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梓意识与国家政教的诗学表达——阮元《广陵诗事》翦论
2016-03-24倪晋波
倪晋波
(扬州大学 文学院,江苏 扬州 225002)
桑梓意识与国家政教的诗学表达
——阮元《广陵诗事》翦论
倪晋波
(扬州大学 文学院,江苏 扬州 225002)
摘要:阮元《广陵诗事》是其诗话三书之一,例属郡邑诗话,收录清初至嘉庆年间扬州十二邑诗人、诗作及诗事,体现了作者强烈的桑梓意识。除专于一地,通于方志,博于诗事之外,该书还因融通求实的考据意识,而具“深于学术”的新特点。这是对传统诗话著述的文本突破。另一方面,《广陵诗事》传述乡邑诗事,导提乡邦风雅,特别强调名贤之忠烈、节妇之孝行,表明阮元在通过书写地方诗学史来建构地域文化的同时,更注意贯通地方文化传统和国家政教诉求。其所建构的小传统背后,是对大传统的自觉体认和宣扬。
关键词:阮元;广陵诗事;郡邑诗话;桑梓意识;国家政教传统
一、阮元的诗话三书
清代是我国古典诗话的黄金时代,造就其繁荣局面的原因,除了诗话本身累积的内驱力外,更有众多作者、学者持续的创造力。诚如蔡镇楚先生所言:“在中国诗话史上,诗话之体崛起于宋以后,经过金元时代诗话的衰竭与徘徊,其所以又能够由明诗话的复兴发展到清诗话的艺术高峰,此间的桥梁和基石,也正是乾嘉朴学大师们架设和铺垫的。这里面,不仅是乾嘉学派以严谨的治学态度、严密的逻辑思维和求实的研究精神影响清代诗话的创作,而且许多朴学大师同时又是诗话大家,如……阮元……等。他们治学严谨,长于考据,善于思辨,既是学术带头人,又是诗话创作骨干……阮元有《广陵诗事》、《小沧浪笔谈》、《石渠随笔》……都以辉煌的学术研究和诗话创作成果,卓然立于中国诗话之林,为清代诗话的系统化、理论化、专门化及其繁荣进步,做出了不可估量的巨大贡献。”[1](P227)蔡先生特别强调了清代朴学大师们对古典诗话的贡献,其中就有阮元及其诗话著述。不过,或许是因为疏忽,蔡镇楚先生将《石渠随笔》也列为诗话,而它本是一本讨论历代书画著录的作品,虽旁及文学,但观其主要内容,似与诗歌关涉不深。相反,在阮元洋洋大观的著述中,除了《广陵诗事》和《小沧浪笔谈》之外,还有一本书也是关于诗作诗事的,那就是《定香亭笔谈》。
《小沧浪笔谈》共四卷,成书于阮元任山东学政期间(乾隆五十八至六十年,1793-1795),所录除其在任时所作诗赋、文章之外,还收录当地名人的诗作等,并随文点评阐发。《定香亭笔谈》和《广陵诗事》皆成于阮元督学浙江期间。前者初刻于嘉庆五年(1800)六月,是其随笔疏记近事之作,多有发抒游兴的诗词歌赋,亦选录不少江南名士之作,并有金石、算学等内容。后者则是阮元编辑《淮海英灵录》的副产品,撰成于嘉庆四年(1799)六月,初刻于嘉庆六年(1801)。该书共分十卷,所记为清初至嘉庆初的扬州诗坛掌故,内容较之《小沧浪笔谈》和《定香亭笔谈》二书更为广博。上述三本著作收录诗作、论诗及事,内容性质皆相近。是故,本文将其统称为阮元诗话三书。
众所周知,阮元是清代乾嘉时期博学淹通、著述丰赡的硕彦鸿儒,亦是扬州学派的主要代表之一,其学术成就涵盖经学、历史、舆地、金石、文学、天文、历算等领域,不仅为当世所重,推为山斗,更为现当代学者所景仰,奉为宗匠。因此,自20世纪80年代以后,阮元研究便成为学界热点,相关研究成果也较丰硕。其约略可从以下四方面言之:其一,生平行事方面,以年谱和评传形式呈现的研究专著不下十种,其中比较突出的有王章涛的《阮元年谱》[2]等;其二,经史方面,学者们通常将其成就置于清代学术史的脉络中去考察,论定其在乾嘉学人中的地位,而相关结论,比如阮元是扬州学派中坚等,已成学界共识,这方面的代表性论文有郭明道《阮元与清代学风》[3](P174~180)等;其三,义理思想方面,研究者大多都注意到了阮元强调实践经验,注重实事求是而不求形上的思想特质,比如李良成的《阮元思想研究》[4]等;其四,还有学者专注于阮元在科技、西学、小学等方面的成就,如颜广文、关汉华合写的《论阮元的西学思想》[5](P96~102)等。总之,目前的阮元研究,形成了以其生平思想为基础,以其经史学派为核心,以其科技西学为辅翼的格局。然而这个看似完整全面的体系中却少了一环,那就是对阮元的诗歌成就,尤其是对其诗学思想的研究比较薄弱,除了寥寥数篇关于其诗歌创作、文论思想的研究论文外,关于阮元诗学思想的论著几乎未见。因此,本文不揣浅陋,拟《广陵诗事》为核心,兼及《小沧浪笔谈》和《定香亭笔谈》,从乾嘉学风和文化角度,对阮元的诗话著述作一初步考察,以为引玉之用。
二、《广陵诗事》的基本内容
《广陵诗事》的成书,源自《淮海英灵集》的编纂。《广陵诗事·叙》云:
余辑《淮海英灵集》既成,得以读广陵耆旧之诗,且得知广陵耆旧之事,随笔疏记,动成卷帙。博览别集,所获日多,遂名之曰《广陵诗事》。[6](P1)
又《淮海英灵集·凡例》云:
忠孝节义之事迹,及讌会之韵事,园庭之废兴,彝言名句之流传,书画古器之赏鉴,元已别为《广陵诗话》若干卷,伺定稿后,再为付梓。[7](P2)
《淮海英灵集》旨在收集家乡扬州耆旧之诗,以其诗歌或诗集为本。阮元在编辑该书的过程中,发现了很多与家乡诗人或其诗歌密切相关的轶闻故实,材料既多,可堪流布,因此他决定另行辑成一书。可见,《广陵诗事》是阮元编纂《淮海英灵集》的副产品。二者重心有别,前者重在辑录广陵耆旧之诗事,是为诗话;后者意在收录广陵耆旧之诗,是为诗集。特别需要说明的是,上引《淮海英灵集·凡例》中,阮元又将《广陵诗事》称为《广陵诗话》。这或许表明,在阮元心中,“诗话”、“诗事”本无区别。诗话之名,始得之于宋代欧阳修《六一诗话》。其书《小序》自言写作诗话的动机是:“居士退居汝阴,而集以资闲谈也。”论者因之解释道:“欧阳修‘诗话’中的‘话’,则是指文人‘闲谈’的‘话’;只要与‘诗’有关,什么‘话’都可以谈,当然包括谈诗的‘故事’,但不限于‘故事’,而且‘诗话’所谈的‘故事’,主要是记述有关诗或诗人的逸闻佚事。”[8](P4)可见,诗话最初就有记事之意,并不专主论诗。事实上,在郭绍虞先生的《宋诗话辑佚总目》中,除了以“诗眼”、“诗史”、“诗宪”、“诗训”等来命名的诗话著作外,更有直接名之以《诗事》的诗话作品,内在收录《俞秀老诗》等15则。[9](P525~529)阮元《广陵诗事》的体制与其颇似。
《广陵诗事》自分十卷,脉理明晰。据笔者初步统计,其条目计有554则。现就其要者,略述如下。
卷一载名宦学行、士林佳话等,共55则。如第7则:
汪检讨(楫),字舟次,有《送弟归里》诗句云“客梦无多时上冢,君恩未报敢思乡”,真见忠孝之忱。舟次于康熙癸未,奉命充册封琉球正使,乘传(按:疑为“船”)过扬州,渡闽海遇神飙,三日而至,宣示威德,改订典礼。其《观海诗集》有天风海涛之势,较早年诗境大异。彼国长史郑洪良以王命请画舟次像留国中,舟次以诗答之云:“岂是中朝第一流,偶持龙节拂麟洲。大名那得齐诸葛,遗像何劳比益州。稍喜文章堪报国,谁凭骨相取封侯。灵台一片真难状,多谢传神顾虎头。”真得使臣之体矣。归作《乘风破浪图》,一时诗人皆题咏焉。[6](P2)
这是记载汪楫出使琉球之事,并颂其爱国、谦逊之品性。此条目不仅具有诗学价值,更具特殊的历史意义。
卷二彰贞女之节、善人之仁等,共52则。在本卷中,阮元对自己的老师李道南的母亲“断针励学”之事述之最详。
吾师李先生讳道南,与兄雷皆侧室胡氏出。先生既孤,胡太孺人以女红抚之读,或劝理旧业。太孺人曰:“吾将以贫励子学,不愿使富家子游。”针黼数十年,遗断针盈箧,先生每抚之泣。海内通人名士,为咏其事,先生为《断针吟》一卷。[6](P24)
卷三存世家诸子、文史著述等,共70则。如第18、50则:
姜蜨巢(尚远)、沈春田(大修)、姜补堂(紱)、姜瀑岩(绅)、道士李衡山(惠源),同在宜陵镇东社为诗会,称 “东社五布衣”。[6](P38)
泰州邓孝威(汉仪)选国初人之诗,为《诗观》十四卷,又选闺阁诗为《诗观别集》二卷。[6](P44)
卷四记孤僻画师、卓荦性行等,共38则。如记“扬州八怪”之一的李方膺的题画诗:
通州李方膺,号晚晴江,工画梅,傲岸不羁。牧徐州(引者按:疑为“滁州”。1345年,李任安徽潜山县令,权知滁州府),见醉翁亭古梅,尝题画梅云:“写梅未必合时宜,莫怪花前落墨迟。触目横斜千万朵,赏心只有两三枝。”[6](P52)
卷五辨金石碑铭、江河舆地等,共44则。此卷开篇即叙扬州多铜鼓歌,进而引出赵执信与汪懋麟关于铜鼓来源的论争,并发表了自己的意见。[6](P63~65)另外,本卷关于枚乘《七发》所言之曲江在广陵还是在海宁之辨,也详录俞思谦《广陵曲江考》和汪中《广陵曲江考》、《广陵对》加以考论。[6](P68~77)
卷六绘扬州园林、风景名胜等,共62则。如:
让圃在天宁门外,张渔川(四科)有《让园八咏》诗。张四科《让圃记》:“郡北郭天宁寺侧。”[6](P86~87)
卷七写文士雅集、唱和联句等,共61则。如:
方息翁(扶南)曾目韩江雅集诸君,或为佛,或为菩萨,或为维摩诘,或为揭谛神,盖各就其语默动静而为之谑也。同人亦有诗纪之。[6](P101)
卷八述斋室命名、题咏佳句等,共94则。如:
高邮夏伊园(廷荚)致书孙邃人云:“最难忘者广陵风雨耳。” 邃人孙潮生(同郊)有拜伊园墓诗云:“世以青矜悲国士,天将白雪付诗人。”[6](P124)
卷九叙幼慧颖悟、闺阁女史等,共45则。如:
朱直方九岁工吟咏,每有惊人之句。如,“鸟啼花里声,诗成夜气凉”,殆非寻常人语。[6](P128)
冒辟疆姬人董小宛者,名白,一字青莲,以文慧事辟疆。尝佐辟疆选唐诗全集,又另录事涉闺阁者续成一书,名曰《匳艳》;又有手书唐人绝句一卷,落笔生姿,杜于皇极赞赏之。……次殆有宿慧者,惜其早卒。陈其年检讨为之传。[6](P129~131)
卷十录文士悲友、悼怀之作等,共33则。本卷最后一则,亦即《广陵诗事》一篇甚为详细,乃是黄北垞所怀念之亡友名录:
黄北垞交游极广,每一友没,则录其诗句为《黄垆集》,自叙云:“故友云亡,新诗犹在,感生存之片语,剩白首之老人,若不急为流传,恐至遂成泯没。丰干饶舌,请易当年旧雨之名(自注云:‘原名《旧雨集》,闻野蚕丝上人言改之。’)。中散有知,定增此黄垆之恸。”所载扬州人凡八十七。今录其小序云。[6](P144~146)
综上可见,《广陵诗事》的基本内容,大体不出阮元自己所说的“忠孝节义之事迹,及讌会之韵事,园庭之废兴,彝言名句之流传,书画古器之赏鉴”之类。当然,就具体载录而言,详略有异,长者千言,短则十数字。不过,在这些洋洋洒洒数百则的轶闻诗事中,竟有十几则荒诞不经的故事,存于卷九之末。如:
焦山僧言,夜见江中巨鱼,须发如双柱,又有物四足如龙而无角,又有大鼋常浮湛于江浒。魏篁中余葭白皆有诗纪之。[6](P133)
宝应朱克宣,字元膺,老于诗,著《运甓集》。有珍藏先人手卷,临没时抱于怀,命殉葬矣。家人违其意。三日附魂于老妪,索之甚厉。家人以示之,夺执手中,泪如泉涌。[6](P134)
这十几则记述多如上引,或是梦兆奇谭,或为志怪之语,乃至鬼魂故事,与其他诗事大异其趣,然皆录于《广陵诗事》,乃“因诗及事”之故耶?
三、《广陵诗事》的文化意涵
虽然《广陵诗事》所录,有志怪之憾,但瑕不掩瑜,作为一代学人所著之诗话,它具有明显的扬州学派的学术文化精神。张舜徽先生论扬州学派,标举一“通”字:“余尝考论清代学术,以为吴学最专,徽学最精,扬州之学最通。……扬州诸儒,承二派以起,始由专精汇为通学,中正无弊,最为近之。”[10](P2)此论已是学界共识。阮元是扬州学派中坚,其博学淹通亦是定评。《广陵诗事》在文本上,亦体现了其淹通之特色。与一般诗话论诗及辞,论诗及理不同,《广陵诗事》重在论诗及事,且其“事”不仅有“诗事”,且有“忠孝节义之事迹,及讌会之韵事,园庭之废兴,彝言名句之流传,书画古器之赏鉴” 等,而这些“事”并不与诗疏离,反而大多是与其紧密地联系在一起。也就是说,《广陵诗事》事类之广,已超越了一般诗话,此可见其“通”。然而,这些“通”只是表面,如无“求实”精神作支撑,扬州学派之“通”,恐只是沙上之塔,空中楼阁。
阮元精于金石学。其《商周铜器说》、《金石十事记》考证之精密,也是其学术特点的重要体现。《广陵诗事》以汇通的学术眼光,将金石彝器纳入诗话之作,这在阮元之前,并不多见。更重要的是,他在此际同样展现了其求实之精神。上引卷五对所谓赵执信和汪懋麟关于铜鼓究竟是马援还是诸葛亮所制的论争,阮元不仅因赵执信广为流传的诗作《铜鼓歌》而论及其事,更对这一重要论争发表了自己的看法。其说云:
扬人多为《铜鼓歌》,明《刘显传》载“诸葛铜鼓”事。鼓为王勤中所藏。赵秋谷诗盛传于时,题曰“诸葛铜鼓”。独汪蛟门主伏波而不言诸葛。蛟门为渔洋门下士,秋谷始为渔洋所称引,继乃反攻渔洋,并及蛟门《浯溪碑诗》事,抵之于地。自为《谈龙录》云:“蛟门效吾《诸葛铜鼓诗》作歌”云云。其实秋谷《诸葛铜鼓歌》,集中不载。乾隆丁未,曲阜桂未谷(馥)从颜运生(崇椝)家录出,洋洋四十韵,叫嚣不已,盖秋谷手书以贻颜考功(光敏)者。秋谷序冯大木舍人诗云:“此诗因经阮翁所赏,故反弃之。”元谓此说不然。考铜鼓本造于黔粤瑶壮部落,盖瑶壮之富者造此鼓,遇警则敲,以聚种类耳。伏波想亦得之于征蛮时,非自造也。事详载《隋书》。秋谷不读书,空疏多舛,故暮年自订诗集时删之不载,盖自知其舛,惧有反稽之者。蛟门主伏波而不言诸葛,此其考证精核,宜为秋谷所妒矣(秋谷曾窃取阎百诗语寓书渔洋,以攻《三昧集》。然百诗之学,秋谷岂能窥其崖岸哉)。今附秋谷诗于后。[6](P63)
同样,对枚乘《七发》所云之曲江究竟在扬州还是海宁,阮元亦以其严谨的学术精神进行了分辨。其文曰:
观中与思谦二君广陵曲江考,则曲江在扬无疑。按:《禹贡》三江,今扬州瓜润之间入海为北江,由东坝入太湖至松江入海为中江,有石门过钱唐之余姚入海为南江。元考览二十年,参稽载籍,博问通人,复亲历江浙两省各县形势,详加推验意见,自为反覆者凡数次,今可决而定之。盖古今地形变迁,迥然不同,未可以今疑古,为夏虫之语也。[6](P72)
且不论阮元之观点是否正确,单观其不仅广参载籍,更多次实地考察,然后才敢得出结论的审慎求实的学术精神,就足以令后学叹服了。所以,《广陵诗事》不仅在诗事的范围方面,更在其诗事的考论方面,展现了扬州学派汇通求实的学术文化精神。此正如张舜徽先生所言:“扬州学派的治学态度和所取得的成绩,都有‘圆通广大’的气象。”[10](P16~17)
《广陵诗事》在文本上的另一个特色则是地方性:“其间有因诗以间事者,有因事以记诗者,有事不涉诗而连类及之者。大指以吾郡百余年来,名卿贤氏,嘉言懿行,综而著之。”[6](P1)也就是说,《广陵诗事》所论诗人、诗事皆不出扬州十二邑,它是一本地方性诗话,或谓郡邑诗话。阮元为何要编录此书?他曾自言:
庶几文献可征,不至零落贻尽。且余生于诸耆旧百余年后,亦籍此收罗残缺,以尽后学之责也。退食余闲检付弟亨子长生钞录成书,将以付刻至于爵里族姓或有。误遗闻佚事再当补述,尚望同志君子订而续之。[6](P1)
出于学者的自觉,为地方保存文献资料,是阮元编撰《广陵诗事》的第一目标。这种行为的背后,则是强烈的乡邦意识。在《淮海英灵集》序言中,阮元对此有明确的表达:
吾乡在江淮之间,东至于海。汉唐以来,名臣学士,概可考矣。我国家教流被百余年,名公卿为国树绩,其余事每托之以歌咏。节臣孝子,名儒才士,畸人列女,辈出其间。虽不皆藉诗以传,而钟毓淳秀,发于篇章者,实不可泯。……余之录此集,非敢取乡先生之诗,衡以格律而选定之,亦非藉已故诗人,为延誉计也。广陵耆旧零落百余年矣!康熙、雍正及乾隆初年,已刊专集,渐就散失,近年诗人刻集者鲜,其高情孤调卓然成家者固多,即残篇断句仅留于敝簏中者,亦指不胜数,亟求之犹惧其遗佚而不彰,迟之又久不更替乎!且事之散者难聚,聚者易传。后之君子,怀耆旧之逸辙,采淮海之淳风,文献略备,庶有取焉。[7](P1)
阮元编辑《淮海英灵集》,不是为了邀名获誉,而是有感于“广陵耆旧零落百余年矣”——家乡先贤的诗文零落散佚,作为后学,他有责任和义务为家乡保存逸辙淳风;另一方面,家乡“节臣孝子,名儒才士,畸人列女,辈出其间”的盛景,也激发了他的热情,促使他将对乡邦的热爱化为实际行动。作为《淮海英灵集》的副产品,《广陵诗事》自然也蕴含了这样的意识。《广陵诗事》全书554则条目,长短不一,其中文字最多的一则共有近六千言,所写正是关于扬州曲江归属的。阮元在其结论中,以学者的审慎姿态和求实精神,详细论证了《七发》所提到的“曲江”属于他的家乡扬州。这不正是其炽热的乡邦情结的显证吗?不过,本文注意到,这类涉及名物考证的条目涉及的诗人、诗歌并本不是最多的,其记诗较多,述事较细的条目,通常关涉名臣勋将、节妇贞行。
《广陵诗事》卷一记载了仪征人刘钦邻自杀殉国之事。[6](P3)清康熙十二年,吴三桂叛乱,刘钦邻时任广西富川知县,故又称“刘富川”。富川陷落后,刘率家丁数十人与叛军展开激战,终因寡不敌众而被俘,在拒绝叛军的诱降后被囚,旋在狱中自杀殉难。刘钦邻的爱国之行在当时就广为流传,王士祯、纳兰性德等皆有诗文凭吊颂扬。《广陵诗事》在略述其事后,又收录了陶鉴的挽诗和李天馥、王士正的《刘富川死事诗》以彰其行,足见阮元对这样一位为国赴难的英雄同乡,也十分钦服,并称其“刘忠烈”以显自豪。卷二在述李道南之母“断针励学”之事后,阮元还收录了马荣祖、蒋德、程梦星、陈章、闵华、张四科、马曰璐、郑虎文、边连宝、徐德音共计十人咏叹其事的诗歌,[6](P24~27)一方面以此彰显胡太孺人感人行事影响至深至远,另一方面,也可见作者对家乡拥有这样一位堪比孟母的伟大母亲的崇敬。忠烈、贞行是儒家政教伦理的核心内容,对它们的推崇显扬,彰显了阮元的思想意识。
一般而言,郡邑诗话的特点是专于一地,通于方志,博于诗事,而《广陵诗事》因作者的学者身份和时代学风的影响,具有鲜明的考据色彩,超越传统诗话文本“辨句法,备古今,纪圣德,录异事,正讹误”的范畴,体现了征实博通的学术精神,可谓“深于学术”。这种文本突破,让《广陵诗事》更具诗学史的价值。另一方面,《广陵诗事》传述父老旧闻,导提乡邦风雅,体现了阮元强烈的桑梓意识。更重要的是,在叙述诗事时,作者特别强调本邑名将之忠烈、节妇之贞行。这表明阮元在通过书写地方诗学史来建构地域文化的同时,更注意贯通地方文化传统和国家政教诉求。其所建构的小传统背后,是对大传统的自觉体认和宣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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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张舜徽.清代扬州学记[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62.
责任编辑 韩玺吾E-mail:shekeban@163.com
Homeland Consciousness and Expression of National Political Poetics——On Ruan Yuan’sGuanglingPoetry
Ni Jinbo
(CollegeofChineseLanguageandLiterature,YangzhouUniversity,Yangzhou225002)
Abstract:Ruan Yuan’s Guangling Poetry is one of the three books of poetry,belongs to Jun Yi poetry and includes twelve Yi poets and poetry from the Qing Dynasty to the Jia Qing period,reflecting the author’s strong sense of homeland.In addition to focus on one place,masters local chronicles and poetry,the book also has realistic awareness of textual research and new features of “deep in the academic”.This is the breakthrough of the traditional poetry.On the other hand, Guangling Poetry records rural poetry,promotes regional elegance,particular emphasis on the loyalty and filial piety festival of women,in which shows that both construct regional culture by writing local history of poetics and pays more attention to through the local cultural tradition and national education demands.Behind the little tradition of its construction,it is to recognize and promote the traditional consciousness.
Key words:Ruan Yuan;Guangling poetry;Jun Yi poetry;homeland consciousness;national political tradition
文献标识码:分类号:I206.2A
文章编号:1673-1395 (2016)01-0014-05
作者简介:倪晋波(1979—),男,安徽桐城人,副教授,博士,主要从事先秦两汉文学研究。
基金项目:江苏高校优势学科(“文化传承与区域社会发展”)建设工程资助项目;江苏高校哲社基金项目(2014SJD709)
收稿日期:2015-10-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