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中岛敦《山月记》对范本《李徵》、《人虎传》主题思想的继承与拓展
2016-04-03郭玲玲
□郭玲玲
论中岛敦《山月记》对范本《李徵》、《人虎传》主题思想的继承与拓展
□郭玲玲
《山月记》是日本近代作家中岛敦的成名作,也是战后日本高中国语教科书的“固定课文”之一。虽然唐传奇《人虎传》影响了《山月记》的创作,但是中日学界对二者在主题思想承继关系的密切性方面一直存在忽视倾向。本稿从范本《李徵》、《人虎传》与《山月记》的比较文学考察入手,揭示中岛敦《山月记》不仅在故事情节上与范本一脉相承,在主题思想——变身原因的宿命论、性格论剖析上也对范本进行了继承和拓展;其次重新探讨中岛敦直接引用范本的变身结果——老虎,其引用背后所反映的日本社会文化意识形态。
中岛敦、《山月记》、范本《李徵》与《人虎传》、主题思想、继承与拓展
一、引言
《山月记》是中岛敦的成名作之一,与《文字祸》一起,以《古谭》为总标题,发表于昭和17(1942)年2月号的杂志《文学界》。这两篇与刊登在5月号《文学界》的长篇小说《光与风与梦》一起,奠定了中岛敦在日本文坛的新人地位,并且后者甚至成为该年度芥川奖候选作品之一。①
这三篇作品一经《文学界》登载,在当时日本文坛引起很大轰动。但因其是翻案中国古典作品,除了原创性不高外,还“有些玄学味,不讨人喜欢”。②这部作品再次受到高度评价并广为人知是在发表后的七、八年。昭和24(1949)年,日本著名出版社筑摩书房出版的《中岛敦全集》(全三卷)获得每日出版文化奖;③自昭和25(1950)年开始,《山月记》入选日本高中国语教科书。从这时起,小说《山月记》以其格调高雅的汉文体、用二律背反揭示人类内心世界悲剧性的主题受到读者推崇。日本近代文学研究者、文学评论家平林文雄(2003)④甚至把《山月记》推为“日本文学的一个新式里程碑”、“近代小说之正道”。从1950年入选高中国语教科书以来,《山月记》深受学生和老师的喜爱,与近代日本文学名篇夏目漱石的《我是猫》、芥川龙之介的《罗生门》等一直处于入选课文排行榜的前列。
二、先行研究
《山月记》讲述了唐朝诗人李徵因无法忍受内心矛盾折磨而变身老虎的故事,这部短篇小说取材于唐传奇《李徵》(收录于《太平广记》),作者为李景亮;后经宋人修改题作《人虎传》(收录于《唐人说荟》)。
关于两个故事的比较文学研究,中日两国研究界都有涉及。日本方面,山敷和男(1960)⑤指出:相对于范本《人虎传》,中岛敦的《山月记》把人物性格复杂化、故事情节简略化,这是二者之间最大的不同之处。此外他还把两部小说的主人公李徵和另一出场人物李徵旧友袁傪进行对比,指出古代人和近代人的不同性格特质,即范本《人虎传》中的李徵、袁傪二人,对人变虎的现象没有丝毫怀疑,表明了简单质朴的古代人性格;而近代小说《山月记》中的李徵因自我意识过剩而导致自我分裂,袁傪认为其变身的老虎是“超自然的怪胎”,这些描述都表明二者具有近代知识分子的怀疑、自我意识过剩等性格特质。
武田智孝(2003)⑥也把《山月记》与《人虎传》进行比较,认为《山月记》虽然取材于《人虎传》,但是二者在变身动机等小说核心部分存在本质差异,所以二者的可比性不大。而《山月记》作为一部讲述人类变身动物的“怨谭”,无论是其形式还是内容,都更接近日本古典文学中的能和谣曲。所以武田最后得出结论,中岛的《山月记》其原型在于咏叹人类悲怨心灵世界的日本古典文学——能和谣曲。
可以看到,日本学界对中岛敦《山月记》的范本认定存在一定的分歧,虽然《人虎传》是其创作的本源,但中岛的创作让平凡无奇的小故事成了日本近代文学的经典,仅凭这点,就有学者质疑《人虎传》的范本位置。
而国内日本文学研究界对《山月记》的研究主要有两类,一类是比较其与范本《人虎传》,例如高晓华(1994)⑦,在主题与故事情节、艺术特色两个方面对两篇小说进行了比较文学研究。他在论文中指出,《人虎传》表现了唐代文人对功名利禄的追求及其幻灭感,宣扬了因果报应。同时也反映了一些有才华的文人虽然有以文章立身之志,可是在实际生活中往往碰壁或与羁束人的封建礼教发生冲突。而中岛敦《山月记》是借虎来观察世界、抒发自己的不满,反映了当时日本军国主义高压统治时代,知识分子的孤独、不安与幻灭感;相对于《人虎传》以叙述和对话为主要表现方法,《山月记》则对范本中的人物内心世界做了更深的挖掘,而且加强了景物描写。而对于李徵变虎的原因,该论文仅从因果报应与极端的性格特征方面加以解释,没有详细展开。第二类研究大多从其作品本身进行分析、鉴赏,其中值得关注的是李俄宪(2004)⑧和郭勇(2004)⑨,前者把中岛敦两部代表作《山月记》与《李陵》进行了平行研究,指出两部小说的主人公李徵与李陵同属陇西李氏家族,家族共有的性格特征是导致他们各自悲惨命运的主要因素;后者从自我和他者的关系入手,详细考察了李徵变虎的原因。郭勇指出:
自我意识的极度过剩和他者意识的极度过剩特征并存于李徵一人身上,形成了强烈的反讽(irony),这两种完全不同向量(vector)的心理特质使李征远离现实层次的生命赖以维持的地盘,渐渐地失去了自我同一(identity)得以进行的依据,处在一种分裂状态之中。
李俄宪的出身说和郭勇的自我他者说,本质上都是从李徵的性格特征进行阐述,其立论的根本也在于中岛敦对范本《人虎传》的超越,并均指出其改编李徵变虎原因深受范本的影响。
通过以上考察可以看出,中日学界普遍存在共识,认为《山月记》突出了近代知识分子的自我意识问题,这与宣扬因果报应的范本《人虎传》有着质的差别。基于二者的主题表现的差异性,中日两国学界对《山月记》与《人虎传》的对比研究态度截然不同——质疑与高度评价。然而,我们通过考察《人虎传》对《李徵》、《山月记》对《人虎传》的继承关系,发现中岛敦的再创作不仅以《人虎传》为主要范本,在故事梗概、叙事结构上与其一脉相承,在主题表现——变身原因的宿命论、性格论剖析上,也同样对范本进行了继承和拓展。本稿通过对上述三篇小说进行主题上的比较考察,论证《山月记》与《人虎传》在主题思想上的紧密关联,并且重新探讨中岛敦直接引用变身结果——老虎这一形象所代表的日本社会文化意识形态。
三、范本《李徵》和《人虎传》
诗人李徵变身为虎的故事最早出现在宋朝编撰的《太平广记》中,其名为《李徵》⑩,其梗概如下:
陇西李徵,年少成名,弱冠登进士第。却因性格疏逸、恃才倨傲,与同僚相处不悦,任期满后即归家,闭门不与人交。后为衣食所迫,东游吴楚。西归至河南境时,一夜突发狂疾,夺门而出,不知所踪。李徵旧友袁傪时任监察御史,公务出行途经河南境内,路遇猛虎。而猛虎见他之后却马上退隐林丛,诉说吾乃李徵,和袁傪相认。二人寒暄,李徵讲述自己变身为虎的经历,感慨自己“以行负神祗,一日化为异兽”。能言人语,只因现在“形变而心甚悟”,最后托付袁傪照顾自己的妻儿以及刊行昔日旧诗文数十篇。袁傪一一照办,最后官至兵部侍郎。
全篇不足两千字,叙事简明。这个故事收录在《虎》类故事系列,是人变虎或虎变人等数十个奇谈逸事之一。原文没有突出强调李徵作为知识分子的身份,对于变身原因,仅用“以行负神祗”一句带过,其余情节娓娓道来。这种行文特征符合同时代传奇小说的叙事风格,即不去过度追问变身现象发生的原因。
到了宋代,故事的流传受到了当时“求理”学风思潮的影响,这种凡事需要究其所以然的社会思潮,让宋代读者不再满足于简单的叙事交代,他们更想了解故事背后的因果。受此社会思潮影响,唐传奇在宋以后被进一步改编。在清代刊刻出版的《唐人说荟》所收录的《人虎传》,对诗人李徵变身为虎的故事有了进一步的解说和发展。《人虎传》在继承了《李徵》原有的故事情节之外,添加了李徵对生平悔恨之事的回忆,即当年和一孀妇私通,被其家人察觉后纵火烧死孀妇全家数口。
到此可以看出,《人虎传》与《李徵》相比,添加了与孀妇私通并杀害其全家这一情节,这让其变身为虎的现象得到了合理解释,反映了中国古代因果报应、劝善惩恶的朴素思想。
对照以上两个范本,我们可以看出,中岛敦创作的《山月记》虽然与《李徵》一样,没有孀妇等出场人物,但是其文本中直接引用了《人虎传》中“偶因狂疾成殊类,灾患相仍不可逃”这一七言律诗,而这一诗歌在《李徵》中并未出现,据此我们可以推断《山月记》受到了《人虎传》的直接影响。
另外,中岛敦的好友、被誉为日本研究尼采第一人的冰上英广在给他的信(昭和17年8月9日)[11]中写到:
我收到了《光与风与梦》,现在在家中展读(好像汉字比较难懂)。山月记是汉文大成《晋唐小说》中收录的故事吧。我也想过什么时候把它改写成小说,已经动笔写了两三页。太不可思议了。(后略)
冰上与中岛相识于高中时代,对哲学有着浓厚兴趣的中岛一直把德文科的冰上引为挚友。冰上信中所提到的《晋唐小说》是由文学博士盐谷温译注《国译汉文大成》文学部第十二卷。《国译汉文大成》系列是日本近代中国学研究的重要参考资料,这部丛书一经出版便受到了当时日本学界的关注。可以想象处于学界研究前沿东京帝国大学(现东京大学)国文科且具有深厚汉学底蕴的中岛敦,亦是这部丛书系列的关注者之一。
《国译晋唐小说》收集《国译汉武帝内传》、《国译飞燕外传》、《国译搜神记》、《国译唐代小说》四大系列。其中唐代小说分为别传类、剑侠类、神怪类三个类别,李景亮《人虎传》收录在最后的神怪类中。与其他故事不同,《人虎传》是以知识分子——诗人李徵为主人公,这一人物身份设定与当时日本文坛反映知识分子的自我剖析的“私小说”特征高度契合,所以冰上在信中也讲到自己有把《人虎传》改写的计划。通过冰上的信件与《国译汉文大成》的出版,我们可以看出中岛敦应当是受到盐谷温译注《人虎传》的影响。而在《晋唐小说》的《例言》部分,明确指出本书收录的唐代传奇是依据《唐人说荟》本。据此,我们可以推断,中岛敦《山月记》所依据的范本应该是盐谷温译注《国译汉文大成》文学部第十二卷《晋唐小说》所收录的《唐人说荟》本《人虎传》。
四、《山月记》对范本的继承——变身原因
关于《人虎传》对《山月记》的影响,如上所述中日学界大都认为中岛敦仅仅接受了前者的故事梗概,删减了劝善惩恶部分,而主人公李徵的变身原因以及反省部分则是中岛的独创。
然而,我们通过范本考证得知,中岛敦和冰上英广几乎同时对《人虎传》这一故事产生了改编的兴趣。尽管冰上的改编意图无法猜测,但是信中所谈感想中有一句“太不可思议了”。对这句话我们可以有两种解读,第一就是冰上对中岛和自己的不谋而合感到不可思议;第二冰上被中岛的改编触动,这种触动有可能是中岛的《山月记》有和自己改变意图相近似甚至一致的地方。而冰上的感想是在说出自己已经改编两三页之后,据此可以推断,第二种解释与冰上“不可思议”重合的可能性较大。
若二人由《人虎传》所获得的启发相近似甚至一致的话,那么,《人虎传》对《山月记》的影响就不仅仅只是范本的作用,除了上述李徵作为诗人这一知识分子的身份外,范本《人虎传》中还有更多触动二人的细微之处。本节拟从变身原因来考察范本《人虎传》对《山月记》的启示,以此来论证前者作为范本在主题思想影响上所产生的核心作用。
前面已经讨论过,《人虎传》相对于《太平广记》中的《李徵》,其对变身原因已有了进一步的解读说明,即李徵变身为虎是因果报应。在袁傪询问李徵为何不出来相见时,李徵羞惭,解释道“以行负神祗,一日化为异兽,有腼于人,故分不见矣”。当李徵把妻儿和旧作诗文都托付给袁傪后,又忆起当年所作的悔恨之事,
吾常记之,于南阳郊外,尝私一孀妇,其家窃知之,常有害我心。孀婦由是不得再合,吾因乘風纵火,一家数人尽焚杀之而去,此为恨。(李徵《人虎传》)
对此情节,增子和男(1992)对六朝以来志怪小说中的变身谭、《李徵》、《人虎传》进行了纵向比较。他指出,《李徵》对六朝以来的志怪小说进行了拓展,带有浓厚的志怪色彩,而且针对读者叙事意图明显。“(《李徵》)完整了以虚构为特征的传奇故事面貌,在这一点上与仅仅是记录体的志怪小说区别开来”;而完成于宋代以后的《人虎传》,则对故事情节进行了更细致的叙述,添加了杀害霜妇一家的情节,这与宋朝求理的社会风潮紧密相关。这样的因果报应说尽管有了一定的先进性,却没有摆脱其根源为宿命论的思想。
通过以上考察,我们可以了解到,由志怪小说到《李徵》,再到《人虎传》,即使是同一故事情节,随着时代的变迁,其内容逐渐丰富,特别是对变身原因的探求有了更进一步的拓展。如果说《人虎传》对因果报应这一变身原因的添加满足了宋代以后读者的好奇心,那么到了近代,随着自我意识的觉醒与增强,传统的带有说教性质的因果报应解释已经无法让近代的读者释然。所以,时代要求作为近代文学出现的《山月记》应该添加具有近代文化思潮特征的因素,例如逐渐觉醒的自我意识。在此情况下,《山月记》对李徵变身老虎的原因进行了近代式解释,即以自我告白、剖析内心的手法,让原本只是情节新奇的唐传奇带有了近代日本文学“私小说”的特色,同时在自我告白中加入了中岛文学特有的对存在等形而上哲学命题的追问。这些看似中岛的独创,但仔细考察三个文本,可以发现其改编仍是以范本为基础展开进行。
(一)宿命论
变成老虎的李徵偶遇旧友袁傪,二人畅叙旧情。随后话题转到李徵身上所起的异变,面对袁傪的追问,李徵忆起那天晚上自己变身老虎前后所发生的事情。叙完经过,李徵反思自己为什么会变身为虎。
我一开始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继而,认为这一定是梦境,因为之前曾经有过在梦中知道自己在做梦的经历。然而,当明白这无论如何不是梦境时,我开始茫然失措,随之变得害怕起来。我感到深深地恐惧,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但至于是为什么,我却不得而知。我们不可能对任何事情进行合理的解释。不明缘由老老实实接受命运,不明缘由继续生存下去,这就是我们作为生物的宿命。(中岛敦《山月记》)
李徵明白变身为虎不是梦境,是现实,自己必须接受。面对这样的残酷现实,李徵在反思之后,把其原因归于“生物的宿命”。宿命论的解释,某种程度上可以认为是李徵对于命运不合理性的妥协,这种妥协实际上也同时承认,在命运面前自我存在是极其微弱的。
对命运不合理性的妥协,对弱小自我的承认,这两点是李徵自我告白的重点。“不明缘由老老实实接受命运,不明缘由继续生存下去”,这是包括人类在内所有生物的命运现状。弱小的人类只能承受命运不合理性的摆布,李徵对自己的存在感到了恐惧和不安。
人类对命运不合理性的接受,随着社会的不断发展,态度也产生了质的变化。在古代,没有先进的科学理论依据,生与死对于古代人而言只是身边最普通的自然现象,变身也是。所以,古代人对于变身、死亡等不明缘由的命运突变,采取的方法是朴素地接受。然而,到了近代,随着科学技术的发达,人类开始变得越来越追求合理性解释。这些追求包括对自身的命运、形而上的存在、神秘的自然进行理论和行动上的探索等。然而,时至今日,依然有大量仅靠人类智慧仍无法解释的现象、事物,存在即是其中之一。虽然人类知道自己的能力在现阶段无法解释“存在”,但“我是谁”这个形而上的问题一天得不到解答,人类对自身存在的恐惧不安就会不断持续发酵。形而上的不安也正是贯穿中岛文学的主线之一。
在李徵对变身原因的自我剖析上,中岛首先强调了人类对命运不合理性的恐惧不安以及自我的弱小,把这归结于“生物的宿命”。于是宿命论作为李徵的变身原因首先被中岛提示出来。
(二)性格论
宿命论的解释却依旧让具有近代人气质的李徵无法释怀异变的事实。在把自己执念不忘的诗作托付给旧友后,李徵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又开始对自己的变身原因进行了反思。这次他把省察的视线转向自己,以自己的性格问题来剖析变身原因。
虽然刚才说过,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但仔细想想,也不是一点没有缘由。还是人的时候,我努力让自己避开与他人交流。人们都说我倨傲、自大。实际上,他们不知道那是我近乎羞耻心的性格作怪。曾被称为乡党鬼才的我,尽管有自尊心,但那可以说是胆小的自尊心。它让我一边想着以诗成名,一边却不肯主动拜师、积极与诗友切磋琢磨。同时我不愿意与那些市井俗世之物为伍。如此矛盾的我,都是那胆小的自尊心和自大的羞耻心所造就的。(中略)我逐渐远离尘世与人间,因此产生的愤懑与惭恚让我胆小的自尊心越发膨胀。每一个人内心都住着一只猛兽,而决定猛兽为何物的却是各自的性情。于我而言,自大的自尊心就是我心中的猛兽,它是一只老虎。这让我失去了自我、害苦妻儿、伤害友人,最终,让我的外貌也变成了猛兽。如今想来,是我自己把曾经那原本无多的才华空空耗费殆尽。(中略)事实上,害怕暴露才能不足的卑微恐惧心理、厌烦刻苦的懒惰态度才是真实的我。好多人才能远不如我,却因专一磨练自己而成为一代诗家。时至今日变身为虎,我才逐渐明白这些道理。(中岛敦《山月记》)
在这一段自我告白中,李徵开始把变身为虎的原因由宿命论转为性格论进行追究。因为自大的羞耻心,自己拒绝与人交往,也不刻苦钻研诗作。因为胆小的自尊心,自己不愿与俗物为伍。两者同时影响,让自己越来越远离尘世人间。特别是自大的羞耻心,即一边抱有“害怕暴露才能不足的卑微恐惧心理”,一边却拒绝“主动拜师、积极与诗友切磋琢磨”,这才是自己性情之猛兽,这是自己变身的主要原因所在。分析到这里,李徵意识到了自己的性格——胆小的自尊心和自大的羞耻心是自己变身为虎的原因,并且进一步对自己的恐惧心理和懒惰态度进行了反省、自责。这样的性格特征在第一范本《李徵》也有同样的描述:“徵性疏逸,恃才倨傲,不能屈迹卑僚。尝郁郁不乐。”这样的性格特征让他不愿与世俗为伍,傲世独立,这也是其发狂变身为虎的伏笔之一。只不过,在当时没有对性格进行重点剖析,仅以人物描写的一个部分提出来,之后这个伏笔便无深度展开。这一性格描写被《人虎传》完全继承,由此也被直接引用到了小说《山月记》中。因此可以说,由宿命论而引发的性格反省同样也继承了范本《人虎传》的变身原因描述,中岛在此基础上把性格而引发的行为进行了拓展叙述,使《山月记》符合了近代知识分子流于空想而欠缺行动力的群体特征。
如上所述,中岛敦《山月记》对范本《人虎传》的继承,不仅在新奇的情节上,其作为日本近代文学的经典之作,所表现出来的实存主义特质——对命运不合理性的妥协、对自我存在的不安和恐惧——亦是在范本主题思想上进行的延伸。对残酷命运的妥协,对弱小的自我存在所表示的恐惧不安,这些都是范本《李徵》、《人虎传》中宿命论思想内容之一。中岛抓住了这个细节,对悲观的宿命论进行了拓展,强调了人作为生物的弱小和因此而产生的不安的内心世界。这是近代人精神世界最真实的展示,也是最能打动读者内心的关键所在。对于变身原因——性格论的展开则是在此基础之上,自我的弱小、恐惧等不安心理的产生皆是因为自己性情——不敢去面对自己的缺点,却又拒绝去努力改正。这样的性格正是知识分子的薄弱之处,而对性格的剖析也是近代文学的惯用手法之一。
五、《山月记》对范本的继承——变身结果
作为变身文学,《山月记》本可以跳出范本的限制,把人变虎的故事改编成像卡夫卡《变形计》中的人变毒虫或其他动物。然而从日本读者对《山月记》的广泛接受来看,可以说日本人对老虎这一形象是普遍认同的。基于此种社会文化意识形态,中岛敦把中国范本中的变身形象进行了直接引用。
这种直接引用说明了什么问题呢?众所周知,日本本土并没有老虎栖息,所以用中日文化共通性之说来解释稍显牵强。日本学者田中实(1994)认为老虎的意象,包含了中岛对自我变身还抱有一定的憧憬,因为老虎本身带有正面的寓意,这反映出中岛的自我反省带有自我辩解、自我肯定的意图。这种不彻底的自我告白正是流行于20世纪30年代的日本“私小说”的特征之一。然而,这种解读并没有完全揭示老虎在日本人心目中的文化情结。那么中岛敦对老虎这一形象的直接引用且得到日本读者广泛认可,是基于一种怎样的文化意识形态呢。日本学者乾一夫(1971)在解读《人虎传》时指出,作为古代怪异故事,李徵变虎与日本的“狐狸附身”、“犬神”等附身现象有着共同之处。
这样被鬼怪神灵附身现象,不光是东南亚地区,在世界范围内都有记载。中国自古以来就有老虎栖息,所以具备老虎依附人身等民俗信仰发生的条件。(中略)在中国,自古就有被动物魂魄附身引起精神异常、最终变成动物这样的病症,这被称为“转病”。
乾一夫所讲述的动物附身现象,可以解释李徵在旅途中,老虎附身进而发狂最终变化为虎。另外,从《人虎传》的因果报应一节,我们也不难理解,现实中杀了人的李徵变身为异常凶暴可以食人的猛虎。
然而这一动物附身说法能否完全解释近代文学《山月记》的变身现象呢。或者说,为什么中岛敦和日本读者都能对李徵所变的老虎无障碍地接受?我们再回顾一下李徵告白中对自己内心世界的剖析部分。
我逐渐远离尘世与人间,而因此产生的愤懑与惭恚让我胆小的自尊心越发膨胀。每一个人内心都住着一只猛兽,而决定猛兽为何物的却是各自的性情。于我而言,自大的自尊心就是我心中的猛兽,它是一只老虎。这让我失去自我、害苦妻儿、伤害友人,最终,让我的外貌也变成猛兽。
在李徵的告白中,他的性格——胆小的自尊心和自大的羞耻心是和猛虎相符合的特质。对普通人而言,谁都具备自尊心和羞耻心。但是李徵却把自己的自尊心与羞耻心格外放纵或是极度压抑,导致其畸形发展。于是他逐渐与普通人迥异,接近了异类。为什么这个异类不是其他动物,偏偏是老虎呢。这一意象的直接引用与日本人对老虎的认知理解有着密切关联。
浜田阳、李珦淑(2010)认为,对日本人而言,老虎通常是出现在战斗场面,是战争的象征。而战争则意味着打破常规生活,即日本人在老虎身上寄托了打破常规、由一般到特殊的意义,这一意义一直持续到《山月记》创作的昭和14(1939)年,即二战期间。文中指出:
到二战结束,日本全国盛行“千人针”绣。即一千名女性在一片布面上,用红色丝线各缝一针,缝出一千个线团,来祈祷出征士兵战运顺利长久。刺绣的图案多为老虎,谚语有讲:“虎行千里还。”这里面寄托了希望士兵们能够平安归来的愿望。此外,也有一种说法,说虎年出生的女子绣上自己年龄的线团也有成效。
由此看来,在日本虎的形象与战争紧密相连。常规生活被打破,战争开始。这样的解释也应该适用于李徵的变身事件。他本为人类,但因自己性格——胆小的自尊心和自大的羞耻心而拒绝和别人交流。这样的性情和行为已经异于常人,所以这样的状态打破了李徵作为普通人的存在状态。李徵的人生变化与代表打破常规的老虎意象完全重合,因此,老虎这一形象契合了中岛敦和日本读者的文化意识形态。
六、结语
综上考察,我们可以得出结论,首先中岛敦创作的《山月记》其范本为唐李景亮撰写、宋人改编的《人虎传》,这个不应该存在争议。而关于宋本《人虎传》对最初版本《李徵》,在人物性格描写上进行了承继,并且在变身原因的宿命论解释之上,添加了杀害孀妇一家情节,使其具有更加明显的因果报应特点。中岛敦小说《山月记》承继了《人虎传》的故事情节,此外也同时接受了范本宿命论的解释,并受近代心理学发展的影响,将范本中的性格描写进一步拓展,使人物形象更加丰满,同时也满足了近代人乃至现代人对人物心理活动的好奇。中岛敦本身为知识分子,自身具有细腻、多思、自我意识过剩等知识分子的共性,作者与主人公身份的契合,让该作品具备了自传式色彩,增强了说服力。另外中岛敦对李徵变身老虎这一意象的沿用也符合日本人日常生活中老虎自身所具备的意识形态——对日常生活的颠覆和打破。总之,中岛敦《山月记》不仅从情节上传承了范本,其文学思想——变身原因引出的宿命论、性格论等实存主义的剖析与变身结果的直接引用,亦是依据范本而进行的创作。正是范本的存在,让《山月记》成为日本近代文学史上的里程碑,成为日本高中教科书的“固定课文”之一。
注 释:
①芥川文学奖是纪念日本作家芥川龙之介而设置的奖项,于1935开始,每年两次,奖励从事纯文学创作的新人作家。昭和17年度芥川文学奖的评选委员有室生犀星、川端康成、泷井孝作、小岛政次郎、宇野浩二、横光利一六人。进入候选的作品除了中岛敦《光与风与梦》外,还有石塚友二《松风》、波良健《康德拉琴科将军》、藤岛まき《系》、森田素夫《冬之神》、中野武彦《访问看护》六篇。最后评审委员围绕中岛敦的《光与风与梦》和石塚友二《松风》展开了激烈的讨论,但因为意见分歧太大,最终该年度获奖作品空缺。《第十五届芥川奖选评》.中村光夫等编《中岛敦研究》.筑摩书房.1983:304。
②芥川奖评审委员泷井孝作评语,同上。
③每日出版文化奖由每日新闻社于1947年创设,奖励优秀出版物。
④平林文雄.中島敦(注釈·鑑賞·研究)[M].东京:和泉書院,2003:3-22.
⑤山敷和男.《人虎传》与《山月记》.汉文学研究[J],1960:40-48.
⑥ 武田智孝.《山月记》与西洋文学的三个范本以及能、谣曲的原型.尾道大学艺术文化学部纪要[J],2003(2):27-41.
⑦高晓华.从《人虎传》到《山月记》.外语与外语教学[J],1994:43-45.
⑧李俄宪.李陵和李征的变形:关于中岛敦文学的特质问题.外国文学[J],2004:108-113.
⑨郭勇.自我解体的悲歌——中岛敦《山月记》论:关于中岛敦文学的特质问题.外国文学研究[J],2004:102-108.
⑩《太平广记》(卷第四百二十七虎二)中收录了《李徵》,出处为唐张读编撰的《宣室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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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清水雅洋.中岛敦论——求道者的文学[M].东京:和泉书院,2003.
2016-09-09
山东农业大学外国语学院日语系,山东 泰安,271018
郭玲玲(1981- ),女,山东农业大学外国语学院日语系主任,讲师,研究方向:日本近代文学,中日比较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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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8-8091(2016)04-0126-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