理的站位从来就不需要任何阶级立场的转变和思想上的洗礼。在高小庭面前的示弱,绝不是资产阶级队对于革命者的臣服,而是“人”在生存面前的一场委曲求全。他逍遥洒脱的一生付诸于“吃”的艺术,实现了一场个人对阶级围困的生命的突围,用“吃”为自己代言,竖起一面身份自我认同的旗帜。
有学者曾有言“这一时期的美食话语,一方面是文人强调个性、情趣,美食入文,成为艺术;另一方面他们对自身继承的文化传统依旧充满信心和安全感”。说到文化传统,文本隐约透着一种苏州名菜的文化情结,在高小庭刚要进行饭店改革之时,朱自冶对高小庭“你把苏州的名菜弄得一塌糊涂,你你,你对不起苏州。”高小庭的改革已经不再只是菜式的变化那么简单,他的行为实质上是对一座城市的文化的抛弃和毁灭,正如丁大头说的那样“苏州的吃太有名了,是千百年来劳动人民创造出来的文化,如果把这种文化毁在你的手里,你是要对历史负责的。”不妨将这种心理描述视为一种隐喻的笔法,陆文夫或者说朱自冶对苏州精致小吃的向往与追求,对名士风流的一种变相承续实则都是对传统文化的复归和和靠近。80年代,当代中国知识分子在经历了十年浩劫“文化大革命”以后,从毛泽东宣扬的乌托邦世界中惊醒,普遍陷入了信仰上的荒谬与空虚之中。因此,对于未来感到无所适从的知识分子只得返回过去,到历史中去找寻精神支柱。
二.本能之无尽满足——文化的消解与质疑
80年代《棋王》中对于“吃”的描写也可谓细致,如果说陆文夫《美食家》对食物的描写更偏重于吃食的讲究与食物本身的色香味属性,那么阿城《棋王》则侧重于“食”这一动作性描写。“拿到饭后,马上就开始吃,吃得很快,喉节一缩一缩的,脸上绷满了筋。常常突然停下来,很小心地将嘴边或下巴上的饭粒儿和汤水油花儿用整个儿食指抹进嘴里。若饭粒儿落在衣服上,就马上一按,拈进嘴里。……吃完以后,他把两只筷子舔了,拿谁把饭盒冲满,先将上面一层油花吸净,然后就带着安全抵岸的神色小口小口地呷”这段对吃的描写可谓出神入化,读者在字里行间感受到王一生对“吃”的认真近乎虔诚的态度。此外,《棋王》也着重描写了知青们聚在一起吃蛇肉的场景,读来不觉口齿留香,如身临其境。
阿城将“吃”与“棋”作为勾勒文本的两条线,辩证统一于一个文本,而这两个意象的终极指向即老庄思想。“吃”是王一生的一种本能性反应,是对物质生活的基础性向往;而沉迷于“棋”的世界也意味着王一生深谙“无为而为”的精神准则。王一生除了“吃”与“棋”便别无所求,丝毫不在意既定的制度规约和道德束缚,他秉持“何以解忧,唯有象棋”之信仰,认为“没有什么忧,没有。‘忧’这玩意儿,是他妈文人的作料儿。”自古文人尊奉“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的古训,对自身有着强烈的道德约束,常对世事无常、英雄无用感怀不已,王一生则显出对儒家不满的意味。“《棋王》肯定了个体对于物质生命的执著,也就直接与革命道德的个体生命蔑视相对抗。在当代中国,政治意识和革命思想超越了个体的物质存在,个人的意志要服从于革命的体制。”对于吃的极端尊重体现出作为个体的王一生对于集体政治的反叛,在社会大众对领导人极度膜拜的环境下,聚在这里的王一生们似乎在以“吃”这种人的本能性为武器,抵抗着外来生活环境的入侵。王一生的出走被视为是一种精神的逃离,一种对生命束缚的挣脱,在这一程度而言,这令人迷醉的“美食”的背后则是对文化架构和对固有的政治文化消解与漠视。
然而,在解构了一切既定权威话语之后,读者不得不追问坍塌了的价值体系该被什么重构起来?王一生和“我”代表的是截然不同的人生价值观,王一生代表的是世俗性的人生观,“我”则承续了五四一代启蒙的人生观。王一生的人生信条是“人要知足,顿顿饱就是福”,而“我”则认为“人吃饭,不但是肚子的需要,而且是一种精神需要”。“我”本试图对王一生进行一场启蒙,使之对生命崇高意义进行思考,然而随着故事的发展,“我”反而开始认同王一生的人生哲学,“不做俗人,哪儿会知道这般乐趣?家破人亡,平了头每日荷锄,却自有真人生在里面,识到了,即是幸,即是福。”王一生从底层平民视角出发,看到了在连温饱都得不到解决,人的生存尚遭到威胁之时,人们关心的只是“吃”这种最基本的动物性本能,以这样的世俗性消解了知青人生价值的神圣性。从“我”对王一生生活态度的转变,可以看出,世俗不再被知识分子代表的精英话语排斥和拒绝,对追求基本的物质财富的世俗性想法持一种理解态度。十年浩劫宣告着从物质向精神的追求的失败,如今从精神跌落到只剩物质的人们,还要再继续追求精神价值吗?阿城显然在物质和精神中并没有找到一个确切的平衡点,王一生的“无为”虽可视为对道家传统的宣扬与延续,但并不表示阿城对道家文化持确信的态度,“我”的设定可视为阿城对五四传统人文精神的一种犹豫性偏向。
三.食色之性——消费欲望与满足快感
90年代,商品经济浪潮涌入国内,经济的逐渐繁荣使得大众不再困顿于温饱问题,而消费则逐渐演变为一种时尚,成为生活消遣的一部分,文学的世俗化倾向也在主流的叙事话语中蔓延开来。90年代之后延伸至新世纪,人们对“吃”的追逐与享受很少再仅仅是为了满足生存之需求。殳俏作为当今最走红的美食作家,透过她的作品,读者可以感受到当下饮食文化所展现的人类生存状态。
短篇小说《双食记》主人公“他”沉迷绵绵烹饪的火爆辛辣和冰冰慢炖熬制的清淡鲜汤两种迥然美味之间,享受着两种味道之时,也纠缠于这两个女人之间。小说写的是“食”却谈的是“色”,欲望也。《双食记》用全知的视角,以“他”作为第一人称进行讲述,文本字里行间透出一种极冷淡的语气,趋于零度的叙事情调,使得读者感受到“他”在两个女人之间的绝对的平衡状态以及这种平衡背后所代表的无情与无爱。“他便是这样周旋于两种迥然的风味之间,有着掌控一切的满足感。并且他的胃也似乎养成了天然良好的习惯——五点半一过即开始渴望一盅好汤的醍醐灌顶,而八点半一过,舌尖又在为了辣椒花椒豆豉豆瓣而骚动着。……他两种都需要,却完全没办法用一种代替另一种罢了。”食物“味觉”的标签在这里俨然成为了一种人物性格的符号,“辛辣”隐喻着绵绵的成熟妖娆而性感而“清淡”则暗示着冰冰的淡雅含蓄及内敛。“他”无法从两种味觉囹圄中退出,仅仅是因了他的个体需求,绵绵和冰冰仅仅作为一种满足需求的必要条件而存在。味觉追求上升成为一种个体生命体验的尝试,“吃”成为一个没有实质内容的空荡的姿势驱壳,消费时代的欲望演变为一个无法填充的偌大的黑洞。满足欲望和享受快感轻而易举到不需要付出任何代价,只为一种简单的纯粹性。在“他”的视阈里,美食和女人就是等价的两样物品,享受他们的结果不过是满足内心的欲望。这般无视女性作为人的属性而只看得到其物性的观点源于童年记忆对他的影响。成年后的“他”简单地将女性和美食等同起来——切均可消费,一切亦均被选择。“他”心理模式的建构本来就是属于消费时代一个畸形了的牺牲品,注定其日后的悲情也成为了一种必然。
殳俏巧妙地用父子代际的故事,将这一特殊性故事推到了普适性的高度。小说至此,从美食衍生出来的就不仅仅是色的问题了,它似乎还关涉到人情人性等在广度与深度都更高层次的问题。当欲望成为一种时代的消费品,及时行乐满足快感的信条肆意横行,人性人情人伦等诸多理性化问题自然全被抛之脑后,官能之感远远大于理性思考。小说中“他”未能明白在情和爱都不能苟活的时代,信任当然也无处藏身。小说结尾处,“他”发现出轨的妻子分明厨艺精湛到会制作精致的提拉米苏,却每顿只给自己敷衍的咸菜肉末,“他”意识到“这便是爱和不爱的区别。想到这里,他决意为那碗咸菜肉丝,为自己吃过的所有食物大哭。”文本末了,读出一股子人去楼空的薄凉,这是“他”的悲凉,消费完欲望想要寻找真爱时,却再不可得的默然。这也是属于这个时代的悲凉。作者似乎在暗示着,当一个消费性时代享尽了一切快感,狂欢的盛宴接近了尾声,回头想要追寻被弃置多年的人文精神,人道关怀之时,那套已呈分崩离析的价值体系也未能拼凑得起来了。这应该可以说是殳俏对90年代之后的消费文化的一种思考。
综上所言,文学作品中的美食书写,均是明写美食,暗言其他的模式。陆文夫写美食,表征着名士风流之身份;阿城书美食,是在温饱之中对传统文化的回归进行反思;殳俏谈美食,满纸尽见欲望与快感的书写。从解放前至改革开放之后,中国文化之变全然投影至“吃”的基本习性之中。大部分的知识分子,都选择自己的方式应对急速变化的社会语境。无论是向往着传统文化中一代名流之气度,逃离政治话语之枷锁为自我立言,或是在坍塌和未建立的价值体系中徘徊,在“无为”之中反思传统,还是及时行乐,享受当下,娱乐至死,消费至极……都代表了不同时代下的不同文化心理的流变。如此,实用或者享乐,无为或者有为,拥护或者反对,重建或者推倒即成为了每个时代的命题,时代总不过是在现实和理想中寻求着最大化的双赢。
参考文献
[1]陆文夫.美食家[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
[2]阿城.棋王[M].北京:作家出版社,1998.
[3]冯进.中国现当代文学中的“美食怀旧”书写——以陆文夫为个案2013(04).
[4]刘盈盈.生存与实现之寻根——阿城《棋王》文本解读》[J].青年文学家.2012 (05).
[5]汪树东.重论《棋王》的价值立场[J].石河子大学学报.2006(03).
作者单位:(武汉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