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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权力的本质其实是肉身的”
——论莫怀戚小说中的“身体叙事”之二

2016-03-28

关键词:杨维肉身权力

张 育 仁

(重庆师范大学 文学院,重庆 401331)



“权力的本质其实是肉身的”
——论莫怀戚小说中的“身体叙事”之二

张育仁

(重庆师范大学文学院,重庆401331)

肉体的意识形态或意识形态肉体化,是莫怀戚展开小说叙事的一大显著特征;文学和整个社会一样,它对身体和性的想像无一不是布满了意识形态、权力与文化的符号的陷阱。这种关于身体和性的意识形态价值判断和符号预设,完全是根据权力话语的需要来进行建构的;权力建构既有随心所欲,即所谓灵活性的一面,同时又有顽固保守,即所谓坚持原则性的一面。权力回复到肉身化,是权力本身走向“成熟”的重要标志,更加重要的是,权力的肉身化归位,是引发和带动全社会回复到肉身化世俗欢愉盛景的关键和前提。

莫怀戚;二元对立;身体复仇;符号预设;身体政治

莫怀戚小说对重庆地域文化语境中的当代中国人“身体政治”问题的持续关注和探寻,对小说人物“身体成长”的文学想象和审美表达,不仅在精神面貌上体现了小说家鲜明的个性特征,而且,某种意义上也反映了重庆小说“身体成长”的文化个性和嬗变轨迹。当然,更为深刻的是,莫怀戚的这类小说在艺术个性上所展现的人物形象和叙事风貌是非常独特而醒目的。

一、身体暴力叙事中的二元对立情状

在莫怀戚小说的“身体叙事”当中,福柯所揭示的那种认识论上的二元对立情状,《陪都就事》中,在以霍沧粟代表的民族主义身体复仇者那里得到了充分的印证。因此,居于二元对立的“正确的一方”必须从肉体上占有和战胜这些洋女人——嗅着安菲迪的气息,霍沧粟“心绪隐隐沸腾起来……电影中出征前的战马就是这样,或者现实中种公牛被牵到某处而有了性兴奋的预感时就是这样”。于是,他巧用“中国式的泡妞经验”,使其身体复仇的预谋终于实现。在这一段关于身体暴力的叙事细节当中,霍沧粟出于革命预谋而显得积极主动、狂野生猛;而浑然不知中国智慧和民族主义身体复仇为何物的“洋鸡”安菲迪,却显得愚不可及、挨打被动——

他将她摔倒在床上时,她眼里闪出惊讶。这一瞬使他痛快;一种舞刀的屠宰的痛快。但跟着她就嗤地一笑,万种风情地说,我还以为中国男人很文雅。这使他楞了一下。有种“搞错了”的感觉在心里一闪。但他还是扑上去,撕开她的衣服。她咯咯地笑,笑得像个中国女人。这又使他一楞,喃喃地说“是上帝派你来的吧……”他感到不能让她错误地快活地说下去了,他用嘴去封她的嘴。她以为这是来接吻了,便更加兴奋,嗷嗷叫着,张开大口来旋转般的啃咬,而且将她那食肉动物的舌头(他感到那上面有毛刺)捅进他的口腔。他撕开她的胸罩。她倒主动地将那发了水似的乳房挤拢,迫不及待地奉上。

福柯在《性经验史》中提示我们,所谓身体,所谓性等等,在人类社会当中都是由话语生产出来的。本质上话语并不压制性欲,相反它发明性欲,并赋予性欲形式;它指定何为正确的性欲,何为错误的性欲。总之,我们所有那些关于性的想像,无不与这种话语的规定性有关。我们正是在它指定的方向去感知和评判身体和性的好坏、对错、升华还是堕落。由此,文学和整个社会一样,它对身体和性的想像无一不是布满了意识形态、权力与文化的符号的陷阱。正是在这种情景之下,霍沧粟和“洋鸡”安菲迪同时都掉进了“符号”的陷阱当中。值得提醒的是,这种身体暴力叙事中的二元对立情状,还隐隐含纳着种族意识形态的贬抑成分,甚至具体到“她那食肉动物的舌头”,也有着身体政治的内容;而具有种族优越感的一方“感到那上面有毛刺”,因此既刺激,又非常不适——仿佛是人兽在交合。

在这种二元对立的关于身体的暴力叙事当中,由于身体暴力主动实施一方往往代表正确的文化符号,因此,在暴力实施过程中的好坏、对错、升华还是堕落就一目了然。用不着我们去苦思冥想,因为答案早已预设。“一切戛然而止。他将她扔到床的那边,就像一个屠户将已死的猪交给他的下手。”这个叫安菲迪的洋女人也因为这样的意识形态符号预设,从一开始就被逐出了知识、良善和真理的范畴。

如果说,这种关于身体和性的意识形态符号预设,仅仅是针对金发碧眼的白种人,对同样是黄皮肤黑头发黑眼睛的黄种人应该有所区别吧?但是,错了!因为我们很快发现,在接踵而至的《六弦的大圣堂》中,男一号杨维智的身体暴力叙事表明,这种关于身体和性的意识形态价值判断和符号预设,完全是根据权力话语的需要来进行建构的;权力建构既有随心所欲,即所谓灵活性的一面,同时又有顽固保守,即所谓坚持原则性的一面。与《陪都就事》里面的霍沧粟极为相似,大学教师杨维智阴谋设置的民族主义文化复仇陷阱,以及整个身体暴力叙事的过程与霍沧粟如出一辙。唯一不同的是,杨维智正义凛然、一往无前实施身体复仇计划的对象,却是一个来自日本的女外教池上荷子。本来,像池上这样的“同文同种”的黄种女人,虽然来自曾经侵略过中国的国度,但她本人并没有参与侵略行动,而且是为了增进“日中友好”到中国来执教的。同时她还虔诚地学习汉文化。即使如此,在杨维智二元对立的身体暴力叙事的符号系统中,她仍然属于真理和常识的对立面。于是,小说中关于池上荷子的身体书写就成了如此这般模样——身体复仇预谋之初是这样的:

如果不是已经知道,无论如何看不出池上荷子是个日本女人。作为女人,算是大个儿。杨维智很想说像个运动员之类的恭维话,但给噎住了。浓黑的眉毛又长又弯,如果是中国姑娘,可能会稍事修拔,让它细致一点。鼻梁不算高,却有一点拱;上唇厚了一点,还微微上翘……论起来池上老师的每一个器官都说不上美,但合起来就不错了。

临到实施身体暴力的前夕,杨维智陪她去南温泉时,关于池上的身体书写依然没有从杨维智的意识形态符号系统中,得到丝毫的朝“正确方向”的价值改判迹象:

池上兴致勃勃。她的黑红白三色比基尼泳装很打眼,裤头上印有两只盛着饮料的杯子。“贼死贼死一身肉!”与洪波相比显得笨拙,尤其是小腿太粗,所以显得很短。作为亚洲人,乳房也太大,就像正在奶着孩子,脚板也大。大腿皮肤好像有些小籽儿,摸上去会硌手吧!杨维智不禁怅然。

尽管在杨维智的身体审美评判和身体伦理谱系中,池上荷子引发这种“怅然”是不可避免的,但是值得注意的是,杨维智的这种“怅然”不仅具有极端民族主义的政治自觉含义,而且更具有男权主义“动物性”的原始本能自觉含义。在莫怀戚的身体写作中,这种男权主义“动物性”的原始本能叙事肆意泛滥着。《透支时代》中的泰阳也是如此这般的“怅然”:“说实话,在吴越带来的短暂欢乐之后,是大片的寂寞。对于一个不喜欢打牌和泡夜总会的人来说,可说是真正意义上的熬夜。”这就不经意道出了内中的秘密。不仅如此,莫怀戚小说中男性打量女性的目光,也彻里彻外透露出“动物性”的身体审美眼光;同时在价值评判方面,男权主义的粗野和霸道也表现得十分明显:“这个女人又黑又瘦,颧骨高耸,眼眶大得可怕;腿杆细得像鹭鸶,而且有一条是弯的……我竟然为这样一个女人心碎,我只能是吃错了药……她的眼睛很美丽。确切地说是它们在反映某种心理活动时很美丽。美丽这玩艺儿因人而异。有人不动声色时很美,一有表情就砸锅。而有人是动起来才美。吴越就是这样。”等等。

还是回到杨维智那里。“怅然”归“怅然”,问题的关键并不在此。对杨维智来说——池上“毕竟是健康丰满的年轻女人”,是身体复仇的绝佳对象!当晚,在昔日民国要人曾下榻过的“孔园”,蓄谋已久的杨维智终于“干掉了”这个在身体文化图谱上处于“卑贱”地位的性感十足的日本“丑女人”。而且整个身体暴力复仇过程非常的野蛮和凶残:他“排山倒海地扑上去……池上拼命地挣扎”——“别,杨君,哎!俄马瓦里尚”——“别说警察,宪兵也没用!”——“真卑鄙!”——“这就是皇军干的活儿……过去你们赢得够多了,现在让我们也赢一回。”

对照霍沧粟身体暴力复仇的对象:女团委书记和“洋鸡”安菲迪,杨维智在对日本女人池上荷子的性暴力征服过程中,所使用的暴力手段和暴力语言,更加深刻地隐含着意识形态掌控者、阐释者随心所欲地为身体划界、排序,进而强化其对身体的占有、征服和利用的意识形态意义——对权力而言,只有能够驯服的身体才是最好的身体;对杨维智来说,干掉池上荷子,等于“代表中国人民”打赢了又一场抗日战争!肉体的意识形态或意识形态肉体化,是展开这场新型战争的一大显著特征。池上荷子也好,杨维智也好,其实都是二元对立价值观谱系中的肉体意识形态符号罢了!

二、女性身体叙事中的城乡二元对立情状

其实,福柯所揭示那种“身体政治”和“身体文化”语境中二元对立情状,并不只是在莫怀戚小说的暴力叙事当中才有充分的体现。事实上,这种关于身体叙事的二元对立情状,在他描述城市和乡村的各色人物,特别是在描述城市和乡村的女性时也有着审美和价值评判上的明显的分野。在莫怀戚画出的这种二元对立的谱系上,城市女性美得肉感十足、情欲四射,内心复杂,充满种种折腾的欲念;乡村的女性则美的质朴天然,内心明净,没有那么多世俗的杂念。

在莫怀戚的小说叙事中,凡是涉及到城市和乡村女性的性的想像方面,就明显可以看出这种二元对立的审美立场和评判态度的截然不同。城市女性往往一出场就被叙述者和小说人物逐出质朴、良善和纯美的范畴——我们不妨将这种二元对立审美和评判倾向完全不同两类女性作一个对比,足以看出其中的奥妙。《银环蛇之谜》中的城市知识女性吕玉音在情欲生活中是这么一般模样:

浴后的吕玉音只穿了一层,跳跃着上了床。嘻嘻哈哈地笑着。那种坦然打动了常祥麟,使他也轻松起来。然而,还是看见 了她身体的曲线……要说呢,她无论是容貌还是身段,都比不上妻子鄢萍。但她比鄢萍白、嫩,浑身肉嘟嘟的,质感极好似的。乳房和臀部都有些肥大,而且状如毕加索后期的立体派油画……这一瞬间常祥麟产生了一个困惑的美学命题:女人丰满的臀部用来起什么作用?

再看《透支时代》中以小说男一号泰阳的视角对情人吴越的一段漫画式描述:

她额头饱满(这是高智商的象征),颧骨较高(权力欲的象征),骨架挺直如一张风帆,嘴大唇薄(但给她的口红弄厚了一点),她的眼睛太大了……总之一切若再发展一下,她只能扮演林中女妖,在童话中骑着扫帚飞来飞去。

审美倾向相似的城市白领女性的身体描述还大量出现在莫怀戚的侦探小说当中。比如,《被监听的女经理》中对女经理晓蔚的身体描述就是如此:

她的穿着与昨天完全不一样,有点嬉皮士的味道:休闲短袖衫,牛仔背心牛仔裤,墨镜挂在领口上,吊儿郎当,一团手绢塞在屁股里(现在谁还用手绢啊),满不在乎。她的胸脯鼓鼓的,臀部鼓鼓的;她的大腿和膀子圆滚滚的;她的眼是桃花眼(眼角是上勾下挑的那种),嘴是性感大嘴巴(俗话说男看鼻子女看嘴)……这娘们儿,说得好听是尤物,说得难听是荡妇。

类似的描述还出现在《情人的结局》中。那个叫做伊人的女人,虽然不是什么“知识女性”,但却属于地道的城市白领。她一出场竟然是这番模样:

伊人的胸脯高高的,臀部圆圆的,身体比例接近欧洲人。她并不很年轻了,但仍然相当性感。她大腿圆活,小腿秀美……“如果她的眼睛不受损,至少还有十年风流。”三空说,将伊人脸部特写定格,“生活条件好了,人的生理年龄向后延展。”

同样是这个伊人,她与安明第一次见面后,三空是这样来评价她相貌的:“这个女人狐相,那双眼睛,内角往下钩,外角往上翘,专钩男人魂魄。这种眼睛,相学上称桃花眼。”即使是描写城市的劳动女性,比如,《南下奏鸣曲》中的纺织女工“7号”,在审美评判上,莫怀戚也坚持二元对立的“原则”,对她的身体动作毫不留情地予以调侃甚至搞笑:

她恼就恼,笑就笑,让从未进过工厂的桑彦觉得自己又虚假又小气。7号就要发球了,大概习惯于远距离,便用臀部开路,让观众退,退,桑彦就这样不经意地触到她的身体,立刻像触了电。不由惊诧女人与女人的不同。

《第四律师事务所》里面有个“米脂婆姨”小陆,受市场经济诱惑离开了陕北黄土高原来到深圳“闯荡”,在一间酒楼里当上了“招待小姐”,因此,也被纳入了这种二元对立的审美谱系中,原本质朴清纯的身体也变为负面描画的对象:

米脂的婆姨绥德的汉。他还听说,貂蝉就是米脂的女人……这个小陆,标准的丹凤眼,内外眼角一勾一提,隐隐有些妖气;头发乌黑细软如云;中等身材,细腰丰臀,圆滚滚一身肉。他很想问,米脂的婆姨都是这样的吗?以便弄清这是不是一种典型形象。

最冤的要数《山水回旋曲》中那个城里托儿所的女教师“一托”了。她以“女朋友”的身份第一次到男一号周沧浪家,就悲剧般地受到这种二元对立“身体政治”的“审判”:

一托是个美人。周父说:只是那种“标准型美人”;哥哥沧海说:“可以批量生产”;周母说:“没有缺点,所以也就没有优点”。总之是长发如瀑,高挑袅娜,鹅蛋脸;明目皓齿,鼻梁挺直;现在不兴樱桃小嘴,她就长成了性感的大口,诸如此类。中国的电视剧中频频出现的那种。

极尽调侃挖苦之能事。这个“一托”与村姑出身的燕红形成鲜明的反照——二元对立的审美立场使这种话语的规定性体现得非常明确。以上这些知识女性或者白领女性,甚至是因“南下”而沾染了商业气息的劳动女性,在这种话语规定性中被小说家、叙述者以及小说人物感知和评判时,其身体的美丑、对错、真假等等,早已经先期认定了。因此,对于城市女性与乡村女性的身体和性的想像毫无悬念地笼罩在了意识形态和权力文化的符号穹窿之下。在《透支时代》中,泰阳感叹道:“有的女人天生丽质,但只能给男人感官的满足,易招厌倦;有的女人外表平常,却能达人心底,让男人为了她抛头颅洒热血在所不惜。”事实上,在莫怀戚的叙事中,前者往往指的是城市女性,而后者常常指的是乡村女性。

我们再来看,在这种二元对立的女性身体叙事当中,乡村女性在审美和价值批判上与城市女性形成的强烈反照。这种描写明显包含着意识形态符号预设的意图;乡村女性在莫怀戚笔下,只要一出场就理所当然被纳入质朴、良善和纯美的范畴。比如,《黑猫》中的乡村少女柳柳。她一出场竟然就成了质朴、良善和纯美的化身:“黑猫很爱柳柳。但是, 柳柳只有在井边提水, 脸儿涨得红红的时候, 只有站在地里, 菜籽苗刚刚齐拢胸口的时候, 她的美丽才没谁能比。”再请看《皈依》叙述者视角中的乡村女性的身体描述。请注意,这不是特指乡村个别女性的身体,而是指“那个农村”所有的女性身体的意识形态美感属性:

夏长江插队的那个农村,女子很漂亮:普通的特点是脸色红润——当地的说法,水色好——腰身尤其好:细腰、圆臀,而且身材柳长,又苗条又柔软。

至于夏长江在田园日常生活中随处遇见的“个别”的乡村女性,那就更是质朴可爱,美不胜收了。有一天,夏长江在山路上行走,就像发现奇迹一样,发现一个乡村女子,竟然使得他乱了方寸——

结果拐到一处,看到一个女子在刷牙,冷不防让夏长江呆住了。一时间像是收了胆子,脚底下有些乱。那女子很是动人。刚刚起床吧,头发蓬松着,面孔红润就像婴孩。她的眉毛浓浓的,嘴唇红红的。许是听见动静,抬眼看过来,黑色的眸子水涔涔的,看见夏长江,有点什么在眸子里动了一下。

乡村女性的质朴美善,在莫怀戚笔下几乎是全方位的。不光是身体内外的审美和伦理属性是“正面”的、动人的,就连说话的语气,乃至身体的气息都是那么的特别,那么的直入胸臆。同样是在《皈依》里面,写那个偶遇的乡村女性的友爱和坦荡:

那种非常随和的语气,和那种说不出来的友爱,就让夏长江想横了似的,坐了下来。她 也一坐,带过一点风,她身体的气味透过他的胸膛。

《山水回旋曲》描写那个“来大城市生活已经十多年了,似乎还有意无意保留着那种田园风”的村姑燕红,竟然是这样的清纯如故:

燕红面若满月,牙如润玉;人长得很干净;她的脾气极好,两眼总是含笑。这往往引起城里男人的误会。有时候,即使是在豪华的场合,她也会认真地说:“我是村姑”。别人反而不相信,恭维她“适合扮演村姑”。

最让人迷醉的是燕红在乡下挑谷时的身姿简直“美到极致”了:“燕红挑谷的姿态极美。总之,所有的靓女,所有的舞蹈,都远远不及她:燕红的腰特别的细,臀部特别的圆。看得沧浪心旌摇荡,恍兮惚兮。”莫怀戚非常欣赏、流连乃至醉心于乡村女性的气息,以及“女性的乡村气息”;质朴美善的乡村女性不仅身体“柳长,又苗条又柔软”,而且身体的气味“口里的气息”也远非城市女性可以比拟:

在初夏的田野里,田里刚插的秧苗,地里待收的小麦和豌豆,全都散发着梅梅口里的气息……好像嗅到了人的气味,女人的气味,女人身体的气味,女人口里的气味……

最令人称奇的是,竟然连看不清身体的乡村女性,感觉中也居然是美不胜收的。小说《国骑》写暮色中完全看不清楚身体的那个乡村女人潘桂花就是如此。由此可见,立足于二元对立审美立场,乡村女性的身心之美早已先期“感觉到了”。因此,在莫怀戚二元对立的审美规定性“原则”当中,哪怕“并没真正看清楚她”的身体,那她必然也是质朴的、善良的、美丽的——从身体直到她的内心。否则,李国骑害怕什么呢?又有什么说不出来呢?显然,他早就被这种有关城乡女性二元对立的意识形态符号预设搞晕了:

李国骑突然僵在了那里。他的眼里没有狗了。他看见了潘桂花。虽然那天夜里在国道供销店的小院坝里他并没真正看清楚她,但他可以肯定那就是她。她正在小小的柜台后面,像是在算账什么的。狗的叫声好象并没有引起她的注意。李国骑转过身去,让自己平静下来。他感到非常的害怕。害怕什么,说不出。

当然,我们知道;莫怀戚习惯于用城乡二元对立的审美和伦理视角来评判女性的优劣和美丑,其实,根本原因在于他那根深蒂固的乡土“乌托邦”观念。在他看来,乡村的风土人情、花草树木、山光水色一切的一切都是美的、善的、质朴元真的:“农村里的人比城市里的人实在。对你好就好到你身上。这是人最美好的德行。其实一个人聪不聪明,学问多不多,或者是不是身怀绝技,并不重要。”具体到乡村女性,那就更是如此。城市里的那些知识女性,那些职业女性,你再聪明,学问再多,有什么用?与乡村女性的质朴、善良和美丽相比,完全不是一个审美和伦理档次。

三、“性”是身体政治重要的目标和内容

莫怀戚小说当中,由霍沧粟和扬维智引发的这两起著名的“身体复仇”事件,自然使我们联想到捷克小说家米兰·昆德拉著名的反极权主义小说《玩笑》,联想到小说里面那个试图通过“身体复仇”,达到解构极权主义目的的男性复仇者路德维克。路德维克刻毒的复仇计划具体而言,是通过勾引和最终占有他曾经的“好朋友”泽曼尼克的妻子海伦娜,来达到羞辱和报复官方意识形态的目的。

海伦娜是个政府广播电台的记者,在采访中与路德维克相识。当路德维克知道她就是泽曼尼克的老婆时,他一下兴致高昂,难以自制。海伦娜徐娘半老,但风韵犹存。就这一点来说,颇似杨维智见到池上荷子,霍沧粟见到女团委书记和“洋鸡”安菲迪的那种情欲发动的状态——于是他十分老到地把她勾引到他的家乡。之后的一切都按照路德维克的卓越设计而如期进行。尽管行为十分粗野,但由于本质上是意识形态复仇,因此,起初他的“性欲燃点”并不太高。后来当他突然想到自己的仇人,竟然一下子格外亢奋起来。正是怀抱着身体复仇这个神圣的使命,他出色地完成了性爱复仇计划。与霍沧粟和杨维智真理在手、大获全胜完全不同,路德维克在“革命的第二天”,通过和海伦娜聊天得知:原来这个女人早已被泽曼尼克所冷淡,而且对方正为如何甩掉她而大伤脑筋。因此,他的心境一下变得非常糟糕。尽管如此,路德维克仍然不失为一个勇敢而荒诞的反抗极权主义的堂吉诃德式的斗士。反观霍沧粟和杨维智,却发现他们不过是在灵魂深处有着极权主义暴力阴影的,而在实质上却是比路德维克至少要低好几个档次的旧意识形态“斗士”罢了!

两相对照,我必须指出:在霍沧粟和杨维智这类普通知识分子内心深处埋藏着的那种民族主义性暴力复仇意念,从性文化心理上分析无疑是义和团式的;从身体政治的视角考察无疑是“东方专制主义”属性的。“性”,是身体政治最为重要的目标和内容。“身体政治的核心目标是避免为我论的身体变成为他论的身体。这个目标同样会表现在人类的性政治中:性快感,如何是为我的,而不仅是为他的;它如何免于被剥夺、被压抑、被他者利用和主宰?”因此,“性政治中天然地包含着某种给予和剥夺、占有和被占有的风险。”[1]86从理论上讲,通常只有两个相互配合的身体才能使性快感具有伦理学的价值和意义。但是,这种符合一般社会伦理的合作关系产生的性快感,与符合“革命伦理”或曰“人民伦理”而产生的性快感,其性质是完全不同的;尤其是在极权主义伦理笼罩之下普遍呈现的那种性快感产生的心理“机制”,恐怕或多或少具有“斯德哥尔摩综合症”的性质。霍沧粟对女团委书记的性暴力占有,具有义和团的暴力复仇文化意义。但是,女团委书记在被性暴力占有之后却因此而同情、理解,甚至深深地爱上了施暴者,这就具有“斯德哥尔摩综合症”的“感人”性质了!同理,杨维智与池上荷子的身体占有和被占有关系,特别是在这种交互作用当中彼此心理所发生的变化,也充分体现了身体政治的核心意义。占有和被占有对双方来说都是有风险的,但是,正因为有风险,对双方来说才有可能获得超常的性快感。

“性”是身体政治重要的目标和内容,其蕴义十分隐幽而深广。在占有和被占有的关系上有时既显得匪夷所思,又显得合情合理。《美人泉华》中失去性能力的富豪管新潮之所以执意要娶美女泉华,不为别的,就是为了取得某种资格。对此,大律师是这样破解其中的秘密的:

他之所以要结婚,不是要女人,而是要资格——要社会承认他的男人的资格。因为残疾,他遭受社会歧视。一方面自卑,一方面又暗藏强烈的征服社会的意念。起初本来是为了索取一视同仁,即资格平等。但实行起来却获得了极大的保险系数,造成了一种“超资格”。他知道自己不能行丈夫之事,却一定要结婚,而且要娶最美丽的女人,就是要用这个女人代他向社会证明他的“超资格”。

从这种意义上说,有权力有能力占有异性,在许多时候并不完全是为了证明占有者有多么强大的性能力,而更重要的是为了向社会证明占有者的这种“超资格”。因此,可以这样说:身体政治的重要的目标和内容,实质上就是为了证明或者显示这种“超资格”。在叙事中,大律师还进一步揭示道:“因此,这个女人仅仅是他的资格。然而,就是这个资格,掩盖了他本质上的‘无资格’,于是造成了他作为‘合格人’的最重要的心理依据。之所以说性无能更加危险,是因为对你无一般意义上的喜新厌旧,造成资格的永恒性。”莫怀戚借大律师之口深刻地揭示了权力占有身体和“性”的政治本质。

不仅如此。大律师还揭示了“身体政治”另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这就是“占有一个系列”的资格和欲望。他将思考探询的目光由现实世界延伸到了历史空间。由现实的美女泉华延伸到了她的母亲“山城一枝花”进行考察和论述:

你的美丽,还因为你母亲及母亲的母亲的美丽,而得到了一种“加强认识”,即从种姓的高度去认识,也就是将你看成一个系列而不仅仅是你的个体。人们认为,你不仅美,而一定会生产美。理论上说,就是对形的认识掺入了政治的色彩——如果占有了你,就等于占有了一个系列。

这番“揭密”,可谓令人惊心动魄,眼界大开。“如果占有了你,就等于占有了一个系列”。在有关“身体政治”的叙事文本中,至今我还没有看到有如此深入的探幽和揭示。小说《银环蛇之谜》中,莫怀戚讲述了另一个不同寻常的“性政治”故事。作者别有用心地塑造了一个具有“性政治”深刻内涵的洋女人“凯恩小姐”的形象。这个洋妞有一种非常怪异的性心理特点,在性理论上叫做“慕雄狂”。

小说一开始讲述男主角常祥麟频繁而愉快地徜徉在婚外恋的场域之中。因为业务关系,他必须经常与形形色色的洋女人接触。不过,他都“深谙于心”,通常报以“东方文化人式的自尊自制,微波不兴地就过去了”。直到有一天他碰到了加拿大某公司谈判代表身边那个“美艳性感”的译员“凯恩小姐”,他的“东方文化人式的自尊自制”,特别是那种超强的民族主义文化优越感遭遇到了难以抵御的挑战。在“凯恩小姐”的百般挑逗之下,因为这一辈子还 “没有试过异族女人,感到此生似乎有点贫乏,还奢谈什么人类美事”,于是他带着“领略重于欣赏”的策略性考虑,主动去抓住这次难得的“机遇”。在深入“领略”洋女人肉体滋味之初,有一段关于身体的性感描述,多少有一些“身体政治”的文化意味:

凯恩小姐身材高大像个排球运动员,卷曲如瀑的长发,栗色中掺一点金黄,镶嵌似的,很生动;蓝色的眼睛活泼又俏皮;鼻子有点尖,没关系;肩也有些宽,也没关系;她的乳房似乎有点夸张,随呼吸而轻巧地弹跃又很真实,令中国女人相形见绌;结实的臀部又大又圆……

的确,这怪异而诱人的洋女人的肉体,从男人“原始”的性本能,特别是性审美视角而言,能强有力地激发男人猎奇和占有的欲望。然而,小说里的这个男一号还在潜意识中多了一层东方民族主义的“性政治”内涵:面对这奇异的肉体,他在暗暗地用中国女人的身体特征与之进行比照时,觉得多少有些乖张,但因其“生动”、“俏皮”,特别是“乳房似乎有点夸张,随呼吸而轻巧地弹跃又很真实”和“结实的臀部又大又圆”,终于使他无法抵御这另一种“文化”的肉体挑逗,毅然决定去深入“领略”,大有易水荆轲似的悲壮感。但是,“领略”的结果却使他在男人的性心理和“性政治”这两个方面都受到了打击。因为,他的中国情人是个“医学工作者”,并且对性心理颇有研究。她告诉常祥麟:凯恩小姐是一个罕见的“慕雄狂”。其性心理和性行为特征是:不同于一般的性欲狂:“性欲狂只要有足够的性生活就行了;而‘慕雄狂’却要遍寻各色男人,像找标本似的。”因此,谁敢“与之交媾,感染艾滋病的可能极大”。这一番“科学解释”其实隐含着不易让人觉察的“性政治”内容。这个洋女人“遍寻各色男人”,不仅有传播艾滋病之嫌,而且更为阴险的是,她的诱人的肉体还有着某种类似于殖民主义者的文化战略阴谋。不过,常祥麟还是相当的矛盾:一方面,因艾滋病的威胁,认为“不招惹外国人为好”;然而另一方面,因实在是无法抵御来自这个洋女人“肉体文化”的诱惑,他才决定深入虎穴去“领略” 洋女人肉体“风采”;在这一过程中,尽管“太兴奋太刺激”,可是,双方肉搏的结果让他多少感到东方男人真够“吃力”;事后,“不能输给洋枪”的崇高信念又使他显得相当的悲壮——真的,他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他是在代表一个国家、民族的文化和自尊在深入虎穴!简单地将常祥麟的这种“性政治”心理裁定为“阿Q精神”是相当肤浅的。他的这种荒诞感,应该说远比霍沧粟和杨维智要深刻和感人。同时,也远比路德维克的“堂吉诃德”式的反抗姿态更具有荒诞性,更具有悲剧的力量。特别是,当常祥麟带着民族国家的崇高使命与“凯恩小姐”肉搏被发现之后,他的中国情人“认真对他说”的一番话,就不仅具有悲剧的力量,而且更有着喜剧的荒诞力量。那个中国情人是这样说的:“祥麟,你身为董事长、总经理,但你实质上是个真正的知识分子。我担心这种双重身份决定的双重人格会导致你精神分裂。能否这样认为呢,真正的知识分子,都有或多或少的精神缺陷!”言下之意,这种义和团式的性暴力文化较量,由非知识分子来做,其文化心理障碍要少得多,而且暴力复仇的效果也自然要比知识分子好得多。在《透支时代》中,表面看来,泰阳和吴越的肉体狂欢似乎是平等的、互惠的,是出于“彼此的需要”,实际上他们的肉搏仍然潜藏着身体政治的重要内容,那就是男权主义的性暴力的“动物性”主宰意义:

我俩在屋中央对峙着。我感到立刻就要开始像野兽那样的撕咬,一齐血肉模糊,奄奄一息……结果却没有。我不知为什么慢慢走过去,心疼地抱住了她。她也猛然一下抱住了我,就这样一直到了天黑。

性是身体政治的重要内容,其实正因为人类在性行为中加入了“政治”,或者“文化”这些“附加”的“重要内容”,才使性重要起来;知识分子身处“政治”和“文化”的涡旋当中,尤其是身处极权社会的规训者与被规训者角色的双重困局之中,其精神缺陷几乎是与生俱来的。但是,在种种精神缺陷里面,最具有灾难性和荒诞性的精神缺陷应该是:自觉或不自觉地投身到“性政治”的“文化”旋流中去体验作为占有者和征服者的“性快感”,并将其上升到国家、民族的“文化高度”,在那里寻找自身的所谓价值和归宿。莫怀戚“身体写作”的一个了不起的贡献是:他揭示了“权力的本质其实是肉身的”——这样一个历史事实和人间真相。在过去的小说叙事中,作家和读者习惯于接受权力具有形而上崇高精神属性的观点。早期的莫怀戚叙事也是这样认为,但后来他发现真实的情景并不是这样。

四、“权力的本质其实是肉身的”

过去的时代,因为权力对肉身的高度管控,除了权力认可或者根据“革命伦理”需要,允许女人在履行“崇高使命”的过程中多元化、工具化、使命化使用肉身之外,平民百姓、俗子凡夫是无权自由地多元化地决定自己肉身的选择和处置的。然而,时过境迁,风水倒转。“社会主义市场经济”打开了肉身多元化选择和多样化尝试的崭新天地。权力放松了对肉身的管控,这在客观上顺应了人性和历史的要求。其实,肉身的“全面开放”或者说“与国际接轨”,在主观上也更加符合权力本身的世俗需要——必须明白,权力在本质上其实是肉身的。因此肉身的开放对权力可以随心所欲地享有他们或者她们,的确是利大于弊的!这就是“和平年代”权力也允许女人和男人一起“出走”的宏大历史文化背景。莫怀戚以一个老朋友的真情和善意,调侃着反讽着玩笑着一层层揭开了蒙在权力身上的神圣面纱,使其露出了肉身的形而下本相。这从某种意义上说,的确体现了一种历史的“进步”而不是退步。从另一方面来说,权力不再禁止或者阻止、追究对其肉身本相的揭示,这无疑是更具有历史和文明意义的进步;并且,权力肉身的这种进步也充分体现了“革命”的进步,特别是“革命”朝人性化方向的逐步靠拢——权力期望与“人性”打成一片,这种进步难道不应该得到我们的欢迎吗?

或许正是因为洞悉了“权力的本质其实是肉身的”这样一个惊天的“秘密”,莫怀戚在他的小说中动起了恶作剧的念头:他开始捉弄甚至调戏“权力的肉身”了。《经典关系》里茅草根有一段难忘的“金佛山之旅”。本来茅草根此行除了履行与“文化”有关的所谓“公干”外,其真正的目的是趁机和南月一好好地偷一回情。没想到,双方的情欲刚刚“发动”,就被破门而入的捉奸者搅局。捉奸的男男女女是这个国家权力末梢的代表。其中有一个被茅草根暗暗称作“第一性感”的年轻女人彻底搅乱了他的内心。在权力的威逼之下,他们被迫缴了“罚款”,之后茅草根开始蓄谋一定要把这个“肉身的权力”搞到手。在不断挑逗“第一性感”的过程中,他把这个非常令他动情的女人带入了肉欲的“想像的共同体”:

作为舞蹈教师的他想,在舞台上,她的身体确实胖了点,要不得,但在床上却是正合适,够刺激。这种女人非常实惠,他愿意拿一万块钱卖她一夜。他沉溺于同她性交的想像当中,身体不由自主地抽动,人也呆了。

后来,在茅草根一轮紧接一轮的挑逗攻势下,“第一性感”早已溃不成军,“两人像狗一样”迫不及待地滚进了茂密的草丛中。“她全身都在扭动,搞不清是在挣扎,还是在投入。”这时的“第一性感”已不完全是作为意识形态符号预设而存在了;茅草根也毫无性暴力复仇的“正义”取向;把她置于真理和常识的对立面?他压根没有这样的政治兴趣。可是,他完全没有想到,他动用自己的肉身蓄谋去挑逗和“搞定”这个肉身的权力的行为本身,却是一种不折不扣的政治行为。显然,茅草根将身体暴力叙事的意图隐藏得很深,他明显感觉到代表权力末梢的这个女人,是多么急切地需要和主动地迎接他的这种狂野的性暴力——刹时间,与身体和性有关那些的意识形态价值判断统统见鬼去了。

其实,莫怀戚小说叙事中针对“肉身的权力”的第一次性暴力反击和戏弄,是在《陪都就事》当中。后进青年霍沧粟以“胸有朝阳,所向无敌”之势,发起了对女团委书记的“意识形态”性攻击,并一举成功。这个女团委书记无疑就是“第一性感”的前身。不过,霍沧粟与茅草根向“权力的肉身”发动的性攻势还是有所区别的。前者使强奸披上了意识形态合法化的外衣,其荒诞感远不如后者隽永而深刻。因为,茅草根比霍沧粟高明的地方在于:他并没有明显的意识形态意图,他通过种种手段将“肉身的权力”和他本人一道打回了动物性的“原型”—— “两人像狗一样”滚进了具有蛮荒原始语符意义的“茂密的草丛中”,相互“撕咬交合”。这就远比霍沧粟挟着意识形态的淫威而单方面“大获全胜”要更加“阴毒”,更加接近“历史的真实”和“人性的真实”;同时反讽和解构的冲击力明显更加生猛更加凌厉。

事实上,早在《透支时代》中,陷于肉欲狂欢中的泰阳和吴越曾经就“人的动物性”问题有一番意味深长的对话,就揭示了这种“历史的真实”和“人性的真实”面貌:

泰阳说,如果说我爱上不该爱的你,是出于男人(雄性动物)那种普遍的野心,那么,你爱上不该爱的我,又是出于什么呢?(动物界遗传法则规定由雄性进攻)。她又冲我愣了半晌:是诱惑,泰阳。坦白地说,想得到尽可能多的异性的爱,这个,男人女人是一样的。

对“肉身的权力”乐此不疲地进行反讽和解构,莫怀戚的这种“勾当”也表现在《双刃剑》的叙事逻辑当中。丛处长与情人南向东相约结伴“出走”。丛处长代表着肉身的权力。“市场化”真他妈的太“人性化”了!它不仅让那个“水性杨花”的女人南向东知道权力除了冷酷无情的一面,其实如果你有条件有路径有技巧与之亲密接触,你会发现其实权力也是很柔软很有人情味的。

权力“很柔软很有人情味”除了其肉身的本质属性外,当然还有公开和私下之分。在公开场合,权力还是一本正经显示出其形而上威严,但在私下,权力却往往回归到了其形而下的本相。但是,权力肉身本相的频繁裸露以及并不忌讳它所具有的那种“柔软性”,还与一个重要的历史契机有关。那就是丛处长,以及“第一性感”们所处的政治文化语境,和过去相比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革命的总发条松了”!用哈维尔的观察来说,这个时代最显著的特征是:几乎所有的人都被降低到生物水平的那样一种“存在”。与过去革命年代禁欲主义高张的伦理取向完全相反,人的生物性本能和欲望或明或暗地得到来自权力的默许和鼓励。

《经典关系》这篇“成长小说”中的一些细节就非常生动具体地描画出了权力肉身的动人“质感”。小说中的女一号南月一的丈夫也是一个有着肉身“质感”的权力人物。虽然只是一个处长,却修炼得十分得体。是一个很有“人情味”和“分寸感”的人。他向南月一提出离婚时,两人有一段对话非常精彩、非常具有政治文化深意。处长丈夫说:“不是说你有什么过错,或者我有什么过错。也不是说我们合不来。只是,我想换一种生活。” 南月一说:“是换老婆吧?”答曰:“老婆不换,生活怎么换?”南月一打趣道:“还讲不讲党性?党的处长说起换老婆好像很轻松自如呢?”处长丈夫的回答非常严肃认真而且实事求是:“党性也有个时代特色,党是由具体时空的个人构成的嘛!”调侃、诘难和对答中,代表肉身的权力与代表肉身的民间的双方都“同时笑了起来”。南月一总结说:“党比过去成熟多了!”处长丈夫深表赞同。应该说,这种对话模式实际上是一种“成长仪式”。当然这也是莫怀戚习惯采用的一种叙事模式。在对话中,对话双方不仅深刻地认识到权力肉身的“唯物主义”性质,同时也对围绕权力肉身的那些“形而上”的思想、观念和意志等等,作了表面似乎漫不经心,但骨子里却是十分严肃老到的精准揭示。权力回复到“唯物主义”的肉身本质和人间情状,这对“出走”或者试图“出走”的双方是多么的重要,多么的令人流连和值得回味的啊!

比如,南向东说:“有一次,他突然捏住我的手。我慢慢地缩回来,笑着对他说,处座——我们比较随便,以后我就这样叫他,我不习惯你这样碰我。”当时丛处长十分礼貌地道了歉,沉默了一会儿,他说:“只是希望你理解一个中国成语:情不自禁。”可见,肉身的权力其实是相当温情、朴实和可爱的。又如,另一个代表权力肉身的“管局长”也想在南向东那里碰碰运气——“他仍想去见南向东,也许是对她还抱幻想,也许是想干脆同她敞开了谈一谈。情人不成,还可以是朋友嘛。南向东至少是个满有情趣的女人嘛。”所以,肉身的权力是相当可爱和可亲的。在莫怀戚的小说叙事中,肉身的权力相当重要;倘若离开了它们,小说人物的“出走”该是多么的无趣和无聊、无意义啊!更为重要的是,没有它们相伴同行,这些人物若要“成长”,并且要走向“成熟”,是根本不可能的。况且,肉身的权力也在与之同行的过程中一道“成长”,并且走向“成熟”。但更多的时候,肉身的权力与结伴而行的世俗男女一道“成长”,其含义是符合市场规则的性交易。在《被监听的女经理》中,那个叫做晓蔚的年轻女经理是这样说的:“女人若是希望在政治上有所建树,不能没有男人对她们的性欣赏,以及或多或少付出的性代价。”似乎可以这样说:首先是代表肉身权力的男人对有交易价值的女人的“性欣赏”,当然,也有可能首先是具有性交易本钱的女人“希望在政治上有所建树”——其实,谁先谁后没有关系,关键在于是否达成相互“成长”的默契,是否完成了“成长”的规定动作,或曰“仪式”。

还必须指出:权力回复到肉身化,是权力本身走向“成熟”的重要标志,更加重要的是,权力的肉身化归位,是引发和带动全社会回复到肉身化世俗欢愉盛景的关键和前提。但是,必须明白,权力的肉身化归位是由“现代化”或者说“全球化”所引发和推动的。所以我们必须感谢这个从前想也不敢想的“市场化”和“信息化”时代。茅草根深有感概地说:

现在通讯方便,什么事都可以临时凑起来;现在,无论公车私车,都容易了,可以去的地方多的是;现在的人也开明。若是以前,一个处长常常携带女下属外出,不用多久就会被组织叫去规劝;现在谁来管这种事?只会被人嘲笑为“宝器”!

何谓“现在”?不就是“现代化”,不就是“市场化”和“信息化”时代的昵称吗?“现代化”是多么的好啊!“和平年代”是多么的好啊!说白了,“和平年代”其实就是权力的肉身年代啊!就是不管高低贵贱,不讲身份阶级,人人平等,个个开明开通的时代。在这个动人并且诱人的时代,“单一主义”被几乎所有的人毫不犹豫地扔进了历史的垃圾堆——凡是跟不上肉身化历史脚步的人,毫无疑问都是莫怀戚所讥嘲的那种“宝器”!亦即傻瓜。

我们必须认识到,“身体政治”在作为文学主题的同时,还作为重要的文化主题进入了莫怀戚的小说当中。它们不仅制约着其小说文本的意义走向,制约着小说文本的文化叙事取向,而且还广泛和深刻地揭示出了小说世界中重庆城乡男男女女的世俗生存和精神演变的复杂情状。

[1] 葛红兵,宋耕.身体政治[M]. 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5.

[责任编辑:朱丕智]

“Power is the Essence of the Flesh”——The Second Time on “Body Narrative” of Mo Huaiqi’ Novels

Zhang Yuren

(College of Liberal Arts, Chongqing Normal University, Chongqing 400047, China)

The ideology of flesh or the flesh of the ideology is a significant characteristic of Mo Huaiqi novels’ narrative. Literature is the same as the whole society, imagination of the body and sex is full of ideology, power and culture symbols of trap. According to the needs of power discourse to construct Ideological value judgment and symbol preset of the body and sex. On the one hand, power constructions follow one’s inclinations to referred to as the flexibility. On the other hand, it is also stubborn and conservative, that is, the so-called insist on principle. Power back to the flesh is an important symbol of the power into the “mature”, more important is the power back to the flesh is triggered and stimulated the development of the whole society reply to flesh the key and premise of secular spectacular.

Mo Huaiqi; binary opposition; body revenge; symbol preset; body politics

2016-05-07

张育仁(1954-),男,重庆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

I206.7

A

1673—0429(2016)04—0005—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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