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饮膳掌故拾零
2016-03-23钱婉约
钱婉约
调和鼎鼐
中国上古第一名相伊尹,也是上古第一名厨呢。至于他是如何做了商汤宰相的,竟是凭借了“割烹”的技艺和道理。
《史记·殷本纪》记载:“伊尹名阿衡。阿衡欲奸汤而无由,乃为有莘氏媵臣,负鼎俎,以滋味说汤,致于王道。或曰,伊尹处士,汤使人聘迎之,五反然后肯往从汤,言素王及九主之事。汤举任以国政。”司马迁虽然并存了二说,而前一说,即是伊尹为了求见汤,自己做了有莘氏的陪嫁男仆,然后,背着厨具、炊具入宫,得以用自己的美厨艺和好滋味,游说商汤,从而做了商相。这件事情,史称伊尹“割烹要汤”。
伊尹成功地以割烹技艺做了宰相,并提出了治理国家如“调和鼎鼐”的一套理论:那些大大小小的青铜器羹锅盘碟,你要懂得配制锅子里的材料,调和锅子里的味道,使一锅出炉,一盘上桌,美食可口,熨贴口腹。伊尹这个旷世的比喻出来以后,传统儒家就一向注重提倡所谓“调和鼎鼐”,也不知是因为儒者爱好烹饪美食呢,还是因为儒家讲究治理国家的道理,反正这两者就联结在一起了。
《论语》论食
“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这句话出自《论语·乡党篇》,大家都很熟悉,但好像也未必真的都理解。有人说,孔子是美食家,追求饮食的精细,爱吃舂得很精的粮食、切得很细的肉。把“不厌”解成不讨厌,即喜欢,并不稳妥。而且,这样解释与孔子“饭疏食,饮水”的理念也不一。其实,“厌”解为满足,更接近古意,不厌就是不满足地多吃。“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意思就是:不因为精粮细肉这样的美食而过分饱食。这或也正是古人“食尚自然”源头之所在。
今人推广食姜的好处,往往多援引孔子“不撤姜食”之语,此语也出自《论语·乡党篇》。姜性温辛,具有解表发散之效用,有助开胃健脾、发汗活血、振奋精神等。但不能简单地理解为孔子嗜食姜,三顿不离吃姜。所谓“不撤姜食”,是一餐饭吃完后,只剩下盛姜的碟子不拿走,饭后吃几块,尤如今人饭后喝茶、喝咖啡一样,用于解腻提神。而且,“不撤姜食”的随后一句是“不多食”,也就是适度而食的意思。引经据典、借古人以自重,先要真正读懂古人之语。
《论语》中还多处提到,对于食物,人有好恶之偏向,但不可乱主副君臣之分。同样是在《论语·乡党篇》中,有“肉虽多,不使胜食气”之句,就是说餐桌上的肉食虽多,也不能吃得比饭多。多食而适度,可养生活命;若多食而无度,就会伤身致病。李渔在《闲情偶寄》中进而将之概括为“食有君臣”之论。即肉与食(五谷粮食)相比,食为主,肉为副;姜酱与肉相比,肉为君,姜酱为臣,因酱只是调料而已。孔子又有“九不食”之说,在《论语·乡党篇》同一章中,还提到孔子的“九不食”,九种情况下的食品不食,这与其说是讲究饮食,毋宁说是讲究饮食之礼。如食物腐败了、有味儿了、变色了、没煮熟,都不食(这不用说);食物违反时节或斩割失礼或调酱失度的,不食(这是进一层要求了);只酿了一天的酒和街上买来的肉脯(酒未成品,肉脯不知是用什么做的),不食;祭肉应随即享用掉,出三日,亦不食矣。
魏徵酿酒
今人多认为葡萄酒为舶来洋酒,诚然,洋则洋矣,而葡萄酒在中国,却也传来已久。两汉通西域后,即传来胡人之葡萄美酒。到唐代,胡姬酒肆里更是到处飘逸着葡萄酒的芬芳。
唐人魏徵以能酿好酒出名——当然,魏徵更以直言敢谏出名,唐太宗尝过他酿的酒后,赐诗点赞曰:“醹醁胜兰生,翠涛过玉薤。千日醉不醒,十年味不败。”醹醁、翠涛是魏徵酿出的上品好酒的名称,兰生、玉薤相传分别是汉武帝、隋炀帝喝的美酒,极力夸奖了魏徵所造葡萄酒的醇厚优良。
话说中国内地葡萄和葡萄酒的专门产地是山西太原,元代《饮膳正要》《马可波罗游记》均记载。晋人种葡萄、酿美酒,更在唐诗中就有反映。刘禹锡《葡萄酒》:“野田生葡萄,缠绕一枝高……有客汾阴至,临堂瞪双目。自言我晋人,种此如种玉。酿之成美酒,令人饮不足。”明清笔记中还有一则晋人与葡萄的故事,说:唐德宗时宰相杨炎,吃葡萄不耐酸涩,忽发官瘾曰:“汝若不涩,当以太原尹相授。”(葡萄啊葡萄,你若甜美不酸,我封你做个太原长官!可见太原与葡萄的对应关系。)
东坡食事
苏东坡是个死不悔改的乐天主义者,更是传诵千年的美食家。这不仅因为他才高八斗、儒道佛三教融通的人生境界,也与他热爱饮食、好吃能吃(包括吃苦)的本领相表里。最为人熟知的“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做岭南人”,是他被贬惠阳(今惠州)时吟出,诗歌不胫而走,传到京师,那些昔日的同僚、反对党们,看他贬谪生活过得口腹甜蜜,甚是乐呵,也就“放心”了。
苏东坡你在惠阳不是过得好吗?那就再贬你远一点,这回是贬到海南岛儋州(那时该多蛮荒啊),于是,就有了这则“食汤饼”的故事。当时东坡被贬海南,弟弟子由贬雷州,两人播迁南国,在梧、藤间相遇,正好道边有卖汤饼的,古代汤饼就是面条之谓,两人就一人一碗买了来吃,但这面条“觕恶不可食”(粗劣难吃),子由遂“置箸而叹”,而子瞻一碗已尽!还回头问弟弟:“九三郎,尔尚欲咀嚼耶?”相率大笑而起。真正的美食家便如此,是对“食”之美爱,而非仅仅是对“美食”之迷恋!
话说苏东坡最初被贬之地是湖北黄州,他有《岐亭五首》记之。其中之四是这样的:
酸酒如齑汤,甜酒如蜜汁。三年黄州城,饮酒但饮湿。我如更拣择,一醉岂易得!
黄州的酒是差劲儿些,但我要是挑三拣四的,更到哪里去买酒买醉呢?不如有什么酒就喝什么酒好了。(黄州现在可有什么好酒?赶紧挑好点儿的,给苏大人灵前奉上一壶则个。)
杀尽西村鸡的典故,说的还是东坡在惠州的事儿:
父老喜云集,箪壶无空携。
三日饮不散,杀尽西村鸡。
惠州也有个美丽的西湖,东坡帮助当地人进行水利疏浚,还自己捐资,先后在湖上建了东桥、西桥和大堤(这是又一个苏堤)。上面这诗,就是西桥建成时的庆贺写照。老百姓不仅欢庆湖上有桥,造福于民,也是对来我岭南僻地的大文豪的至诚感谢。
馓子与寒具
这是一种小时候常吃到的面食零点。面粉和揉成细条,排列环绕成扇形,入油锅炸成金黄色。待凉可食,久放不坏。食时,从扇面折取根根条条入口,松脆咸鲜。亦可将之投入蛋汤稍煮,成一碗比面条筋道而多油香的下午点心。
馓子由来已久,它还有一个古典的名称曰“寒具”,因寒食节禁火断炊,古人事先制备此物,以备寒食食用。不过,寒具与今馓子稍有不同:据《齐民要术·饼法》及《本草纲目·谷部四·寒具》等记载,寒具乃以糯米粉掺入面粉和揉,调以蜜汁或煮枣取汁,入油煎成。蘸糖食之,里外都是甜食。
自晋自宋,文人笔记多有记之。《鸡肋编》有“馓子”一则,记苏东坡在海南儋耳,邻居有一老奶奶以制馓子卖馓子为业,多次请求东坡为她的馓子题个诗(好给她的营生作广告吧),东坡乃戏题曰:
纤手搓来玉色匀,碧油煎出嫩黄深。夜来春睡知轻重,压扁佳人缠臂金。
东坡自注云:“寒具乃捻头也,出刘禹锡《嘉话》。”粗心大意的明人杨慎遂写文章说,这诗是刘禹锡所作。为此,我查核两者的诗文集欲探究竟。在我查到的《苏轼全集上》(张春林编,中国文史出版社1999年版,第270页)以及《苏轼文集编年笺注》第十一册附苏轼诗集卷二十九(李之亮笺注,巴蜀书社2011年,第553页),均见此诗,原诗句与笔记中稍有出入,应以诗集为准,见下。至于与刘禹锡的关系,查《全唐诗》刘禹锡诗,并未查见题名为《寒具》或有关寒具的诗。苏轼原诗为:
纤手搓来玉数寻,碧油轻蘸嫩黄深。夜来春睡浓于酒,压褊佳人缠臂金。
关于寒具,还有一个典故,出自《山家清供》“寒具”条:晋桓玄喜欢书画,尝陈设书画,招友朋同欣赏。有一客人刚吃过寒具,没有洗手就去拿书套,不小心将油渍印在了书套上。这可以说是文人雅赏中不大不小的事故,据说桓玄因此后来在府中再也不举行书画欣赏会了。为此,苏东坡也有《次韵米黻二王书跋尾》诗曰“怪君何处得此本,上有桓玄寒具油”;陆游《西窗》诗“看画客无寒具手,论书僧有折钗评”,至清代赵翼,仍有“摩挲忍污寒具油,激赏欲浮大白酒”等诗句,都与此典故有关。
重阳糕
重阳吃糕习俗由来己久,起于南朝,到宋代已全国各地甚是流行,在《东京梦华录》《武林旧事》等书中,多有记载。据这些记载,当年重阳糕与现在的稍有不同,一是蒸出的米糕上,还饰以立体型米粉做成的“狮子蛮王”,这狮子蛮王长什么样儿,如今无法考求,但多少反映了外来文化的融入吧;二是米糕上,插上五彩的纸旗,以作标志。
至于重阳食糕的含义,一是为长者献上松软甜蜜的松糕,以示敬老;一是家长也招儿女回家吃糕,寓有祝儿女诸事俱高,发达顺遂之意。
有一个“刘郎题糕”的故事,是重阳食糕习俗带来的一个诗词典故,出自《邵氏闻见后录》卷十九:“刘梦得(禹锡)作《九日诗》,欲用糕字,以《五经》中无之,辍不复为。”诗吟重阳节,除了登高,自不免述及食糕,而刘禹锡临笔为诗,竟因念《五经》中无“糕”字而作罢。其实,刘禹锡《九日登高》诗是这样的:“世路山河险,君门烟雾深。年年上高处,未省不伤心。”岂止是不写“糕”,连登高之“高”的意思,也被他的出仕心、功名心所笼罩了。“刘郎题糕”其实是刘郎不题糕,难怪他的九日诗不免遭到后世文人的讥讽。宋祁《九日食糕》有句:“刘郎不敢题糕字,虚负诗中一世豪。”又如清杨静亭有《都门杂咏·花糕》,充满市井风情,也连带表示了对不题糕刘郎的批评:
中秋才过又重阳,又见花糕各处忙。面夹双层多枣粟,当筵题句傲刘郎。
盐齑
南方人善为盐齑,幼时在苏州,就吃过盐齑豆瓣酥、盐齑豆腐羹、盐齑豆瓣汤等等。盐齑咸鲜清香的口感,令人难忘。盐齑者,是那种曝腌的小青菜,也有地方如浙江,则把久腌而成的真正的咸菜也叫盐齑。将菜切细,盐腌一会儿或更长时间,挤掉盐水苦汁,与浅绿的豆瓣或白嫩的豆腐为伍,有时也可加肉丝,做成汤羹或少水的菜,讲究点,可加黄白的嫩笋丝。夏日多出汗,就有“三天不吃盐齑汤(多指老腌的咸菜),脚髁骨里酸汪汪”之俗语,这是只有江浙一带上了年纪的老者才知道的老话了。
这盐齑,不仅现今有,不仅南方有,恐怕在遥远的古时候,也是广泛存在的。骆宾王有诗“清清盐齑汤,美味百岁羹”,特别是韩愈《送穷文》,有句“三年太学,朝齑暮盐……”极言饮食之简单,生活之清苦。可知在唐代、在北方,也已流行盐齑了。韩愈《送穷文》极为诮皮可读,这是此次查阅盐齑的意外收获。人穷分智穷、学穷、文穷、命穷、交穷之五种,吃得盐齑,只要智、学、文等不穷,或许还有助才思文路呢,岂不是值得嘉赞之事?!
傍林鲜
古人饮食的基本原则真正是不违时令,就地取材。所以,翻阅宋元明清的食单菜谱,大都山珍多于海味,也是受交通与物流所限制吧。而山珍又绝对以山笋、香蕈(就是今人的菇)为大宗。以此为主料或副料的菜品,真是多得超出我辈想象!如这款见于《山家清供》的“傍林鲜”,就是把餐桌开到竹林里去了:“夏初,林笋盛时,扫叶就竹边煨熟,其味甚鲜,名曰傍林鲜。”
因而又牵出东坡居士两则公案,一是“可使食无肉,不可居无竹”,这自是气节清高之写照,或许亦是兼顾了主人嗜笋之习性呢。二是东坡另有一诗:
汉川修竹贱如蓬,斤斧何曾赦箨龙(笋的雅名)。
料得清贫馋太守,渭滨千亩在胸中。
这是东坡写给表亲文与可的和诗,与可就是那个留下传世名作《墨竹图》的文同,渭滨千亩的竹子都吃在肚子里了,难怪成竹在胸,为画竹之大宗了。
石子羹与龙蛋
以今观之,最不靠谱而涉嫌矫揉造作的汤羮,可数此款“石子羹”。取山涧溪流清洁处白小石子或带藓衣者一二十枚,汲泉水煮之,味道鲜美似螺汤,隐然有泉石之气。这或是魏晋贤隐之人的求仙术吧。所谓“通宵煮石”,如五石散之类,本不该入菜谱吧!故葛洪《神仙传·白石先生》就有“常煮白石为粮,因就白石山居”。但魏晋以来,何以下至宋人《山家清供》,仍津津有味推出此“石子羹”一款?真是味美如螺,还是宋人崇尚清雅的矫情?不由得令人真欲一试!又叹城市远离清泉,身披藓衣的白小石子更为难觅啊。
更有甚者、真正是闻所未闻、难以想象的,是《养小录》里记载的一则“龙蛋”:数十个鸡蛋打开搅匀,装入猪尿脬中(现代的食品袋亦可吧),扎紧袋口,沉入井水深处一夜(不可用今之冰箱代替)。次日取出煮熟,剥净外袋,切开,大盘托出。竟然数十个鸡蛋的蛋黄、蛋白又各自相聚凝聚,混成一只大蛋,因为巨大,美其名曰龙蛋。何为能如此?书中解释说,“推究其理,光炙日月,时历子午,井界阴阳,有固然者”(这是多么让人将信将疑啊)。作者还附加说:此蛋用于办桌席或祭祀时,用大金属盆装之,真奇观也。
(选自《古典文学知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