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漱溟的父教
2016-03-23张建安
张建安
梁漱溟能成为与众不同的大学问家,对他影响最大的应该是他的父亲梁济(虽然梁漱溟本人不这样说)。梁济对子女的教育方法非常独特,可称古今罕见。现在的父母虽然未必能按照他的方法去做,但起码可以得到很大的启发。
梁济出身于书香官宦世家,其祖父、父亲都是考中举人或进士而做官的。
不过祖父做官清廉,卸任时无钱而有债。他的父亲为父还债,债未清而身先逝,仅仅活了36岁。当时,梁济仅七八岁,只能靠母亲开蒙馆教几个小学生度日。生活非常艰难。19岁时,梁济开始在“义学”教书,挑起了家庭重担,而生活依然寒苦。27岁时,梁济中了举人。后来又借钱捐了个没有俸银俸米的官——内阁中书,在“皇史宬”抄国家历史档案,之后提升为内阁侍读。梁济虽也算得上职位不低的官员,但天生忠厚,根本不懂也不屑于官场那一套巧取豪夺的手段,多靠自己为人写禀帖、对联等赚来的辛苦钱维持家庭,家境从没有舒展过。梁漱溟兄妹四人的教育费,常常是变卖母亲妆奁而支付的。清宣统帝逊位后,梁济更是辞去官职。第二年,内务部总长一再邀请他做官,他总是不答应甚至很生气。
梁济虽是一个地道的老实人,但称得上是一位奇人。
他生于外侮日逼、国家危难的时代,满腔热血均放在关心国事上。他和挚友彭翼仲对社会腐败极度不满,一心要开发民智,改良社会。加上庚子年(1900)亲见全国上下愚蠢迷信不知世界大势,几乎招取亡国大祸,于是决心起而行动。从1902年起,彭翼仲先后创办了《启蒙画报》《京话日报》《中华报》,对启发民智起到了很大的作用。但刚开始时,由于风气未开,社会一般人都没有看报习惯,虽价格低廉,却少有人买。彭家家产因此赔垫干净,且负债累累。而梁济从报纸创办之初就全力赞助,到彭翼仲身处困境的时候,梁济一家的财物也随着赔送进去。奇的是,即便如此,梁济仍然继续援救,“前后千余金,大半出于典质”。梁济对彭翼仲的资助是无私的,为的就是“以财助报馆譬犹拯灾救难”,一开始就抱定了“亏失不还亦所心甘”的念头。
梁济凡事认真,认真到了极点,以至于后来竟为已经消失的清王朝而投湖自尽。但他又不是那种不开明的人。他虽是读书中举,但最看不起读书人,“叹息痛恨中国国事为文人所误”(梁漱溟《自述》)。所以他凡事讲实用,为一实用主义者。同时,早在清朝未亡时,梁济已放眼看世界,关心并研究国际时事了,称得上维新人士。那么,他为什么要殉清?梁济怕世人误解他,在自杀之前,断断续续、认认真真地写了万余字的遗言,分别写给许多亲友,非常理性地,一再阐述自己自杀的真正原因。其主要原因,诚如梁漱溟所说:“先父以痛心固有文化之澌灭,而不惜以身殉职。捐生前夕,所遗敬告世人书,其要语云:国性不存,我生何用!国性存否,虽非我一人之责,然我既见到国性不存,国将不国,必自我一人先殉之,而后唤起国人共知国性为立国之必要——国性盖指固有风教。”(梁漱溟《中国文化要义》)以此而言,梁济乃是舍生取义,意在以一己的牺牲唤起国人的觉悟。他当然也称得上一位理想主义者了。
那么,梁济究竟对梁漱溟有什么影响?
首先是性格。
据梁漱溟称:“吾父是一秉性笃实的人,而不是一天资高明的人。他做学问没有过人的才思;他做事情更不以才略见长。他与母亲一样天生的忠厚;只他用心周匝细密,又磨炼于寒苦生活之中,好像比别人能干许多。他心里相当精明,但很少见之于行事。他最不可及处,是意趣超俗,不肯随俗流转,而有一腔热肠,一身侠骨。因其非天资高明的人,所以思想不超脱。因其秉性笃实而用心精细,所以遇事认真。因为有豪侠气,所以行为只是端正,而并不拘谨。他最看重事功,而不免忽视学问。前人所说‘不耻恶衣恶食,而耻匹夫匹妇不被其泽的话,正好点出我父一副心肝。——我最初的思想和做人,受父亲影响,亦就是这么一路(尚侠、认真、不超脱)。”(梁漱溟《我的自学小史》)梁漱溟在1984年演讲时又分析:“我为人的真挚,有似于先父。在事情上认真,对待人也真诚。即先父之视我,亦自谓我与他相似。当我十七岁时,先父曾字我‘肖吾,于此可见。在今日我自己反省时,我感觉到我的所以如此者,无一不是由于我的性格脾气,其次是言传身教所造成。”(梁漱溟《自述》)
梁漱溟对此做了多次阐述:
“吾人幼小时,心胸中空空洞洞,势不免于先入为主,况加我之性格脾气既同于先父。于是先父的思想,乃成为我的思想;先父为一实用主义者,我亦随之而成为一实用主义者。”(梁漱溟《自述》)“先父虽读儒书,服膺孔孟,实际上其思想和为人却有极像墨家之处。他相信中国积弱全为念书人专务虚文,与事实隔得太远之所误,因此,平素最看不起做诗词做文章的人,而标出‘务实二字为讨论任何问题之一贯的主张。务实之‘实,自然不免要以‘实用‘实利为其主要含义。而专讲实用实利之结果,当然流归到墨家思想。不论大事小事,这种思想在他一言一行之间到处流露贯彻。其大大影响到我,是不待言的。”(梁漱溟《我的自学小史》)“愚生于1893年,即甲午中日战争前一年。国难于此,既日亟矣,先父忧国之心于此弥切。寻中国所以积弱不振,父谓是文人之所误。……反观西人所以致富强者,岂有他哉,亦唯讲实学,办实事而已。……此种实用主义或实利主义,恒随时见于吾父一言一行之间,而在我绕膝趋庭日夕感染中。”(梁漱溟《早年思想之再转再变》)梁济的主要言行,就是事功,即做事和爱国。梁漱溟深受影响。即便他后来的思想远远超越了他的父亲。但是,做事与爱国,在梁漱溟一生中占据了最重要的位置。
特别是,梁济与彭翼仲为启发民智而不惜毁家办报的高尚人格,潜移默化地感染着梁漱溟,使他幼稚的心灵“隐然萌露对社会、对国家的责任感,而鄙视那般世俗谋衣食求利禄底‘自了汉生活”(梁漱溟《我的自学小史》)。因此,他从小就有大志,有自己的人生理想,自负要救国救世,建功立业。
这其实就是梁漱溟一生事业的根基所在。是内在的、最为重要的品质。
梁济对梁漱溟的教育,与他处处认真的性格却似乎截然相反,是非常宽松的。
由于梁济少时即失去父亲,嫡母望子成龙,管教非常严厉。梁济经常一整日站在嫡母身边,不敢发出一点声音。每每有一点疏忽,便受到嫡母的严厉指责。这样的教育之下,梁济虽然品行端正,学有所成,但总觉得“天机才慧亦以不无窒损”(梁漱溟《思亲记》)。他吃过这样的苦头,反思后便不愿意让儿子像自己以前一样受苦。对小儿子梁漱溟更是如此。
梁漱溟在《我的自学小史》中回忆:
父亲对我完全是宽放的。小时候,只记得大哥挨过打,这亦是很少的事。我则在整个记忆中,一次亦没有过。但我似乎并不是不“该打”的孩子。我是既呆笨,又执拗的。他亦很少正言厉色地教训过我们。我受父亲影响,并不是受了许多教训,而毋宁说是受一些暗示。我在父亲面前,完全不感到一种精神上的压迫。他从未以端凝严肃的神气对儿童或少年人。
我很早入学堂,所以亦没有从父亲受读。
十岁前后(七八岁至十二三岁)所受父亲的教育,大多是下列三项:
一是讲戏,父亲平日喜看京戏,即以戏中故事情节讲给儿女听。一是携同出街,购买日用品,或办一些零碎事;其意盖在练习经历事物,懂得社会人情。一是关于卫生或其他的许多嘱咐;总要儿童知道正当出汗之时,不要脱衣服;待汗稍止,气稍定再脱去,如何照料自己身体。例如:
不要坐在当风地方,如窗口、门口、过道等处。
太热或太冷的汤水不要喝,太燥太腻的食物不可多吃。
光线不足,不要看书。
诸如此类之嘱告或指点,极其多,并且随时随地地不放松。
梁济对梁漱溟的教育是启发式的素质教育。关于这一点,梁漱溟曾举例说明:
还记得九岁时,有一次我自己积蓄的一小串钱(那时所用铜钱有小孔,例以麻线贯串之),忽然不见。各处寻问,并向人吵闹,终不可得。
隔一天,父亲于庭前桃树枝上发现之,心知是我自家遗忘,并不责斥,亦不喊我来看。他却在纸条上写了一段文字,大略说:
一小儿在桃树下玩耍,偶将一小串钱挂于树枝而忘之。到处向人询问,吵闹不休。次日,其父亲打扫庭院,见钱悬树上,乃指示之。小儿始自知其糊涂云云。
写后交与我看,亦不做声。我看了,马上省悟跑去一探即得,不禁自怀惭意。——即此事亦见先父所给我教育之一斑。(梁漱溟《我的自学小史》)梁济对儿子的教育是非常民主的,从不强迫其被动接受自己的主张。梁漱溟14岁以后,渐渐有了自己的思想见解,有时发于言论,有时见之行事。梁济认为好的,便明示或暗示鼓励;不同意的,则点到为止,只让儿子知道他不同意,却从不干涉。十八九岁时,涉及一些关系重大的事情时,梁济仍然不加干涉,即便他从心底里不赞同儿子的想法,却仍然顺其自然。梁漱溟说:“就在他不干涉之中,成就了我的自学。”
早在辛亥革命时,梁漱溟即参加革命行动,梁济明示不同意,却不加禁止。
革命之后,国会开会,党派竞争多丑剧,梁济深为不满,而梁漱溟当时正迷信西方政制,事事为之辩护。父子俩为此进行激烈的争论。梁济虽然很伤心,但依然保持一贯的做法。
更奇的是,梁漱溟中学毕业后,就不愿升学,而且痴迷佛典,决意一辈子不结婚,打算出家当和尚。这自然是做父亲的万万不愿意的。但在这样的情况下,梁漱溟购读佛书、茹素、不娶妻,梁济仍采取完全不干涉的态度,所做的仅仅是让儿子知道他不赞同的意思。而梁漱溟当时虽然知道父亲的心愿,却始终固执己见。
最令人惊讶的是,当梁漱溟的母亲临终前教诲儿子要娶妻生子时,梁漱溟的父亲仍在事后告诉儿子:“虽然母亲意思如此,可不一定依照,还是以自己意思为主。”直到梁济要殉节的时候,仍无半句话责成儿子要结婚。对梁漱溟,梁济是完全不干涉。
梁漱溟对父亲内心的感受并没有及时体察到,直到梁济自杀,梁漱溟清理先父遗笔时,才知道自己坚决不结婚是大伤父亲之心的。后来,梁漱溟放弃出家之念,于1921年冬末结婚。
归根结底,梁济之所以放任梁漱溟,是因为他信任儿子。他所起的作用,是引导;而儿子的路,则要儿子自己走。
这种方法,即便现在看来,都非常超前。
那么,究竟好不好呢?
梁漱溟说:“这个信任或放任——这放任非不管,另有他的意思,即于放任中有信任——给我的好处帮助太大,完全从这消极的大的帮助,让我有后来的一切。大概在先父看到这一点:这孩子虽然是执拗错误,但自己颇有自爱要强的意思,现在虽错,将来可‘对,这‘对可容他去找,现在不要干涉。”(梁漱溟《朝话·先父给予我的帮助》)成为思想家的梁漱溟又说:“我之所以能如此者,先父之成就我极大。因先父从来不干涉我、勉强我,从未要我准备功课,督促我升学,此实常人所难及也。”(梁漱溟《自述》)他还曾十分庆幸地说:“这种宽放态度,我今天想起来仍然感到出乎意料。同时,我今天感到父亲这样态度对我的成就很大,实在是意想不到的一种很好的教育。”(梁漱溟:《我的自学小史》)他在《思亲记》中有更高的评价:“公之为教,独使情余于礼,意得自通,而教之有道,其间分际斟酌,盖有足为一世法者。”
(选自《国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