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清初的仕清史家及其历史评论
2016-03-23尤学工
尤学工
(华中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湖北武汉430079)
论清初的仕清史家及其历史评论
尤学工
(华中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湖北武汉430079)
摘要:仕清史家是清初史学思潮与文化秩序建设中的一个重要力量。他们由明臣降清者、遗民仕清者和出生于清者组成,这种构成特点决定了其修史态度的复杂性,还使他们与遗民史家产生千丝万缕的联系。他们通过历史评论表达对明清之际忠义、正统、夷夏等问题的认识,他们的政治立场影响到了其历史评论的内容与方向,也使修史成为向新朝表忠的重要方式。同时,他们常常兼具官员与史家两种身份,这也使得他们比较注重将历史评论与自身经历、经世之志相结合,所以仕清史家之中多能吏,这是他们的身份特点决定的。通过修史和历史评论,仕清史家宣示了自己的政治立场和文化立场,表达了自己的政治与文化诉求,参与了清初文化秩序的重整进程,并在其中找到了自身的位置。他们使清初史学与文化秩序逐渐摆脱易代的冲击而回归常态。
关键词:仕清史家;历史评论;忠义论;文化秩序
明清易代之后,修纂明史成为一股史学潮流。除了官修《明史》,更有大量的私修明史著述问世,由此而形成了一个规模很大的明史修纂群体。很多史家选择了遗民立场,他们组成的遗民史家群体是清初私家修史的主体力量,在很大程度上塑造了当时历史书写的基本格局。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和环境的变化,这一群体逐渐分化,一部分遗民史家软化了遗民立场,默认了明清易代的事实以及清廷的正统地位,也有一部分遗民史家选择与清廷合作,踏上了仕途。这些仕清的遗民史家,与那些明臣降清和出生于清的史家一起,构成了清初的仕清史家群体。这一群体的经历、政治立场和文化立场具有自己的特殊性和复杂性,而这种特殊性和复杂性也直接影响到了他们对明清易代史的认识和书写,这在他们的历史评论之中有较明显的体现。
一、仕清史家的分布与类型
据笔者不完全统计,明清之际的仕清史家约有87人,其中既有傅维鳞、温睿临、吴任臣、谷应泰、朱彝尊、徐乾学、徐秉义、徐元文、汪琬、王鸿绪、陆陇其、汤斌、毛奇龄、施闰章、尤侗、方象瑛、万言、杨椿、潘耒、龚鼎孳、王原、姜宸英、魏裔介、吴乘权、胡渭、阎若璩、计六奇、邵廷采等史学名家,也有邹漪、郑廉、叶梦珠、魏晋封、郑达、宋征舆、缪敬持、陈鼎、郑亦邹、冯甦、汪有典等一时名士。他们既有各自不同的人生遭际,也有共同的仕清经历;既有多样复杂的仕清缘由,也面对着共同的易代难题和文化环境。正是有了这些相同与不同,才使得这一群体呈现出多姿多彩的风貌。
(一)仕清史家的时间分布
仕清史家生活的时间范围,大致从明朝万历年间到清朝康雍乾时期,而其史学活动的时间则主要集中于从崇祯到康熙年间。为便于观察,笔者分别选取仕清史家的生年与卒年进行分析。在87名仕清史家之中,有明确生卒年可考者为70人,另有17人生卒年份不详。
表1仕清史家生年分布表
从表1的数据来看,仕清史家的生年主要集中于明万历、天启和崇祯年间,有50人之多,约占总数的72%,其中崇祯年间有25人,约占总数的36%,最为集中。也就是说,出生于明朝的仕清史家人数居于主导地位。而从万历经天启到崇祯年间,仕清史家人数呈逐渐递增之势,至崇祯时达到高峰,此后又逐渐递减。仕清史家中生年最早的程正揆出生于万历三十二年(1604年),明亡入清时41岁,说明仕清史家入清时的平均年龄是很年轻的。而遗民史家中生年最早的冯梦龙明亡入清时已经71岁了。年龄的差异说明仕清史家和遗民史家这两个群体社会活动与史学活动的活跃期不同,遗民史家的活跃期更早,而仕清史家的活跃期紧随其后,二者既有时间上的交集,也呈现出某种程度上的更迭交替。还有一部分仕清史家出生于清,其中顺治年间有11人,康熙年间有6人,二者相加,已达总数的24%,这是一个不小的比重。这些生于清长于清的史家对清廷采取合作态度,就像遗民史家效忠于明朝一样理所当然。这些史家的年龄相较于遗民史家,已近乎是两代人了。所以,当遗民史家群体日益老化、分化与消亡时,这些仕清史家日益壮大,成长为主导性力量。史权的转移就这样通过史学主体的代际转换而实现了。
表2仕清史家卒年分布表
从表2的数据来看,如果以生卒年可考的70人为总数计算,则仕清史家人数从崇祯十七年(1644年)至顺治十八年(1661年)并无变化,这一方面说明了他们之中无人为明朝殉难,其政治合作态度确保了个体生命的安全;另一方面则说明他们的年龄结构很年轻,生老病死的自然规律还无法对他们造成根本性影响。我们可以看到,仕清史家的卒年主要集中于顺治、康熙年间,合计55人,占总数的79%。还有部分史家的卒年延伸到了雍正与乾隆时期,这主要是由于他们的生年较晚造成的。从整体趋势看,生于明朝的仕清史家至康熙末期已基本消亡,这与遗民史家的生存趋势保持同调。而生于入清之后的仕清史家则将其生命维持到了雍正、乾隆时期,这为他们的史学活动准备了先天条件。到了乾隆时期,经过前期的斗争与整合,加之遗民史家的整体消亡与仕清史家的不懈努力,清廷已经基本掌握历史书写和史学发展的主导权了。
(二)仕清史家的地域分布
仕清史家的地域分布呈现出“分布广泛,局部集中”的特点。笔者根据87名仕清史家的籍贯对其地域分布列表如下:
表3仕清史家群体地域分布表
6 7 8 9 1 0 11 12 13河南上海山东四川湖北江西山西广东4 3 3 2 2 2 1 1 4.6 3.4 3.4 2.3 2.3 2.3 1.1 1.1
根据表3的不完全统计数据,仕清史家的地域分布大致覆盖了浙江、江苏、安徽、河北及北京、福建、河南、上海、山东、四川、湖北、江西、山西、广东等13个明清时期的省级行政区,可谓分布广泛。其中,浙江人数最多,达28人,约占总数的32.3%;江苏紧随其后,达25人,约占总数的28.8%。二者合计达53人,约占总数的61.1%。这说明江浙地区仕清史家的分布密度要远远高于其他地区。从总体上看,仕清史家的地域分布呈南多北少、东多西少的趋势,地域分布大体与明末清初政治、经济和文化的地域格局保持一致。
值得注意的是,江浙地区既是遗民史家最为集中的地区,同时也是仕清史家最为集中的地区。为何会出现这种现象呢?
首先,江浙地区发达的经济、繁荣的文化、庞大的文人群体为史学发展和史家群体的形成准备了很好的基础和条件。江浙地区虽然在明末清初的社会动荡中遭受破坏,但凭借良好的经济基础和生产能力,以及清初的休养生息政策,农、工、商很快得以恢复和发展。江浙素来为人文渊薮,拥有庞大的文人群体,涌现了不少士林领袖和文化精英。浓厚的文化氛围促进了藏书、刻书业的发达。徐乾学的传是楼就是当时著名的藏书楼,有藏书数万卷,黄宗羲就曾浏览过他的丰富藏书。史学作为传之后世的名山事业,受到了很多文人的青睐,史学发达,也造就了规模可观的史家群体。
其次,史家选择的相对独立性和多元化造就了两大群体并存江浙的现象。江浙地区之所以遗民史家数量众多,主要是由于这一地区既是清廷重点征服之地,也是反抗最为激烈之地。当时许多名士和史家都积极抗清,如顾炎武、黄宗羲、王夫之、陈子龙、归庄等均有起兵抗清之举。在武装抗清失败之后,他们选择了文化抵抗,坚守志节,修史明志,成为遗民史家。他们的立身行事在江南士林产生了很大影响,使许多人愿意追随其后,从而形成了庞大的遗民史家群体。但是,浓厚的遗民氛围和抗争意识并未影响到另外一部分士人的仕清选择。他们之所以做出这样的选择,一方面是由于他们在观念上突破了夷夏之防和一家一姓的局限,而以经邦济世为追求,他们认为这并不违背圣人的教诲和原则,甚至可以说是与遗民史家的志向追求异曲同工,只不过方式与途径不同罢了;另一方面则是由于科举与功名的诱惑。江浙重科举,文人渴望通过科举入仕来博取功名利禄,既可扬名立世,亦可光耀门楣。这种现实的利益往往超过了空洞理想的诱惑,使人不免顿起功名之心。而这种选择在当时也并未受到士林和舆论的严厉谴责,很多遗民史家与仕清史家仍然保持着密切的交往,这说明他们对仕清选择是宽容和理解的。这种情况表明了当时史家选择的相对独立性和多元化。
(三)仕清史家的类型
按照仕清时间和政治立场的变化,仕清史家可分为两类:
一类是前期有遗民倾向而后期认同并出仕于清的史家,主要有朱彝尊、潘耒、严绳孙、毛奇龄等人。他们或出身于明朝的官宦世家,或曾任职于明朝,或获得过明朝功名,甲申明亡后参与过各种形式的抗清活动。这些人到康熙十七年朝廷诏举博学鸿词科之后,对清的态度发生转变,由明遗民一变而成为清廷的合作者,接受清廷授予的官爵,参与清廷组织的史学活动,成为仕清史家的主体力量。他们的转变,与其自身处境、心境以及社会形势变化密切相关。时人认为,“士君子生于乱世,或肥遁邱园,或浮沈下位,……未可一概论也,要在洁其身而已”[1]564,即使身仕两朝,若建有事功,能够洁身自好,清廉自守,也是可以理解的。邵廷采就曾这样为友人陈执斋的仕清做注解:“士不幸遭革命之运,迫于事会,不独守其初服,惟有爱民徇职,苟以免清议。……而老亲在堂,门户为重,遭俗蜩沸,寇攘肆横,不得已纾节以应新朝遴辟”[2]439,言语之中没有苛责和批判,更多的是宽容和理解。当“出”成为社会潮流,他们便不再满足于游离在社会政治之外,而是希望参与到政治中去立言、立功,实现更大的人生价值。所以在朝廷诏举博学鸿词科之时,他们便借机步入仕途,实现了政治立场的转变。他们的转变正说明了清廷笼络士人、推行文治政策的成功。需要注意的是,此类史家中有些人入清时年岁已长,如傅维鳞入清时已37岁,谷应泰入清时已25岁,程正揆入清时已41岁,尤侗入清时已27岁,他们的入仕选择应当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也在一定程度上说明了他们仕清的主动性。至于那些入清时尚未成年的史家,成年后选择应举入仕,也是当时一般士人的正常选择,无可厚非。
另一类是始终认同清朝统治的史家。此类史家大多出生于清,未经历明清鼎革的历史。他们通过科举入仕,获授史职,参与明史修纂。如王鸿绪为康熙十二年(1673年)进士,授编修,官至户部尚书,受诏入明史馆任《明史》总裁,后居家聘万斯同共同核定自纂《明史稿》,献康熙后刊行。在他们中间,很多人的仕进之路并不轻松,而是历尽艰辛,经过多年科举才最终完成梦想。而这正是他们认同清廷统治的有力证据。有些史家则是为官之余,从事明史修纂。比如陶元淳为康熙二十七年(1688年)进士,后任广东昌化知县,有政声,以劳卒于官。他的《明史传》就是在执政之暇撰写而成的。对于此类史家而言,官员的身份是其主要社会身份,史家则是其相对次要的文化身份。这种身份特点影响了他们的修史方式与历史认识的视野。
总的来看,仕清史家主要以入仕来展现其合作态度和立场,所以此类史家往往有仕宦经历,其身份也兼具官员与史家。仕清史家几乎皆为能吏,政绩显著,比如傅维鳞、赵吉士等。其实为政是他们生活的主要内容,著述是其生活的雅趣。仕清史家在清初的历史书写中占有重要地位,他们很看重清廷对自己的肯定,而清廷也很重视拉拢他们,他们之间产生了良好的互动,这在尤侗、汤斌、徐氏兄弟等身上均有明显的反映。他们帮助清廷完成了政治正统性的历史论证,并借助政治强权,逐渐改变了遗民史家占据主导的史学格局,获取了历史解释的主导权。他们对明朝历史的解释和书写,与清廷的国家意志相互融合,成为官方意识形态的一部分,从而奠定了他们的政治地位和史学地位。
二、仕清史家的历史评论
历史评论是仕清史家表达历史认识的重要方式,他们的历史评论涉及很多问题,如何认识明清易代是其中一个重大的历史和现实问题。他们不但将历史撰述的焦点集中于此,而且还对易代之际的君臣、夷夏、正统、忠义、政制、用人、用兵等问题提出了一系列的历史评论。本文不拟对仕清史家的历史评论进行全面探讨,而是选取其中较有代表性的忠义问题进行分析。这是因为,仕清史家对忠义问题的批评不仅直接关系到不少士子及其家族的历史评价和社会声誉,也直接影响到整个社会的舆论导向,能反映出仕清史家自身及其历史评论的特点。
和遗民史家一样,仕清史家对褒扬明季忠义的基本原则是认同的。温睿临纂《南疆逸史》,对南明忠臣义士的事迹虽有“取之似涉忌讳也,删之则曷以成是书”[3]381的顾虑,但最终还是在万斯同鼓动下将“忠义”作为全书的一个书写主题。他特别对南明忠烈做了体例上的安排。首先,他在附传中特别列明忠义之士的姓氏,此虽不合附传之例,但却可不“掩其人之忠烈”,所以他要“大书特书,令人耸然于贤者之名耳。”其次,他设置了义士、义兵等传。在他看来,所谓“忠义”是相对的,“在胜国者为忠,则在兴朝为不忠,在胜国者为义,则在兴朝为不义”。对兴朝而言,“不废忠义之名”才是修史的意义所在。再次,他坚持了重事迹而轻名位的入传标准,将显贵、名士、武夫、布衣同归一传。有人提出应以名位为标准,他说:“名位有贵贱,忠义无贵贱也,能忠义则匹夫贵矣,不能忠义则卿相贱矣。汉人所谓桀纣至贵而下士羞于为伍,夷齐至贱而王公不敢与抗是也,岂在名位哉!”他批评那些质疑者:“嗟乎,世衰道失,学术不明,人惟声利是趋,乃于纲常大义亦先上名位,岂不可叹哉!”[3]383-384从温睿临对“忠义”的强调来看,他显然更在意通过修史来弘扬“忠义”所代表的“纲常大义”。在他看来,弘扬“忠义”的规范性价值远比在历史书写中抹杀那些南明义士的事迹要重要得多,“忠义之名”不可废,此乃立国之本。换言之,表彰南明义士的忠义节烈,恰恰是为兴朝臣民树立了一个光辉的道德典范,以帮助他们树立忠君意识。这也是清廷能够容忍南明忠义之士大量进入历史书写的一个重要原因。
仕清史家在记述明季忠烈事迹之时,很重视区别名实,反对滥称忠义。徐秉义对明季文人滥称忠义的现象十分不满,批评“野史家状所传,或见闻不真,或子孙交游饰美,‘大骂不屈’,习为长谈,‘仰药吞金’,亦且信乎!”他不赞同不加区别地将明末死难之士都视为忠义,认为“死有不同,有逃而后死,如遇乱兵之类;有降而后死,如以他事见杀之类;有玉石俱焚而死,如屠城兵溃之类。若无差别而一概之以忠义,是长平之卒与柴市等贤也。”他主张辨别名实,“丧乱以来,江湖游手之徒,假造符玺,贩鬻官爵。偃仰邱园而云联师齐楚,保守妻子而云聚兵百千,假此通山海闽粤,空言以谋利者,数被发觉。亦有倚傍深山大泽,如太湖、天目、巫峡、九嶷之类,假称故国,公行劫掠,官兵剿荡,因而授首,此皆越货之盗贼,不待教而诛者也。”这些“空言以谋利者”和“越货之盗贼”,竟然还有人将之入史。他认为“无智之徒,留秽简牍,所谓一薰一莸,十年尚犹有臭。”他不愿重蹈覆辙,决心“一一考核,有世所盛传而此不载者,必有其故”,“博询遗老,宁严无滥。”[3]420这种注重区别名实、“一一考核”“宁严无滥”的修撰原则是值得肯定的,保障了《明末忠烈纪实》成为信史。
由于仕清史家大多曾出仕两朝,有“变节”之嫌,忠义的伦理大防在现实中对他们产生了很大的思想和舆论压力,使他们不得不为自己辩护。毛奇龄曾有“忠臣不死节辨”,明显是借助死节之辨而为自己的仕清之举开脱。毛氏此文,缘起于卢宜的《续表忠记》。卢宜一直关注明季忠义问题,仿照钱士升《逊国表忠记》而撰成《续表忠记》,记述明万历以后迄崇祯甲申的忠义之士。庐宜任萧山教谕时,对当时落难的毛奇龄有庇护知遇之恩,而毛奇龄富有史才,所以卢宜编纂此书之时多与毛奇龄商讨,书成之后毛奇龄曾为之作序。庐宜迁官卒后,毛奇龄还为之作墓志铭。及戴名世案发,毛奇龄“惧甚,以手札属镇远之子曰:‘吾师所表彰诸忠臣,有干犯令甲者,急收其书,弗出也。’其子奉其戒惟谨,乃检讨(指毛奇龄)惧甚未止,急作此辨而终之曰:‘近有作《续表忠记》者,猥以长平之卒,滥充国殇,而假托余序,恐世之人不知,将谓不识名义,自我辈始,故不可无辨。’又改其志墓之文曰:‘公之《续表忠记》,假予为序。’”这种做法,甚为全祖望所不齿,他忍不住指斥道:“呜呼,何其悖也!检讨所作镇远墓志底本并其手札,至今犹藏卢氏,其子尝流涕出以示予,予因为记之。若以《续表忠记》言之,其纪事诚有未考,文亦多不工,虽予不敢以同里为之辞,特检讨亲为之序,而反复如此,其心原不为书之是非起见,则可骇也。”[3]730-731毛奇龄此举主要是为避祸,深恐为当时文网所累,以致于矢口否认亲自为《续表忠记》作序之事。这就说明他作“忠臣不死节辨”的动机乃是自清自辨,确实不是为“书之是非”而作。毛奇龄对《续表忠记》的态度变化,虽然有其个人因素的影响,但也反映出康熙时文网对仕清史家的无形压力在增大,迫使他们主动做出调整,以适应清廷的文化秩序要求。
随着清廷统治的合法性得到确认和明遗民的相继离世,清初汉人的排满情绪已渐趋平淡。到康熙朝中叶以后,朝廷倡导的“忠义观”已成为大多数史家的立场。对于那些没有遗民背景的清人来说,其对忠义问题的认识是清晰而稳定的,陈祖范在《忠义辨》中认为,“忠”与“义”是不同的,“尽心于所事之谓忠,死其职守之谓忠”,这是“人臣之轨则”。而明季“诸生布衣,未出事君,无所职守,只以名义所在,不可苟安,激于羞恶之本心,以死遂志”,这种行为“不可称忠,义为宜”。而这种殉“义”的行为,在他看来“其行若过当,其事若可已”[4]120。这显然是站在大清的立场来看待明遗民的忠节问题。杨陆荣在康熙时撰《殷顽录》一书,已然将明季殉难之士视为“殷顽”。他对自己“上之不获登玉堂,珥笔侍从以颂扬圣德,下之又不获追随史馆,忝预校雠之末”深感遗憾,故作史以为进身之阶。基于此,他对明季殉难之士提出自己的看法:“有以节死者,事非为名,心期自尽,如刘宗周、祁彪佳、徐汧之属上也;有以事死者,在官则死官守,任土则死封疆,如史可法、张国维、万元吉之属次也;苟其事既不集,死复未遑,南人志欲有为扩廓,跃而复起,崎岖险阻,经历岁年,如张肯堂、揭重熙之属又其次也。至于本无其事,妄思起事,心殊皎日,势等敺渊,一夫倡呼,万姓涂炭,若陈子壮、张家玉而下,岂可胜叹哉,斯其下矣。前二者而言,不知命者也,其为罪犹小;由后二者而言,则上孤圣恩,下残民命,其为罪甚大矣。”显然,他对明季殉难之士的认识前提是“真人既出,大命攸归,有定之天,必非一手一足之所能挽”,这反映出康熙时普通士人已然认同清朝的正统地位,并将明清易代视为“大命攸归”了。在此前提下,明季遗民的抗清行为自然就是违逆天命的大罪了。所以,他虽然在一定程度上对明季遗民的“死节”“死事”行为表示了理解,但也只是认为“为罪犹小”;而对明亡后继起抗清之士,则直接批评他们“上孤圣恩,下残民命,其为罪甚大矣。”他们的死,不但不能为其青史留名,反而“死而适足甚其罪”。在他看来,这些殉难之士乃是“自弃于圣世”,这种行为“真智者之所不为,亦愚者之所不蹈!”[3]741-742可以看出,康熙时普通士人对明季殉难行为之意义的认识已然不同于明遗民的认同和表彰了,他们甚至将之视为一种“罪”。遗民的殉难行为不再是应该肯定的一种忠义精神和伦理规范,而是被视为一种违背天命和圣恩的忤逆行为。这种由肯定到否定的态度转变实际上反映了从顺治到康熙汉族士人政治立场和文化立场的变化趋势。这种转变为史家群体的分化与重组提供了社会基础和文化心理基础。
三、历史评论背后的诉求
对明季忠义问题的批评反映出仕清史家历史评论背后的诉求,即表忠与经世,寻找自身在新朝文化秩序中的位置。
从前文的分析可以看出,仕清史家虽然将“忠义”作为明史书写的主题,但他们的侧重点是与遗民史家不同的。遗民史家对明季忠义的表彰,不仅是对“忠孝”这一重要伦理原则的宣示和推崇,更是师友之情和故国之思的淋漓宣泄,其中饱含的深情最能动人心弦。也就是说,遗民史家对忠义问题的批评,是其政治立场与文化立场的明确宣示。仕清史家虽然也对明季忠烈表示钦佩与赞赏,但他们的侧重点在于将忠义视为一种超越易代的普遍性原则,并有意识地对这种超越性与普遍性进行强调,以暗示忠义伦理对大清的有效性。这种做法,是和他们关于正统的认知密切相关的。明遗民史家无论是在社会现实之中,还是在历史书写之中,都明确地表示以明为正统,否定清廷的正统地位。仕清史家,尤其是从遗民史家群体分化而来的仕清史家,则面临着尴尬的抉择。他们在情感与文化上与明王朝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但现实的政治身份又要求他们承认和宣示清廷的正统性,所以他们常常处于矛盾之中。这种矛盾心态表现在忠义问题上,就是有意模糊尽忠的对象,而强调忠义原则的超越性与普遍性。而在历史书写上,仕清史家对史书的内容和体例做了精心安排,以体现他们的这种意图。比如,仕清史家对抗击李自成而死的明臣大力表彰,但对抗清而死的明臣则讳莫如深。傅维鳞将明季忠烈视为“人杰”,在《明书》中专设《忠节传》“以愧天下万世之为人臣而不忠节者”[5]345,但他在《忠节传》入传人物的选择上十分谨慎,凡与后金和清作战被俘或自尽而死者未见一人。即便有些人物无法回避,他也会采取隐讳笔法,如海盐人彭长宜死于抗清,而《明书·循良传》则记其“遁迹”[6]112,显系避讳。他对陈友定、方孝孺等人的褒扬,对朱升、刘基、宋濂、张玉、谭渊、金忠等人的贬斥,都是基于“忠义”的原则和信念。傅维鳞如此注重宣扬这种原则和信念,显然是想把它作为超越易代的基本原则,希望人们在大清的统治下坚守这种原则,对大清尽忠。这种一方面宣扬忠义大节,一方面却又对抗清之士曲加隐讳的做法,颇有向清廷表忠之意。
仕清史家大多兼具官员与史家的双重身份,史学素养使得他们特别重视汲取历史经验教训,作为施政之佐助;而他们的施政经验也加深了他们对历史问题的理解,使他们的历史认识更为深刻。正是由于仕清史家的这个特点,使得他们的历史评论具有鲜明的经世色彩。比如,为表示对清廷的“愚忠”,体现“揽胜国之惠逆,察已事之明验”[7]2的撰述意图,谷应泰在《明史纪事本末》中设立了三卫、出兵漠北、议复河套、宦官专权、沿海倭乱等专题,其中与明末农民起义有关的专题就有十五个,约占全书的五分之一。他在书中借助历史评论,总结明朝兴亡的经验教训,以行其经世之志。比如,他认为农民军初起时,官府“短于抚御”,其势发展后,又“应变乖方,蔓延莫制”,所以导致明亡。如果民变之初,能像汲黯发河内之粟、秀实定郭暧之军那样,使其“解甲归农,卖刀买犊”[8]1307-1309,即可天下太平。在谷应泰看来,明初的“靖难之役”提供了有藩必削和逆取顺守的经验教训[7]228-230。谷应泰总结的历史经验,对于入关之初的清廷来说,具有很高的借鉴价值,也体现了他的经世之志。他的学生陆陇其对《明史纪事本末》评价颇高,将此书看作是谷应泰的“不朽事业”,认为此书“迄今史家奉为指南,已足同班、马千古”“足式训千秋”[9]111,确实深得谷应泰之意,也反映了仕清史家对修史经世的认识。
仕清史家的诉求随着时间的推移而越来越清晰、明确而主动。《东林同难录》易名为《表忠录》,就反映了仕清史家诉求的变化。《东林同难录》是崇祯末年东林后裔汇辑先人事迹而成,由桐城左氏刊刻,其目的主要是保存和表彰东林党人的节义事迹,以尽人子之责。后来此书仅东林后裔家中尚有保存,但也零落不堪,缪昌期后人缪思勃觉得有责任加以整理再版。他认为此书的价值在于教化,“观此书者,顽可廉,懦可立,于以风示天下,岂不有余也耶?则此书之刻,其可已耶!是他人观之犹有动,又况其一气相感者耶!桐城之刻,亦此志也。”他的儿子缪敬持在原书残稿基础上,增辑列传二十一篇,附传六篇,及周忠介五友纪略、五人传,合为一册,于雍正丁未年刊刻。道光初,同邑叶廷甲又冠以南都请谥疏刻之。他认为此书主要目的在于“表忠”,所以将书名改为《表忠录》,“用以风示天下后世。”虽然他说“此亦诸君子暨范阳鹿公所深慰于九原者”[3]207-208,但他如此擅改书名却未必能得诸君子和鹿公之心,因为《东林同难录》原旨固在表彰先贤之忠义,但一个重要的目的乃在“存史”。而易名为《表忠录》,则主在“表忠”,其旨在“教化”,可见入清愈久,仕清史家的“忠义观”愈突出“忠义”的教化之功,这和朝廷的主流价值导向是不谋而合的。或许也可以说,这恰是朝廷教化的成果。这也反映出,那些成长于清朝的仕清史家已经具有不同于黄宗羲等遗民史家的立场,他们远离了明清易代的动荡环境,对易代的创痛只有理性上的认知而缺少了情感上的直接体验。在复明早已无望的情况下,他们是在认同大清的立场上来评价明遗民事迹的。也就是说,他们已在潜意识之中将“忠”的对象视为大清而非朱明王朝了。通过这种调整,他们在清廷主导的文化秩序中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综上所述,仕清史家是清初史学思潮与文化秩序建设中的一个重要力量。他们一部分是明臣降清者,一部分本来是遗民,后受招抚而仕清,还有一部分自出生便为清人。这种构成特点决定了仕清史家修史态度的复杂性,还使得他们与遗民史家群体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他们通过历史评论表达对明清之际忠义、正统、夷夏等问题的认识,他们的政治立场无疑影响到了其历史评论的内容与方向,也使修史成为向新朝表忠的重要方式。同时,他们常常兼具官员与史家两种身份,这也使得他们比较注重将历史评论与自身经历、经世之志相结合,所以仕清史家之中多能吏,这是他们的身份特点决定的。通过修史和历史评论,仕清史家宣示了自己的政治立场和文化立场,表达了自己的政治与文化诉求,参与了清初文化秩序的重整进程,并在其中找到了自身的位置。他们使清初史学与文化秩序逐渐摆脱易代的冲击而回归常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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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谷应泰.明史纪事本末:第1册[M].北京:中华书局,1977.
[8]谷应泰.明史纪事本末:第4册[M].北京:中华书局,1977.
[9]陆陇其.三鱼堂集[M].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325册.台北:商务印书馆,1983.
责任编校金秋
作者简介:尤学工(1972-),男,河南周口人,华中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副教授,博士。
基金项目:教育部人文社科研究项目“易代修史、史学观念与文化秩序——以‘明史’编纂群体为中心的考察”(10YJC770113);教育部人文社科重点研究基地重大项目“近世知识群体的专业化与社会变迁”(12JJD770018)
收稿日期:2015-11-02
中图分类号:K0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5-0683(2016)01-0011-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