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玉与宝玉(昆曲剧本)

陈西汀

《曲学》第四卷

妙玉与宝玉(昆曲剧本)

陈西汀

人物表

妙玉 宝玉 惜春 焙茗 老嬷嬷 嬷嬷乙 丫环

第一场 乞红梅

(漫天大雪，栊翠庵庵门紧闭，露出几支出墙的红梅。)

宝 玉(内)： 焙茗。

焙 茗(内)： 二爷。

宝 玉(内)： 你看栊翠庵中，红梅怒放，好鲜艳也。

焙 茗(内)： 您别只顾看梅花，当心脚底下滑到哉。

宝 玉(内)： 哈哈哈……

(焙茗引宝玉上。)

焙 茗： 当心，当心。

宝 玉： (唱)[赏花时]白雪红梅别样娇，行近禅门不忍敲。

焙 茗(插白)： 我说二爷，您不忍心敲门，可怎么把红梅弄到手，向姐儿们交账啊。

宝 玉： (唱)你看玉宇展红绡，怎容得俗人轻到，怕只许门外暗魂消。

焙 茗： 二爷，这么大风雪，您立在门外，冻坏了身子，老爷太太，要拿我焙茗是问的。

宝 玉： 不要紧，我再欣赏片刻。

焙 茗： 好，您欣赏，您慢慢欣赏。——咳！我真闹不明白，向一个小尼姑讨两支红梅花，偏要劳动他的大驾，可他还真来了，看起来，也有点轻骨头！

宝 玉： 啊，你胡说什么？

焙 茗： 奴才没说什么。

宝 玉： 什么轻……骨头。

焙 茗： 这……我说这天冷冻得我刮刮抖。好，二爷，我来敲门。

宝 玉： 慢，让我自己来敲。

焙 茗： 二爷，您这是啥个意思？

宝 玉： 你那一双手，是不能碰这清净庙门。

焙 茗： 啊，二爷，奴才这双手，是服侍二爷的，这庙门倒不能碰了。

宝 玉： 不能碰。

焙 茗： 好，二爷自己碰，奴才落得在一旁站着。

宝 玉： 你要走开。

焙 茗： 怎么，我站也不能站了。

宝 玉： 妙玉师傅见到你沾着她庙门的泥土，也会生气的。

焙 茗： 我的妈，这么一说，她自己那一双脚，也不能踏到庵门外，沾着奴才沾过的泥土了！

宝 玉： 这个……

焙 茗： 您说奴才这个道理还站得住脚吗？

宝 玉： 不要多话，免得被妙玉师傅听见。

焙 茗： 怎么，那妙玉的耳朵也是不能沾着奴才的声音的？

宝 玉： (生气)你今天是怎么了！

焙 茗： (赔笑)二爷，这栊翠庵的风景好，二爷开心，奴才也寻点小趣味。这么着，奴才躲到那山坡后头，二爷把红梅弄到手，奴才再出来迎二爷，您说好不好？

宝 玉： 也好，你可不要探出头来。

焙 茗： 瞧您，天气这么冷，奴才缩头还来不及呢。(下)

(宝玉侧耳听，内传出木鱼声)

宝 玉： 听里面鱼木声响，想是妙玉正在诵经，待我轻叩门环。

(老嬷嬷上)

老嬷嬷： (念)大雪阻人行，谁来叩佛门。何人敲门？

宝 玉： 哦，对不起，老嬷嬷，我是宝玉，特来拜见妙玉师傅。

老嬷嬷： 哎呀，宝二爷来了，——快快进来。

宝 玉： (立门外不动)不可，请嬷嬷先行通报，宝玉才能进去。

老嬷嬷： 这可了不得了。——姑娘，宝二爷来了。(入内)

(木鱼声息)

宝 玉： 木鱼声息，她步出佛堂来了。

(宝玉恭立。妙玉上。老嬷嬷上。)

老嬷嬷： 宝二爷快请进来。

(妙玉站立，望宝玉微笑。)

宝 玉： 宝玉拜见妙公。

(进门，关门，嬷嬷下。)

妙 玉： 这般大雪，玉趾亲临，定有见教。

(目视红梅微笑。)

宝 玉： (亦笑)妙公乃是先知的菩萨，凡夫俗子，一念之微，也逃不出妙公慧眼，妙公啊！(唱)[幺篇]只听说摩诘曾图雪里蕉，却未见片片丹霞雪里烧。她这里无意出墙梢，惊动了你闺中交好。她们呵！乞一枝吟咏把寒消。

妙 玉： (唱)[前腔]她们要对酒围炉把韵敲？

宝 玉： 是啊。

妙 玉： (唱)少一枝溢艳流丹傲雪苞。

宝 玉： 是是是。

妙 玉： (唱)你这里玉趾便轻劳。

宝 玉： 冒昧。

妙 玉： (唱)我却要打破砂锅问了，她们因何不自己来讨？(唱)偏叫你来折贵人腰。

宝 玉： 这个……(背)众位姐妹，都说她的红梅，只有我能来讨得，只是这句话是不能对她实说的呀。——哎呀妙公啊！姐妹们都是女孩儿家，这大风雪中，是不便行走的呀。

妙 玉： 此话是真？

宝 玉： 与妙公说话，怎敢有假。

妙 玉： 无假？

妙 玉： 呃，无假。

妙 玉： 既然无假，请回复她们，就说栊翠庵的红梅，是不许外人来讨得。

宝 玉： 哎呀妙公！你今日若不肯惠赠一枝，叫宝玉怎样回去交令？

妙 玉： 就照我适才的话讲。

宝 玉： 不是哦。她们说自己都是凡俗之人，不敢轻辱禅门。故而差宝玉前来，冀得妙公垂鉴。

妙 玉： 哦，她们都是俗人，你独不是！

宝 玉： 呃，不是哦。只因宝玉平日，敬仰妙公，她们都说宝玉这一点虔诚，定能使妙公大发慈悲，一枝相赠。

妙 玉： (微笑)原来如此。

(嬷嬷持红梅一枝上。)

嬷 嬷： 姑娘。

(妙玉接过红梅。)

宝 玉： 这红梅……

嬷 嬷： 姑娘早知宝二爷来意，命我剪取了一枝。

宝 玉： 我早知道妙公是一位活菩萨！(拜)

妙 玉： (唱)[前腔]只为你不避风寒大雪飘，酬答这玉骨冰心绝代娇。好教你归去把差交，有一事还要你向众人转告。

宝 玉： 转告什么？快请吩咐。

妙 玉： 要她们一件报答的礼物。

宝 玉： 礼物，快快请讲。

妙 玉： 请她们把吟好的红梅诗送我一看——(唱)这便是报我以琼瑶。(交红梅)

宝 玉： 遵命。

妙 玉： 宝玉转来。

宝 玉： 妙公还有什么赐教？

妙 玉： 回头送诗的人，还要是那个讨红梅的！

宝 玉： 送诗的人，还是那个讨红梅的，讨红梅的！——多谢，多谢！

(宝玉出门。妙玉关门，望宝玉。)

宝 玉： 送诗的人，还是讨红梅的，哈哈哈……

(宝玉滑跌，焙茗一把扶住。)

焙 茗： 啊呦呦，我的小祖宗。

(宝玉回头一望。妙玉门已关上，幕落。)

第二场 评 诗

(夜幕降临，大雪未已。佛殿中，嬷嬷点燃佛灯，香烟缭绕。炉火正旺，炉水欲沸。)

嬷 嬷： 姑娘，水开了，杯子拿来，加些热水。

(妙玉手持一绿玉斗上。)

嬷 嬷： 院子里立了好半天，快喝些热的。——

妙 玉： 嬷嬷，少时宝玉送诗前来，请他到这佛殿里坐。

嬷 嬷： 晓得。

妙 玉： 还有，再去剪下几枝红梅。

嬷 嬷： 姑娘还要给哪个？

妙 玉： 嬷嬷不要多问。

嬷 嬷： 好，我不多问。(下)

妙 玉： (端起玉斗，仔细端详，呷了一口，唱)[霜天晓月]无瑕碧玉，茶香缕缕，看窗外满天飞絮，有谁似我清癯？(诗)旧家好梦忆姑苏，冷月梅花淡欲无。今日红梅雪中看，客窗相伴一身孤。

(远处敲门声，嬷嬷上。)

嬷 嬷： 姑娘，宝二爷来了。

妙 玉： 请进。

(宝玉上)

宝 玉： 妙公，宝玉送诗来了。

妙 玉： 快快坐下。

(嬷嬷为宝玉脱去蓑笠，下。妙玉拿起自己所饮的绿玉斗，斟上一杯茶，递至宝玉面前。)

妙 玉： 寒夜客来茶当酒。请。

宝 玉： 沉沉碧玉映清茶。多谢。

妙 玉： 宝玉啊！(唱)[前腔]劳君贵步，雪中再顾。这一杯碧螺碧玉，酬你青鸟传书。

宝 玉： (唱)[前腔]倾杯如注，清心涤腑。请妙公细评诗句，我自品茗围炉。

(妙玉看诗，宝玉赏杯。)

宝 玉： 啊。好一只香气袭人的绿玉斗！(嗅)

(妙玉闻声，见状，突感不安。)

妙 玉： 宝玉！

宝 玉： ——妙公。

妙 玉： 你且坐下，我有话问你。

宝 玉： 宝玉洗耳恭听。

妙 玉： 你把杯儿放下。

宝 玉： 这玉杯香气袭人，请妙公容我一边饮茶，一边答话。(又呷上一口)

(妙玉镇定心神)

妙 玉： 我来问你，这诗中宝钗、黛玉、湘云、惜春全都齐备，单单少你一人，却为何故？

宝 玉： 我……我今日未曾作诗。

妙 玉： 佛家最忌的是一个谎字，你那一群姐妹，叫你前来乞取红梅，怎能不叫你吟诗！

宝 玉： 呃……

妙 玉： 你做诗的题目，我都能猜着。

宝 玉： 什么题目？

妙 玉： 不过是打趣你到栊翠庵乞取红梅！

宝 玉： 这……

妙 玉： 嗯？

宝 玉： 妙公！你真是观音在世。我的诗题正是“访妙玉乞红梅”。

妙 玉： (佯怒)哼！好一群公侯小姐，竟在背后拿我取笑，看来你贾府这座家庙，并非清净之地，我错进来了。

宝 玉： 哎呀妙公！只因众姐妹平日与妙公下棋、吟诗，知己忘形。今日一时兴至，命我吟咏红梅，绝无取笑之意，妙公不信，请看我这首拙作，可有一字取笑妙公。——

妙 玉： 待我看来。

宝 玉： 敬请指正。

妙 玉： (念诗)酒未开樽句未裁。——起得平平。

宝 玉： 是啊，起得太不精彩。

妙 玉： 寻春问腊到蓬莱。——栊翠庵怎比得蓬莱仙岛。

宝 玉： 人杰地灵，妙公居住，就是蓬莱。

妙 玉： 你也学会奉承拍马了！

宝 玉： 不不不，实事求是。

妙 玉： 不求大士瓶中露，好乞嫦娥槛外梅。——嫦娥，大士，俗气得很。

宝 玉： 是是是，一个人要脱去俗气好难那！

妙 玉： 入世冷挑红雪去，离尘香割紫云来。槎枒谁识诗肩瘦，衣上犹沾佛院苔。——院子里都是大雪，哪里还有青苔沾你的衣袖？

宝 玉： 是是是。下雪么，早把青苔盖没了。

妙 玉： 这些诗儿，暂且放在这里。

宝 玉： 请妙公慢慢点评。

妙 玉： 宝玉，你可知道，我为何教你送诗前来？

宝 玉： 这倒不知啊。

妙 玉： 我要送你与那姐妹们每人一枝红梅。

(嬷嬷抱红梅上。)

嬷 嬷： 红梅来了。

宝 玉： 宝玉为众姐妹拜谢妙公！

妙 玉： 宝玉！(唱)[皂罗袍]寄语惜春黛玉，道一枝相赠，聊共清娱。要每朝浇润水盈壶，那便是大士瓶中露。好生爱护，陪伴琴书，芳华易度，转眼空无。莫教她随人叹息身无主。

宝 玉： (唱)[前腔]多谢殷勤嘱咐，声声字字，警我痴愚。把慈悲心事告群姝，愿红颜长向深闺驻。寒风凄楚，清磬木鱼，乞花人去，咫尺天涯，铭记你今朝教诲把禅心悟。

(宝玉在唱中披蓑、戴笠、取花，最后取绿玉斗一饮而尽下。嬷嬷随下。妙玉目送宝玉，回身取过绿玉斗，抚摩怅然。)

妙 玉： (唱)乞花人去，咫尺天涯，寒风凄楚，清磬木鱼。今夜啊！不诵经只诵他红梅句。

第三场 观 弈

(雪霁天晴。惜春客堂。丫环拂拭棋盘，安排棋子。红梅一枝，瓶中吐艳。丫环浇水。惜春手持画稿，款步走上。)

惜 春： (引)朱墨写梅花，疏影多闲雅。误入俗人家，曲高愁和寡。

丫 环： 小姐，红梅换过了水，棋盘棋子都洗过了。

惜 春： 好，把这幅画儿挂起。

丫 环： 是。

惜 春： 丫环。

丫 环： 在。

惜 春： 少时妙玉师傅，前来下棋，备好清茶侍候。

丫 环： 晓得。

妙 玉： (上)(引)风雪送年华，地僻禅心暇。闻说折来花，入了闺中画。

惜 春： 妙玉姐姐，快快请进。——

妙 玉： 好一幅红梅斗雪图。

惜 春： 见笑。

妙 玉： 你的画儿又大大的进步了。

惜 春： 与真梅相比，差得远了。

妙 玉： ——哦，你倒是养护得好。

惜 春： 宝玉哥哥，千叮咛，万嘱咐，说姐姐关照，好生爱护，怎敢疏忽。

妙 玉： 红梅有幸，遇上你这个知己，我当为她谢你。

惜 春： 不敢。

妙 玉： 这些日来，画技长进，但不知棋艺如何？

惜 春： 洁盘拭石，正要请教。

妙 玉： 请。

(妙玉、惜春对弈。丫环上茶。宝玉上。)

宝 玉： (引)晨起读南华，焙茗来传话。望见一袈裟，拂过葡萄架。 清晨起来，翻读《庄子·秋水》一篇，忽然焙茗来报，惜春四妹门前，有袈裟一闪，我想四妹平日常与妙玉谈经论佛。这个穿袈裟的，除了妙玉，还有何人？咳！想妙玉天生孤傲，轻易不出庵门，难得一见。今日有此机缘，正好领略一番佛家妙相。(棋子声)棋子的声音，想是妙玉正与四妹下棋，待我隔帘一看。——果然是在下棋，不可惊动她们，待我悄悄进门。

(宝玉悄悄进门，二人全然未觉。宝玉立于妙玉身后。妙玉砰然一声，又下一子。)

惜 春： 呀！(唱)[绣带儿]这一角，顿时恶化。叫人怎样“腾拏”？只道你是菩萨心肠，却谁知是好杀吴娃。有了。哈哈，发现了妙手休惊怕，只一着沿边立下。

妙 玉： (唱)你且慢心欢喜，“倒脱靴”全部擒拏。可还有起死回生妙法？

宝 玉： (唱)[前腔]哎呀，果然是佛法神通大，未几着便分高下。

惜 春： 如此说来，我输了。

宝 玉： 输了，输了，哈哈哈……

(二人惊起。)

惜 春： 宝哥哥，你是何时来的？

宝 玉： 到此多时，未敢惊动妙公，请休见怪。——啊妙公，你轻易不出禅关！今日何幸，在此相见。

(妙玉呆看宝玉，不语，宝玉怔住。)

惜 春： 宝哥哥快快坐下吃茶。

宝 玉： 哦……

妙 玉： (唱)猛听说出禅关心乱如麻，又只是如醉如痴如傻。

惜 春： (唱)堪夸，大观园你才学当称霸，不管是琴棋书画。

宝 玉： 是是是。(唱)恨不能幻作娇娃，侍莲台常蒙点化。

妙 玉： 告辞。

宝 玉： 宝玉代四妹奉送一程。

(妙玉径出，宝玉随下。惜春默送，意味深长一声轻叹。暗转。)吐真。(大观园荒凉石径中，残雪未消。妙玉上，宝玉随后。妙玉脚下一滑，宝玉趋前一扶，妙玉回头向宝玉一看，宝玉感到惶恐。)

宝 玉： 呃！宝玉不该以秽浊之手，污妙公清洁的袈裟。

妙 玉： 劳你远送，便请回去。

宝 玉： 这一带路径荒凉，宝玉再送几步，还有……

妙 玉： 还有什么？

宝 玉： 还有一言，未敢动问。

妙 玉： 有话但讲。

宝 玉： 是是是。请问妙公，琴棋书画，何以这般超尘绝俗？

妙 玉： 这……身在尘俗之中，心在尘俗之外。

宝 玉： 身在尘俗之中，心在尘俗之外。敢问妙公，你每日木鱼清磬，是否就是敲除人间的俗气？

妙 玉： 木鱼清磬，若能敲除人间俗气，那些年老的僧尼，早都升天成佛了。

宝 玉： 这……我明白了。此乃先天所授，非人力所能强求，宝玉将终身为一尘俗之人。(伤感)

妙 玉： 你呀，若是尘俗之人，前日怎能乞得红梅，今日又怎能来送我！

宝 玉： (大喜)妙公，听妙公之言，莫非我这土木形骸，尚有一些灵心慧性么？

妙 玉： 这个，我却不知。

宝 玉： 妙公不知，我倒明白了。

妙 玉： 愿闻高见。

宝 玉： 佛门最讲缘分二字，妙公来到我的家庙，又不以俗物看待宝玉，这也是人生一段缘分耳！

妙 玉： (听到缘分二字，紧张地向四周一看)你，可以回去了吧。

宝 玉： 哎呀妙公，宝玉每听妙公说话，便觉头脑清明。请妙公允许宝玉，再送一程，呃，还要请教。

妙 玉： 还要请教。好，那旁有一石凳，你要问些什么，索性坐下来一齐问掉。

宝 玉： 多谢妙公。——啊妙公，敢请指教，妙公生在仕宦之家，何以动出家之念？

妙 玉： 你问的这个？

宝 玉： 是。

妙 玉： 有两句话，只怕你听了，又要难过的。

宝 玉： 我不难过。妙公请讲。

妙 玉： 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

宝 玉： 土馒头！

妙 玉： 土馒头。

宝 玉： 这土馒头就是坟墓。这就是说一个人终究是要进入坟墓的，哈哈哈……我明白了，明白了。

妙 玉： 明白了，回去吧。

宝 玉： 妙公，还有一事相问。

妙 玉： 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宝 玉： 闻听人言，一入空门，便无烦恼，此话真否？

妙 玉： 若无烦恼，金刚何以怒目，菩萨也不必低眉！

宝 玉： 这……是啊。若无烦恼，那金刚何必两眼圆睁，菩萨只是低着眉头什么也不看呢？他们也是有烦恼的。不过那如来佛一直则拈着花枝微笑，他是不会有烦恼的了？

妙 玉： 你知道他笑的什么？

宝 玉： 什么？

妙 玉： 他是拿笑来排除烦恼！

宝 玉： 哦！他的笑是排除烦恼！啊，妙公，如此说来，妙公你也有……

妙 玉： 有什么？

宝 玉： 呃呃呃……宝玉失言，妙公见谅。

妙 玉： 你岂不知，太高人愈妒，过洁世同嫌；未进土馒头，烦恼谁能免！

宝 玉： 宝玉何幸，得聆肺腑之言，拜谢拜谢！

妙 玉： 现在你总该回去了吧？

宝 玉： 还有最后一事，要问妙公。

妙 玉： 快些讲吧。

宝 玉： 常听人言，这头上的发儿，名曰烦恼丝，所以出家人，定要把它削去。妙公看破红尘，何独留下这青丝一握？

妙 玉： 这……(唱)[太师引]这痴心问出了痴心话，倒叫我难以回答。宝玉啊，你为何问出此言？

宝 玉： 宝玉一片虔诚，妙公莫要责备。

妙 玉： (唱)不怪你出言唐突，也知你心地无暇。

宝 玉： 妙公知我，至感至感。

妙 玉： (唱)天赋我一握青丝发，为什么将它割下？有道是心里存真佛，酒肉可沾牙。宝玉啊，难道你愿意看见一个头上光秃秃的妙玉么？(唱)纵然是空门寂寂，到底是女儿家。

宝 玉： 我真的明白了。(唱)[三换头]你前生是仙宫俊娃，小谪到人间度假。美在女儿无价，怎能少青丝一把。却笑我冥顽呆傻。冰雪心，肝胆话，如承受甘霖喷洒。

妙 玉： (唱)你才说遇合惟缘分，我便也随缘说自家，只是过耳之言，莫向旁人说起它！

宝 玉： (望着妙玉叮咛的目光)这……宝玉晓得，晓得，妙公放心就是。(合十)

(妙玉嗔笑下。)

宝 玉： 妙玉，慢走，慢走……(伤感地)妙公去了！——唉，想我宝玉，活到今天，何曾有人对我讲过如此真情实话，这才是真正的知己！(唱)[尾声]谁说你是冷面娃，热腾腾把宝玉来融化。恨不得归去换袈裟，立即相随去出家。

(宝玉留连眺望，回坐到石凳上，误坐到妙玉适才的位置，急起，拂拭，坐到自己的位置上，再慢慢移近妙玉的位置，沉吟浮想。)

焙 茗： (上)(冷冷地)二爷，当心石头上冷气，侵入您的屁股里去哉！

宝 玉： ——你……是几时来的！？

焙 茗： 早就来了。

宝 玉： 你听见我与妙玉师父的说话么？

焙 茗： 听见。

宝 玉： 啊！

焙 茗： 不太清楚。

宝 玉： ——二爷关照你，我与妙公的说话，都是些过耳之言，不要与旁人提起！

焙 茗： 晓得晓得，二爷放心就是！(合十)

宝 玉： 你！

第四场 魔 侵

(佛堂中，更深人静，炉烟袅袅，天外暗月空蒙，室内笼在朦胧烟雾中。)

(佛案木鱼旁，有一古镜，妙语披洒着长发，对镜沉吟。——宝玉出现在身后，恭敬站立，欣赏委地的长发。)

(妙玉忽然紧张恐惧，宝玉消失。妙玉握住长发，镇定心神，慢慢盘掠于头顶。)

(妙玉盘掠中，由快而慢，而停手沉吟。宝玉再次出现，伸手帮助他盘掠青丝。妙玉不觉如痴如醉，难于自持。偶然间，两手相触于发上，妙玉避席而起，宝玉再次消失。)

(妙玉振作一下精神，剔一下佛前灯花，看一看庄严佛相。行至窗前，开窗，望月，一阵冷风吹过，顿觉清爽。忽然噼啪一声，灯花爆蕊，室内闪烁不定。回身一望，灯上双头照耀。妙玉怦然心动，趋前欲剪灯花。剪刀在手，忽又停住，目注双花，宝玉又傍倚着自己微笑。)

(灯光明灭不定中，妙玉袈裟卸去，顿时成为俗装妙玉，绝代佳人。溶溶月色，照映两人，相偎相倚。宝玉强拉妙玉求欢，妙玉佯怒佯嗔，宝玉恐惧赔罪。妙玉嫣然一笑，宝玉大喜趋抱，妙玉亦低头相就。两情融融，放纵于禅堂之内，进向禅堂深处。)

(灯花噼啪，佛灯大明。妙玉独自僵立在佛灯旁，惺忪着双眼，似乎尚未醒过，环顾室内，似有所寻。〔寻宝玉也〕下意识地看一看身上袈裟，下意识地抚摩着身上的衣裙，下意识地抚摩着自己的脸颊。突然，一阵心情骚动，疾步斗室。)

妙 玉： (唱)[新水令]恨冤家何事苦相缠，好无端来干扰清幽佛殿。红梅冰雪院，错认武陵源，两次三番，把桃花比人面。

(坐上蒲团，闭目入定。)

(宝玉又笑吟吟上。)

宝 玉： (唱)[步步娇]适才间佛意随人愿，袈裟脱去真身现。

(拉妙玉起立，挽手。)

你是朵雪山莲，玉骨琼肌，风流独擅，我何福近神仙，多管是如来暗里牵红线！

妙 玉： (唱)[折桂令]说什么近得神仙，破坏我儿女金身，摧折我火力香莲。从今人后人前，羞惭怎掩，心荡魂迁。算只有潇湘帘布卷，忏悔中消度长年。误我贞坚，毁我诚虔；你是个混世邪魔，引妙玉坠落深远！(哭)

宝 玉： 哎呀！(唱)[江儿水]那厢她泪落如流霰，教人心倍怜。我此刻拿什么言语来相劝！咳！不用彷徨，但把真情展。妙公啊！既相亲莫再相埋怨，我为你轻拭鲛绡绢。(为妙玉拭泪)你是绝世婵娟，怎不遂人生心愿！

(妙玉顺从地投入宝玉怀中。)

(忽然一阵暴风，吹灭佛前灯火，妙玉紧紧抱住宝玉。)

(灯暗，宝玉消失。)

(室外传来恐怖的怪笑。隐约中，显现无数魔影。)

(妙玉一声惨叫，嬷嬷急上。灯光复明，妙玉两眼直视，瘫坐在蒲团上。)

嬷 嬷： 姑娘，姑娘！哎呀，快来人哪！

(嬷嬷乙、丙上。)

嬷 嬷： 姑娘不好了，快到府里报个信去。

嬷嬷乙： 这，天还没亮，到府里找哪一个去！

嬷嬷丙： 是啊。

嬷 嬷： 姑娘平日与惜春姑娘最好，先到她那儿去。

嬷嬷乙： 也好，我们走。(下)

嬷 嬷： 姑娘，你醒醒，你醒醒，这叫我怎么办哪！

(取绿玉斗斟茶。)

嬷 嬷： 姑娘，你喝点儿茶。

(妙玉紧闭牙关。)

嬷 嬷： (大哭)姑娘，你好端端的怎么得了这怪病哪！

(嬷嬷乙、丙引丫环、惜春上。)

惜 春： 妙玉姐姐，妙玉姐姐，哎呀！(唱)[雁儿落]才和你棋枰间争后先，却怎便蒲团上风云变。嬷嬷，是误把丹药来吞咽？

嬷 嬷： 没有。

惜 春： (唱)还只是念经文人太倦？

嬷 嬷： 早就上蒲团打坐了。

惜 春： (唱)难道是柳怪花妖现？暗夜中偷偷侵佛院？

(敲门声。)

嬷 嬷： 有人敲门。

嬷嬷乙： 谁人敲门？

焙 茗： (内)宝二爷有事前来。

惜 春： 宝玉哥哥来了！

嬷嬷乙： (开门)宝二爷。

宝 玉： (立而不动，焙茗及数丫头陪着)妙玉师傅可有什么意外之事？

嬷 嬷： 您快进来。

宝 玉： 先告诉我，才好进去。

嬷 嬷： 您不是知道了才来的？

宝 玉： 我未曾知道什么，只是在睡梦中，见到妙玉师傅是这样……特来看看。

惜 春： 哥哥，你快进来。

宝 玉： 啊，四妹在此。

(宝玉进。)

嬷 嬷： (哭)宝二爷，您救救我们姑娘。

宝 玉： 啊，妙公，妙公，妙公啊……(唱)[侥侥令]雪径才相别，禅床禁不言。嬷嬷，她是怎样地得此急病那？

嬷 嬷： 二爷，我哪知道啊！

宝 玉： (唱)却不道梦里惊心容颜变，真的是病倒沉沉在佛殿前。

嬷 嬷： 宝二爷，救救我们姑娘啊……

宝 玉： 焙茗。

焙 茗： 在这呢，二爷。

宝 玉： 速速去请御医前来诊治。

焙 茗： 是。(下)

宝 玉： 嬷嬷不要啼哭，你凑近她的耳边，就说，宝玉在此。

嬷 嬷： 好，我来叫——姑娘，宝玉在此！

(妙玉微有反应。)

宝 玉： 快，声音大一些。

嬷 嬷： 宝玉在此！

(妙玉反应。)

宝 玉： 再大一点。

嬷 嬷： 宝二爷看你来了！

(妙玉惊醒，睁开眼睛。宝玉恭立合十。)

宝 玉： 妙公，是我，是宝玉，看你来了。

(妙玉慢慢支起，望着宝玉、惜春，若有所忆，忽而伤心饮泣。)

宝 玉： 醒过来了。

惜 春： 快快扶起。

(嬷嬷扶坐案边。)

宝 玉： 快快取热茶来。

嬷嬷乙： 是。

妙 玉： (唱)[收江南]猛听得一连声宝玉到身边，好一似金针猛烈刺胸前。为什么心旌摇荡身在半空悬，待与他寒暄，怕与寒暄。

嬷嬷乙： 姑娘喝茶。

(妙玉接过绿玉斗，欲饮，看斗，手颤。)

妙 玉： 绿玉斗！(唱)拼教它玉碎锁心猿！

(摔斗！昏倒。)

宝 玉： 哎呀！(唱)[园林好]为什么见玉斗如狂似癫？为什么摔玉斗怒火内燃？这玉斗好生面善。(拾起)

惜 春： 这是她平日自己饮茶的玉斗！

宝 玉： 啊！它曾把我唇沾，它曾把我唇沾！

惜 春： 这……哦！(唱)[减字沽美酒带太平令]入空门未断尘缘，一时间定中生变。她若要医延命延，需自个向灵台猛施神箭！

宝 玉： 妙公！(唱)[尾声]你安心养病红梅院，碧玉清茶细吞咽。嬷嬷，少时御医就要前来，你们慢慢将扶至后堂，另换玉杯，沏上清茶，细细喂咽。她那头上青丝，好好梳拢，不可有一丝损害。你们要知道呵！(唱)她是玉洁梅清，点点灵根，都系在青丝——线！

(嬷嬷扶起妙玉向内行。)

宝 玉： 妙公保重。

(妙玉迷惘地转过身来，望着宝玉、惜春，似有所觉。一声惨笑，声泪俱下。昏昏沉沉，进入后堂。)

(空庭寂寂。)

惜 春： 哥哥，我们回去吧。

宝 玉： 回去。这绿斗带回去，我们也留个纪念。

(众丫环上围绕着惜春、宝玉，慢步空庭。一阵风扫残梅，丫环捡拾地上落梅，递与惜春、宝玉。惜春、宝玉拈花内望，不禁凄然。)

(焙茗叫上。)

焙 茗： 二爷，二爷，医生待会儿就到，妙师傅这个病，医生说了，它叫——

宝 玉： 叫什么？

焙 茗： 叫……叫，哦，叫走火入邪魔！

宝 玉： 走火入邪魔！

焙 茗： 是。

宝 玉： 什么意思？

焙 茗： 奴才问啦，医生说，走火嘛，就是这里头的火，钻……钻岔了道，像那鸟枪乱放，它……中了邪啦！

宝 玉： 休得胡言！

焙 茗： 二爷！这是医生说的，五个字，走火入邪魔！

宝 玉： 快快出去！

焙 茗： 这，是。——二爷也快走！(下)

惜 春： 哥哥，我们走吧。

宝 玉： 走。

(惜春等下。)

(宝玉一人独留，环顾四周。)

宝 玉： 如此凄凉，叫我怎生离去？

(宝玉伤感徘徊，妙玉独自走出，蓦然相对。)

宝 玉： 啊，妙公，你……怎么出来了？

妙 玉： 一天风露，感君枉顾！(合十)

宝 玉： 负疚之身，乞求宽恕！

妙 玉： 红梅魂已断，来岁花何处？

宝 玉： 纵无枝上花，也有魂相聚！

妙 玉： (凄然一笑)宝玉，你听！

宝 玉： 听？

妙 玉： 听见什么？

宝 玉： 似有仙乐之声。

妙 玉： 识此曲否？

宝 玉： 似有鸾凤和鸣，又似杜鹃啼血！

妙 玉： 此即红梅断魂之曲！

宝 玉： 红梅断魂之曲？

妙 玉： 入于君耳，铭于君心。

宝 玉： 何人所奏？

妙 玉： 妙玉心声！

宝 玉： ——心声不灭，佛缘永存！

(双双望空合十。)

剧终

附记：

本剧本创作于1989年，1997年发表于《上海剧稿》。

2016年，521— 53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