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通青年的两种结局
——关于不同时代作家笔下“普通青年”形象的探讨
2016-03-20韩丹
韩丹
(沈阳师范大学 文学院,辽宁沈阳 110034)
普通青年的两种结局
——关于不同时代作家笔下“普通青年”形象的探讨
韩丹
(沈阳师范大学 文学院,辽宁沈阳 110034)
纵观当代文学史,青年作家对于同时代人的书写总是会渗透出某种个人焦虑与时代诉求。随着时代的转换,青年作家笔下的青年们也在某种联系中完成了个体奋斗与自我认同的方式的转换。此文通过对比分析路遥的《人生》与“80后”青年女作家文珍的《普通青年宋笑在大雨天决定去死》中的人物形象,来探讨不同时代青年作家笔下的青年们的结局,进而探讨当今青年作家在处理青年问题时的解决方式是否有效。
路遥;高加林;文珍;宋笑;普通青年;解决方式
一、普通青年的两种定义
纵观80年代的文学作品,许多作品都呈现了一种改革语境下的尝试与探索。而路遥的《人生》也恰恰是其中特色鲜明和可阐释性非常强的一部。现今看来,《人生》不仅提供了一种对社会结构变革后青年奋斗历程的初探,而且也将高加林这一形象定位为当时普通青年的一种范本。写作《人生》时,路遥32岁,而他笔下初入社会的高加林对于身份的选择可以说是一个青年对于时代与人生道路思考的映射。而纵观当下文坛,一批“80后”写作者也在书写他们自己的人生选择,他们仍将目标锁定在一些尚缺资本的普通青年身上,只不过随着时代的转换,当今的普通青年已经不能对高加林的故事进行续写。
在《人生》中刚出场的高加林的普通是因为他的“身份”。他出生农村,却并不甘于成为农民,可是偏偏民办教师的工作却因为他人的原因而失去,与其高中同学,出身于高干家庭的张克楠和黄亚萍相比,高加林也自认为是一个失败者。可是,实际上,高加林并不是一个一无是处的青年,相反,他本身是一个相当出色且抢眼的青年。[1]13-22路遥将高加林塑造成外形俊朗、热爱读书、思想丰富的文学青年,在整个文本中,也体现了高加林坚毅、上进等一些美好的品质。可见,在社会刚刚进行变革与转型的初期,身份与社会结构还是引起了作家的敏感神经,上进的青年高加林因为自己并不满意的“身份”而陷入沦为“普通青年”的痛苦。而他摆脱身份的途径之一就是因为叔叔高玉智转业成为劳动局长,村里的“能人们”怕高加林告状,而使他获得了进入城市的通行证,进而完成对自身农民身份的改造。当路遥塑造的这个身心都颇为完美的男青年转换了身份,进入城市之后,他的个人能力和个人魅力似乎也得到了最大化的展现,而他和新的恋人黄亚萍也成为了城里最受瞩目的情侣,由此,他已经摆脱了曾经的身份对于他的束缚,新的城市身份让他告别了“普通”。城市想象也成为了路遥所预设的青年奋斗的动力和途径。
而在“普通青年”已经成为了一种通约性词语的当下,作家们也在对普通青年的身份进行着新的描绘和界定。在“80后”作家文珍的作品《普通青年宋笑在大雨天决定去死》中,宋笑是北京城里一位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实习律师,有着同样身为白领的妻子和可爱的女儿。三十岁前诸如求学、工作、结婚等人生大事都已完成。看似近乎圆满,实则危机四伏。虽然未及而立,可是已没有什么梦想所追寻。木讷老实的性格使他没有办法在公司晋升,而且还要因此面对家庭琐事的牵绊。看似平静的宋笑,却在大都市里逐渐将自己的生命力消磨,甚至决定以一个暴雨天为机会去结束自己的生命。
这就是一个“80后”写作者对一个普通青年的定位,此时的普通青年走着大部分青年都会走过的生活轨迹,过着按部就班、波澜不惊的普通人生。宋笑已经有了进入城市的可能,他也不再像高加林一样对于摆脱“身份”和获得“资本”有着强烈的渴望。然而,文珍向我们展示了都市生活中最为普通的日常生活的种种裂缝。这种裂缝不是类似“新写实”小说的一种对于日常生活本身逻辑的思考,而是展示了当城市不再是一个符号化的所在,当它本身摆脱了“资本”和“小资”这些标签的束缚时它呈现的实际且残酷的内面:人们有更多的途径,或更易得的机会进入城市,而当人们真正在城市开始立足之后,其中的秩序又会对人有着新的规划,进而去消磨当初渴望融于城市的激情。《人生》的最后,高加林未能成功地进入城市,一部分原因是城市对于“他者”的拒绝。而宋笑作为一个已经能够在大城市中立足的青年形象,却难以在日常生活的暗流中冲出重围。生活的沉闷,妻子的不满,让宋笑疲惫,而真正让他产生轻生念头的则是对于自身在日常生活中的存在感的怀疑,这种对于“身份”的迷茫已经有别于高加林因为阶级和资本而产生的渴望自我改造的焦虑,但同样也是整体中的个人和个人意义上的整体之间的矛盾。如果说高加林时期步入城市,获取资本是一种明确的目标,那么宋笑时期的对于资本的追逐已经内化为一种城市内生存的法则,青年们要么适应,要么被淘汰。
二、当追求变成困境
如果抛开社会和时代,高加林与宋笑仍然有着相似之处。首先,就他们本身而言,他们都拥有世俗认为的美好品质,然而这种品质并没有被当时的社会环境所认可,反而成为了他们人生道路上的阻碍。高加林在自己的生活环境中初露锋芒,特立独行,倔强,不服软,这种性格让他渴望摆脱周围的环境,渴望逐渐走进城市,也让他在前进的过程中遇到阻碍。他和村里“二能人”刘立本的女儿巧珍的恋爱遭到了村里人的非议和刘立本的责难,在劳动的过程中,也要因为自身的身份问题,而被人嫌弃和耻笑。即使路遥想将高加林塑造成一个正直向上的大好青年,可是在字里行间却依然体现出了主人公的尴尬和犹疑。而宋笑的特别在于他的普通。他老实善良的性格使他变成了生活上的弱者,而他不慕名利、踏实负责的优点在大都市快节奏的社会生活中却成了他的短板。在小说中,文珍将宋笑的妻子王丹凤设置为宋笑的对立面,在她的价值观里一个人不能连发财的心思都没有,在当今物欲横流的社会追求平平淡淡的生活会分分钟让人没有立锥之地[2]207。可见像宋笑这样安分守己、淡泊名利的人,难以获得认同与理解。像宋笑般无欲无求的人要受到成功学的阻击和名利说的逐渐合理化,而像王丹凤一样志气大心气高的则会不断地以中产生活为目标进行盲目又无望的追逐。
如果深入分析,高加林和宋笑在某些层面上又是不只甘于与日常生活为伍的普通青年,在他们身上都有些许“文艺青年”的气质。高加林热爱文学,心思活络。苏联歌曲、文学作品带给他的不仅仅是精神慰藉,更多的是一种精神想象。而路遥也借黄亚萍之口将参加工作并取得成绩的高加林喻为《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中的保尔·柯察金和《红与黑》中的于连·索黑尔。可见这个文学青年丰富的精神境界和精神追求已经通过一种方式进入现实,并切实地成为他丰富自身的可能。而这种方式就被路遥设定为青年通过进入城市,改变自己的阶级身份。
而反观宋笑,他会在一个清朗的夏日,在窗前看着自己熟悉又陌生的一切,臆想自己是《楚门的世界》里的楚门,生活成了演戏,一切都是假的,自己却不得而知。一个为生活忙碌的普通青年显然无暇顾及生活内在的荒谬与逻辑,而文珍通过宋笑,将一个“文艺青年”面对生活的无力感表述出来。
由此,无论是路遥还是文珍,他们似乎都想让自己的主人公具有一种普遍意义的代表性,只是无可避免地都将自己的观念放置于人物身上。如果比较起来看,高加林在个人追求的实现,恰恰成为了生活在都市中宋笑的一种精神上的困境与反思。路遥在《人生》的后半部,用道德约束作为高加林忏悔的背景和救赎的条件。而生活在当下的宋笑,道德已经不能为他提供任何力量,因为道德在当今的社会已经不具实在的约束力量,当今的社会环境并没有给像宋笑一样安于平淡的普通青年任何自我认同的机会,即使路遥笔下的高加林,以道德作为回归点,以求打破自身与社会的矛盾的方式有些虚妄,但就连这种虚妄的方式,对于当下的普通青年也已经失效。
三、更加虚化的结局
在《人生》的结尾,没有办法融入城市的高加林回到了乡土,路遥写到“严峻的现实生活最能教育人,它使加林减少了一些狂热,而增强了一些自我反省的力量。”[1]178因为自我反省,高加林之前的焦虑得到了缓解,乡土的包容,巧珍的谅解也让高加林获得从头再来的机会,所以高加林并不是一个彻底的“失败者”。固然路遥想在某种程度上对于高加林式的“个人奋斗”进行批判,但是他也一定意识到在社会结构进行转变的时期,一个青年人想要改变“身份”的渴望与在进行自我改造的同时会产生的道德上的冲突,路遥也许并没有合适的办法使这种冲突调和,也没有办法为高加林的个人奋斗行为作出最终的定位,所以他选择让高加林失败,但是又选择以传统的“土地+女性”的方式去对高加林进行疗愈和救赎。不管这种方式是否只是一种文化观念上的臆想,至少在文本中它是可行且有效的。而已经在城市中扎根的宋笑,却没有办法以这样一种方式来拯救自己。
因为无法忍受都市生活中的困顿与无奈,最后宋笑决定趁着北京下大暴雨来了结生命,逃避责任。而如果宋笑就这样死去,整个故事或许就简单地成了对都市生活压抑人性的抱怨,所以文珍让宋笑在暴雨中邂逅了小男孩乐乐,在与小男孩的交流中宋笑成了“助理律师奥特曼”,成了乐乐眼中的英雄。而宋笑也逐渐发现自己对家庭与生命的眷恋,最后又重新投入到平淡而又无奈的生活中。
都市生活带给人的顽疾是难以根除的,因为这也是一个都市发展难以避免的一环。一味的沉溺或抱怨逃避都是没有意义的,而只有自己救赎和自愈或许是一个还算稳妥的方式,而这种方式是否真的有效呢?恐怕这也是文珍的疑问。所以,她让这个故事又有了童话式的结尾:当一切平息之后,宋笑重新去乐乐出现的小卖店找他,而他却发现那里并没有小卖店和乐乐,宋笑本可以打电话给自己的妻子或者警察,去询问当时是否有一个小男孩出现在现场,但是他却没有打这个电话,而是选择了坐在马路边静静地等待:
“等一个不满八岁的小男孩重新跑进他的视线。”[2]246
虽然这是一个看似平静且温馨的结尾,但如果回味一下,在宋笑的生活中,唯一对他有肯定的小男孩,又成了一个幻影。宋笑看似能够放下过往,也能鼓起勇气向领导提出换岗,迈出了改变的第一步,但是最后他真的能够完全脱离原来的生活轨迹吗?就如同《边城》中“这个人也许永远不回来了,也许明天回来”的结尾一样。宋笑的等待也充满了看似云淡风轻的伤感。
也许这也是作为“80后”的文珍的一种伤感。就如同她能够看穿和描绘出一个普通都市青年在看似圆满的生活中的痛苦与尴尬,能看到新一代都市青年所面对的新的问题,但是却没有办法给出完整且合理的解决方式。
80年代的高加林,对生活环境的不满,对个人奋斗的憧憬,对自身改造的限制,尚有勇气做出挑战,并且能在失败之时,找到具有包容性的外置的救赎来缓和自己的失败。而生活在当下的宋笑,已经将高加林当时所渴望突破的限制逐一打破,摆脱了“身份”的尴尬,却要面对生活在城市中必须面对的“资本”的考验。高加林在失败之后反思了自己的行为,又重新将自己归于乡土,这种结局虽然苍凉,但并不失意。而宋笑,只能在郁郁不得志的时候选择在一个雨天迷迷糊糊地冒然消失,虽然男孩乐乐唤起了他对亲情对世俗生活的温存,而当他摆脱了心中的阴霾,渴望再次融入生活之后,发现乐乐也许只是一个莫名的幻觉。虽然最后文珍让宋笑欣然地接受了这个幻觉,并给了他一个看似温暖且明亮的结局,但是这也恰恰是问题的症结所在,这个幻觉真的能够支撑宋笑继续在充满无奈与失意的城市生活中前行吗?也许文珍已经意识到自己没有现实且有效的解决方案,却又不忍心让这个和城市中许多踽踽独行的普通青年一样困顿的宋笑完全被生活吞噬。
四、结语
时代的转换,使普通青年们走向了相异的结局。杨庆祥曾提出:“高加林的人生之路是路遥和高加林之间达成的一种历史性的调解,同样也是路遥、高加林与他们所处时代的制度、文化所达成的调解。”[3]这种调解彰显一种时代为个人的发展所指出的方向,不论这种方向有效与否,它都是切实的。而当下青年作家笔下的普通青年们的结局都是一种个人化的挣扎,他们面对时代的困境都选择了一种虚化的解决方式,或者更多的是向内寻求自愈。当下的青年作家,他们的创作所需调解的东西也许不再复杂,但是这种个人化的对于社会环境的思索,似乎也只停留在思索上面,虽有深度,却没有了解决的途径。
[1] 路遥.人生[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
[2] 文珍.我们夜里在美术馆谈恋爱[M].北京:中信出版社,2014.
[3] 杨庆祥.分裂的想象[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193.
Two Endings of the Ordinary Youth
HAN Dan
(Institute of Literature, Shenyang Normal University, Shenyang 110034, China)
Throughout the contemporary literature history, young writers in contemporary writing always permeate some personal anxiety and times demands. As the transformation of The Times, the young writers’ youths also have finished the transformation between individual struggle and self-identification. This article comparatively analyzes character images between Lu Yao’sLifeand “after 80” young writer Wen Zhen’sAnOrdinarySongXiaoDecidetoDieinARainyDay, exploring different endings of young writers’ youths at different age, and discussing whether it is valid for the young writer in solving the problem of youths.
Lu Yao; Gao Jialin; Wen Zhen; Song Xiao; Ordinary youth; ways of resolution
2016-07-06
韩丹(1991—),女,辽宁开原人,硕士生,主要从事当代作家与作品研究。
I207.425
1009-0312(2016)06-0037-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