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稻作文化的起源探析
2016-03-20黄剑华
黄剑华
(四川省文物考古研究院,四川成都,610000)
中国稻作文化的起源探析
黄剑华
(四川省文物考古研究院,四川成都,610000)
中国稻作文化起源于长江流域和南方地区,然后传播到了北方、东南亚和南亚以及世界上其他地区。考古发现揭示,中国南方地区人工栽培稻的起源显然是多源的,不仅与野生稻的分布资源有关,也与百越族群的栖息繁衍活动区域密切相关,透露了百越族群很可能就是最早驯化野生稻的先民。中国稻作文化中的内涵极其丰富,直接影响到了很多民俗的形成。
农业考古;稻作起源;百越族群
我国的农业起源甚早,在原始社会黄河流域就出现了旱作农业,长江流域已出现了稻作农业。在人类发展史上,农业的起源和发展意义十分重大。原始农业提供的不仅仅是粮食,也促使了人口的繁衍,改变了社会的结构,衍生了丰富多样的文化与习俗,为人类带来了文明的曙光。中国早期农业的兴起,不仅使先民们的生活获得了最重要的保障,对整个社会发展也产生了极为重要的作用,使中国原始社会由渔猎时代而走上了农业文明发展的轨道。
根据传世文献中的有关记载,古代神话传说中的神农、后稷,都是推动农业发展的先驱。《周易·系辞下》中就有关于神农的记载,“古者包牺氏之王天下也……作结绳而为罔罟,以佃以渔”。“包牺氏没,神农氏作,斲木为耜,揉木为耒,耒耨之利,以教天下”。“神农氏没,黄帝、尧、舜氏作,通其变,使民不倦”。①参见《周易正义》卷8,(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上册,中华书局影印出版,1980年9月第1版。参见《周易全译》(徐子宏译注)373~375页,贵州人民出版社1991年5月第1版。意思是说远古时代先民们渔猎为生,神农氏用木制作农具,才开创了人类进入原始农业社会的新纪元;以后黄帝和尧舜相继兴起,不断改良生产工具,使人们的社会生活也得到了不断的改变和提高。在汉代人的著述中,如刘安《淮南子·修务训》、班固《白虎通德论》等,也都记述有关于神农教民播种五谷的传说。而传说中的后稷,也因播种百谷、教民农耕,而被视为农事之创制发明者。如《山海经·大荒西经》就说“帝俊生后稷,稷降以百谷”。②参见袁珂校注:《山海经校注》(增补修订本),巴蜀书社1993年4月第1版。《尚书·周书·吕刑》也说“禹平水土,主名山川。稷降播种,农殖嘉谷”。③参见《尚书正义》卷19,(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上册第248页,中华书局影印出版,1980年9月第1版。《孟子·滕文公上篇》也说“后稷教民稼穑,树艺五谷,五谷熟而民人育”。④参见《孟子注疏·滕文公章句上》,(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下册第2705页,中华书局影印出版,1980年9月第1版。参见《四书全译》(刘俊田、林松、禹克坤译注)第447页,贵州人民出版社1988年2月第1版。在先民心目中,后稷因此而被奉祀为农神。这些记述虽然具有较浓的神话色彩,但也透露了中国农业肇始的久远。
从考古发现看,仰韶文化时期就有了原始农业。譬如20世纪50年代考古工作者通过对半坡和庙底沟两处重要遗址的大规模发掘,“明确了仰韶文化的基本面貌:经营原始农业,以种粟为主,饲养了家畜,烧制了陶器,有定居的村落和集中的墓地”,“仰韶文化居民种植的农作物主要是粟,它宜于黄土地带生长,耕作简单,成熟期短又易保存。半坡遗址的F2、F37的瓮、罐和F38的室内小窖里都发现了被鉴定为粟的遗物,H115中所储藏的粟多达数斗。在华县泉护村……还出现了类似稻谷的痕迹,当时黄河流域是可能培植稻子的”。在长江流域,譬如考古发掘的屈家岭文化,农业生产也是当时主要的经济活动,“各地普遍种植水稻(粳稻)”。在浙江余姚也发现了“河姆渡遗址有丰富的稻作遗存”。①参见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编:《新中国的考古发现和研究》第41页、59页、134页、145页,文物出版社1984年5月第1版。这些考古资料都充分说明了早在五千年前甚至更早,中国的黄河流域和长江流域就已经形成了原始农业,北方黄土地以种粟为主,南方已开始较为普遍地栽种稻谷了,而且在北方有水田的地方也出现了种植稻子的情形。
中国的稻谷栽培是世界上历史最为悠久的,大量的考古资料说明,稻谷最早就是起源于中国长江流域和南方地区,然后才传播到了中国的北方,传播到了东南亚和世界上的其他国家。根据传世文献记载和近现代学者们的研究,稻在古时叫“稌”,包括水稻与陆稻,是指人工栽培的稻谷而言。而野生稻在古时则称之为“秜”、“穞”、“离”、禾等名称,如草状,成熟时会自然落粒。将野生稻驯化为人工栽培的稻谷,大概开始于旧石器时期的晚期,或认为即中石器时期(传说中的伏羲、神农时期)。大约到了新石器时期(传说中的黄帝、尧、舜、禹时期),许多野生植物通过人工选择都已驯化栽培而成为了“百谷”,其中主要的粮食作物有五、六种,被后人称为“五谷”或“六谷”,稻就是其中主要的一种。
一、稻作起源于长江上游的发现与研究
长江上游主要是指四川与云南,这里是古蜀与滇越接壤区域,也是广袤的“西南夷”所在之地。从传世文献记载看,成书于战国时期的《山海经·海内经》已有“西南黑水之间,有都广之野,后稷葬焉。爰有膏菽、膏稻、膏黍、膏稷,百谷自生,冬夏播琴”的记载。②参见袁珂校注:《山海经校注》(增补修订本)第505页,第449页,第532页,巴蜀书社1993年4月第1版。都广之野,通常是指长江上游的成都平原。关于黑水,通常认为就是丽水(今金沙江),还有说是澜沧江,或说为怒江上源的,③参见(晋)常璩撰,刘琳校注:《华阳国志校注》(修订版),成都时代出版社,2007年6月第1版。这些看法虽然都是推测,但黑水是西南地区的一条重要河流应该是没有疑问的。《山海经》中还有“后稷是播百谷,稷之孙曰叔均,是始作牛耕”的记述,透露了长江上游是最早栽种稻谷的地区,也是中国早期农业的发祥之地。
从考古资料看,云南是较早发现古稻遗存的地方。在云南滇池地区的新石器时代遗址中出土的泥质红陶器上,留下了稻穗与稻壳的痕迹,甚至还留下了整粒稻壳,经鉴定为粳稻,有少数系籼稻。④参见黄展岳、赵学谦:《云南滇池东岸新石器时代遗址调查记》,《考古》1959年第4期;云南省文物工作队:《云南滇池周围新石器时代遗址调查简报》,《考古》1961年第1期。在云南元谋大墩子新石器时代遗址出土的三个陶罐中发现了大量碳化谷物,经中科院植物研究所鉴定是粳稻。⑤参见云南省博物馆:《元谋大墩子新石器时代遗址》,《考古学报》1977年第1期。在云南宾川白羊村新石器时代遗址中出土的陶罐中发现了大量植物粉末,经中科院植物研究所鉴定也是稻谷,其年代为公元前2160年±105年。在云南剑川海门口青铜时代遗址中也出土有稻谷,经鉴定系粳稻,距今约三千多年。⑥参见云博筹备处:《剑川海门口古文化遗址清理简报》,《考古通讯》1857年第6期。在云南普洱县也出土有碳化了的古稻谷。上述五个地点出土的古稻谷,有三处经放射性碳素测定了年代,并经树轮校正年代而获得了较为准确的数据。此外,还有云南耿马县贺派乡的南碧桥洞穴遗址,也属于新石器时代遗址,发现有大量陶片,及少量石器、蚌壳、炭屑和碳化稻谷,炭屑经放射性碳素测定年代为距今2820年左右,树轮校正年代为距今2933年左右。①参见云南省博物馆:《十年来云南文物考古新发现及研究》,《文物考古工作十年》第274页,文物出版社,1991年1月第1版。李昆声先生认为,云南出土稻谷最早者当推宾川白羊村古稻,距今大约四千年左右。云南这些新石器时代遗址及青铜时代遗址中出土的古稻谷,为探索亚洲栽培稻的起源,提供了重要线索。②参见李昆声:《云南在亚洲栽培稻起源研究中的地位》,李昆声著:《云南考古学论集》第112~113页,云南人民出版社,1998年5月第1版。
我们知道,人工栽培稻是先民们从野生稻驯化而来的,所以人工栽培稻的起源与野生稻的分布有着非常密切的关系。目前所知,我国的野生稻共有三个种:普通野生稻(Oryza perennis,或O. spontanea)、药用野生稻(O.officinalis)、疣粒野生稻(O.meyeriana)。它们分布的范围比较宽泛,在我国的南方地区包括云南、广西、广东、湖北、安徽、江西、福建、海南、台湾等地都有发现,在与我国相邻的越南北部、缅甸北部密支那、老挝北部、泰国北部、印度阿萨姆等地也发现有野生稻。值得注意的是,不同种类的野生稻在上述广阔区域的分布并不完全相同,呈现出的是较为零星而分散的分布状况。而三种野生稻在云南则同时都有分布,这在我国其他省区是比较少见的。云南野生稻种类齐全,这与云南独特的地理环境与气候条件适宜各类植物生长显然有很大的关系,因为云南素有“植物王国”之称,拥有各类植物种类多达一万五千余种,各种农作物的种类与数量自然也就格外丰富。目前在云南已有94个地点发现了野生稻,包括西双版纳、德宏、保山、思茅、临沧、红河、大理等地。云南的野生稻,主要有普通野生稻、药用野生稻和疣粒野生稻三种,均为多年生、宿根性,多分布在海拔一千米以下,特别是热带、亚热带河谷附近,小片零星生长。③参见李昆声:《亚洲稻作文化的起源》,李昆声著:《云南考古学论集》第127页,云南人民出版社1998年5月第1版。正因为云南自古以来就拥有丰富的野生稻资源,从而为先民们将野生稻驯化培育为人工栽培稻提供了充裕的条件。学者们因此认为,云南应该就是最早的人工栽培稻起源地之一。考古发现揭示,四千多年前云南各地已经种植栽培稻,那么驯化野生稻还要提前几千年就开始了。
关于云南野生稻与人工栽培稻的关系,科学工作者曾对此进行过研究。据统计,云南各地目前种植的稻种资料大约有三千多个品种,其中有籼粳、水陆、粘糯、光壳、早、中、晚稻之分,又有籼粳性状交错的类型。从种植稻谷的地理情形看,云南稻谷栽培呈现垂直分布状,从海拔40米(河口县)到海拔2600米(维西县攀天阁)均能种植稻谷。从物种进化的角度来看,云南的自然条件也较为独特,有利于稻作的驯化与栽培。科学工作者认为,云南与众不同的地理条件、自然环境、气候因素等等,有利于作物的转化,由此形成了作物的变异中心。日本的遗传学者中川原对亚洲一千多个原始地方稻种进行了遗传基因方面的研究,认为中国云南、老挝、缅甸、泰国、印度阿萨姆等地带的栽培稻相同种类很多,是些性质相近的稻米群,将这些地方称为“东南亚山地”,是亚洲栽培稻的“基因中心”。④参见[日]中川原:《生物科学的遗传》31(7)27—33,1977(捷洋、吴尧鹏译)。转引自李昆声著:《云南考古学论集》,云南人民出版社,1998年5月第1版。云南省农科院的研究人员也对云南的稻种进行了类似研究,结论是云南现代栽培稻种之亲缘关系十分接近云南现代普通野生稻,认为云南现代栽培稻的祖先很可能就是云南的普通野生稻。这些研究,从遗传科学方面支持了云南是亚洲栽培稻起源地的论点。
从民族学的角度来看,最早驯化野生稻的很可能是南方诸多土著民族,有的学者称之为百越族群。学者们通常认为,新石器时代百越文化的主要特征是:使用有段石锛和有肩石斧,制作夹砂或夹炭陶器上拍印绳纹,使用的陶器组合有鼎、豆、壶共存,种植水稻,居住的房屋为干栏式建筑(其特点是地上埋桩,上面辅地板,再在上面盖房子)。在我国浙、闽、台、粤、桂等省区以及印度支那半岛,这种百越文化的分布是较为普遍的。⑤参见梁钊韬:《百越对缔造中华民族的贡献》,《中山大学学报》1981年第2期。在对云南新石器时代文化的综合研究中,云南考古发现有段与有肩的石器较多,遗址的堆积或文化面貌与东南沿海省区的同时期遗址有着明显的共性,说明云南和这些地区新石器时代的文化遗存有着共同的族源——都是百越民族。①参见李昆声:《试论云南新石器时代文化》,《文物集刊》第2集,文物出版社,1980年出版。参见李昆声著:《云南考古学论集》第131页,云南人民出版社,1998年5月第一版。随着考古发现的增多,提供的相关资料也日益丰富,对百越文化也有了更为清晰的了解。生活在这个百越文化地带内的先民们,从狩猎采摘渔牧逐渐过渡到农业耕种,自从上古以来就以种植稻谷为主要食物来源,确实和稻作的起源有着极为密切的关系。
关于百越,传世文献记载对此也有较多的记述,:《逸周书》中已有“东越”、“於越”、“瓯”人、“共人”(吴越之蛮)与其他各地来宾一起参加成周之会的记载②参见《帝王世纪·世本·逸周书·古本竹书纪年》,佚名撰:《逸周书》(袁宏点校),齐鲁书社,2010年1月第1版。:《吕氏春秋·恃君览第八》有“扬、汉之南,百越之际”的记述,认为越有百种,将扬州与汉水之南的地方通称为“百越”③参见[秦]吕不韦撰:《吕氏春秋》第二十卷“恃君览”,《二十二子》,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3月第1版。参见:《吕氏春秋校释》第3册第1322页,陈奇猷校释,学林出版社,1984年4月初版。。《史记·赵世家》说“夫剪发文身,错臂左袵,瓯越之民也”;:《正义》引:《舆地志》曰“交趾周时为骆越,秦时曰西瓯”。此外,:《史记·东越列传》中有“东瓯”与“闽越”的记述,:《史记·大宛列传》有“昆明之属无君长”与“滇越”的记载④参见[汉]司马迁撰:《史记》,中华书局校点本,第6册第1808~1809页,第9册第2979页,第10册第3166页,1959年9月第1版。。《汉书·地理志》臣瓒注曰“自交趾至会稽七八千里,百越杂处,各有种姓”⑤参见[东汉]班固撰:《汉书》卷28下“地理志”,中华书局校点本,第6册,1962年6月第1版。。在大型类书:《文献通考·舆地考》中也说“自岭而南,当唐虞三代为蛮夷之国,是百越之地,亦谓之南越”⑥参见[元]马端临撰:《文献通考》下册第2539页,浙江古籍出版社,2000年1月第2版。。可见“百越”这个称呼,在古籍中记述颇多,是由来已久的。在历史上,“百越”应是对东南沿海和长江中游以南地区土著民族的泛称或统称,因其分布甚广,内部“各有种姓”,故而不同地区的土著又各有异名,或称“吴越”(苏南浙北一带),或称“闽越”(福建一带),或称“扬越”(江西湖南一带),或称“南越”(广东一带),或称“西瓯”(广西一带),或称“骆越”(越南北部和广西南部一带),或称“滇越”(云南与广西一带),等等。“百越”之百者,泛言其多,是约数,而不是确数。文献上也有将“百越”称为“百蛮”,或称之为“百粤”的,越即粤,古代粤、越有时可通用。“百越”作为南方众多土著民族的统称或泛称,在历史上由于朝代的变更与统辖区域的重新划分,也由于兼并战争的频繁发生以及民族的迁徙或移民等原因,曾经历过多次融合演变,其含义也就有了广、狭之分。上古至商周时期,“百越”泛指南方诸多土著民族,应是广义之称;到了战国秦汉时期,“百越”主要指两广与越南等地,已是演变成了一个相对狭义的名称了。贾谊:《过秦论》说“及至始皇……南取百越之地,以为桂林、象郡;百越之君,俛首系颈,委命下吏”⑦参见[汉]贾谊:《过秦论》,(南朝·梁)萧统编、(唐)李善注:《文选》下册第708页,中华书局影印出版,1977年11月第1版。,贾谊说的“百越”就是指两广之地,便是一个显著例证。
实际上,从广义的角度来看,百越作为南方古老民族的泛称,分布的地域是相当宽阔的,从东南沿海到西南地区,都有百越文化的遗存。将文献记载与考古资料相互印证,足以说明从上古开始,就有众多的南方土著民族杂居于此,先民们就在这个广袤的区域内栖息繁衍,迁徙交流,在漫长的历史发展过程中逐渐形成了诸多的少数民族。任乃强先生曾指出,汉晋人统称五岭以南之土著民族为越(粤同),于东越、南越、瓯越、骆越、山越、滇越等地区别称外,又有夷越等名称,认为西南夷也是西南诸种民族之泛称⑧参见[晋]常璩撰,任乃强校注:《华阳国志校补图注》第231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10月第1版。。学术界通常认为,汉代所谓的西南夷,主要指巴、蜀之外的西南少数民族,在族属上包括夷、越、蛮三大系统。例如将氐羌系称为“夷”,将百越系(包括濮或僚)称为“越”,将南蛮系苗瑶语族称为“蛮”。云南便属于百越与西南夷交错相融的区域内,既有百越文化的遗存(如稻作与干栏式建筑),也有西南夷文化的特色(如石棺葬与青铜文化),属于典型的多民族区域。百越与西南夷在文化上虽然各有特色,却又有较多的共性,最为显著的就是稻作文化了。《汉书·地理志》对此就有较多记述,说巴蜀“土地肥美……民食稻鱼”,说“楚有江汉川泽山林之饶,江南地广,或刀耕水耨,民食稻鱼,以渔猎山伐为业”,又说粤地近海“男子耕农,种禾稻苎麻,女子桑蚕织绩”。①参见(东汉)班固撰:《汉书》卷28下“地理志”,中华书局校点本,第6册第1645、1666、1670页,1962年6月第1版。由此可知在长江以南,特别是在百越与西南夷的广阔区域内,诸多民族都种植稻谷,衣食住行都与稻作文化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由此而衍生出的神话传说、宗教信仰、崇尚意识、审美观念、民俗民风等等,也显示出了较为共同的南方特色。这种南方稻作文化的形成与传承,不仅区域广阔,而且历史悠久,也充分说明了栽培稻的起源和南方诸多土著民族的密切关系。毋庸讳言,这里说的南方诸多土著民族,显然应该包括百越族群和西南夷的,其中滇、蜀之际的地理环境可能尤为重要。结合《山海经·海内经》中关于“西南黑水之间,有都广之野,后稷葬焉。爰有膏菽、膏稻、膏黍、膏稷,百谷自生,冬夏播琴”的记载,根据云南考古发现的新石器时代稻谷遗存,由此推论长江上游是栽培稻的起源地之一,确实是非常客观而又言之成理的一种看法。
在民族语言方面,也为稻作的起源提供了相关的佐证。有学者通过深入研究认为,“稻”的词在壮侗语族、苗瑶语族、藏缅语族(这三个语族加上汉语,都属汉藏语系)的语言及其方言中,有着明显的同源关系,从它们中间可以得出14种“稻”词的音值,它们分布在广西中部和南部、云南的西部和南部,以及越南北部、老挝北部、泰国北部和缅甸东北部,这14种语音中的辅音和元音的对应关系都十分明显。其中最显著的是壮侗语族的“稻”词,是自成系统而且起始年代甚早的,据游汝杰先生的研究,认为至今已有3700以上的历史②参见游汝杰:《从语言学角度试论亚洲栽培稻的起源和传播》,《农史研究》第3辑,农业出版社,1983年第1版。。与稻密切相关的另一个词是“水田”的“田”词,壮侗语族中同义为水田的词也有密切的同源关系,也是自成系统的。再者是中国两广云南等地有许多含“那”的地名,也与民族语言的同源关系以及稻的栽培种植有关,因都是些小地名,不大受历史上改变隶属关系中对地名的影响,而得以保留至今。现代含“那”地名的分布地区在广西有1200多处,云南170多处,广东30多处,另外越南60多处,老挝30多处,缅甸3处,泰国2处。含“那”地名的北界为云南宣威县的那乐冲,南界为老挝色拉湾省的那鲁,东界为广东珠海县的那州,西界为缅甸掸邦的那龙。这些地名90%以上集中在北纬21°—24°,并且大多处于河谷平原,就广西而言70%以上地名集中在左、右江流域,这些地方的土壤、气候条件非常适合水稻种植。总之,含“那”地名的分布不仅反映古代壮族的分布,也显示了古代稻作的分布,这些地名的历史为稻作栽培史提供了有力的证据③参见游修龄、曾雄生著:《中国稻作文化史》第45-47页,世纪出版集团·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年4月第1版。。通过对壮侗语族和其他语族14种语音对“稻”的语音研究,画成语音地图,可以发现“稻”词同语线和“田”词同语线、“那”词地名线均未超过普通野生稻分布线,研究者游汝杰先生把这三条封闭线圈定的重合地区(即上述地区),确定为亚洲栽培稻起源地④参见游汝杰:《从语言地理学和历史语言学试论亚洲栽培稻的起源和传布》,《中央民族学院学报》1980年第3期。参见李昆声著:《云南考古学论集》第134页,云南人民出版社,1998年5月第1版。。而在这个区域内,云南和周边地区是古代壮侗语族最重要的活动与分布之地,在栽培稻起源的过程中发挥了重要而突出的作用,也是显而易见的。
从稻作文化的发展来看,战国时期云南已经大面积栽培种植稻谷,农业生产已经比较兴旺。云南江川李家山与晋宁石寨山出土的青铜储贝器上,就通过众多人物雕塑对“播种”场面做了生动的刻画。如晋宁石寨山12号墓出土的一件储贝器上铸造的播种场面,参与播种者有的手持点种棒,有的肩扛铜锄,还有的头顶籽种篮。这种播种用的篮子,系用竹编或草编制作而成,篮中之物据学者们研究推定为稻谷无疑。有的青铜储贝器上,还塑造了捧献食物与绕线纺织等场景。这些储贝器上丰富多彩的青铜人物雕塑,对了解当时古滇国的稻作生产与社会生活提供了珍贵的资料①参见张增祺著:《滇国与滇文化》第60页,云南美术出版社,1997年10月第1版。参见李昆声著:《中国云南与越南的青铜文明》第220-221页,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3年3月第1版。。从考古资料看,在战国至西汉时期的云南墓葬中曾发现过大量青铜农具,其中有锄、铲、镰、爪镰等。至东汉时,上述农具逐步消失,取代出现的则是大量铁农具,有鍤、斧等,说明当时使用铁器已经很普遍了。随着生产工具的改进和普及使用,云南的稻作农业也有了更为明显的改观。譬如水利灌溉,东汉以后也有了较大的发展。池塘蓄水和水田种植稻谷,提高了稻谷的产量,民众的生活状况也比以前丰富了。云南考古发现了东汉至南北朝时期的大量古墓葬中,随葬品中有陶罐、壶、仓、灶、井、水田和池塘模型,就揭示了稻作农业与社会生活的发展情形。②参见云南省博物馆:《云南古代文化的发掘与研究》,《文物考古工作三十年》第379-380页,文物出版社,1979年11月第1版。大约在汉代,云南已开始使用牛耕。从滇池区域出土的战国时期青铜器上看,牛的形象最多,可是从未发现一例牛耕的材料,这大概是因为当时畜养的牛群只供祭祀和食用,并不用来耕田。到了西汉统一全国设立郡县,特别是汉武帝加强了对西南地区的管辖和开发,牛耕技术也传入了云南地区。蜀汉时期,云南已有牛耕的记载,《华阳国志·南中志》说,诸葛亮南征后,“出其金、银、丹、漆、耕牛、战马给军国之用”;还设置了云南郡,“土地有稻田畜牧”。③参见(晋)常璩撰,刘琳校注:《华阳国志校注》(修订版)第185页,第232页,成都时代出版社,2007年6月第1版。可见当时中原地区的牛耕技术已传至云南边疆,而且耕牛的数量很大,除供本地耕作外,还可以“给军国之用”,稻田畜牧也有了长足的发展。这也说明,铁制农具的出现和牛耕技术的使用,对云南稻作农业的发展起了很重要的促进作用。
总而言之,云南作为栽培稻起源地之一,无论是新石器时代稻种遗存的考古发现,或是汉朝以来稻作农业的长足发展,都充分显示了其突出的地位和作用,在骆越农耕与稻作文化发展史上谱写了重要的一页。
二、长江中下游地区发现的古稻遗存
长江中下游地区也发现了较多古稻遗存,据不完全统计有数十处之多。例如浙江余姚河姆渡、桐乡罗家角、宁波八字桥、吴兴钱山漾、杭州水田畈、江苏无锡仙蠡墩、无锡施墩、南京庙山、吴县草鞋山、上海青浦崧泽、上海县马桥、安徽寿县濠城镇、肥东大陈墩、潜山薛家岗、江西修水山背跑马岭、萍乡新泉、萍乡大宝山、萍乡大安里、湖南澧县三元宫、平江舵上坪、湖北京山屈家岭、天门石家河、武昌放鹰台、宜都红花套、枝江关庙山、江陵毛家山、郧县青龙泉、松滋桂花树、监利福田、京山朱家嘴等,以及河南郑州大河村、淅川下王岗、淅川黄楝树、福建永春九兜山、福建东张、台湾台中营浦等地,都出土了人工栽培古稻,或发现了栽培稻的痕迹。④参见吴梓林:《从考古发现看中国古稻》,《人文杂志》1980年第4期;参见李昆声:《亚洲稻作文化的起源》,《云南省博物馆学术论文集》第97-98页,云南人民出版社1989年9月第1版。
如果从考古发现的农业遗址来看,长江流域及其以南地区发现的新石器时代农业遗址已超过两千多处。有学者认为,南方这些新石器遗址的农业,一般地说应该都包含有稻作的要素,如果以出土有碳化的稻谷、米、水田遗址,或稻的茎叶、孢粉及植物硅酸体等遗存为标准,作为稻的遗址进行统计的话,考古发现的相关遗址是相当多的。而且随着考古发掘的持续不断地进行,新的遗址也不断出现,统计的数字也一直在增加,如20世纪80年代的统计数字为78处,90年代增至97处,最近据裴安平综合统计已达182处。⑤参见游修龄:《中国稻作史》第21-24页,中国农业出版社1995年出版;卫斯:《卫斯考古论文集》第39-51页,山西古籍出版社,1998年出版;裴安平:《长江流域稻作文化》第36-46页,湖北教育出版社2004年出版。参见游修龄、曾雄生著:《中国稻作文化史》第27页,世纪出版集团·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年4月第1版。考古发现的这些与稻作文化有关的遗址,在空间的分布上更为扩大,在起始的时间上也不断提前,至今已突破万年,而其下限时代则与有史以来的文献记载相衔接,包括了距今一万年至四千年前的时间跨度。
浙江余姚河姆渡遗址是长江下游地区一处非常重要的新石器时代遗址,其年代约为公元前5000~3300年。在河姆渡第4层较大面积范围内,普遍发现稻谷遗存,有的地方稻谷、稻壳、茎叶等交互混杂,形成0.2~0.5米厚的堆积层,最厚处超过1米。稻类遗存数量之多,保存之完好,在新石器时代考古史上颇为罕见。经鉴定,河姆渡遗址出土的古稻主要属于栽培稻籼亚种晚稻型,它与浙江桐乡罗家角遗址出土的古稻同时出现在公元前5000年左右。在河姆渡遗址发现干栏式房屋建筑遗迹,出土有较多的骨耜等农具,在出土的一件陶盆上刻画有稻穗猪纹图像,反映了当时家畜饲养依附于稻作农业的情形。河姆渡遗址还出土有较多的水牛骨头,说明当时已经大量饲养水牛。①参见:《中国大百科全书·考古学》第188~190页,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1986年8月第一版。参见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河姆渡—新石器时代遗址考古发掘报告》,文物出版社2003年出版。考古工作者认为,在河姆渡大量发现的人工栽培水稻的谷粒和杆叶,表明稻作农业已成为当时主要的经济形式,从而将我国水稻栽培的的历史推前到七千年。②参见浙江省博物馆:《三十年来浙江文物考古工作》,《文物考古工作三十年》第219页,文物出版社1979年11月第1版。参见浙江农业大学游修龄:《对河姆渡遗址第四文化层出土稻谷和骨耜的几点看法》,《文物》1976年第8期。浙江桐乡罗家角新石器时代遗址出土的古稻,时间上略早或相当于河姆渡所出古稻,也充分说明了人工栽培稻已成为当时农业的主要栽培作物。通过对古稻种类的检测分析发现,以籽粒较完整的标本鉴定,拟属籼型的数量多于拟属粳型的籽粒,农学家认为“当时没有分化出粳和籼,处于一种‘原始杂合群体'状态”,这对探索稻作的起源显然具有重要意义。③参见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浙江省近十年的考古工作》,《文物考古工作十年》第116页,文物出版社1991年1月第1版。参见游修龄:《太湖地区稻作起源及其传播和发展问题》,《中国农史》1986年第1期。
有学者对河姆渡文化时期的水稻种植方式进行了研究,认为南方原始农业工具除了石锛、石斧外,使用最多的就是骨耜。考古发现的大多数骨耜都由偶蹄类哺乳动物的肩胛骨制成(大都为牛的肩胛骨),用绳索或藤条捆绑在耒柄上使用,其形制与石铲相似,而不同于锄头,古籍中有耜耕之称,骨耜正是用来翻土的农具。因为骨耜是专门挖泥的,故而南方俗称泥铲。有的考古工作者曾对骨耜的使用做过模拟试验,与现代铁铲对照,在农田、草地、沼泽地翻土,骨耜都持久耐用,使用的效果和铁铲不相上下,而且操作更省力。河姆渡遗址出土了大量水牛遗骨,说明当时饲养的水牛数量很多,推测已经出现了原始的“牛踩田”,也就是所谓的“踏耕”与“蹄耕”,驱使多头水牛在泡水的田里踩烂泥块,便于播种。古代有“舜葬苍梧,象为之耕;禹葬会稽,鸟为之佃”的传说,王充《论衡》认为这是苍梧多象和会稽多鸟的缘故,“象自蹈土,鸟自食苹,土蹶草尽,若耕田状态,壤靡泥易,人随种之,世俗则谓为舜、禹田”。④参见(汉)王充著:《论衡》卷三“偶会篇”与卷四“书虚篇”,《百子全书》下册第964、969页,浙江古籍出版社,1998年8月第1版。参见(东汉)王充著:《论衡》第35、58页,上海人民出版社1974年9月第1版。先民很可能由此而得到了启发,发展为利用牛力踩踏水田,以利于稻谷的播种和生长。由此可见牛踩田或蹄耕是还没有犁耕之前的一种整地方式,这种习俗至今还残存于海南岛黎族某些偏远地区的水田作业中,云南傣族等少数民族历史上也曾用过水牛踏田。在东南亚的印度尼西亚、菲律宾、斯里兰卡、马来西亚、越南、泰国和琉球群岛等至今也仍有蹄耕分布。⑤参见曾雄生:《“象耕鸟耘”探论》,《自然科学史研究》1990年第1期第67-77页。参见游修龄、曾雄生著:《中国稻作文化史》第36-38页,第227-229页,世纪出版集团·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年4月第1版。用历史发展的眼光来看,耒耜的发明使用提高了耕作效率,7000年前生活在东南沿海一带的河姆渡人已经脱离了“刀耕火种”的落后状态,发展到使用成套稻作生产工具、普遍种植水稻的阶段。《易经·系辞》说神农“斫木为耜,揉木为耒,耒耨之利,以教天下”;古籍中又有神农“始作耒耜,教民耕种”的记述。①参见(东汉)应劭撰,吴树平校释:《风俗通义校释》第11页,天津人民出版社,1980年9月第1版。参见:《风俗通义》卷1,《百子全书》下册第1077页,浙江古籍出版社,1998年8月第1版。这些记述虽然有很浓的传说色彩,但也透露了农具的改良使用,对耕种发挥了重要作用。原始的刀耕火种,只能是广种薄收,耜耕的发明,改进了耕播和种植方法,开始大面积耕播稻谷,无疑是一个很大的进步。也可以说,正是因为有了耒耜,才有了真正意义上的“耕”和耕播农业,南方的稻作文化也由驯化野生稻步入了大面积栽培种植的阶段。还有河姆渡遗址发现的干栏式建筑,属于百越族群的典型房屋,说明当时的先民们已完全脱离了原始的“巢居”形式,居住的这种干栏式长屋可以使用数十年之久,房子下边饲养家畜,上边住人和堆放稻谷,附近还挖有水井,可知当时已形成了比较稳定的定居生活。这与大面积种植栽培稻,显然也有着相当密切的关系。
需要指出的是,栽培稻通常都是由野生稻驯化而来,河姆渡遗址出土了大量栽培古稻,而浙江省境内尚未发现野生稻,这是一个非常值得注意的问题。推测其中的缘故可能有几种情况:其一是相互传播,野生稻的驯化与栽培是在一个较为广阔的区域内分散进行的,在中国南方地区呈现为弧形带状分布,然后在百越族群中流行和扩散开来,长江下游的河姆渡文化所在地区也就成了栽培稻的重要种植地。其二是古籍中记载浙江也曾有野生稻,《三国志·吴书》中就有黄龙三年“由拳野稻自生,改为禾兴县”的记载,赤乌五年又“改禾兴为嘉兴”。②参见(晋)陈寿撰:《三国志》卷47“吴书·吴主传第二”,中华书局校点本,第5册第1136、1145页,1959年12月第1版。由拳是秦始皇时候的古县名,三国时由于战乱饥荒,吴主孙权因为当地发现了野稻自生而感到高兴,将其改为了禾兴县,不久又改为了嘉兴县。这里自古就是盛产稻米之区,从古籍记载可知是曾有野稻存在的,后来由于人口的增多与地理环境的改变,才很可能导致了野生稻的消失。将考古资料与文献记载联系起来看,足以说明浙江等地也是中国栽培稻起源地之一。
江苏省苏州市阳澄湖畔的草鞋山遗址,发现了距今六千多年前的水田遗迹,是揭示长江下游的栽培稻种植非常重要的考古资料。该遗址范围南北长约800米,总面积接近45万平方米。考古工作者经过四期发掘,发现了马家浜文化时期两种不同形态的水田结构,一种是以水井为水源的类型,另一种是以水塘为水源的类型。这两种类型的水田,真实地反映了原始稻作文化的基本面貌。相比较而言,以水塘为水源的类型,比水井为水源的类型进步,它既可通过水口供水,又可排水。在史前时期人类征服自然的能力还相当有限的情况下,这种挖塘辟田的方法无疑是一大进步。考古工作者还对这里的古稻形态进行了分析,发现草鞋山遗址周围先民栽培的水稻属于粳稻,但与现代粳稻不同,尤其是纵长较现代粳稻为大。在水田遗址范围内,还出土了大量陶片,可辨器型有高领罐等,是当时主要的盛水容器,应与先民汲水灌溉稻田有关。研究者认为,从马家浜文化的水田结构可知,水井的起源是原始生产力发展到一定程度的产物。水井的使用,使人们摒弃江河之水源向纵深开阔的地方开辟农田,从而促使了部落在一定的地域范围内稳固的定居生活。正是由于这些星罗棋布的古井群,带来了局部用水的便利,从而支持和促进了原始村落与稻作文化的发育。③参见邹厚本主编:《江苏考古五十年》第96-103页,南京出版社2000年10月第1版。参见邹厚本、谷建祥等:《江苏草鞋山马家浜文化水田的发现》,严文明、安田喜宪主编:《稻作陶器和都市的起源》第97-113页,文物出版社2000年11月第1版。
有学者将太湖及杭州湾地区原始稻作农业遗址作了综合审视,从时间顺序上看,距今七千年的原始稻作农业遗存主要是浙江桐乡罗家角遗址和余姚河姆渡遗址。桐乡罗家角遗址位于杭嘉湖平原中部,面积约12万平方米,稻作遗存显示了籼稻、粳稻的共存现象,出土的陶片中发现了稻谷碎屑,可知当时人们曾将稻壳用作陶器泥料的羼和料,农具也有骨耜与石斧、石锛、石刀之类,饲养的家畜有狗、猪、牛,居住的房屋已有以木构为主干的建筑了,这些表明了稻作农业已经在当时兴起并得到了初步发展。比这两处遗址的时间更早的是浙江萧山跨湖桥遗址,出土了稻谷颗粒,其年代距今8000~7000多年,出土的农具有石斧、骨耜等,发现陶器种类较多,伴随有植物果皮与狩猎用具等,反映了当时采集、狩猎与社会生活较为密切,原始稻作已经出现却比较落后。结合到周边区域诸多古遗址的考古发现,可知太湖及杭州湾地区在距今七千年前后已存在着原始稻作农业,其最基本的特征是:有稻作遗存、有家畜、有农工具、有聚落房屋建筑,但那时的稻作农业发展水平还是较为低下的。
在湖南洞庭湖西边的澧县彭头山遗址,也发现了很多红烧土里面有稻谷壳,而且彭头山遗址出土的陶器里面也掺着稻壳,研究发现它们也是栽培稻,不是野生稻。彭头山遗址的年代是公元前5000年到公元前7000年,要比河姆渡遗址早一两千年。在湖南茶陵县也发现了距今六千五百多年的古稻遗址,茶陵地处湘江中游,介于南岭与洞庭湖之间,现在尚存普通野生稻自然种群,有学者认为这里是炎帝曾经活动和归宿之地,应属中国栽培水稻起源地的范围。①参见张文绪、席道合:《茶陵独岭坳遗址红烧土中稻谷印痕的研究》,裴安平、张文绪著:《史前稻作研究文集》第99页,科学出版社,2009年5月第1版。鉴于其他地区还发现了年代更早的古稻遗存,如江西万年仙人洞与吊桶环、湖南道县玉蟾岩遗址也发现了古栽培稻与野生稻遗存。有学者因此认为栽培稻应起源于中国南方腹心地带,之后形成了“中心起源”与“边缘发展”的情形,使得原始稻作农业在两湖平原与钱塘江流域率先得到发展,并逐步向淮河流域推进。②参见朱乃诚:《中国新石器时代早期文化遗存的新发现和新思考》,《东南文化》1999年第3期。参见朱乃诚:《中国农作物栽培的起源和原始农业的兴起》,《农业考古》2001年第3期。参见朱乃诚:《太湖及杭州湾地区原始稻作农业起源初探》,《中国史前考古学研究》(祝贺石兴邦先生考古半世纪暨八秩华诞文集)第250-259页,三秦出版社,2003年11月第1版。这确实是很有见地的一种观点,但学术界对此也有不同的看法和较多的争议。还有学者认为,长江中游发现有稻作遗存的新石器早期遗址,不仅有彭头山遗址,在皂市下层文化早期遗址也发现有丰富的稻谷遗存,年代距今8000-7000年左右;大溪文化的居民也是以稻作农业为主,在房屋建筑遗迹的红烧土块中经常发现稻壳印痕;这些都是鄂西、湘西北乃至整个长江中游地区农业本土起源的物证。据统计,目前在长江中游地区发现属于史前不同年代的稻作遗存有40处,所以认为中国稻作起源地在长江中游的鄂西、湘西北地区。③参见卫斯:《关于中国稻作起源地问题的再探讨——兼论中国稻作起源于长江中游说》,原载《史学汇刊》(台湾)第17期1995年11月;又刊于《中国农史》1996年第3期。这也是在中国稻作起源研究方面颇有见地的一家之言。
考古发现新石器时期的古稻遗址,经测定年代在万年以上的主要有三处:湖南道县玉蟾岩遗址、江西万年仙人洞和吊桶环遗址。湖南道县玉蟾岩遗址的年代经测定为距今一万二千多年,出土的稻谷壳外稃无芒,完全不同与普通野稻,表明已具有栽培稻的性质,而其稻壳粒长又与普通野生稻相似,粒宽介于籼粳之间。根据这些特征、迹象可以推定,玉蟾岩遗址出土古稻是一种兼有野、籼、粳综合特征的从普通野生稻向栽培稻初期演化的最原始的古栽培稻类型,考古工作者将其定名为“玉蟾岩古栽培稻”。④参见袁家荣:《湖南道县玉蟾岩1万年以前的稻谷和陶器》,严文明、安田喜宪主编:《稻作陶器和都市的起源》第31-41页,文物出版社,2000年11月第1版。参见张文绪、袁家荣:《湖南道县玉蟾岩古栽培稻的初步研究》,裴安平、张文绪著:《史前古稻作研究文集》第95页,科学出版社,2009年5月第1版。江西万年仙人洞和吊桶环两个遗址时间还要略早一点,属于旧石器末至新石器早中期。那是公元前一万多年以前的遗址,而且是洞穴遗址,虽然没有发掘到稻谷的遗存,却发现了稻谷的植物硅酸体,也称之为植硅石。在仙人洞与吊桶环采集的植物硅石中,鉴别出了一定数量的野生稻和栽培稻形态的植硅石,在“约相当于新石器时代中期的层位中,栽培稻硅石的数量也达55%以上,表明稻作农业已有了相当程度的发展”。⑤参见张弛:《江西万年早期陶器和稻属植硅石遗存》,严文明、安田喜宪主编:《稻作、陶器和都市的起源》第43-49页,文物出版社,2000年版。
湖南道县玉蟾岩遗址、江西万年仙人洞与吊桶环遗址的古稻发现,将中国的稻作起源提前到了距今一万二千年甚至更早的时期。有人因此将这几处发现的古稻遗存定性为中国稻作的最早起源地,但也有学者提出了质疑,譬如为什么不见相应的生产工具和生活用品的发现?为什么只见硅石而不见碳化稻谷?认为其中还有不少值得思考的问题。游修龄先生就指出,单纯按年代先后排序,判断稻作起源地,是不足为凭的,过去曾因河姆渡遗址发现了七千年前的古稻而将长江下游视为中国稻作起源地,后来在湖南澧县彭头山发现了年代更早的古稻,又修改为长江中下游是中国水稻的起源中心了,如此拿年代先后“排队”,显然是把复杂的问题简单化了。他同时认为,总的来看,这些诸多遗址出土的古稻反映了一个明显的规律,即长江中下游是迄今为止代表两个平行的最早稻作起源地区,它们分别向北方和南方传播稻作,通过长江中游把水稻引向北方黄河流域的河南、陕西一带;通过长江下游把水稻引向黄河下游的山东,淮河下游的苏北、皖北一带;同时也向东南沿海、台湾和西南传播。①参见游修龄、曾雄生著:《中国稻作文化史》第29-32页,世纪出版集团·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年4月第1版。游修龄先生的分析,综合了长江中下游地区考古发现的诸多稻作资料进行了学术思考,确实是比较客观、也很有见地的一个看法。裴安平先生也认为,这些考古发现其实意味着长江中、下游都应该是中国最早的稻作农业区,认为“与其将长江流域当做稻作农业的起源地,不如将其看作是稻作农业的早期发达区域。即使认为这些区域就是某种意义的‘中心',那么在中国也不止一个或两个,而是更多。而且,所有的中心,可能都有自己独特的发展经历”。②参见裴安平著:《农业、文化、社会——史前考古文集》第49页,科学出版社2006年3月第一版。
总的来说,长江中下游地区相继发现了较多的古稻遗存,为我们探讨中国稻作的起源提供了宝贵的出土资料。因为考古发掘不可能全面铺开,通常有很大的局限性,古遗址的发现也有一定的偶然性,所以迄今为止我们发现的古稻遗存资料还是相对有限的。但这些出土资料,已经充分表明了中国稻作的起源应该是多源的,或者说是分散起源的,同时也是相互交流传播的。中国稻作农业的分散起源与多源性,这和中国野生稻广泛的分布范围,和南方百越族群散居在相当广阔的区域内,以及原始众多土著部族在漫长的历史发展过程中不断迁徙、融合、繁衍,显然都有密切的关系。中国稻作农业的起源与传播,在南方地区有一个较为漫长的发展过程,不仅使两湖平原、太湖及杭州湾地区的原始稻作农业率先发展起来,而且对淮河流域和黄河流域以及其他地区也产生了积极的影响。
三、稻谷在其他地区的栽培与传播
黄河中下游地区的稻谷种植,也在新石器时代就出现了。据相关记载,1921年安特生于河南渑池县仰韶村发现了新石器时代的彩陶,在陶片上就有稻壳印痕,有学者研究认为是栽培稻种。③参见李璠:《起源于中国的栽培植物及其原始农业文明》,《亚洲文明》集刊第3辑,第32页,安徽教育出版社,1995年9月第1版。在殷商时期的甲骨文中,也出现了“禾”、“秜”、带水的“黍”等与稻有关的字。有学者认为,“秜”指野生稻,带水之黍即稻,而南方口语则通常将稻称为禾谷。还有学者认为,其实甲骨文中已出现了“稻”字,虽然对释作稻词的甲骨文目前尚有争议,但殷商时期黄河流域的中下游一些地方已开始种植栽培稻则是没有疑义的。④参见游修龄:《稻作史论集》第202-207页,中国农业科技出版社,1993年出版。参见李昆声著:《云南考古学论集》第121-122页,云南人民出版社1998年5月第1版。到了西周时期,“稻”字已经在青铜礼器的铭文中屡屡出现了,例如叔家父匡、史莧匡、曾伯簠、陈公子甗等彝铭中都有稻字。有认为甲骨文字形以覃为稻字,金文稻则象获稻在臼中将舂之形。⑤参见方述鑫、林小安、常正光、彭裕商编著:《甲骨金文字典》第522-523页,第529页,巴蜀书社,1993年11月第1版。
从文献古籍中看,《诗经·豳风·七月》已有“十月获稻”、“十月纳禾稼”的记载,《诗经·小雅·白华》又说“滮池北流,浸彼稻田”,⑥参见《毛诗正义》,(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上册第391页,第496页,中华书局影印出版,1980年9月第1版。《周礼·地官·稻人》有“稻人,掌稼下地,以潴畜水,以防止水;以沟荡水,以遂均水;以列舍水,以浍寫水,以涉扬,其芟,作田”的详细规定,郑玄注曰:“以水泽之地种谷也,谓之稼;下田种稻麦,故云稼下地”。①参见《周礼注疏》,(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上册第746页,中华书局影印出版,1980年9月第1版。这些都是中原地区的文献记载,说明当时对水稻种植与水利灌溉已有相当成熟的管理经验了。先秦时期的北方地区,不仅种植水稻,还种植陆稻。在《礼记·内则》中记述当时的食物种类,吃的饭有“黍、稷、稻、梁、白黍、黄梁、稰穛”等,膳食有牛羊猪鱼兔之类;又说“煎醢加于陆稻上,沃之以膏,曰淳煎”,②参见《礼记正义》,(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下册第1463页,第1468页,中华书局影印出版,1980年9月第1版。把煎醢浇在陆稻上食用视为珍惜膳食之一,说明了陆稻的味美和稀有。陆稻又称为陵稻或旱稻,《管子·地员篇》就说根据不同的田地情况,在有些旱地可以“其种陵稻”。③参见(周)管仲撰,(唐)房玄龄注:《管子》卷19“地员”,《二十二子》第165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3月第1版。汉代《汜胜之书》说“三月种秔稻,四月种秫稻”;据崔豹《古今注》解释“稻之黏者为黍,亦谓稌为黍;禾之黏者为黍,亦谓之穄,亦曰黄黍。”④参见(晋)崔豹撰:《古今注》,《百子全书》下册第1104页,浙江古籍出版社,1998年8月第1版。《尔雅》中有“稌,稻”的记载。⑤参见:《尔雅注疏》卷八“释草第十三”,(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下册第2627页,中华书局影印出版,1980年9月第1版。《说文》也解释“稻,稌也”,“稌,稻也”;又说“稬,沛国谓稻曰稬”,“稴,稻不黏者”,“秔,稻属”,“秜,稻今年落,来年自生,谓之秜”。⑥参见(汉)许慎撰,(清)段玉裁注:《说文解字注》第322-323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2月第2版。可见汉代之前北方地区就已有了栽培稻的多种品类,所以稻也就有了多种称谓。这里说的北方地区,主要包括淮河流域、黄河中下游一些地区。有学者认为,北方种植糯稻的历史颇为悠久,殷商时期的甲骨文称为秫,春秋时期称为稌。《诗经·周颂·丰年》中说“丰年多黍多稌”,“为酒为醴”,说的就是丰收之后,拿收获的黍与稌酿制酒(黄酒)与醴(甜酒)。从栽培稻北传的路线看,淮河流域是古代东南沿海稻谷向山东传播的中间地带,其种植稻谷的历史当早于山东的龙山文化,很可能在江北青莲岗文化时期就已有稻作了。⑦参见游修龄、曾雄生著:《中国稻作文化史》第59页,世纪出版集团·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年4月第1版。
考古发掘揭示,约四千年前的山东龙山文化遗址出土了碳化稻谷的遗存。在河南郑州大河村、河南淅川下王岗、河南淅川黄楝树等地也都出土有古稻。在陕西渭河南岸的华县也发现了类似稻谷的痕迹。到了战国秦汉时期,郑国渠、漳水渠的修建,引用泥沙河水进行灌溉以改良盐碱地,对北方种植水稻也起到了较好的促进作用。⑧参见《农业考古》1982年第2期第49页“农史通信”;参见李昆声著:《云南考古学论集》第123页,第136页注释,云南人民出版社,1998年5月第1版;参见游修龄、曾雄生著:《中国稻作文化史》第367页,第189页,世纪出版集团·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年4月第1版。北方利用低洼之地,或是人工淤田来种植栽培稻,从先秦开始,一直到唐宋元明时期仍在使用,可谓源远流长。但栽培稻在中原和北方地区的种植,相对来说还是有限的,并未大面积生产。从历史客观环境来看,由于黄河流域的气候变化,几千年以来一直向着干旱化发展,雨水减少,河流湖泊水量萎缩,水稻的种植面积也随之而不断缩小,于是旱地的小麦种植便占据了主导地位。到了唐代,中原王朝需要的稻米已经主要靠漕运从南方征调了。尽管水稻和陆稻等品种在黄河流域北方地区的种植规模有限,但稻始终是中原五谷之一,也是最受各阶层欢迎的主要食物之一。
巴蜀地区种植稻谷的历史也非常悠久。在中国考古史上,四川广汉三星堆遗址、成都金沙遗址、成都商业街船棺葬等,都是众所周知的重大考古发现,成都平原上还发现了新津宝墩古城等约十座新石器时代的古城遗址,充分揭示了古蜀文明的源远流长和灿烂辉煌。学者们由此认为,长江与黄河都是中华文明的摇篮,长江上游是中华文明的重要发源地之一已是不争的事实。三星堆与金沙遗址出土的大量珍贵文物,不仅展现了古蜀文明的辉煌,也说明了当时社会生活的繁荣,而这些一定是要依靠发达的经济作为基础的。古蜀能够成为夏商周时期长江上游的文明中心,与大量种植栽培稻很可能有着密切的关系,古蜀的稻作农业很可能在当时已居于领先地位,从而为社会的发展与文化的繁荣提供了充裕的保障。灿烂的古蜀文明曾对周边区域产生过积极的影响,与中原文明很早就有了文化交流,与西南夷地区的经济往来也非常活跃。显而易见,在中国稻作文化的起源和发展史上,古蜀也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地区,无论是栽培稻的大量种植,或是促使稻作由南向北传播方面,都曾发挥了特殊的作用。从地理环境看,由于四川水多地湿,气候温暖,自古就是一个非常适合稻谷种植的地方。虽然我们在四川境内尚未发现古稻遗存,但在传世文献中却有最早关于稻谷的记载了。《山海经·海内经》说“西南黑水之间,有都广之野,后稷葬焉。爰有膏菽、膏稻、膏黍、膏稷,百谷自生,冬夏播琴”,都广之野就是指成都平原,膏是肥沃与味美之意,可知这里很早就生产优良稻谷了。《山海经·西山经》还记述了当时的“神祠礼”,要“糈以稻米,白菅为席”,①参见袁珂校注:《山海经校注》(增补修订本)第505页,第79页,巴蜀书社,1993年4月第1版。说明了稻米不仅满足人们的日常之需,还用来敬献神灵,是祭祀等重大活动中的珍贵祭品。这也是古蜀稻作文化很重要的一个特点,对长江流域和南方地区曾产生过广泛的影响。
据蒙文通先生考证,成书于春秋战国时期的《山海经》中有很多篇章为蜀人所撰写,“我认为《海内经》这部分可能是出于古蜀国的作品”,②参见蒙文通:《巴蜀古史论述》第168页,四川人民出版社,1981年8月第1版。又见:《蒙文通文集》第2卷《古族甄微》第53页,巴蜀书社,1993年4月第1版。记述的古蜀国境内的事情应该是真实可信的。从史书与地方志的记述看,战国时期秦惠王派军攻取巴蜀之后,很短的时间就征用了众多的兵员,筹集了大量的军粮与军需物资,《华阳国志·蜀志》说“司马错率巴蜀众十万,大舶船万艘,米六百万斛,浮江伐楚”,③参见(晋)常璩撰,刘琳校注:《华阳国志校注》(修订版)第99页,成都时代出版社,2007年6月第1版。足见蜀地生产稻米的数量是非常可观的。蒙文通先生说:“在李冰守蜀开二江灌溉之前,蜀已大量产米”,“在昭王二十七年,蜀已能输六百万斛米出去,可见产量相当丰富”。④参见蒙文通:《巴蜀古史论述》第64页,四川人民出版社,1981年8月第1版。又见《蒙文通文集》第2卷《古族甄微》第228页,巴蜀书社,1993年4月第1版。如此庞大的米产量,也足以说明古蜀国生产水稻有着悠久的历史和可观的规模。这些关于古蜀盛产稻谷的文献记载,考古材料已经给予了充分印证,新石器时期的成都平原已经出现了宝墩文化等很多座古城,商周时期已经形成了三星堆遗址和金沙遗址为代表的王城和大型邑聚,都证明了当时稻作农业和工商业的繁荣兴旺。
在秦汉之际,刘邦与项羽逐鹿中原的过程中,蜀地生产的稻米也为刘邦最终大获全胜提供了充裕的物资保障。司马迁《史记·萧相国世家》与班固《汉书·萧何传》中对此都有记载,《华阳国志·蜀志》也记述“汉祖自汉中出三秦伐楚,萧何发蜀、汉米万船而给助军粮,收其精锐以补伤疾”。⑤参见(晋)常璩撰,刘琳校注:《华阳国志校注》(修订版)第109页,成都时代出版社,2007年6月第1版。《汉书·高帝纪》还说楚汉战争过程中曾发生过大饥荒,“关中大饥,米斛万钱,人相食。令民就食蜀汉”。⑥参见(东汉)班固撰:《汉书》卷1“高帝纪”,中华书局校点本,第1册第38页,1962年6月第1版。因为有蜀汉提供的稻米保障,所以才度过了难关。概而言之,秦朝依靠巴蜀的富饶而统一了全国,刘邦利用巴蜀的人力、物力战胜了项羽,都是仰仗蜀地盛产稻米而开创了丰功伟业。
有学者认为,古稻从南方传入北方大致有两条路线,一路从西南经华中和华东北上进入长江流域;一路从云南四川北上进入黄河流域,认为这两条传播路线可以从考古发掘和古代交通得到印证。⑦参见游修龄、曾雄生著:《中国稻作文化史》第48页,世纪出版集团·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年4月第1版。古稻不仅传到了北方,同时也向沿海和其他地区传播,传入了我国的海南、台湾,传入了越南、老挝、缅甸与泰国等地,并进而传播到了东南亚各国,传播到了朝鲜、韩国与日本。
四、稻作文化中的崇尚与影响
自上古以来,中国便是一个多民族融合的国家,有着丰富多样的地域文化。黄河流域和北方地区主要是旱作农业,长江流域和南方地区是稻作农业为主,由于生产方式的不同,也导致了不同族群社会生活的差异,并因此在意识形态、思想观念、神话传说、宗教崇尚、民俗民风等方面,都形成了不同的特色。
譬如神话传说方面,中原黄河流域和北方地区崇尚的主神是黄帝,长江流域和南方地区崇尚的主神是帝俊。在中国的传世文献中,代表中原文化传统的一些古籍如《竹书纪年》《世本》,以及后来的《大戴礼记·五帝德》《史记·五帝本纪》《帝王世纪》等,都是以黄帝作为传说中心的。而代表南方文化传统的《山海经》中关于帝俊的记载,则构成了一个帝俊神话传说的体系。《山海经》中记述说,帝俊有多位妻子,最著名的三位妻子分别是羲和、常羲、娥皇。帝俊与羲和生十日,与常羲生十二月,同娥皇生三身之国;此外,帝俊还有许多后裔,例如《大荒东经》中就记述有“帝俊生中容”、“帝俊生帝鸿”、“帝俊生黑齿”,《大荒南经》记述有“帝俊生季釐”,《大荒西经》记述有“帝俊生后稷”,《海内经》记述有“帝俊生禺号”、“帝俊生晏龙”、“帝俊有子八人,是始为歌舞”等等。由此可见帝俊的身份如同希腊神话中的宙斯一样,妻室与后裔众多,堪称是世界东方的天帝。特别值得注意的是,《山海经·大荒西经》中说“帝俊生后稷,稷降以百谷”,后稷是各族心目中播种五谷的农神,而帝俊是后稷之父,可见帝俊与稻作文化的起源是有着密切关系的。又比如在宗教崇尚方面,长江流域和南方地区的崇日意识特别强烈,广泛流传着十日神话传说,而帝俊是十日之父,崇日意识其实也是和稻作文化紧密相关的。
长江流域和南方地区的稻作文化内涵极其丰富,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便是对龙的崇拜了。上古时期,中国各个族群都流行对动物的崇尚,比如有的崇虎,有的崇鸟,有的崇鱼,有的崇熊,有的崇象,有的崇蛇,还有的部落或氏族则以其他动物作为族徽或标识。这些动物,有的与狩猎或捕鱼有关,有的与居住生存环境(山林、平原或江湖沼泽)相关,还有的则与农业有着极为密切的关系。在古人的想象中,龙是司理雨水的神虫,所以与南方水稻的播种栽培关系最为密切的就是龙了。汉代许慎《说文》曰“龙,鳞虫之长,能幽能明,能细能巨,能短能长,春分而登天,秋分而潜渊”,①说的就是春天稻谷播种之时龙要登天降雨,到秋天稻谷丰收之后龙才潜渊冬眠。在先民的心目中,龙是由多种动物特征拼凑起来的一个神奇角色,其主要特征则是各种水族为主体的,如扬子鳄、蛇、龟、鱼等,都是长江流域和南方地区的动物,还有象鼻、牛耳、鹿角、马鬛、虎掌、鹰爪等也是南方常见动物的特征。而将这些诸多动物特征组合在一起,不仅说明了上古不同族群的融合,也进一步塑造和增强了龙的神奇性质。后来随着南北文化的交流融合,龙的影响不断扩大,也就成为了长江流域和黄河流域炎黄各族的共同崇拜象征。在一定意义上,也可以说龙的崇拜是随着稻作文化由南而北的传播而形成的,并在传播和流传中赋予了更为丰富的内涵,成为了中华民族文化与民俗中的经典,受到了历代统治者与各个阶层的尊崇。
考古发现揭示,在河南濮阳西水坡遗址已有蚌塑龙,由白色的蚌壳精心摆塑而成,龙头如兽,长吻与鳄颇为相似,颈部弯曲,作昂首爬行状,整个形态与后世龙极为接近。②有学者经过科学测试后认为,蚌塑龙具有明显的鳄类特征,应是南方先民崇拜观念的产物。③张光直先生认为,濮阳蚌塑龙表现的是人兽母题中的一种艺术形象,乃是仰韶文化社会中巫师使用的上天入地的三蹻之一。①参见张光直:《濮阳三蹻与中国古代美术上的人兽母题》,《文物》1988年第11期第36-39页;参见张光直著:《中国青铜时代》第318-325页,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9年9月第1版。在四川广汉三星堆出土的青铜神树上,则塑造有一条青铜龙,攀缘在神树上,尾在上头朝下,仿佛自天而降,也充分显示了沟通天地的神奇含义。《山海经》等古籍中记述有乘龙而行的众神,能自由往来于天上人间,相当于殷商时期的三星堆青铜神树上的神龙便生动地体现了这个寓意。值得注意的是,《山海经》中多处提到了龙与蛇,《山海经·海内经》就说黑水青水之间的若木附近“有灵山,有赤蛇在木上”,《山海经·海内南经》也说“有木,其状如牛,引之有皮,若缨,黄蛇”,②参见袁珂校注:《山海经校注》(增补修订本)508页,第329页,巴蜀书社1993年4月第1版。所说的赤蛇与黄蛇显然就是神龙的写照了。位于长江上游的三星堆遗址,便同时出土有青铜神龙与青铜蛇,与《山海经》中的记述可以相互印证,我们由此可知神龙与蛇的密切关系可谓由来已久,龙的形态就是由蛇转化而来的。
三星堆出土有铜蛇,成都金沙遗址出土有多件石盘蛇,云南出土的滇文化青铜器上也常有蛇的形象,这是一个非常值得注意的现象,很可能与当时昌盛的稻作农业有关。③参见黄剑华著:《古蜀金沙——金沙遗址与古蜀文明探析》第294-299页,巴蜀书社2003年11月第1版。蛇是世界各地较为多见的爬行动物,在气候温暖、水源丰富的南方稻作地区尤为常见,《山海经·海外东经》等就有“食稻啖蛇”、“食稻使蛇”等记述,《山海经·北山经》还有“其神皆人面蛇身”等说说法,这些记述中既有常见之蛇,也有神化了的或作为图腾象征的蛇。有学者认为,长江流域稻作地带的先民们自古就存在蛇崇拜,这一古老的现象可能远早于龙在南方地区的出现。何星亮先生就认为:“龙是蛇图腾的神化,是在蛇的基形上形成的”。④参见何星亮:《中国图腾文化》第383页,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2年11月第1版。日本学者安田喜宪先生也认为:“长江流域自远古时就存在蛇崇拜,由此产生了伏羲和女娲的神话。伏羲和女娲为人头蛇身。在苗族神话中,伏羲和女娲结婚,诞生了各个民族”;并说“日本最强有力的祖蛇也是蛇。把蛇作为神来崇拜的信仰在8000年前的绳文时代就已存在”。⑤参见[日]安田喜宪:《龙的文明史》(蔡敦达译),[日]安田喜宪:《日中携手,创造美丽的地球家园》(吴明泽),《神话祭祀与长江文明》第17页,第271页,文物出版社,2001年3月第1版。古代先民对蛇的敬畏和崇奉,与蛇的一些自然属性可能有较大的关系。譬如蛇有很强的生存能力,蛇能通过蜕皮而获得生命的再生,蛇的繁殖能力也很强等等,两蛇交媾的时间往往很长。先民很可能正是由此而联想到了子孙的繁衍和五谷的丰登。伏羲、女娲蛇身交缠在一起便体现了交媾繁衍的寓意,人面蛇身也就成了人类祖神的象征。其次是蛇的脱壳化身与蜿蜒游动的形态常给先民以神秘的联想,往往将天空中的闪电、虹霓、风云雨水与蛇联系在一起,如南方客家人就有将闪电称为“火蛇”的遗俗。对蛇的敬畏崇拜在世界上其他古老文明区域也是一种常见的现象,比如古埃及、古代美索不达米亚、古印度等地都流传有蛇的神话传说和对蛇神的崇拜信仰。比较而言,中国古代对蛇的崇拜的最大的特点就是对蛇的神化,崇尚的极致便是将蛇演变成了龙。“随着时间的推移,尽管龙的地位大有‘后来居上'之势,但是蛇仍然不失为一种令人敬畏的神物”。⑥参见芮传明、余太山:《中西纹饰比较》第198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11月第1版。例如《山海经》中既有许多“乘龙”之说,又有大量“践蛇”的记述,反映的便是龙蛇信仰并存的现象。古蜀青铜文化中就有龙和蛇,滇文化中也有蛇,都和稻作文化有着极其密切的关系。
长江流域和南方地区的稻作文化,还直接影响到了很多民俗的形成。比如端午节,就是南方很多地区的一个重要习俗,其主要内容是包粽子、饮雄黄酒、挂艾叶、赛龙舟、祭祀五谷神和祭祀祖先。关于粽子与龙舟,起源很早,最流行的传说是纪念屈原,其实这个民俗中的关键要素粽子与龙舟都和稻作文化有关。晋朝周处:《风土记》有关于粽子的记载,说南方民间在端午节和夏至节之前,常会提前一天“以菰叶裹粘米”,煮熟后在过节时啖之,称为“糉”(粽)或“角黍”;此书已佚,:《齐民要术》有注引,:《太平御览》卷三一也有引用。所谓粘米,就是糯米。六朝时宗懔:《荆楚岁时记》说“夏至节日食粽,周处谓为角黍,人并以新竹为筒粽”;又说“五月五日竞渡,俗为屈原投汨罗日,伤其死,故并命舟楫以拯之”;又说据邯郸淳:《曹娥碑》所云,“五月五日,时迎伍君逆涛而上,为水所淹。斯又东吴之俗,事在子胥,不关屈平也。:《越地传》云起于越王勾践,不可详矣”①参见谭麟:《荆楚岁时记译注》第100页,第92页,湖北人民出版社,1985年2月第1版。。可见龙舟的由来,先秦就已有之,并且有几种说法,而在长江中游地区纪念屈原的传说影响最大,在东汉至魏晋六朝时期已被民众所认可。正如:《续齐谐记》所说“屈原五月五日投汨罗而死,楚人哀之,每至此日,竹筒贮米投水祭之。汉建武年长沙欧回见人自称三闾大夫,谓回曰,尝见祭,甚善,但常年所患蛟龙所窃,今若有惠,可以练树叶塞其上,以五彩丝约之,此二物蛟龙所惮也。回依言。后乃复见感之。今人五日作糉子带五色丝及练叶,皆是汨罗之遗风也”②参见(宋)李昉等撰:《太平御览》卷31,第1册第146页,中华书局影印出版,1960年2月第1版。。在南方稻作文化地区,端午节迄今仍是影响很大的民俗节日。
在南方地区的传统民俗中,还有很多对龙的娱乐崇尚,譬如舞龙灯,其中有丰富多样的各种形式近百种之多(如草龙、水龙、火龙、布龙、纸龙、花龙、醉龙、竹叶龙、荷花龙、板凳龙、扁担龙、滚地龙、焰火龙等)。各地舞龙灯的民俗,因为地域和民族的不同而多姿多彩各有特点,但主题内涵则大同小异,都和稻作文化有着千丝万缕的密切关系。以龙舟、龙灯为代表的民间节庆活动,不仅表现了古人的信仰崇尚,具有敬神、娱神的目的与寓意,希望天人合一风调雨顺,同时也企盼国泰民安繁荣富裕,既活跃了古代人们的社会生活,也增添了各族民众的欢乐与团聚。这些民俗都具有较浓的人文特点,将传说与民俗融合在了一起,弘扬了美好的愿望与正能量,代代相传,充满活力,已成为重要的非遗传承。
在饭食习俗方面,有些地方喜欢以糯米为主食的方式,也是稻作文化中的一个重要特点。糯米具有软滑与糯性,食用的口感很好,还适合酿酒,所以自古就受到了人们的喜爱。糯稻是原始驯化种植栽培稻过程中逐渐形成的一种稻谷,也可以说是原始种稻者对食味偏好经过选择培育所取得的成果。从文献记载来看,这种对糯稻的喜欢,起始甚早,不仅在长江流域和南方地区非常流行,古代黄河流域栽培的也大都是糯稻。之后随着南北的文化交流与少数民族的迁徙活动,使得这种渊远流长的饮食喜好逐渐成为了分布很广的一种习俗,有学者称之为糯稻饮食文化圈。中国云南的傣族和广西的苗族,都非常喜欢吃糯米。南方的其他少数民族,也大都有好食糯米的喜好。一些亚洲地区,也有以糯米为主食的习俗,其分布范围包括老挝、泰国北部、缅甸的掸邦、印度阿萨姆东部等地区。这些地方,也都是糯稻栽培区。现在世界上大部分地区的饭食都是非糯的籼米和粳米,但喜欢糯米的习俗依然在很多地方(特别是栽培稻历史悠久的地方)保留着。
除了喜欢糯米饭,自从秦汉时期发明使用石磨之后,人们把稻米磨成粉,加工成米粉、米线或粉干而食用。这种磨米为粉的食用习俗,各地的种类方法甚多,在南方尤其流行,《齐民要术》中对此就有记述。由于各地方言不同,称呼也各有差别,如江苏、浙江、江西、福建、广西等省都称粉干,湖南、湖北、贵州、云南、四川、两广等省称米线,这同古代百越族群与荆蛮土著的迁徙分布可能有着渊源关系。随着历史的发展演变,其吃法也变得更为讲究,云南的过桥米线就是一个很典型的例子,还有浙江东阳一带的粉干、广东的河粉、江西东部的米缆,都很有名。将稻米磨粉后加工成年糕以及各类糕点,也是非常重要的一个民俗,在南方各地都很流行,其形式的多样,可谓琳琅满目。
此外,稻米与酿酒也有密切关系,用糯米酿造甜酒和黄酒的历史非常悠久,《诗经》中已有“为酒为醴”的记述,先秦以后一直盛行不衰。因为有了酒,所以又有了历朝历代的酒文化。《吕氏春秋·顺民》记述了越王“有酒,流之江,与民同之”的投醪之事。①参见(秦)吕不韦撰:《吕氏春秋》第九卷“顺民”,《二十二子》第654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3月第1版。参见:《吕氏春秋校释》第2册第479页,陈奇猷校释,学林出版社,1984年4月初版。东晋时有王羲之与诗友们相聚兰亭、曲水流觞、饮酒赋诗、挥毫书写了著名《兰亭序》的逸闻。唐代有醉中八仙和李白斗酒诗百篇的故事,都是中国酒文化史上的千古佳话。
总而言之,在世界东方的衣食住行中,由稻米而衍生的饮食习惯和民俗民风是极其丰富多样的。以上所述,都是稻作文化中的重要内容,由古至今堪称绚丽多彩。稻作文化不仅涉及到了人们的精神崇尚,也从很多方面丰富了古今的社会生活。
五、结语
通过以上论述,关于稻谷起源与栽培分布状况,大致可以做如下归纳:
(一)中国野生稻的分布状况,范围相当广泛。从中国的植物资源科学调查情况看,野生稻在中国的分布范围是比较广阔的,在长江流域、西江流域、云贵高原、南方很多地区都发现有野生稻。据有的自然科学家经过野外调查后介绍,不论多年生野生稻或者一年生野生稻在中国都有分布,如在云南思茅等地分布有多年生普通野生稻、药用野生稻、疣粒野生稻和一年生野生稻;在四川分布有多年生假稻;在湖南茶陵、江永分布有多年生普通野生稻;在江西东乡、贵溪分布有多年生野生稻;在安徽巢湖分布有深水野生稻;在广东博罗等地分布有多年生普通野生稻和一年生野生稻;在广西桂林等地分布有多年生普通野生稻和药用野生稻;在福建漳浦等地分布有多年生普通野生稻;在海南也分布有多年生普通野生稻、药用野生稻、疣粒野生稻;此外在新疆新源分布秕壳草,在西藏察隅等地分布有一年生野生稻等等。②参见李璠:《起源于中国的栽培植物及其原始农业文明》,《亚洲文明》第3辑第33页,安徽教育出版社,1995年9月第1版。正是这种广阔的分布范围,为先民们将野生稻驯化成为栽培稻谷提供了丰富的资源。也正是由于普通野生稻分布的广泛性,以及各地原始时期先民采集食用的普遍性,从而促使了栽培稻的分散起源,形成了人工栽培稻起源的多源性。
(二)从考古发现看,先民们驯化野生稻到人工栽培稻谷在中国起源很早,而且有一个较为漫长的演变过程。这个过程很可能在一万年前就开始了,可能延续了一、二千年甚至更久才逐渐形成了适合栽培的稻种。在距今七千年至五千年的新石器时期,人工栽培的稻谷已经成为原始农业中的主要农作物,并在较为宽广的范围内进行了种植,收获的稻米成为重要的粮食来源。由于野生稻的驯化与人工栽培稻的分布范围较为广阔,因而出现了起源于长江上游与起源于长江中下游的几种说法。云南地区是目前野生稻分布最为丰富集中的地方,也是栽培稻品系最为发达的地区,并出土了新石器时代的古稻遗存。长江下游河姆渡遗址出土的大量古稻遗存,在时间上比云南出土的古稻要早。还有长江中游江西等地发现的古稻,时间则更早。学者们关于古稻起源的这些论述与看法,各有依据,可谓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其实中国南方地区人工栽培稻的起源显然是多源的,应该是分散进行和非中心的,只要具备一定的条件,就可以在不同时间与不同地点由野生稻驯化而来。在云南、广西、广东、浙江、湖南、江西等地的考古发现中,都出土了古稻遗存,年代跨度相当悠久,就说明了栽培稻谷起源的多源性。因为迄今为止的考古资料还相当有限,还有许多地方很可能也有遗存,尚待我们继续发现,所以有学者认为“根据多源性起源,就不必拘泥于各地的稻作起源孰早孰迟”,③参见游修龄、曾雄生著:《中国稻作文化史》第60页,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年4月第1版。确实是一个比较客观的看法。还有学者认为,在驯化野生稻成为人工栽培稻这个较为漫长的过程中,正因为是分散进行的和多源的,同时也很可能有着相互的交流和传播,从而形成了多种人工栽培稻,其种类主要有籼稻、粳稻等。籼稻可能是由普通野生稻直接驯化演变而来的,粳稻则是在不同条件下而形成的变异型。但最近也有作物学家的研究证明,普通野生稻本身就存在着偏粳型和偏籼型两种,籼稻和粳稻皆直接来源于上述两种类型,而并非是人类先驯化出籼稻,再由籼稻培育出粳稻来。①参见邹厚本主编:《江苏考古五十年》第97页,南京出版社,2000年10月第1版。这也说明了栽培稻的起源应该是多源的,而且是相互传播和相互引进的。在经过了多年的交流与栽培种植之后,才形成了各地栽培稻品类的多样化,以及各地种植的栽培稻品类并不完全一致的情形。
(三)中国稻谷的起源,呈现出一个较为广阔的弧形带状分布的情形,这不仅与野生稻的分布资源有关,也与百越族群的栖息繁衍活动区域密切相关,透露了百越族群很可能就是最早驯化野生稻的先民。有学者曾指出:亚洲栽培稻起源于从中国浙江、福建、江西、湖南、台湾、广东、广西、云南到中南半岛越南北部、缅甸北部(主要是掸邦)、老挝北部、印度阿萨姆这一广阔的弧形地带,而这些地方都是古代百越族群的居住活动范围。由此可知,正是百越族群的某些部落首先将野生稻驯化成了栽培稻,然后在同一族系的不同部落中传播开来,所以这一广阔弧形地带的栽培稻普遍有着悠久的历史和较为广泛的分布。②参见李昆声:《亚洲稻作文化的起源》,李昆声著:《云南考古学论集》第135页,云南人民出版社,1998年5月第1版。值得重视的是,巴蜀与西南夷地区也是长江上游的稻谷栽培区。百越与西南夷在文化上虽然各有特色,却又有较多的共性,最为显著的就是稻作文化了。这个广阔区域内的诸多民族都种植稻谷,衣食住行都与稻作文化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特别是巴蜀地区生产的稻谷,数量极其丰富,在战国时期已是著名的富饶地区。秦惠王兼并巴蜀后,获取了丰富的稻米粮食来源,使蜀地成了秦国的重要粮仓,从而为后来秦始皇统一全国奠定了基础。
(四)人工栽培稻谷的传播,也是非常值得重视的事情。栽培稻的传播与扩散,从上古时期就开始了,不仅在百越族群中普遍种植,而且逐渐传向了更加广阔的范围。由于传播扩大了栽种的区域,从而促进了农业的发展和人口的繁衍,意义十分重大。大约在新石器时代晚期,黄河流域的中下游地区也开始栽种稻谷。自从先秦以来,稻谷在北方由于气候和水利灌溉条件的限制,种植的面积虽然有限,却也是深受重视的五谷之一。根据学者们的研究,古稻从南方传入北方大致有两条路线,一路从西南经华中和华东北上进入淮河流域和黄河下游地区,一路从云南四川北上进入汉水流域和黄河中游地区。古稻不仅传到了北方,同时也向沿海和其他地区传播,传入了我国的海南、台湾。起源于中国的人工栽培稻谷,也传入了越南、老挝、缅甸与泰国等地,并传播到了东南亚与南亚各国,传播到了朝鲜韩国与日本,还传播到了世界其他地方。
(五)长江流域、西江流域、巴蜀滇越地区是中国稻谷的主要栽培与生产区域,也是栽培稻起源之后的早期种植发达区域,由此而形成了富有南方地域特色的稻作文化。从神话传说、民俗崇尚到审美意识都显示出鲜明的南方特色。在青铜器的铸造方面,就有比较独特的展现,例如四川三星堆和金沙遗址出土的青铜器,云南出土的滇文化青铜器,以人物和动物为主体,就与黄河流域中原地区以青铜礼器为主体的青铜文化不同。又由于南方地区广阔,民族众多,所以在民俗民风方面又具有绚丽多彩的特点。有学者认为,谷物栽培在丰富了人们食物来源的同时,也培育了人们积累财富的观念,加强了人们对土地的依赖,希望自然界风调雨顺,企盼每年都能五谷丰登,于是太阳神崇拜、地母崇拜、生殖崇拜等等巫术活动很快发展起来。在我国西南一些少数民族地区,稻作及有关谷类作物生产全过程的每一个环节,就有形形色色的祭祀和巫术活动。③参见牟永杭:《稻作农业与中华文明—贺兴邦老师八十寿辰》,《中国史前考古学研究》(祝贺石兴邦先生考古半世纪暨八秩华诞文集),三秦出版社,2003年11月第1版,第275页。中国稻作文化中的内涵极其丰富,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便是对龙的崇拜了。在先民的心目中,龙是由多种动物特征拼凑起来的一个神奇角色,其主要特征则是各种水族动物为主体的,在一定意义上,也可以说龙的崇拜是随着稻作文化由南而北的传播而形成的,并在传播和流传中赋予了更为丰富的内涵,后来随着南北文化的交流融合,龙的影响不断扩大,也就成为了长江流域和黄河流域炎黄各族的共同崇拜象征。长江流域和南方地区的稻作文化,还直接影响到了很多民俗的形成。比如元宵节舞龙灯,端午节吃粽子、赛龙舟等,都是很重要的传统民俗,代代相传,充满活力,已成为重要的非遗传承。在饭食习俗方面,有些地方喜欢以糯米为主食的方式,也是稻作文化中的一个重要特点。这种源远流长的饮食喜好逐渐成为了分布很广的一种习俗,有学者称之为糯稻饮食文化圈。用糯米酿造甜酒和黄酒的历史也非常悠久,自先秦以来盛行不衰。因为有了酒,所以又有了历朝历代的酒文化,留下了许多脍炙人口的故事,成了中国酒文化史上的千古佳话。
概而论之,中国的稻作文化源远流长,绚丽多彩,具有浓郁的文化底蕴与民族特色,是中华文明的重要组成部分。起源于中国南方地区的稻作文化,对东南亚各国、对朝韩与日本,以及世界上其他栽种稻谷的国家,都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在世界文明发展史上谱写了重要的篇章。我们对骆越农耕与稻作文化进行研究,深入探讨中国稻作文化的起源与传播发展,显然是很有意义的事情。
(责任编辑:刘丽)
An Analysis of the Origin of Rice-growing Culture in China
Huang Jianhua
(Institute of Cultural Relics and Archeology of Sichuan Province,Chengdu Sichuan,610000)
China's rice-growing culture originated in the Yangtze River Valley and the southern region,and then spread to the north,Southeast Asia and South Asia and the rest of the world.Archaeological discoveries reveal that the origin of cultivated rice in South China is obviously multi-source,not only with the distribution of wild rice resources,but also closely related to the habitat and reproduction of Baiyue ethnic groups,revealed Baiyue ethnic group is probably the earliest domestication The ancestors of wild rice.China's rice culture is extremely rich in content,a direct impact on the formation of a lot of folk.
Agricultural archeology;The origin of rice cultivation;BaiYue ethnic group;Worship of dragon
K892.28
A
1008-7354(2016)04-0040-18
黄剑华(1949-),男,江苏沙洲人,四川省文物考古研究院研究员,四川省民俗学会常务理事,四川客家研究中心副主任。
国家社科基金项目特别委托项目“《骆越文化的考古研究》”(项目批准编号:15@ZH001)阶段性研究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