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
2016-03-23符渝
符渝
青青园中葵,朝露待日晞。
阳春布德泽,万物生光辉。
……
汉乐府中的这首《长歌行》是一首礼赞青春、珍惜光阴的诗:春天——四季的起始,清晨——一日的开端,朝阳——生命的起源。一切都闪耀着朝气蓬勃的生命光辉,青春的少年如同青青的葵菜,尽情享受生命中最灿烂的年华。首四句生机勃勃,活力四溢,呈现出一派明朗向上的景象。以叠字“青青”发端,一股生命的气息扑面而来,奠定了全诗的色彩基调。要知道,在中国文化中,“青”原本就是一种生命的颜色。
桃红柳绿,青山碧水,大自然的一草一木、一山一水皆有色彩,颜色应是人类对这世界最强烈的视觉感受之一,所以每种语言都有颜色词。汉语的颜色词自古很发达,先秦汉语已有“正色”(青、赤、黄、白、黑)、“间色”(以正色相调配而成的混合色)之别,由颜色词构成的成语流传至今的也多不胜数。古人对颜色的感知源于自然,对颜色的命名必然带有他们对自然万物的认知,在种种缤纷斑斓的色彩中,我们的祖先将青色与自然的生命联系在一起,选择了“青”这个词来象征生命。
“青”是先秦的“正色”之一,色彩上相当于今天所说的青绿色。古人对“青”这种颜色的认识来自对植物茎、叶的颜色的感知,活着的植物的茎、叶一般都呈现青绿色,枯死了的植物则会失去这种颜色,每到春天来临,万物复苏,各种植物都会恢复青绿的颜色,一派生机盎然的景象,大自然的生命规律使古人产生一种联想——青绿色和生命紧密相连,古人由此将这种颜色命名为“青”,《释名·释采帛》:“青,生也,象物生时色也。”章太炎先生在《文始》中认为“青”是由“生”孳乳派生而来:“‘生孳乳为‘青,谓青如艸兹也。”(《章太炎全集》第七册)“生”本指草木生长,《说文解字·生部》:“生,进也。象艸木生出土上。”它的甲骨文字形表现的就是草木从土地中生长出来的样子。“青”由“生”派生,本指草木生长时的颜色,它的古文字形由“生”和“丹”组成,“丹”是义符,表示颜色,“生”是声符,提示 “青”的词义来源。
“青”在命名上源于“生”,造字时选用表示草木生长的“生”做构件,可见词源、字源都与生命相关。按照“五行”的说法,青色不仅与草木有关,还与方位中的东方相关联。古人把“青”和“东方”联系在一起,因为东方是太阳升起的地方,太阳是万物生命之源,《尔雅·释地》:“青州,东方少阳,其色青,其气清,岁之首,事之始,故以青为名。”《释名·释州国》:“青州在东,取物生而青也。”“青”与“东方”关联,正揭示了“青”代表的是植物出生时的颜色,是生命力的象征。在“五行”中,“青”还与“春季”相关。因为春天是草木生长的季节,此时的草木茂盛,颜色青绿,这正迎合了“青”的勃勃生机,所以春天也被称作“青春”——青色的春天、生长的春天。如屈原《楚辞·大招》:“青春受谢,白日昭只。”王逸注:“青,东方春位,其色青也。”杜甫《闻官军收河南河北》:“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做伴好还乡。”李大钊《时》:“一生最好是少年,一年最好是青春。”后人遂将“青春”指代人生中生命力最旺盛的阶段,因为青少年即是人生的春天。青少年这个年龄段的人们也因此被称为“青年”。
“青”是“生”的派生词,在它的词义构成中就具有“有生命”这样一个词源意义。表面看起来,“青”只是众多颜色词中的一个,但“有生命”这个词源意义却对“青”的使用具有决定作用,并将其与其他颜色词区分开来。比如,绿色和青色在色谱上是相邻的两种颜色,一般把它们归入同一色系,在语言里,“青”和“绿”都可以描述植物的颜色,它们在和其他词语组合时,都可以和“草”搭配,组成“青草”和“绿草”,但“绿草”只表示绿颜色的草,而“青草”则除了表示草的颜色,还表示这种草是正在生长的、具有生命力的。《左传·僖公二十六年》:“室如悬罄,野无青草,何恃而不恐?”杜预注:“在野则无疏食之物。”孔颖达疏:“言在野无青草可食。”按照《左传》原文的语境及杜注孔疏,“青草”饥荒时可以食用,那么一定是活着,没有枯萎的。有生命是草木等植物不可或缺的特征,“青”的词源意义与此相关,“青”和“草”结合时可以揭示草的生命特征,也就是说具有双重作用,既能反映生长中的小草的颜色,又暗示小草有生命力,所以“青”与“草”的内在语义关系很近,能结合成词。按照《说文》,“绿”的本义指青黄色的丝帛,没有“有生命”这一词源意义,“绿草”只表示草的颜色。虽然“绿”在后世所指颜色范围扩大,包含了青色,取代“青”成为这一色系的代表词,但是,因为颜色不是草最紧要的特征,“绿草”自始至终都是短语,没有凝固成词。此外,枯萎了的草颜色发黄,但人们并没有从颜色的角度把枯草、干草命名为“黄草”,这是因为“黄”不具有和生命力有关的词源意义,如果要找反义词,那么“青草”相对的应是“枯草”“干草”,而非“黄草”,这也从另一方面反映了“青”和“草”结合成词的关键在于“青”具有“有生命”的词源意义,而不是它的表层使用意义“青色”。
关于汉语中“青”和“绿”的差别,还有一个有趣例子:德国著名文学家歌德的《浮士德》中有名句:“Grau, teurer Freund, ist alle Theorie, Und grün des Lebens goldner Baum.”郭沫若先生译为:“理论都是灰色的,生活之树是常青的。”德语原文中的grün有几个义项:1.绿色的,青的;2.新鲜的,嫩的,未成熟的;3.环保的。郭沫若先生在翻译这个词时没有选择汉语的“绿”,而是用了“青”(伍铁平《模糊语言学》)。与“绿”相比,“青”更能体现原句中“生活之树”历久弥新、永葆生命活力的深刻含意,这个“青”字,含蓄且精准,既符合汉语表达习惯,又非常传神地表达了原诗的精义。这句翻译后来演变为“生命之树常青”,成为一句汉语的名言,之后的各种译本无论怎么变换其他词语的翻译,唯独“青”这个译词长青不衰。翻译是两种语言之间的转换,好的译者必定深谙两种语言的精髓,具有极好的语感,郭沫若先生对“grün”的处理就显示出这一点。郭沫若先生那一代学者幼时接受的是传统教育,在古典文化中浸润涵泳过,前人对于“青”的理解和使用已经深深印入脑海,随时随地被唤醒。
“青”的生命力植根于汉语千年的历史,中国历代文人骚客,血脉中流淌着对汉语词义的深刻领悟,挥毫泼墨间,处处留“青”,看似无意,却传达出永不消逝的生命力。且看,“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李白这首《将进酒》感叹韶华易逝,诗中“青丝”与“白发”相对,喻指黑色的头发。黑头发,为什么要用“青丝”作比?“白发”意味着衰老,相比之下,乌黑亮丽的头发代表着生命的活力。正因为“青”是“生命力”的象征,所以诗人用“青丝”表示有生命活力的头发,并与“朝”搭配,让人联想起闪闪发光的青春朝气,而这样闪亮的日子瞬间即逝,凝固成冰冷的岁月遗迹,如何让诗人不伤悲?“黑色的头发”在汉语中还可以用“黑丝”“乌丝”等比喻,试想这句诗中的“青”如果换做“黑”或“乌”,那就变成生硬的黑白颜色对比,那种生命倏忽而逝的意境也就消失殆尽。
“青”在音韵上属平声阳韵,很悦耳,适合叠字使用,形成韵律上的美感,古诗词中有大量使用“青青”的句子。江山易改,本性难移,“青”的词义基因“有生命”并不因叠字使用而消失,一个“青”字,生命活力透于纸背;两个“青”字,生命活力跃然纸上,比如本文开头的“青青园中葵”,那闪耀的生命光辉蓬勃欲出。那是与青春有关的生命赞曲,除此,也有与爱情有关的生命咏叹:
青青河畔草,绵绵思远道。
远道不可思,宿昔梦见之。
……
上言加餐食,下言长相忆。
(汉乐府《饮马长城窟行》)
河畔春草青翠葱茏,随着流水伴着长路,“青青”的岂止河畔小草,还有生长不断的思念,“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绵绵”的岂止伸向远方的道路,还有绵延不绝的离愁,“离恨恰如春草,渐行渐远还生”。首句“青青”与“绵绵”相互映衬,表面写景实则写情,相思之情如同生机勃勃的青草,细细密密,不可断绝,青葱的岁月,青春的生命,却要独守寂寞,空自嗟叹,真真是“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全诗以“长相忆”做结,短的是人生,“长”的是青青的思念。
还有与友情有关的生命吟唱:
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王维《送元二使安西》)
清晨,微微细雨,恰到好处地润湿了土地而又没有丝毫泥泞,一切都像被洗过一样的纯净,尤其是那新抽的柳枝,愈发地碧绿新鲜,散发着生命的气息。第二句的“青青”虽承接“客舍”,却不是形容客舍的颜色,而是描绘雨后客舍周围清新翠绿的环境。细雨、青青、新柳,暗示了这是一个春天的季节,“青青”是用生命的色彩对春天、对“新”进行形象化表达,在这个充满生机的安宁美丽的春天,本该与亲朋好友好好享受生命,却要身负重任远赴边疆,轻轻的细雨压抑了往来车马扬起的尘土,却压不住诗人与友人深深的离愁,青青的春天、青青的新柳也留不住离人,愈加衬出别离的不舍与无奈,而思念,已经伴随青青的柳丝开始滋蔓生长。
青,一个小小的平凡的颜色词,却蕴含着汉语先民对生命的关照。诗人信手拈来,将生命的珍贵、生命的活力、生命的离别、生命的相思,化作一个“青”字,等待那有心的读者慧眼识珠,等待生命活力的又一次绽放。
语言文字是工具,又不仅仅只是工具,语言文字在被创造的时候,在抒写本民族思想文化情感的时候,都已经带上深深的印记,这些印记是永生的,它们会被隐藏,但决不会消亡,我们能在千年后感受祖先的思想情感,能继续将我们的思想情感传递给后代,都是因为字词里面有一代一代、一个一个使用者的思想情感。在组织中、在关系中、在传递中,意义在流动,字词的生命在凝聚和释放。字词从来都不是工具书中严肃刻板的符号,只要在使用,它就在行走、成长,它就有活泼泼的生命力。那么深刻的思想,那么美好的情感,之所以能被记录、被理解,是因为每一字每一词都有一个生命,它们组合在一起,会创造出一种力和境,将那具有深刻思想美好情感的灵魂呈现出来。
(选自《文史知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