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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代吉安书院青原会馆研究

2016-03-20习罡华李洋

地方文化研究 2016年4期
关键词:会馆书院

习罡华,李洋

(1,2.江西科技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江西南昌,330038)

明代吉安书院青原会馆研究

习罡华1,李洋2

(1,2.江西科技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江西南昌,330038)

青原会馆在明代中后期出现,是封建专制强化和商业经济发展的后果。青原会馆是明代江右王门传播阳明心学的一所讲会式书院,其主讲者将高深的书院文化下移于广大民众,在讲义的传播方式选择上也有相应的变通,使书院文化的传播机制更趋于成熟和多样。青原会馆的发展断断续续,从明代后期到清代中期大致可以分成创立阶段、发展阶段、复兴阶段和转型阶段四个阶段。青原会馆的教学理念是宣讲阳明理学,教学方式灵活多样,其教育对象虽然对普罗大众开放,但可能主要还是面对士绅阶层。在教学内容讲授方面,青原会馆采取全面教育的教育方法,强调实践能力的训练。

青原会馆;江右王学;惜阴会;阳明书院;苏湖教法

康熙江西通志《西江志》卷二十一《书院一》说:“古之学者,术在党庠;大夫归老,教于其乡;匪曰师儒,繄惟父兄;靡德不植,靡材不良;书院之设,此意未亡。唐宋元明,历盛西江;迄乎圣朝,理学大昌;鹅湖鹿洞,爰逮豫章;天经地纬,御书煌煌;日星云汉,千载永光。”①(清)白潢等修,查慎行等纂:《西江志》,台北:成文出版有限公司影印清康熙五十九年版,1989年,第384页。江西在我国书院教育史上具有突出地位。

明代书院的一个重要特点是采取会讲的方式,且向平民百姓开放。首先,城镇官府书院向平民百姓开放,山林布衣、乡村长者、普通百姓、佛教僧侣都可以进院听讲,甚至登堂讲说。这是宋元时期所罕见的现象。其次,乡村书院大量出现,它们以化民成俗为主要目的,讲求日用百姓之学,服务于乡村民众的文化建设。②邓洪波:《面向平民“明代书院发展的新动向”》,《井冈山师范学院学报》,2004年4月,第52页。青原会馆是这种书院的典型代表,成为王阳明师徒会讲活动之中心,不仅江西王门讲会于此,且其他各省多有来会者。③李才栋:《江西古代书院研究》,南昌:江西教育出版社,1993年,第330-331页。关于青原会馆的研究,迄今尚未见有专门论述,一般都是散见于其他论述之中。本文试图在前人研究成果的基础上,对青原会馆作一专门研究。

一、青原会馆的名义

《王阳明全集》卷三《万松书院记》:“惟我皇明,自国都至于郡邑咸建庙学,群士之秀,专官列职而教育之。其于学校之制,可谓详且备矣。而名区胜地,往往复有书院之设,何哉?所以匡翼夫学校之不逮也。”④(明)王宋:《王阳明全集》,吴光等编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第253页。古代的教育机构大致分为官办的学校和私立的书院。官办学校作为政府创办的人才教育和选拔机构,受到诸多教条限制,带有浓厚的功利色彩,成绩往往不彰。私立书院作为官办学校的补充,具有自主灵活的优势,在人才选拔方面常常造成喧宾夺主之势,且在敦风化俗方面具有突出表现。

书院源出于唐代私人治学的书斋和官府整理典籍的衙门,是中国古代读书人在儒佛道的文化背景之下,围绕着书,开展包括藏书、读书、教书、讲书、校书、著书、刻书等各种活动,进行文化积累、创造与传播的文化教育组织。唐代初年,它最先产生于民间,唐玄宗开元六年(718)设丽正书院,后改为集贤书院,其功能主要是负责征集校刊图书,为皇帝顾问的政府部门,类似于宫廷图书馆。书院得到唐朝官方承认和倡导后遂逐日流行,由唐而历宋、元、明、清,经千余年的发展,书院得以遍布除今西藏之外的全国所有省区的城镇与乡村,数量至少有7000余所,它为中国教育、学术、文化、出版、藏书等事业的发展,对民俗风情的培植、国民思维习惯、伦常观念的养成等都作出了重大贡献。①邓洪波:《中国书院章程》,长沙:湖南大学出版社,2000年,前言第1页。关于书院的界定,不同的学者有不同的见解,较有代表性的阐述有:李国均主编的《中国书院史》认为“书院教育是指以私人创建或主持为主,收藏一定数量图书,聚徒讲学和探讨,高于一般蒙学的特殊教育组织形式。其中广收图书、聚徒讲学为书院教育的本质特征”(李国均:《中国书院史》,长沙:湖南教育出版社,1994年,第2页)。季啸风主编的《中国书院辞典》称书院是“中国古代特有的一种教育机构和学术研究场所,始于唐,兴于宋,沿至清末,历时千年,发展遍及全国,多达数千所”(季啸风:《中国书院辞典》,杭州:浙江教育出版社,1996年,第686页)。邓洪波先生则称“书院是新生于唐代的中国士人的文化教育组织,它源自于民间和官府,是书籍大量流通于社会之后,数量不断增长的读书人围绕着书,开展包括藏书、校书、修书、着书、刻书、读书、教书等活动,进行文化积累、研究、创造、传播的必然结果”(邓洪波:《中国书院史》,东方出版中心,2004年,第1-2页)。常德增、刘雪君着的《科举与书院》认为“书院是一种私人性质的教育机构,最基本特征是聚徒讲学,基本规制有藏书、教学、祭祀所谓的三大事业,并有相对固定的诸如学田、学规等一系列制度”(常德增、刘雪君:《科举与书院》,济南:山东教育出版社,2009年,第75页)。书院研究名家李才栋说:“书院产生以后,不但有人称书院为精舍,还有人称之为义学、义塾、学塾、学舍、草堂、道院、经馆、会馆……确实不能光看名称,要注意其实质。”②李才栋:《中国书院研究》,南昌:江西高校出版社,2005年,第94页。

清人宋之鼎《青原会馆记》说:“青原传心堂,故吉州先哲讲学地。堂之后有五贤祠,堂之北有各邑会馆,多士肄业无虚日。自经变故,弦诵声希。幸巡宪施公来吉州,倡明绝学,嗣响姚江,会讲传心堂,冠裳云集。乃于五贤祠左右并建书室,室各有楼,榜曰‘仁树'、‘见山'。令学者设席其间,明窗净几,可以坐而诵,可以眺而吟。”③汪泰荣编:《吉安书院志》,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第212页。据此可知,名儒在青原山讲学之所被称为“青原会馆”,当为明清时期之用法。又《光绪江西通志》卷八十一《书院》有“青原会馆”条,由此可知,从明代后期至清代前期,青原会馆被当作书院,其由来已久。

会馆之名在我们习见的书院名称中较为罕见。关于会馆,学界有不同的定义,王日根综合分析前人论述后总结说:“会馆是明清时期易籍人士在客地设立的一种社会组织,它适应了社会的变迁而产生,又不断地改变着自己的形态,在对内实行有效整合的同时,又不断谋求与外部世界的整合。在会馆的演进过程中,不仅存在着时代发展的阶段性,而且又包含了地域发展的差异性”;“会馆是明清社会政治、经济、文化变迁的特定产物,它不仅是明清时期商品经济蓬勃发展的必然,亦与明清科举制度、人口流动相伴随”;“在社会功能上,会馆最初是作为同籍在京官吏的集聚之所而出现的,其后在不断发展过程中,功能日益增加并规范化,而‘祀神、合乐、义举、公约'是其基本功能”。④王日根:《明清时代会馆的演进》,《历史研究》,1994年第4期,第48页。非常巧合,王日根将青原会馆当作京师以外会馆的特例,引乾隆《青原县志》卷一八说:在明正德时,“姚江王守仁令……安福邹宁益徙游青原山,讲良知之学,其后会讲者吉水罗洪先……皆相继会青原,当道为创潜心堂于僧舍右,又建五贤祠祀王守仁,配以邹、罗、聂(豹)、欧(阳德),万历间吉水邹元标……倡姚江之学……于谷口之旁建九邑会馆。”这是本地非经常性讲学聚众的所在,也可称“会馆”,在王学极盛16世纪吉安每个属县都有“会馆”,而且不久都有“公田备饩”,这虽是16世纪初叶起江西一个区域的现象,却也体现了会馆设计者对理想道德的追求,与京师的会馆貌异而实同,虽然它们都没有严密的规制,但这一时期的会馆已奠定了一个基调,它们都是志同道合的同乡人的聚会之所。①王日根:《明清时代会馆的演进》,《历史研究》,1994年第4期,第50页。案:《青原县志》疑为《庐陵县志》之误,因为吉安历史上从未有青原县,而乾隆年间有恰有濮应台、陆在新等人纂修的《庐陵县志》;邹宁益当为邹守益之误。

根据王日根的研究可知,会馆最初是异地的乡谊之所,尔后为经济、教育等行业借用,其特点是有二,其一是馆所为成员的客地,其二是成员的流动性很强。青原会馆之所以冠用这个名称,恰好符合这两个特征。青原会馆在很长的时期里,并没有固定居所和生员,只是一些理学名家断断续续地采取讲会的方式进行会讲,②关于会讲与讲会的关系,李才栋先生论述得很好。参见李才栋:《关于书院“讲会”与“会讲”之答问》,《南昌师范学院学报》,1987年第4期。以此提携后进与教化乡里。

讲会作为社会性学术团体,它与聚徒式书院中作为许多种教学组织形式中的一种组织形式,既有共同点,又有区别。其共同点那就是说它们都是团体,区别性在于一种是社会团体,一种是教学组织形式,是将师生或单纯由学生组成社团,作为用来提高教学质量的一种手段。③李才栋:《关于书院讲会的几个问题》,《中国书院论坛[3]》,2002年,第448页。

会讲在书院教学中比文课层次更高,形式更活跃。会讲起于宋代,其时官学循规刻板,徒有虚名,而私家书院则形式不拘,方法灵活,学术活跃,学者们常常聚会讲论,逐渐成为一种教学方式,大为盛行。这与理学发展密切相关。宋代理学派别林立,各派互相切磨以求自身发展。理学家们纷纷建立书院,在书院里授徒讲学,进行学术活动,使书院成为学派后学的培养基地,成为壮大学派队伍之重要手段。这种书院强调修身养性,自行理会,以自修为主,辅以讨论。课师则定期讲学,加以引导。各学派在教学中提倡讨论交流,这种讨论交流逐渐由本学派内延伸到与其他学派讨论交流,产生一种新教学模式,就是讲会。本学派内学者们聚会讨论,或不同学派学者们聚会讨论,互相探讨,互相切磨。这类讲会常常有课题,读书、问难、互为规劝,而且形成一种学术团体,即讲会,讲会有召集人,对会讲活动进行安排,确定课题、时间、地点等等有关事宜。④汪泰荣编:《吉安书院志》,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第92页。

会讲是一种非常灵活的教学方式,它依托于书院而不固于书院,它还可以依托寺院、宗祠、山房、精舍、会馆以及风景名胜而为会。⑤陈时龙:《明代中晚期的讲会》,复旦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06年,第12页据《明史》记载:“缙绅之士,遗佚之老,联讲会、立书院,相望于远近。”⑥(清)张廷玉:《明史》卷231《传赞》,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6053页。明代中后期书院讲会的兴盛与阳明心学的兴起密切相关。阳明心学的兴起对明代书院讲会产生了几个方面的影响。首先,王阳明不仅自己兴办讲会,还大力倡导讲会,使书院讲会渐成风气。其次,阳明去世后,散处各地的王门弟子后学继承阳明之志,在各地邀集同志,创建书院,兴办讲会,使书院讲会兴盛一时,产生了巨大的社会影响。第三,王阳明及其弟子后学十分重视书院讲会活动组织章程的制订,他们对会讲的会期、地点、内容、参加人员、后勤供应、会费交纳、讲会纪录、讲会纪律等方面都作了详细规定。到明代后期,书院讲会已经逐步发展成熟,形成了一套颇为完整的制度。⑦肖永明:《阳明心学与明代书院讲会的兴盛及制度化》,《中国文化研究》2009年“春之卷”,第113页。

关于明代中后期会讲之风盛行的原因,国学研究名家余英时在其名著《士与中国文化》有很好的分析,兹引其文以待作论述。余英时说:

王守仁除了正德元年(1506)《乞宥言官去权奸》一疏,因而放逐龙场之外,其余奏疏多关具体事务,极少涉及朝政。正德十五年他写了一篇《谏迎佛疏》,期待皇帝效法“尧、舜之圣”,恢复“三代之圣”。这显然是承继了宋代“士”的精神,与王安石、朱熹等人的思路是一致的。但是这篇疏文却是“稿具未上”。更可注意的是同年他第一次和王艮会面,后者迫不及待地要谈怎样致君于尧、舜的问题,他立刻以“思不出其位”为理由,阻止了政治讨论。王艮后来写《明哲保身论》,讲学也转重“百姓日用之道”,断然与这次会谈有很大的关系……十六世纪以后,部分地由于阳明学的影响,仍然有不少的“士”关怀着合理秩序的重建,但是他们的实践方向已从朝廷转移到社会。东林讲友之一陈龙正所标举的“上士贞其身,移风易俗”(《明儒学案》卷六十)可以代表他们集体活动的主要趋向。所以创建书院、民间传教、宗教组织的强化、乡约的发展,以至戏曲小说的兴起等等都是这一大趋向的具体成果。其中有些活动虽在宋代已经开始,但一直要到十六世纪以后才获得充分的展开,用现代的话说,明代的“士”在开拓社会和文化空间这一方面显露出他们的特有精神。这当然和当时的历史条件有密切的关系。第一是政治的环境。宋代承五代武人跋扈之后,重文轻武,以争取“士”阶层的支持,因此采取了对“士”特别优容的政策。陈寅恪所谓“六朝及天水一代思想最为自由”,便指此而言。明代则继蒙古统治而起,“士”已落到“九儒、十丐”的地位。而朱元璋又遇“士”至酷,以至有士人“断指不仕”的情况。宋代“士”的政治主体意识自然不可能继续发挥,“得君行道”更是无从谈起。第二是社会的变迁。十六世纪以后市场经济的新发展和商人地位的上升是“士”的转向的另一重要背景。明代的“士”恰好在同一时期展开了开拓社会和文化空间的活动决不是偶然的。商人的财富为这些活动提供了经济基础。①余英时:《士与中国文化》,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新版序言第3-4页。

江右王门的会讲之风在他人看来似乎风光无限,其实未必如此。王畿是王阳明的重要弟子,是阳明心学泰州学派的创始人,他在给江右王门中坚罗洪先《与罗念菴》的信中说:

自廓翁捐背后,青原、复古诸会所荒落殆甚,诸友怅怅,若无所归,因知此辈未必尽发真心为性命然。风声鼓动,主盟不可无人,一人倡,众人和,倡者众,和者益众,所谓道谊由师友有之。若各各离居,火力不聚,渐至烟消,寝成灰息,求此道之明亦不可得也。吾兄素行超卓,真纯粹白,同志素所信向,乃今闭关多年,高卧不出,于一己受用得矣,如世道何?兄见此辈发心不真,遂生厌离,不如自了性命,且见荆川出山,大业未究,遂有所惩,益坚遁世,窃计此亦过矣。大乘禅宗尚不肯作自了汉,况兄平生种下万物同体真种子,世间痛痒,素所关心,天机感触,随处生发,岂容自已?春秋会时,还望为众出关,将身担当此事,以为之倡,务各各以实行相观法,不徒知解辨说,滋长虚见,使诸会所烨然修明,有光旧业,庶不枉大丈夫为此一大因缘出世耳。弟虽老矣,不敢不如期趋晤,共效切劘之助。闻督学不喜讲学,而独敬信吾兄,此公人品非凡流,若果人人如兄,吾系籍假道之嫌,彼岂甘心作恶也哉?是知荣辱在于自召,真假可以立决,未必尽彼之过也。②(清)笑峰大然编撰:《青原志略》,段晓华、宋三平校注,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175-176页。

从《与罗念菴》信中可以看出,青原会馆的维持也是极其艰难的,以至于罗洪先这样的大人物也心生颓意。

二、青原会馆的演进

李才栋说:“青原会馆亦称九邑会馆,似即其时吉安府之九邑也(庐陵、吉水、永丰、泰和、安福、龙泉、万安、永新、永宁),会馆有堂(传心堂),有祠(先贤祠,祀王守仁,后又以邹守益、罗洪先、欧阳德、聂豹配),有楼(仁树、见山两书楼)。会有会规、会约、会期。有会田、会仓,有主盟之大儒,有经理之士绅。青原大会时,除九邑同志外,大江南北,不远千里,学者云集,王畿、钱德洪等著名学者均多次由浙江前来参予会讲。如此断断续续,延绵凡数十百年。”③李才栋:《关于书院“讲会”与“会讲”之答问》,《江西教育学院学报》,1987年第4期,第36-37页。这是一种约略之说。细考史书,青原会馆并非固定之名,亦非一成不变,下面试对其演进略作考述。

清代沈佳《明儒言行录》卷八《邹守益》说:

先生归里,与其乡人刘邦采、刘文敏、刘阳、欧阳瑜等,建复古、连山、复真诸书院,为四时之会;春秋二季,合五郡,出青原山为大会。凡乡贤、士大夫偕与,远者年聚,近者月会。小会人百,大会人千,绛帷一启,云拥星罗。或更端禀承,或簪笔述,记先生温言和气,随机转受,若无往非可教之人,无感非可动之物。盖自受学以后,四十年间,历仕至老,无非会友明学之事,真若饥食寒衣之不能已者。①(清)沈佳:《明儒言行录》卷8,文渊阁四库全书版。

按照沈佳的说法,邹守益从祭酒位上退休还家后,联合安福士绅建复古、连山、复真三座书院,并扩大为安福四乡惜阴会,然后创建青原山惜阴会,进而发展为青原会馆。这种说法不是很确切,其实在邹守益退休回安福之前,惜阴会即已成立。据《王文成全书》卷三十五《十三年甲午正月》记载:

门人邹守益建复古书院于安福,祀先生。师在越时,刘邦采首创惜阴会于安福,间月为会五日,先生为作惜阴说。既后守益以祭酒致政归,与邦采、刘文敏、刘子和、刘阳、欧阳瑜、刘肇衮、尹一仁等,建复古、连山、复真诸书院,为四乡会。春秋二季,合五郡出青原山为大会,凡乡大夫在郡邑者,皆与会焉。于是四方同志之会相继而起,惜阴为之倡也。②(明)王守仁:《王文成全书》,文渊阁四库全书版。

由此可知,在邹守益倡建复古书院之前,刘邦采等人已在安福创建惜阴会,志同道合者隔月会讲五日,尔后再逐步发展为青原惜阴会。

嘉靖五年(1526),刘邦采与刘晓、刘文敏、刘阳、刘肇衮、尹一仁等,倡建惜阴会。刘晓撰《安福惜阴会志引》,说明他们创建惜阴会的意图。其文说:

天启斯文,笃生我阳明夫子大明圣学,吾邑士从游者殆数十人,四乡豪杰骎骎兴起,盖有未及门而立卓然者,诚一时之盛也。晓之事夫子也最早,愧无以为诸君子倡,因念生也异方,不能时往受教而在乡也,又势各有便不能相聚一,惧夫离群索居固有因而怠焉者矣。乃与诸同志立为惜阴会,期以各双月望日轮,有志者若干人主供应,择地之雅胜居焉。互相切磋,尽五日散。与会者非有大故,不得辄免。孔子曰:“学而不讲,是吾忧也。”曾子曰:“君子以文会友,以友辅仁。”而聚友惜阴,尤夫子拳拳之教也。③转引自李才栋:《中国古代书院研究》,南昌:江西教育出版社,1993年,第325页。

惜阴会创立的最初目标是为了避免离群索居而滋生懈怠,志同道合者双月十五日会讲,为期5天,相互切磋,以达到“以文会友,以友辅仁”、不虚度光阴之目的。惜阴会受到王阳明的重视,嘉靖五年十二月,他赠《惜阴说》作为勉励:

同志之在安成者,间月为会五日,谓之“惜阴”,其志笃矣!然五日之外,孰非惜阴时乎?离群而索居,志不能无稍懈,故五日之会,所以相稽切焉耳。呜呼!天道之运,无一息之或停;吾心良知之运,亦无一息之或停。良知即天道,谓之亦则犹二之矣。知良知之运无一息之或停者,则知惜阴矣。知惜阴者,则知致其良知矣。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此其所以学如不及,至于发愤忘食也。尧舜“兢兢业业”,成汤“日新又新”,文王“纯亦不已”,周公“坐以待旦”,惜阴之功宁独大禹为然?子思曰:“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知微之显,可与入徳矣。或曰“鸡鸣而起,孳孳为利”,凶人为不善,亦惟日不足,然则小人亦可谓之惜阴乎?④(明)王守仁:《王阳明全集》卷7,吴光等编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267—268页。

王阳明认为,“离群索居”将导致志气懈怠,强调天道无时无刻不存在,学人也应该时时惕励,孳孳为善,而不要紧紧局限于5日会讲期间。

惜阴会创建前期,并无自己的会所。邹守益《复古书院记》记载:“初,毅庵孙侯聚讲于学宫,环听者至不能容,顾迫于城隅,无由充拓,乃即四乡为惜阴会……诸大夫诸士谋于助父老曰:是暴寒无恒也,盍敛义为居肆之规。”⑤(明)邹守益:《邹守益集》,董平编校整理,南京:凤凰出版社,2007年,第360页。嘉靖十五年丙申(1536),邹守益意识到在讲会活动“间月为会,五日而止,则不免暴寒之乘;往会各乡,近者为主,则不免供给之忧;自远者来,虽欲久止,而随众聚散,则不免跋涉之劳”,“故与刘友文敏、王生仰反复筹议,须构书舍一区,以此为居肆成艺之方”。邹守益号召士友募捐,“凡我同志,无分仕隐,各量才力赢缩而多寡出之……其于惜阴也尤急”。①(明)邹守益:《邹守益集》,董平编校整理,南京:凤凰出版社,2007年,第680页。次年,在士绅乡民支持,知县程文德、邹守益等在安福县儒学旧址上建立复古书院,作为全县惜阴会会所,“有田若干亩,以资会馔之费。会有期,司会有长,会乃若干人”②汪泰荣:《吉安书院志》,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第304页。。

复古书院建立之后,“四方同志之会,相继而起”。③(明)王守仁:《王阳明全集》卷7,吴光等编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1330页。随后安福县东、南、西、北相继建立四乡惜阴会:北乡有邹守益建立的东山会(1542)、连山书院(1544)等;南乡先在松云庵聚会,后洲湖刘氏学者建复真书院(1558)为会所;西乡有刘元卿建立的复礼书院(1572年,今属莲花县管辖)、识仁书院(1591)、中道书院(1602);东乡道东书院(1593)等。

安福惜阴会很快对邻近府县发生影响,各地依例组织会讲。如嘉靖甲午八月十八曰,庐陵县油田彭氏聚惜阴之会于广法寺,其族之长幼预者四十有四人,其姻邻预者十有四人,吉水二人,安福十有三人。会五日而毕。④(明)邹守益:《邹守益集》,董平编校整理,南京:凤凰出版社,2007年,第823页。永新县昊天会在周法、贺谨新等人的召集下,于嘉靖十四年乙未(1535)初次集会。邹守益这次赴会,并作《书永新文会约》,说:“嘉靖乙未之春……乃仿惜阴之例,间月各会于乡,而春秋合会于邑;置为文会约,相与遵而习之,以无忘良师帅及乡先生之训。”⑤(明)邹守益:《邹守益集》,董平编校整理,南京:凤凰出版社,2007年,第807页。袁州府昌黎书院讲会(又名春台会),“乃效《惜阴申约》,订大会于春台岁,以仲春三月为期”。⑥(明)邹守益:《邹守益集》,董平编校整理,南京:凤凰出版社,2007年,第820页。

在惜阴会扩展的过程中,嘉靖十二年(1533),邹守益与刘邦采等王门弟子,在安福惜阴会的基础上,组织了第一次青原惜阴会。次年,青原会即成为吉安府九邑士人参加的大型讲会,“春秋胜日,复合九邑及赣、抚人士,会于青原,交砥互砺”。⑦(明)邹守益:《邹守益集》,董平编校整理,南京:凤凰出版社,2007年,第504页。

赵进美《凝翠亭记》:“庐陵俯临大江,不乏旷远绵邈之观,而所称窅以幽者,则惟青原有之。”⑧(清)笑峰大然编撰:《青原志略》,段晓华、宋三平校注,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137页。“青原山在府城东南十五里,山势郁盘,外望如蔽,旁有径萦礀而入,度待月桥,石璧峭倚,其中旷衍,净居寺在焉”⑨(清)白潢等修,查慎行等纂:《西江志》,台北:成文出版有限公司影印清康熙五十九年版,1989年,第156页。,被杨万里誉为“山川第一江西景”。⑩(清)笑峰大然编撰:《青原志略》,段晓华、宋三平校注,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207页。安福僻居吉安西陲,再西边就是延绵数百里的罗霄山脉。府城是吉安的地理中心,要扩大社会影响,将惜阴会移师吉安府城或附近地方,是自然而然的选择。

明人罗大纮《青原会馆记》说:

青原会友聚讲,始于邹文庄、罗文恭两先生,不过因其胜地以乐同志,非欲据之为馆也。后刘狮泉、胡庐山、王塘南二三先生相次主盟,皆沿故事。而后当道贤者大兴吾道,遂创先贤祠廓于僧舍之右,然亦偏且隘矣。议者谓古寺则开而不完,于儒宫则辟而不正,似两失之。今大司马郭公听众议,鼎新古殿,尽除旧馆,以全地还青原,而别建先贤祠及会堂于山前。(11)汪泰荣编:《吉安书院志》,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第212页。

根据罗大纮的讲述,邹守益和罗洪先最初选择青原山作为吉安府惜阴会讲所,主要是因为其为风景名胜,适宜作为吉安全府会讲之地。他们只是利用净居寺现有的建筑进行会讲,并未有增添新的建筑。而后,刘文敏、王时槐等人在僧舍的右边建先贤祠,郭子章等人将讲所和先贤祠移出净居寺,另外在山前择地重建。

明人邹德溥《大修青原净居寺疏》说:

鉴塘朱公受学于先大常,初理我吉,继巡我洪,复议文庄一派,渊源会稽,而羽翼之者,聂贞襄、欧阳文庄、罗文恭也。于是并祀五贤,以昭化雨所自盛。宜兴吴公、山阴祁公先后大造我吉,皆图弘振青原,而量移贤祠,尽复净一之规,因缘未就而去。西昌郭司马固法门金汤,首蠲净赀,予宗铨谏及庐陵萧太史交赞其成。予乃共柱史弟泳谋迁先祠,而迁其址于净居。张寿长顿发大心,与郭陵舄、刘晋卿暨匡儿矢心戮力,永作净居寺栋梁。①(清)笑峰大然编撰:《青原志略》,段晓华、宋三平校注,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165页。

邹德溥是邹守益的孙子,鉴塘朱公即朱鸿谟,宜兴吴公即吴达可,山阴祁公即祁承邺,西昌郭司马郭子章,予宗铨谏即邹元标,庐陵萧太史即萧命官,匡儿即邹匡明。据邹德溥的叙述,朱鸿谟建五贤祠,五贤祠当即罗大纮所言之先贤祠。吴达可和祁承邺曾经想将青原惜阴会移出净居寺,但未来得及实行。后来郭子章倡议将青原惜阴会迁出净居寺,得到邹元标、萧命官的赞成,邹德溥和他的弟弟邹德泳参与谋划,张寿长与郭陵舄、刘晋卿、邹匡明等人合力,最终将青原惜阴会迁出净居寺,另外择地重建。

《光绪江西通志》卷八十一《书院》“青原会馆”条说:

明正德间,王守仁令庐陵,讲良知之学于青原山,厥后邹守益、罗洪先、聂豹、欧阳德、王时槐、胡直、刘方兴、刘文敏、钱德洪、刘元卿、王畿、甘采相继会讲,创传心堂于僧舍右,又建五贤祠,祀守仁,配以邹、罗、聂、欧阳。万历间,邹元标、刘同升、郭子章又会讲,移五贤祠、传心堂于谷口之阳,旁建九邑会馆。国朝康熙间,湖西道施闰章重新传心堂、五贤祠,左右建书室,室各有楼,曰仁树、曰见山,祠后增明德祠,祀邹元标及创传心堂诸贤,立圣域、祖关二坊。②(清)刘坤一等修,刘铎、赵之谦等纂:《光绪江西通志》,凤凰出版社等社影印光绪七年版,第229页。

正德年间,王守仁作庐陵县令,与邹守益等相继人在净居寺讲学,在僧舍的右边建传心堂,又建五贤祠。万历年间,邹元标、刘同升、郭子章等人,移五贤祠、传心堂于谷口之阳,并在旁边增建九邑会馆。清代康熙年间,施闰章重建传心堂和五贤祠,并在左右两侧各建书室及仁树、见山二楼,在五贤祠后面增建明德祠,另外,树立圣域、祖关两块牌坊。

清人刘纯一《阳明书院》说:

青原之有书院何昉乎?自明嘉靖间王文成公令庐陵,就净居禅林倡明良知之学,维时相与讲贯者,若邹文庄、罗文恭、欧阳文庄、聂贞襄诸公,皆一代鸿儒,毅然以斯道为己任,躬行实践,争自濯磨,跻朱陆之庭,而上溯一贯之统,阐性理实所以维人心也。故士绅兴起,理学之习相率于青原、白鹭间,盍其盛欤!吉州为文章节义之邦,伊古已然。阳明先生独自关宗旨,浑致知格物,静于性地求之,非遗格致也。静虚则明,明则通,豁然一贯,无待于外,此姚江之学,其有造化于吉州大矣。

万历间,王塘南先生始事创馆,朱鉴塘先生题曰“西江杏坛”,多士景从,春秋来会常数百人,歌声洋洋,称为东南邹鲁。

嗣因殿宇欹窄,就学者众,至地不能容。邹南?、郭青螺诸先辈作“荆杏双修”之举,乃别于屏翠山之阳为祠以奉五贤,而学舍及各邑馆附之,师友渊源,讲学之风美矣。

至清初,诸老称递承不懈。施愚山先生观察湖西,重订斯盟,署“圣域”以配“祖关”,增以二楼,曰“仁树”曰“见山”,惟兢兢奉姚江瓣香,欲绵千百世理学之衣钵也。厥后,张太史篑山、彭孝廉敻夫犹力为经纪其盛。

今又二百年来矣,祠宇堂舍,尽成榛莽,过者徒凭吊歔欷。幸太守鹿春如先生慨然念先贤遗迹,不忍就湮,乃劝捐募修。积三年之久,李子畲先生继任兹土,仰前徽而殷然敬教劝学,适书院之落成,嘉人才之有造,甄别课试,不离姚江宗门,而又倡兴膏火以为永远之资,其调护斯道殆所谓后先相望者乎!③汪泰荣编:《吉安书院志》,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第214-215页。

嘉靖间(案:当为正德年间),王阳明作庐陵县令,在净居寺倡明良知之学,邹守益、罗洪先、欧阳德、聂豹诸人参与。万历年间,王时槐建会馆,朱鸿谟题匾为“西江杏坛”。邹元标、郭子章等人作“荆杏双修”之举,乃别于屏翠山之阳为建奉五贤祠,旁建学舍和各邑会馆。清初,施闰章立“圣域”、“祖关”二牌,增建“仁树”、“见山”二楼。道光年间,刘纯一等人重新修建青原会馆,并改称“阳明书院”。

施闰章是清初著名学者,康熙时期曾作湖西道守,任职江西。其《游青原山记》说:“寺外荒祠别馆数十间,问之,皆先儒讲堂也。盖自王文成官吉州,数过青原讲学,邹东廓诸公翕然景从。吉州九邑各有馆,缙绅百余人,又总萃于一堂,岁会以春秋,留三日,从游者甚众,至假榻满僧舍。弦诵洋洋振林谷,而西江之学名天下。”①(清)笑峰大然编撰:《青原志略》,段晓华、宋三平校注,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139页。据施闰章的记载,青原会馆除九邑各有分馆外,还有一总馆,总馆当即青原会馆。

以上诸人关于青原会馆的讲述各有侧重,略有重叠,且微有出入。综合而言,青原会馆的发展过程大致如下:正德年间,王阳明和邹守益等人因地就便,会讲于青原山净居寺;万历年间,朱鸿谟、刘文敏、王时槐等人在净居寺僧房的右边建馆舍,朱鸿谟题匾为“西江杏坛”,以及五贤祠、传心堂;吴达可和祁承邺计划将青原会馆移出净居寺,但未来得及实行;万历年间,邹元标、郭子章等人提倡“荆杏双修”,将会馆讲所和五贤祠、传心堂移至净居寺附近屏翠山谷之阳,并在旁边增建吉安九邑分会馆;清代康熙年间,施闰章重建传心堂和五贤祠,在左右两侧分建书室及仁树、见山二楼,在五贤祠后面增建明德祠,并树立圣域、祖关两块牌坊;道光年间,刘纯一重新修建青原会馆,并改称“阳明书院”。

三、青原会馆的讲学

《王阳明全集》卷七《万松书院记》说:“夫三代之学,皆所以明人伦。今之学宫皆以‘明伦'名堂,则其所以立学者,固未尝非三代意也。然自科举之业盛,士皆驰骛于记诵辞章,而功利得丧分惑其心,于是师之所教,弟子之所学者,遂不复知有明伦之意矣。怀世道之忧者,思挽而复之,则亦未知所措其力。譬之兵事,当玩弛偷惰之余,则必选将阅伍,更其号令旌旗,悬非格之赏以倡敢勇,然后士气可得而振也。今书院之设,固亦此类也欤?士之来集于此者,其必相与思之曰:‘既进我于学校矣,而复优我于是,何为乎?宁独以精吾之举业而已乎?便吾之进取而已乎?则学校之中,未尝不可以精吾之业。而进取之心,自吾所汲汲,非有待于人之从而趋之也。是必有进于是者矣,是固期我以古圣贤之学也。'古圣贤之学,明伦而已。”②(明)王守仁:《王阳明全集》,吴光等编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第253页。王阳明认为,求学之旨在于明白作人道理和明确社会行为规范。但是,自从科举制度兴盛之后,学校逐渐成为名利场所,士子“皆驰骛于记诵辞章而功利”,日益违背“明伦”之旨。为了挽回这种颓势,有志之士另辟蹊径,别创书院,以期复兴古圣贤之学。王阳明反对宋儒“章绘句琢”的学究气,在《别湛甘泉序》中说“言益详,道益晦;析理益精,学益支离无本,而事于外者益繁以难”,③(明)王守仁:《王阳明全集》,吴光等编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第230页。认为“心即理”,无需运用繁琐的逻辑论证,或“格物致知”式的冥思苦想。

就讲学对象而言,一般认为,王阳明师徒主张面对大众讲学。王艮主张寓学于乐,并做《学乐歌》以启示后学者,把深奥的哲理彻底通俗化、娱乐化,其弟子韩贞更“以化俗为任,随机指点农工商贾”。④聂付生:《论明代书院文化的传播机制》,《湖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第18卷第3期,2004年。《传习录》也说:“一日,董萝石出游而归。见先生曰:‘今日见一异事。'先生曰:‘何异?'对曰:‘见满街人都是圣人。'先生曰:‘此亦常事耳,何足为异。'……洪与黄正之、张叔谦、汝中,丙戌会试归,为先生道途中讲学,有信有不信。先生曰:‘你们拿一个圣人去与人讲学,人见圣人来,都怕走了。如何讲得行?须做个愚夫愚妇,方可与人讲学。'”⑤(明)王守仁:《王文成全书》卷3,文渊阁四库全书版。而邹守益《白鹭洲书院讲义》说:“台州敬所王子视学正于吾吉,聚九邑诸生于白鹭书院,肃予而临之。”⑥邹守益:《邹守益集》,董平编校整理,南京:凤凰出版社,第753页。可见,王阳明师徒“传教”的对象,当然也欢迎一般平民来参加讲会,但是首先想吸引的还是中上层的士人。①余英时:《士与中国文化》,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561页。

徐爱《〈传习录〉序》说:“门人有私录阳明先生之言者。先生闻之,谓之曰:‘圣贤教人如医用药,皆因病立方,酌其虚实、温凉、阴阳、内外而时时加减之,要在去病,初无定说。若拘执一方,鲜不杀人矣。今某与诸君不过就偏蔽箴切砥砺,但能改化,即吾言即为赘疣。若遵守为成训,他日误己误人,某之罪过可复追赎乎?'”②《徐爱集》,第90页。可见,阳明师徒的讲学方式是灵活多样,随机应变的。

青原会馆对学生的培养方式,历来相关资料向来不多。宋之鼎《青原藏书议》说:

青原传心堂,故吉州先哲讲学地。堂后有五贤祠,堂之北有各邑会馆,多士肄业无虚日……窃谓天生人才,不一其才,造就其才,不一其法。昔尼山设教,分以四科,各因其才而成之也。故七十子之徒,游为诸侯,大者为师傅卿相,小者友教士大夫,其效盖章章矣。胡安定教士苏湖,设经义、治事二斋,经义斋择通经有器局者居之,治事斋如律历、礼乐、盐漕、兵马、屯田、水利之类,使人各治一事,又兼一事。故天下谓湖学多秀彦,出而建功立业,由其讲习有素也。今仁树、见山二楼,皆可藏书,请下宪令,岁核鹭洲、青原赡学之租,除供赋修葺外,悉以购求遗书。仿胡安定教士法,俾士欲研理,则稽性理之编;欲治事,则考经济之籍。体明备用,出以辅治。处以化俗。③(清)笑峰大然编撰:《青原志略》,段晓华、宋三平校注,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93页。

胡安定即胡瑗。胡瑗(993—1059)字翼之,北宋学者,理学先驱、思想家和教育家,因世居陕西路安定堡,世称安定先生。胡瑗在教学中除重视书本教育外,同时还组织学生到外野外、到各地游历名山大川,并把此项活动列入教程之中,做到让教育理论与教育实践相统一。胡瑗在苏州、湖州一带任教实行的教学方法史称“苏湖教法”。宋之鼎是明代人,大约此时青原会馆实行的是胡瑗的教学方法。

清代道光甲辰年(1844)夏,李镕经撰《阳明书院记》说:

青原山,吉郡胜区也。王文成公宰庐陵,讲学于此……盖自康熙甲辰以来,百数十年于兹矣,而经费不支,尚未延师课士也。余曰:“宗法阳明,固以理学为主,而课士则且以经史为先。经者理学之源,史者理学之绪也。盖先开课以为倡,奚患输助无人乎?”遂于壬寅年示期开课,试以经文及策论,拔其尤奖赏之。不数月,多士闻风而集,相率乐输,计钱万有七千缗,足备经久费。癸卯,乃延永丰刘詹岩殿撰为山长,取正副课生儒七十余人。自此,青原与白鹭比隆矣。夫白鹭专课制艺,而青原兼及古文。诚以读四书者必博通经籍,而后可以循流溯源,义理得之经,经济得之史,优游而渐渍焉。蓄乎道德,发为文章,上固可循乎理学之宗,次亦可几乎人才之盛,此青原立教之意,未尝不与白鹭相表里焉。诸生勖哉!处为纯儒,出为名臣,期无负于阳明讲学之旨,斯不为有名无实哉!。④汪泰荣编:《吉安书院志》,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第215页。

从李镕经的记载来看,白鹭洲书院侧重于训练学生应试科举,而阳明书院除了训练科举之外,还教授古文和历史。相对白鹭洲书院而言,阳明书院对学生的训练较为全面。结合前文宋之鼎《青原藏书议》所言青原会馆实行“苏湖教法”来分析,可以看出青原会馆不仅注重道德培养,而且强调实践能力,期望学生“处为纯儒,出为名臣”,认为这才是江右王学的教育宗旨。

青原会馆诸宗师会讲的内容,向来文献记载多只言片语,让人难以窥见全貌。《邹守益集》卷一五《九邑讲语》,录的是邹守益在青原会馆讲授“居天下之广居”一条。“居天下之广居”出自《孟子·滕文公章句下》,全句为:“居天下之广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得志与民由之,不得志独行其道;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九邑讲语》内容比较全面,当是时人听课的完整记录,为后人提供了难得的认识青原会馆诸宗师讲课的内涵。兹抄录如下:

这是孟子教人做大丈夫的方法。以人视禽兽,则人为贵;以丈夫视妇,这丈夫为贵。丈夫曰大,则出乎其类,拔乎其萃,人孰不愿之?然欲做大丈夫,不在势位,只在德行。良知良能,不假外求,这德行慈爱恻怛,浑然与天地万物为一体,便是仁,命曰“广居”;这恻怛中粲然条理,便是礼,命曰“正位”;这恻怛中毅然截制,便是义,命曰“大道”。这广居、正位、大道。圣人与凡人共之,只在居与弗居、立与弗立、行与弗行耳。善学者能以天地万物为一体,视八方为庭闼,视万古为朝夕,恻怛慈爱,贯通融液。始于亲长,达于州闾族党,以施于四海九州,举天下皆在覆帱持载中,更无隔碍,更无堵当,方是居天下之广居。正位是广居中正位,大道是广居中大道,能居广居,则能由是路出入是门,非有二项途辙。其在唐虞,克明峻德,以亲九族,平章百姓,协和万邦;其在洙泗,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怀之,老老长长,恤孤以絜上下前后左右之矩,这方是明明德于天下。学术正脉,得志者,乐则行之也,与民由之,是教人人居广居,行大道,立正位;不得其志,忧则违之也,独行其道,依旧是居广居,立正位,行大道。富贵不能淫,淫是淫个甚?贫贱不能移,移是移个甚?威武不能屈,屈是屈个甚?所谓素富贵,学行夫富贵;素贫贱,学行乎贫贱;素夷狄患难,学性乎夷狄患难;学术至此,方是顶天立地,不愧不怍的大丈夫。战国之时,圣学不讲,方惊于权谋数术、禄位声叹,不知奸术巧虑、谀词佞容,在圣门直比诸妾妇。广居数语,若絜日月以照迷途,其息邪距詖,当与辟杨、墨同功。今去孟子几三千年,其间弃仁蔑义,以沦禽兽、变妾妇,曾何足算?而从事于丈夫之业者,复不知尊德性而道问学,训诂者尚其专,辞章者尚其华,著述者尚其博,其与广居、正位、大道,得其门而入者,屈指亦寡矣。

某受学于先师,先师大书此章,揭之座右,书院鼎建,嘉与诸师诸士共勉之。青原、白鹭,山川炳炳,良师帅振颓萃涣而一新之,“聚秀”有楼,“崇正”有堂,“云章”有阁,“尊德”、“集义”有斋有号舍,居云广矣,位云正矣,到云大矣!诸师诸士,其亦思自居其广矣,自立其正位,自行其大道,以吾忘其德性之学乎?其以思兼善而泽加于民,独善而修身见于世,可富可贫,可贵可贱,可生可杀,而此学不可离乎?陟降咏歌,勿忘勿助,慨然以大丈夫自期许,而不忍失足于妾妇,于以宣圣代化成之文,对当道鼓舞之泽,纘前哲忠义之绪,自成自道,幸毋以第一等让人!世俗相垢詈,目以妾妇,则艴然怒矣。然禽荒兴戎,不御肉食,好德鲜规,宁辞同辇,待姆而蹈烈火,守符而赴洪渊,英标峻概,凛凛有大丈夫之风,而丈夫须眉,乃至封闭如蜗,贪婪如蝇,谗谮如鬼蜮,酷烈如封豕长蛇,虽欲比妾妇而不可得。均是人也,胡善利之相悬也?教化有明弗明,学术有端弗端耳。兹欲求士习,敦民风,非敷教典学,别无下手处。嗣是而教学者,盍相与敬择之!①

根据前文对青原会馆演进的考证,可以推知这是邹守益在青原惜阴会的会讲,对象可能是吉安府九邑士绅,故而其言辞还是比较典雅晦涩,非一般乡野民众所能听懂。从《九邑讲语》来看,邹守益主要还是对儒家经典进行解说,教导生员要立大志,端品行,教化天下。其所侧重的不是词句方面的诠释,而是义理方面的发挥,甚为磅礴大气。

四、结语

青原会馆是明代江右王门传播阳明心学的一所讲会式书院,依青原会馆模式而建的讲会式书院后来遍布江西全省,甚至蔓延至全国。其主讲者将高深的书院文化下移于广大民众,在讲义的传播方式选择上也有相应的变通,使书院文化的传播机制更趋于成熟和多样。以青原会馆为代表的会讲式书院在明代中后期盛行,是封建专制强化和商业经济发展的后果,前者使士大夫转向关注下层社会,而后者让流动性的会讲得以实现。

青原会馆的发展断断续续,从明代后期到清代中期大致可以分成四个阶段:创立阶段、发展阶段、复兴阶段和转型阶段。在创立阶段,主要宗师有王阳明、邹守益、罗洪先、聂豹、欧阳德诸人,这一阶段以青原惜阴会的方式出现。在发展阶段,主要宗师有王时槐、胡直、刘方兴、刘大敏、刘元卿等人;复兴阶段,主要宗师有邹元标、郭子章、刘同升等人,这两个阶段通常被成为青原会馆,是狭义上的青原会馆。在转型阶段,主要宗师有清代施闰章、刘纯一等人,再度复兴青原会馆,并改称阳明书院。

青原会馆的教学理念是宣讲阳明理学,教学方式灵活多样,其教育对象虽然对普罗大众开放,但可能主要还是面对士绅阶层。在教学内容讲授方面,青原会馆采取全面教育的教育方法,不仅注重学生的道德培养,而且强调实践能力的训练,期望学生“处为纯儒,出为名臣”,认为这才是江右王学的教育宗旨。

(责任编辑:吴启琳)

A Study on the Qingyuan Hall that was one college in Ji'an Prefecture in the Ming Dynasty

Xi Ganghua1,Li Yang2
(1,2.School of history and culture of Jiangxi Science and Technology Normal University,Nanchang Jiangxi,330038)

Qingyuan Hall was one college in Ji'an Prefecture in the Ming Dynasty.Qingyuan Hall was one meeting and speaking style college where Wang Yangming and his disciples in Ji'an Prefecture preached their sophisticated philosophy of the mind to the masses.Qingyuan Hall experienced 4 stages:the growing stage,the developing stage,the reviving stage,and the transforming stage.The teaching content of Qingyuan Hall was all-round and focused on practice.

Qingyuan Hall;Wang Yangming and his disciples'philosophy of the mind in Jiangxi;Xiyin Association;Yangming College;Suhu teaching method

B248.2

A

1008-7354(2016)04-0093-11

1.习罡华(1975-),男,江西吉安人,江西科技师范大学副教授,主要研究江西禅宗史;2.李洋(1995-),女,内蒙古赤峰人,江西科技师范大学本科生,主要研究江西书院史。

本文是江西科技师范大学2013年度青年拔尖人才人文社科项目“青原行思公案考释”(项目编号300098010406)、江西科技师范大学第九届本科生创业科研项目人文社科类国家级项目“青原会馆研究”(项目编号201511318016)、国家社科基金2013年青年项目“禅宗七祖青原行思和青原禅风研究”(项目编号13CZS068)、江西科技师范大学第二批科研创新团队人文社科项目“江西地方宗教研究创新团队”(项目编号300098010206)和江西科技师范大学数字化社会与地方文化发展研究中心(批准文号赣教社政字[2014]10号)的研究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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