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析《豆棚闲话》的叙事结构与隐含作者
2016-03-23唐辉
唐 辉
(华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 广东 广州 510006)
·文艺论丛·
试析《豆棚闲话》的叙事结构与隐含作者
唐 辉
(华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 广东 广州 510006)
《豆棚闲话》以“豆棚”这个空间为主线,通过描写豆棚里豆藤的生长来展现时间的变化,以乡间各样人式为主角,在“豆棚”空间下以闲话的形式讲述了十二个相对独立的故事。在这些相对独立的故事中,叙述者不再单一且叙述视角不断转换,故事中套故事,展现了三维立体空间,形成了一个宏观的故事隐形框架。文章从宏观与微观角度出发,分析了《豆棚闲话》叙事结构所展现的独特的叙事技巧,并及以作者解构的历史人物形象和作者生活的历史背景为基础来分析故事中的隐含作者。
《豆棚闲话》;叙事结构;隐含作者
随着清王朝对政治王权的巩固,其思想舆论控制也逐步严格。“知识分子为免受文字狱之祸,短篇小说的创作只能就伦常节教的鼓吹,佛道因果的宣教,世道人心的变易以及男女艳遇奇闻等方面作文章。”[1]《豆棚闲话》就是在这种背景下署名为“艾衲居士”的一部白话世情小说。作者生活于明清鼎革之际,真实姓名与身份已不可考据。“极摹人情世态之歧,备写悲欢离合之致”。[2]在《豆棚闲话》一书中,虽说题目名为“闲话”,但实际上作者明显地有愤世疾俗、颠倒忠奸等情感的流露,通过叙述者声音曲折地表达了自己的思想,如批判人性中嫉妒、贪婪、残暴等,以及诸多的社会风气问题。
“艾衲居士”在该书“弁言”中从“吾乡先辈诗人徐菊潭有《豆棚吟》一册”开始,由于“不嗜作诗,乃检遗事可堪解颐者,偶列数则”,用来“补《豆棚》之意”,故命名为《豆棚闲话》。全书从豆子的繁荣到枯萎过程展现了时间的推移与变化,来记叙“豆棚”下12次谈话。故事中人物的谈话聊天都是从豆棚下开始,也是以离开豆棚这个场景各自回家而结束。其中11个故事都是通过豆棚下的乡民来讲述,但这个讲述者并不是固定的,而是由好几个人来承担。作品中的叙述者不是以第一人称“我”的形式直接介入,而是一种上帝全知全能视角“她”或“他”来叙事,艾衲居士不仅了解主人公如何行动,且也知道笔下主人公的内心世界与思想活动,全然了解人物性格特征。
胡适曾在《〈豆棚闲话〉笔记》中这样评论:“《豆棚闲话》的文章很平凡。”[3]“此中十二篇都不是好小说,见解不高,文字也不佳。”[4]这里,胡适主要是从文字语言艺术方面来谈《豆棚闲话》,忽略了《豆棚闲话》的叙事结构在白话小说史上的意义。郑振铎在《中国文学研究》对其叙事结构有论述:“惟全书皆以豆棚之下的谈话为线索,一气贯串下去,却是从前任何话本集所不曾有过的体裁。此种‘故事索’的体裁,我们在印度、波斯、阿剌伯诸故事集中,常常见到。世界最有名的故事集《天方夜谈》……印度的伟大的《故事书》、《故事海》……欧洲著名的鲍卡且亚的《十日谈》、 却叟的《刚脱葆莱故事》也都是具有如此的体裁的。只有在中国,小说上虽受有很深刻的印度的影响,而这个印度很流行的小说集的体裁,却仅仅见有《豆棚闲话》一书而已。”[5]在这段话中,郑振铎认为《豆棚闲话》的叙事结构与《天方夜谭》、《十日谈》十分相似,他把这种叙事结构称之为“故事索”,也有人称作“框架故事”,无论是谁都可以参与故事,且随便什么人都可以把故事讲述下去。
美国学者韩南在《中国白话小说史》认为《豆棚闲话》“标志着和中国白话小说本身的基本模式和方法的决裂”[6]石昌渝认为“中国白话短篇小说如果在《豆棚闲话》的起点上再向前迈进,那就要走进近代小说的范畴。”[7]或许韩南、石昌渝评价过高,但从另一方面也可看出《豆棚闲话》的叙事结构在白话小说史上的地位是十分特殊的。
一、《豆棚闲话》的叙事结构
(一)宏观上的并置结构
《豆棚闲话》讲述了十二个故事,这些故事中有关于古代历史人物,也有关于民间奇闻逸事,用现实主义的手法讲述了形形色色的人物,以及发生在这些人物身上的故事。但这不是一个所谓的短篇故事集,艾衲居士并不是把这十二个故事无系统地排列在一起,从宏观来看这十二个故事在整体上构成了一个并置的艺术结构,在结构内部又有一个复杂的叙事系统,使得每个故事有条不紊地叙述开来。
“并置”这个创作批评概念是1945年美国著名文学批评家约瑟夫·弗兰克在研究现代主义小说时提出来的,与传统时间艺术“变化”相区别而言,是指在文本中并列地置放各种意象和暗示、象征和联系,使它们在文本中取得连续的参照与前后照应,从而结成一个整体。[8]从整体结构来看,《豆棚闲话》的十二个故事构成了并置结构。《豆棚闲话》中十二个故事没有因果关系上的连续,都是时间单位上发生的单独事件,任何事物都在中间,自身有着完整独立的结构。
戈特弗里德·本在《表象型小说》中使用了一个比喻——小说应该按桔状构造——与空间形式有效地发生了联系。空间形式的小说不是萝卜,日积月累,而是由许多相似的瓣组成的桔子。[9]《豆棚闲话》围绕着唯一的“豆棚”——这一空间而建构,通过“豆棚”把所有讲故事人与听故事人聚集在这一空间中,打破了叙述的时间流,不论是读者、听故事与讲故事的人,注意力在有限的时间范围内都被固定在诸种联系的交互作用之中,并列地置放那些或小或大的意义单位。但在小说的各个故事中,时间是不重要的:很少有事件发生在现在。如:《第一则介之推火封妒妇》中“某年某月,我同几个伙计贩了药材,前往山东发卖……”“在山东对门,山西晋地太原府绵县地方。行到彼处未及十里,路上人娓娓说长说短……”等等。其实《豆棚闲话》仅在表面上是时间性和线性的,每一个故事几乎都提到了豆棚中“豆藤在地上长将起来”“豆藤骤长,枝叶蓬松”“棚上豆花开遍”“结的豆荚俱鼓钉相似,圆湛起来”等描写展现了时间的变化,当这些意象被并置时,叙述者发现通过这些可见的豆棚变化,时间的流逝被突然体验到了。这样使得艾衲居士所讲的故事的统一性不是存在于时间关系中,而是存在于“豆棚”这个空间关系中,当“豆棚”空间不存在时,也就没有所谓的故事了。时间的定格或绝对时间,恰恰也是小说空间的表现形式,就如照片一般以外在的空间形式来承载凝固的瞬间。在“老成人"与“几个少年朋友”从聚集到离开豆棚这个时间段中,“豆棚”空间内的故事并无真正的情节发展,全书十二个故事之间也没有任何必要的相互联系,各个故事都有同等的重要性。当《豆棚闲话》中“老成的人”开始讲故事时,这是一个处于“豆棚”空间之外的场景,叙事时间流终止了,听者的注意力在有限的时间范围内被固定在“老成的人”故事的交互作用中。于是十二个故事构成了一个平行的并置结构,时间上二维空间的单个故事编织成了一个三维立体空间性的结构网。
(二)微观下的线性结构
《豆棚闲话》前十一则故事都采取框架式结构,通过故事中“现在”人物的对话设计,把许多分散独立但主题相似的故事联结起来,同时推动情节发展,使故事的讲述得以继续。如:《第一则介之推火封妒妇》中通过“几个少年朋友”与“老成人”对话,才把“妒”这个主题的两个故事联结起来。又如:《第二则范少伯水葬西施》通过“老者”与“众后生”的来回对话,讲述了从“大禹治水”到“越王勾践”时代间的红颜祸水与朝代兴亡之间的林林总总。妲己破坏朝纲使得武王兴兵伐纣,周幽王烽火戏诸侯搏褒姒一笑被犬戎灭国,后将故事落脚点停在西子与范蠡的故事传奇上。可见这些故事都是按照朝代更替时间线索来安排的,同时每个小故事又是按照事情发展顺序线索来讲述,通过“豆棚”间讲述者与听者之间的对话,二者间不同想法的碰撞来推动故事情节发展,同时也使得每一则故事中不同的小故事衔接得天衣无缝。
《豆棚闲话》中大多数故事是以某个人的某段经历为线索,而这个人一般不是主人公,联结各种不同事件,编织成完整的故事。如《第一则介之推火封妒妇》通过“我”在山东或山西的见闻来知晓此故事,现讲述给“豆棚”下的“你们”。然当“老成人”与“几个少年朋友”进入到所讲故事的另一层空间时,这时讲述的故事是以传统线性方式进行,情节完整且沿着时间发展顺序建构。以《第五则小乞儿真心孝义》为例,讲述了吴定用行乞来的食物给母亲祝寿,母亲忌辰时孝行回来路上拾金不昧,又日赶闹佛会途中救失妇之人且送其回家,偶行黄梅市仗义掏金助卖子偿富者的老者,却被状告县衙,因县主英明得三百两和一妇人,后生三子成书香世家。故事以喜剧大团圆的方式告终,且故事情节完整,按照时间发展的顺序来展开。在整部小说十二个故事中,结构可谓大同小异,遵循线性结构讲述的方式,逻辑关系清晰使读者比较容易把握每则故事的时间脉络、因果关系。
二、《豆棚闲话》中的隐含作者
《豆棚闲话》在主故事、骨干故事及中小故事的套嵌之外,还有表层结构——即艾衲居士在《豆棚闲话》中发表的议论。他将所讲故事的行动分派给了不同叙述者,而且这些不同叙述者都不是这十二个故事中的主角。但是实际上这些不同叙述者担任了“专断的讲述”者职责,艾衲居士的意识也正是隐含在这些不同叙述者背后。每一章故事开篇前的议论,以及《第十二则陈斋长论地谈天》“创作纪实”等,并没有使全书结构松散,而是时刻提醒读者存在一个“上帝”般讲述者——艾衲居士。这个附表层结构使艾衲居士时隐时现地介入,把现在、过去与创作现实联结起来,艾衲居士有时与故事中人物一起说古道今,有时直接出来发表议论。
“隐含作者”这一概念是韦恩·布思在《小说修辞学》中首次提出来,申丹认为“隐含作者”既涉及作者的编码又涉及读者的解码。“就编码而言,‘隐含作者’就是处于某种创作状态、以某种立场和方式来‘写作的正式作者’;就解码而言,‘隐含作者’则是文本‘隐含’的供读者推导的这一写作者的形象。”[10]如此一来,《豆棚闲话》并非一般“闲话”,如“介之推火封妒妇”“范少伯水葬西施”“首阳山叔齐变节”中的人物在历史上是赫赫有名。艾衲居士在易代之际重塑、议论这些经典故事中人物的背后,隐含着作者怎样的意识呢?
(一)介之推
介之推在古典文化中承担着隐士、忠臣等意象,但是介之推这个历史形象的定型是经过了一段漫长的演变过程。其最早在《左传》记载:“晋侯赏从亡者,介之推不言禄,禄亦弗及。……遂隐而死。晋侯求之不获,以绵上为之田。曰:‘以志吾过,且旌善人。’”[11]在这段文字中,《左传》只是记载隐居后去世了,并未提及介子推是如何死去的。之后是屈原的《楚辞·九章·昔往日》也提到介子推:“介予忠而立枯兮,文君寤而追求。封介山而为之禁兮,报大德之优游。”[12]而王逸注“立枯”二字时,认为介子推是抱树烧死,这一观点在《庄子·盗跖》中表现得更为明显:“介子推至忠也,自割其股以食文公。文公后背之,子推怒而去,抱木而燔死。”[13]《吕氏春秋·介立》增加了介之推新事件——“晋文公反国,介子推不肯受赏,自为赋诗”、“悬书公门,而伏于山下”,之后的《史记·晋世家》通过一系列事件的描述,将介之推定义为隐士。刘向的《列仙传》更进一步将介之推限定为隐士,“后数十年,莫知所在”,即功成身退、得道成仙的隐士。《后汉书·周举传》记载周举稍迁并州刺史时,因介子推寒食节死了不少人,于是向百姓宣传恢复熟食。可见东汉时期在太原一带,寒食节风俗已经流行起来。而《东周列国志》对介之推的一系列故事情节进行了一系列整合。通过介之推故事形象的一个梳理,可以发现介之推的隐士、忠臣形象到明末逐渐定型。
可是艾衲居士“介之推火封妒妇”中的介之推的忠臣、孝子、隐士文化意象被瓦解,犹如“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那么介之推这一人物形象隐含了作者怎样的思想倾向呢?首先是介之推承载的道德典型在日常生活中受尽妒妇折磨的事件前被瓦解,只是一介凡夫俗子,不再是“神话般”的存在。其次,艾衲居士是明末清初人,介之推道德形象的瓦解暗示着艾衲居士“自我”有着明朝遗民色彩,现实生活中的孝子、忠臣、隐士形象由于时代变化,与儒道正统文化思想渐行渐远,引发了艾衲居士的思考。第三,介之推文化意象的解构隐含着作者对现实世界的关切,典范的消解隐含作者对真正的隐士、忠臣的呼唤与向往。
(二)西施与范蠡
艾衲居士在这则故事里将西施的故事放在褒姒的后面,褒姒故事仍按历史主流叙事,使得周幽王烽火戏诸侯,西周被犬戎所灭,即红颜祸水。西施与范蠡故事的流传在世已久,文学作品也数不胜数,但《豆棚闲话》有明确的针对对象,“亡国之妖颠倒朝纲……昨日前村中做戏,我看了一本《浣纱记》……可见越国复得兴霸,……西施倒是第一个功臣……”[14]可见“范少伯水葬西施”这一则故事是以明朝梁辰鱼传奇《浣纱记》为依据的。梁辰鱼《浣纱记》以范蠡与西施的聚散离合为线索,将爱情与国家大事融为了一体,西施在剧中出演明白事理,识大体的正面形象,之后无名氏的《倒浣纱传奇》仍是继续《浣纱记》情节,范蠡担心勾践见西施有亡国之患,故下令皮囊沉西施,西施责难范蠡忘情负义,而范蠡则认为其是红颜祸水,终被沉水而亡,后转世修炼与范蠡共列仙班。具体分析可见《倒浣纱传奇》中西施是被作为反面人物、范蠡是被作为正面人物来刻画的。《豆棚闲话》的西施没有了“千古美人”历史光环,其形象被描述为:“一个老大嫁不出门的滞货,偶然成了虚名”[15]“一个村庄女子”[16];范蠡则是一个贪婪的小人形象。
在某一程度上说,褒姒与西施的共同点是:帝王宠爱她们而荒废了朝纲,继而国家被灭亡。可艾衲居士在处理西施意象时,并没有延续这则故事前半段处理褒姒的方式,而是通过不同人物间对话,将千古美人村姑化。艾衲居士处于王朝更替时代,他对两则故事不同的处理方式,是否隐含了其内心深处的某种意识?首先,艾衲居士消解了文学史上西子所承载的古典文化与美学价值,同时借老者之口:“那吴王既待你如此恩情,只该从中调停那越王归国,两不相犯。一面扶持吴王兴些霸业,前不负越,后不负吴,这便真旱千载奋杰女子。何苦先许身于范蠡,后又当做鹅酒送与吴王。”[17]通过分析这段话我们可以看到,艾衲居士认为没有什么真正的爱情理想,应有女子对丈夫的忠贞、报恩之心——使越王归国、吴王霸业兴,而不是先后委身于范蠡、吴王。我国古代历来有“香草美人传统”,再加上清初文网之森严、“世道不平”等原因,其对西子的评价隐含着作者内心深处的意识。在某种程度上,这段评价隐含着作者对前朝的依恋,不应变易其主。同时,作者认为自己有责任使满族统治者离开中原,以及扶持前朝的统治。其次,西施介入了吴国与越国的复杂政治斗争,在一定程度上体现了西施对越国的爱国情感。艾衲居士借老者之口分析了苏轼笔下“欲把西湖比西子”不是赞赏西子,而是“前人将西湖比西子者,正说着西湖无益于杭城,却与西施具那倾国倾城之貌有害吴国意思一样。”[18]如果从这个角度来谈,这种仍认为西施是吴国的“红颜祸水”观点,表现了艾衲居士真正的自我与隐含自我的一个矛盾,试图在历史与现实之间找到自己的平衡点。作者反思历史上西施是“红颜祸水”的审美观念,不再从以前的角度来审视历史,西施不再具有文人们的理想美学境界,隐含着作者把她当成世俗生活中衡量自我的一个工具与价值符号。
(三)伯夷与叔齐
伯夷与叔齐的故事与“介之推”“西施与范蠡”故事一样,都是中国历史故事中的典范。“子曰:伯夷、叔齐,不念旧恶,怨是用希”。[19]以及《史记》的第一篇列传就是记载伯夷与叔齐二位,孔子与司马迁都对伯夷与叔齐“不食周粟”的行为极为推崇。三国时曹操也有诗歌赞颂说:“伯夷叔齐,古之遗贤。让国不用,饿殂首山。”[20]可见伯夷与叔齐故事的经典化从很久以前就开始了。我们都知道,伯夷、叔齐在中国古代儒家文化中是忠孝节义的代表,不仅是各朝各代统治者称赞的对象也是文人与士大夫学习的对象。
而艾衲居士讲述的是伯夷与叔齐逃到首阳山食采薇之后思想变化的故事,伯夷依旧是对商王朝统治者忠贞不渝,而叔齐为了“五斗米”而偷下山投靠新兴统治者。这时,出现了众兽对叔齐的做法的质问,但叔齐顺利下山,且准备投靠新朝,但快到京城投宿于某店时梦见自己被忠心耿耿的商朝遗民虏获,惊险一番后被齐物主解救,认为:“物主这派论头,自信此番出山却是不差,待有功名到手,再往西山收拾家兄枯骨,未为晚也。”[21]在这则故事里,伯夷扮演着忠于旧朝的角色,叔齐则被赋予背叛旧朝、狡猾虚伪的形象。相比较前两个历史故事来说,这则故事多了人物心理的刻画,如:“此来我好差矣!家兄伯夷乃是应袭君爵的国主,于千古伦理上大义看来,守着商家的祖功宗训是应该的。……前日粗心浮气,走上山来,只道山中惟我二人,也还算个千古数一数二的人品。……怎奈何腰胯里、肚皮中软当当、空洞洞,委实支撑不过。猛然想起人生世间,所图不过‘名’、‘利’二字。……设或今朝起义,明日兴师,万一偶然脚蹋手滑,未免做了招灾惹祸的都头。……”[22]这是叔齐下山依附新朝时的心理辩解,联系艾衲居士生活的背景,这是否隐含着作者对当时降清者的批判呢?但笔者认为不是这么简单,艾衲居士作为一个易代之际的知识分子,重新塑造叔齐的形象以及刻画细腻的心理特征,不仅是为了批判和贬低叔齐一类的便捷者,同时也否定了伯夷这类代表着当时社会中通过虚假隐退来获得清高名声之人,“谁料近来借名养傲者既多,而托隐求征者益复不少,满山留得些不消耕种、不要纳税的薇蕨资粮,又被那会起早占头筹的采取净尽。”[23]可见这种批评是双向的。那么,“托隐求征”的伯夷、“下山变节”的叔齐都不是艾衲居士所推崇的,这种批判背后隐含着作者矛盾的心理,即企图通过历史现象来思考如何找到自己与朝代更替的平衡点。
艾衲居士对典范的颠覆与重塑,隐含着作者对易代之际的现实的思考,试图通过挖掘历史进行反思。作者一直努力以现实的逻辑去重新解释历史,描绘了一系列荒诞的情节试图与历史真的面目对话,但小说中某些思想互相矛盾也可看出艾衲居士“独立思考”的精神,其对现实的清醒认识也给他带来了一种“世人皆醉,我独醒”的迷茫与痛苦,一直在思考与寻找和现实世界的契合点。
三、结语
《豆棚闲话》中所描写的世界不仅有对生活现实的观照,也有通过对历史典范的荒诞性的解构,如一些离奇的情节与怪诞的场景,共同展现了明末清初生活的某些切面,更重要的是艾衲居士对现实世界的思考。它的问世,突破了以往的叙事结构,为中国白话小说史添上了绚烂的一笔。《豆棚闲话》包括12个故事,其发生地点在“豆棚”这个特定空间,安排不同的讲述者轮流出演。但故事并不是在一个非常紧密的连续时间段内讲述,而是从主人种豆搭棚乘凉的炎夏到豆梗枯槁的深秋的时间内进行跨度,这种叙事安排在白话小说史上是极其少有的。每则故事均以人们聚集在豆棚中的空间开始,即有关豆的诗歌或者故事生发开去而进入故事空间,最终将时光镜头拉到当下的空间场景,回到豆棚讲述人各自离开回家作为结束。秋天快要完尽时,怕官府说他们闹事,于是推倒了豆棚,各自离开散去。
“作品的艺术形式取决于作家的创作动机、艺术匠心和创作心理活动。从作家主体而言,这是三者合一。”[24]把《豆棚闲话》放进历史的和时代的背景中去,其在文学传统上以及艺术形式的继承上跟中国白话小说是一脉相承的,但其特殊之处已没有说书人的框架与话语,在以前的话本小说中,作者一般采取说书人的方式讲述故事。通过文本细读的方式,我们可以发现作者在宏观框架上使用了并置式的叙事技巧。然而当我们触及每一个小故事时,会发现小故事是按着传统的线性结构来架构的。在整部小说故事集中,艾衲居士根据故事情节发展的各自需要,精心构建了许多的叙述空间,第一个叙述空间就是“豆棚”,使得文本内部立体化与空间化,这与以前的拟话本小说的说书人的形式——你说我听的单向交流方式极其不同。豆棚空间中营造了众多叙述者与听众之间的有效的对话,促进了故事情节的进展,以及通过不同的讲述者的角度来表达自己的思考。在这里,我们可以看到艾衲居士不仅继承了古典白话小说的叙事技巧,同时也有历史性的创新之处,属于他自己独特的叙事风格,对后代文学创作也产生了深刻的影响。本文也分析了被作者重塑的三个典型故事来看作者的隐含意识,看时代在作家笔下所留的印记,从而看到作家对时代的思考以及在这中间寻找平衡点的微妙关系。
“从阅读的角度来说,隐含作者是从作品中推导出来的作者形象。”[25]深入分析《豆棚闲话》的每个故事,会发现故事中作者的身影几乎处处隐存。作者生活的易代之际,统治者对人民思想控制的空前加强,文人们如何发表他们对这个社会的独特思考呢?重塑文化人物形象,可能是艾衲居士的发泄窗口,文笔尖锐深刻,以及隐含着作者自己在这个风云变幻的时代该何去何从的困惑,以及对同时代人的批判意识。
[1][5]王增斌.明清世态人情小说史稿[M].北京: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98:347,354.
[2]张兵.话本小说史话[M].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92:120.
[3][4]胡适.胡适全集·第十二卷[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3:540,541.
[6]韩南著,尹慧珉译.中国白话小说史[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89:191.
[7]石昌渝.中国小说流派论[M].上海:三联书店,1994:288.
[8]李丹.“并置”的艺术——现代主义小说的空间形式解读[J].齐齐哈尔大学学报,2008:105.
[9]【美】约瑟夫·弗兰克等著,秦林芳编译.现代小说中的空间形式[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1:142.
[10][25]申丹.叙事、文体与潜文本:重读英美经典短篇小说[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37,124.
[11]【春秋】左丘明撰,舒胜利,陈霞村译注.左传[M].太原:山西古籍出版社,2003:83.
[12]文怀沙.屈原九章今绎[M].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5:97.
[13]南开大学文学院《文学与文化》编委会.文学与文化·第10辑[M].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2010:281.
[14][15][16][17][18][21][22][23]【清】艾衲居士,古墨吴浪子.豆棚闲话·西湖佳话[M].南京:凤凰出版社,2009:12,15,12,13,13,59,55,55.
[19]孔子,孟子著.论语·孟子[M].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2001:50.
[20]刘爽.圣贤先哲的立世之道[M].中国台湾:台海出版社,2008:265.
[24]方平.《十日谈》的叙述系统——关于作品的艺术形式的研究[J].外国文学评论,1987(4):97.
(实习编辑:徐雯婷)
2016-04-29
唐 辉(1992-),女,华南师范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
I207.41
A
1004-342(2016)05-43-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