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清桐城三家诗里的感伤情绪
2016-03-20胡倩,胡旭
胡 倩,胡 旭
晚清桐城三家诗里的感伤情绪
胡倩1,胡旭2
[摘要]19世纪末20至世纪初,晚清桐城三家诗里出现了浓厚的感伤情绪,具体表现为矛盾思想、愁苦意识和衰落趋势等。其出现的原因主要有以下几个因素:19世纪末至20世纪初中国内忧外患的民族危机;世纪末变革及桐城古文派衰落给知识分子带来的无奈、忧愁、否定、衰落情绪;晚清桐城三大家主张作诗要表达真性情的诗歌理论及其兼法唐宋写实派大师的影响;中国文学自古以来的“感伤主义”传统与西方“世纪末”思潮对晚清文学创作的影响等。通过感伤情绪来解码晚清桐城三家诗,可以更好地理解诗歌文本、现象及作家,从而窥见诗歌里深厚的时代情绪和社会意蕴。
[关键词]晚清;桐城三家;诗歌;感伤情绪
19世纪末,西方列强的凌辱使中华有志之士猛然觉醒,面对内忧外患、满目疮痍的祖国,他们希望以一己之力拯救民族,但大部分知识分子苦于无能为力,以致陷入了苦闷压抑、消极颓丧、彷徨忧郁、空虚无力的悲观厌世情绪的精神危机中。在这一时期,很多文学作品反映了这一时代特点,如李宝嘉、吴趼人、刘鹗、曾朴创作的“四大谴责小说”揭露了社会阴暗残暴的现实。再如轩辕正裔《瓜分惨祸预言记》描绘的“万民遭劫,全国为墟,积骸成山,流血成河”的惨烈图景等,不得不说都与此时的末世时代氛围不谋而合。在此种社会背景下,清末桐城派三家的方守彝、姚永朴、姚永概也用他们的诗歌真实地记录了彼时知识分子的真实内心感受。
一、桐城三家诗里的“感伤情绪”
桐城派以古文名世,但事实上与之并存的还有桐城诗派,其影响亦非常深远,姚莹曾如此描述:“自是作者如林。康熙中,潘木厓先生是以有龙眠风雅之选,犹未极其盛也。海峰出而大振,惜抱起而继之,然后诗道大昌。”[1](119)钱钟书则说:“桐城亦有诗派,其端自姚南菁范发之。”[2](145)清末民初,桐城诗派人才辈出,备受后世推崇,而方守彝、姚永朴、姚永概三家的诗作便代表了这一时期桐城诗派的巨大成就。
方守彝(1847—1924年)字伦叔,号贲初,又号清一老人。其父方宗诚亦为桐城派后期名家,方守彝既承家学,又转益多师,博通古今,终成将义理、考据、词章为一派有力传人。其诗情真意切、景物交融,受到吴汝纶、陈三立等人的高度评价,潘田曾概括守彝之地位:“吾县自明以来士大夫多好为诗,见于先木厓公龙眠风雅者,几于家户相望。至方刘姚诸先生出,乃以古文名天下,然海峰、惜抱故皆工诗;仪卫继之说,诗尤多,微言精诣。先生晚出,承遗绪,而益恢之,桐城之诗殆将与文并重于世。”[3](3)
姚永朴(1862—1939年)字仲实,晚号蜕私老人,安徽桐城人。清代名臣大儒姚文然、姚范、姚鼐之后,桐城派巨子姚莹之孙,著名同光诗人姚浚昌之子,清光绪甲午举人。师从张裕钊、方宗诚、吴汝纶等桐城名家,早年治诗、文,后专读经,桐城派末期最后一位大师。永朴诗文并工,汪辟疆就曾说:“朴学难令诗事优,桐城二妙擅清幽。”[3](13)钱基博也说:“其诗则无意雕琢,而简括坚琢,能以清遒出浓郁。”[3](14)吴孟复说:“蜕私诗文皆守方、姚遗绪,为桐城派嫡脉。”[3](19)李大防也说:“先生根底盘深,流露于诗文者,蔚为大观,自成一家之言。而义法谨严之中,饶有渊懿冲淡之致,此为先生之所独绝也。”[3](19)
姚永概(1866—1923年),字叔节,号幸孙,姚浚昌之三子,姚永朴之弟。姚永概自幼学富五车,广交贤士,师事方宗诚、吴汝纶、张裕钊等名家,因此诗名大盛,“海内贤士大夫罕有不识”。[3](20)沈曾植赞姚永概与马其昶为“皖之二妙”,[3](20)其兄永朴曰:“予以好经史之学,于诗不多作;偶为之,不逮弟远甚。”[3](20)钱基博评其诗:“秀爽而为警炼,沉郁而能独造。早喜梅宛陵、陈后山,晚乃出入遗山。语必生新,而意在独造,是则曾国藩所谓劲气盘折,欲以古文义法通之于诗,亦其家风然也。”[3](20)永概亦自称:“诗诣第一,文次之。”[[3](20)]可以说,姚永概的诗歌代表了晚清桐城派诗歌的最高成就。
纵览方守彝《网旧闻斋调刁集》、姚永朴《蜕私轩诗集》及姚永概《慎宜轩诗集》,读者可以发现众多反映“感伤”情绪的作品。
(一)国仇家恨、时局混乱
身处“既婴世变,称疾屏苦”中的晚清桐城三家诗不免打上了时代与历史的烙印,从中我们可发现众多体现国仇家难、时局混乱的诗作。
例如,方守彝在其诗歌《风灾既频闻,而洪水每暴起于山邑村市之间,漂没之惨,实不忍闻。昨登大观亭新楼望中有触诗》中写道:“谁使风波如此恶?传闻沉鬼遍邱隅。可怜生已成干腊,未必死犹饱巨鱼。陵谷燮来村市少,流亡起处税科除。清歌美酒如陵肉,北望登楼看逝乌。”[3](130)此诗记录了1906至1908年间安徽桐城的多次水灾,揭露了“成干腊”、“饱巨鱼”、“村市少”、“税科除”的社会现实,将“清歌美酒如陵肉”的统治者与“传闻沉鬼遍邱隅”的流亡百姓相对比,表达了诗人万分悲痛、强烈谴责之情,其诗风堪比老杜诗的沉郁顿挫。再如,“历次千年劫,谁成九转丹?养亲问农圃,忧国感艰难”[3](10);“四海昔烽烟,谁与干戈共”[3](10)等或直抒胸臆,或借古讽今,无一不点明国破家亡、百姓流离失所的混乱时局,表达了诗人对战争的痛恨与对百姓的同情。
同样,姚永朴《蜕私轩诗集》中的“那堪江汉上,犹未息烽烟”[3](538);“闻说新安郡,半为劫火残。”[3](547)姚永概作品《湖口》中的:“王法弃不问,商旅嗟何辜”[3](576);“世局自需人料理,江山空使客悲凉”[3](596);“世乱谁愚哲,都如泛海船。孤城垂破际,竟死汝真贤”[3](597~598);“新法若遭清议格,国仇谁遣壮心平!金缯竹楗俱难了,又报西方动甲兵”[3](598)等反映了甲午战争、戊戌变法、辛亥革命、张勋复辟等很多当时发生的重大历史事件,同时也表现出诗人在国难当头时那忧国忧民的高尚情操。
(二)人生多艰、岁月易逝
身处乱世中的诗人们频用“衰”、“病”、“悲”等字眼感慨人生多艰。如方守彝“衰病成颓废,忧劳逮尔肩”[3](95);“衰白年华看一弟,苍黄世界托余生”[3](95);“衰颜向少年,霜柳不堪搦”[3](98)等诗句。另有“颓然倚榻看飞鸟,梦逐船窗唤柿声”[3](129)反映了自己的体衰多病。再有“过岭避兵风更雪,忍饥待米粥无蔬”[3](73),“永怀避乱日,捣粉从母餐”[3](112)等诗句回忆了幼时避难,与母转徙群山的情形。另外,“十年景逐石间火,万事风翻天上云……哀情谁死丧,恨事太纵横”[3](63)感慨屡遭家难,憔悴无成,且面对世变无已,直言者被杀情形,诗人倍感悲痛。“近说多愁兼肺病,遽惊客死剩魂归”[3](65),“旨甘繁馈饍,病苦剧关情。忽挂高帆去,相看老眼横”[3](169)等诗句则表达了诗人对亲友的深沉痛惜。
在姚永朴的《蜕私轩诗集》中,诗人也有一些感慨自身悲凉身世的诗歌,如“我昔充诸生,未及弱冠时。迨得京兆举,渐觉鬓毛衰……丈夫求自立,岂待人扶持?努力劬尔学,曩哲皆良亲”[3](485~486),其诗让人读来感慨万千。又有《谒吴挚甫先生(汝纶)》、《题挚甫先生遗照》、《季妹归陈氏,为质言送之》、《过皖晤仲妹》等诗更是将思念亲朋好友的悲凉沉重突显无疑。
姚永概诗里亦有很多反映体弱多病的诗句,如:“吾终为病死,念此摧心肝”[3](656);“棠梨花密杏花疎,物色风光慰病驱。”[3](658)还有反映羁旅之苦的,如:“遥知此际高堂上,把酒应怜行路难”[3](564);“凄凉临野阔,清切映霜新。”[3](564)另外,还有怀念、惜别亲友的作品,如:“一病将邻死,经年见汝归。天涯知己少,邑里故人稀。愁对长空雁,冥冥何处飞?”[3](567)
正因为如此,诗人们不可避免地感到光阴易逝,使诗歌带上了浓浓的暗抑之气和沧桑之感。如方守彝的“鞴鹰顾羽今摧落,揽镜悲歌数岁华。”[3](17)姚永朴的“依然春到凤池边,一水回环出玉泉。淑气不缘人事改,鸟啼花放自年年。”[3](512)姚永概的“五老列寒空,一夕须眉白”[3](576);“金貂多旧雨,苍狗变朝云”[3](582)等,均感叹逝者如斯,不能为人所掌握。
(三)愁绪万千与幻灭无奈
最后,身处新旧之交、世纪节点的诗人更是直接在诗中不遗余力地描写其万千愁绪和深深的幻灭感,如方守彝的“倚枕不成卧,挑灯咏四愁”[3](13);“野色沉冥茅店客,秋风萧瑟步荒墩……又闻断续南来雁,触忤烦忧不可论。”[3](16)
姚永朴的《坐蜕私轩中有感示叔弟》回忆少年意气风发的同时,又感叹如今孤独苦闷,其无奈悲痛之情溢于言表。《过钟山书院旧址有感》和《方仲恺仲婓招游天坛观古柏作歌》凭吊过去,感叹今朝,均表达了物是人非、夕阳西下的无奈落魄。
姚永概的“惟有负碑双赑屃,供人凭吊夕阳中”[3](608);“自古国人在,抚今双泪潸”[3](614),均表达了幻灭愁绪,令人“凄绝不忍卒读”。《练潭道上书感》更是概括诗人一生艰辛,直到老大还一事无成的哀叹、无奈,到最后只好“泛松湖”。
实际上,翻开晚清桐城三家的诗集,我们会发现感伤情绪比比皆是,但限于篇幅,本文仅摘选部分诗歌加以分析。
二、桐城三家诗“感伤情绪”成因探析
那么,晚清桐城三家诗里为何会出现大量的“感伤”情绪呢?其原因主要包括以下几个因素:19世纪末20世纪初中国内忧外患的民族危机;世纪末变革及桐城古文派衰落给知识分子带来的矛盾、否定、忧愁、衰落情绪;晚清桐城三大家主张作诗要表达真性情的诗歌理论及其兼法唐宋写实派大师的影响;中国文学自古以来的“感伤主义”传统与西方“世纪末”思潮对晚清文学创作的影响等。
(一)时代现实的反映
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中国外有列强侵略瓜分,内有朝廷腐败无能,更有戊戌变法、辛亥革命以及新文化运动追求科学与民主等时局的巨变惊醒了中国人的美梦。处在这一时期的诗人们常常在作品里展现出不为人知的生活经历,方守彝生活在太平天国战乱到辛亥革命动荡时期,生活窘迫,战祸频仍,少时常为躲避灾祸到处迁徙,与家人靠野菜度日谋生。但他在艰难困顿中仍不废学业,后科举不中便绝意仕途,潜心学术,并且喜爱交游,遍览河山,留下许多诗歌。潘田撰写的《清封中议大夫太常寺博士方贲初先生墓志铭》曾写道:“先生少遭乱,转徙穷山,饥困至不能得食,然未尝一日废学……既婴世变,称疾屏居。”[3](461)陈澹然的《桐城方贲初先生墓表》写道:“自晚清末造,党祸纷乘,民国革新,帝制间作……先生随尊考京卿公避地鲁硔山,读书种菜凡数年。”[3](463)黟县胡元吉的《贲初先生传》写道:“先生奉母携弟妹避寇,转徙穷山绝壑间,时或采野蔌供餐,如是者逮十年。”[3](466)此外,姚永朴也处于社会动荡、新旧交替之际,曾举进士不第,便绝意仕途,潜心教育。且其家庭屡遭变故,亲人相继离世,事业上又遭遇“桐城谬种”的攻击,因此其诗中经常出现衰落凋零之景。姚永概同样生活在内忧外患、新旧交替之际,虽曾为幕僚,后却因科举屡试不第便绝意仕途,倾心教育改革。随着人生起伏,年岁加深,诗人将生活艰难、奔走劳碌的人生感悟体现在其诗作中,使之意蕴更加深厚。
晚清桐城派诗人们之所以与前人相比呈现出不同的特色,柯劭忞在《慎宜轩诗集序》中解释道:“道光中叶,外患萌芽,朝廷旰食,石甫先生负经世大略,百蕴不得一施,故抚时感事多慷慨之辞。洪杨构乱烈于咸丰,同治改元号为中兴,然视干嘉之盛,固十不逮一,慕庭先生崎岖患难之馀,浮沉牧令之官,故其诗多蕉萃忧伤之作。凌夷至于光绪,三十年来祸乱相寻,纲纪尽堕,而吾叔节犹从进士举,累上春官不第,迨陵谷迁移,黍离麦秀之感,一于时寓之。自石甫先生以至于叔节,皆变风变雅之诗也。呜呼,文章视气运为升降,不其信欤?”[3](557~558)从中可以看出,姚氏四世诗歌风格迥异的原因在于世风的变化。
(二)世纪末变革及桐城古文派衰落带来的矛盾心理
清末民初,中国处在异常复杂的社会背景和时代氛围之中,在现实的纷乱与“西学东渐”的有力冲击下,封建与启蒙,落后与进步、守旧与变革等思想相互斗争、杂糅,中国的知识分子由此陷入了自我怀疑的精神危机之中。一方面,他们目睹了西方资本主义势力的强大与清廷的腐朽衰败,因此主张“西学中用”以实现民族自救。姚永朴说:“二百年来,泰西诸国英君伟士飙举云兴,其教民之术日新月异,吾国自甲午后乃自知不敌,恍然思借他山之助以新我国民。自奉明诏罢科举,各省学堂几遍设矣。一时舆论,主进取者惟欧化是崇,主保守者又虞国粹之尽失,窃谓二说皆非也!”[3](13)在教育上,姚永朴提倡新旧合一、中西并用,并送儿子去日本留学;姚永概也支持吴汝纶的教育改革,1907年甚至亲赴日本考察学制。这些均表明在危机四伏、社会转型的过程中,晚清桐城派大师们并没有因循守旧,反而主张接受、学习西方,可以说这是晚清桐城派在新的历史境况下做出的反思与调整。但另一方面,此时的知识分子也意识到了西方资本主义的残酷与血腥并不能作为振兴国家的良药,加之他们的骨子里深深的传统思想文化的影响,因此他们一直处在新学与旧知的摇摆中,矛盾与痛苦成了他们的普遍心理。
另外,新旧杂糅的社会变革、文学界的“革命浪潮”、与选学派的骈散之争、中西文化碰撞等都导致了古文的正宗地位开始动摇,桐城派的衰落“犹如一棵失去生气的病树进入了它萧条、枯萎与凋零的时期”。[4](146)林纾在《送姚叔节归桐城序》中曾说,“恐桐城光焰自是而熸”,[5](25)他还对姚永概说:“计可以论文者独有一叔节,而叔节亦行且归,然则讲古者之既稀,而二三良友复不得常集而究论之。”[5](25)晚清桐城三大家对此忧心忡忡,希望用自己的文学实践挽救桐城派,但此时的桐城派与中国封建社会一样已经日落西山,他们又无力改变这种状况,可以说他们亲眼见证了桐城派的败落。姚永朴就曾在诗里表明:“六经大义炳千秋,辛苦儒先继续收。正恐菁英流海外,岂知淫遁出中州。力存诗教真鸣凤,独抱遗编愧土牛。嬴蹶刘颠殊细事,斯文将丧实堪忧。”[3](505)由此可知,桐城古文派衰落也增添了三家诗里的矛盾、否定、忧愁、衰落情绪。
(三)桐城派的诗文理论与兼法唐宋
桐城派历来讲究文学创作中真情实感与时代交替之间的关系,姚鼐曾指出:“为文者之性情形状,举以殊焉”,[6](44)他也曾批评某些诗人:“余尝譬今之工诗者,如贵介达官相对,盛衣冠,谨趋步,信美矣,而寡情实。”[3](7)在他之后,方东树提出:“古人著书,皆自见其心胸面目”[7](82);“诗之为学,性情而已”[7](1);“凡居身居学才有一毫伪意即不实”[7](3),可见,桐城派尤其重视作者的个性。而后梅曾亮则指出:“文章之事,莫大于因时。立吾言于此,虽其事之至微,物之甚小,而一时朝野之风俗好尚,皆可因吾言而见之。”[8](38)由此可见,桐城派历来注重文学作品应表达或体现时代的真实情感。
晚清桐城三家继承了上述观点,方守彝主张作诗要情真意切,“毕竟诗情贵一真”、[3](5)“诗人自写胸中意”,[3](105)对此,其弟方守敦评价道:“兄诗真能赋物,无论赋事赋景赋情,能透细实写,精微酣畅,华妙绝伦,称雄压倒侪辈。淋漓大笔,谁堪争席!”[3](5)姚永朴更是在《文学研究法》中大力提倡“文章必根乎性情”,他指出“盖既为文学家,必独有遭际,独有时世,著之于辞,彼此必不能相似。”[9](104)姚永朴认为,文学创作深受资禀、遭际、时世的影响,强调“真性情”与“著我”精神,并指出文章与“时世所值”密不可分,“凡切于时世者,其文乃为不可少之文;若不切者,虽工亦可不作。”[9](105~106)最后,姚永朴还点明了表现真情实感的具体方法:“即古人之法度,以写一己之性情”。[9](111)可以说,姚永朴大力发展了桐城派的“性情”理论,或者说姚永朴在新的历史条件下对桐城派理论进行了大胆思考与创新,体现了晚清桐城派大师的“预流”精神和兼容并包的宽大胸怀。姚永概也主张文学创作需“自见其真”,他说:“文各肖其人之性情以出,而后其言立。古之善为文者,性情万变,面目亦万变,不相似也。其相似者,法度出于一轨而已。虽其纯杂高下之不同,要无伪焉存乎中。后世之士,涂饰藻采以为工,征引详赡以炫博,彼固无性情之真,方且不足以自信,又乌足信千百世不知谁何之人乎?文章之不能反古,其道多端,而此其大要也。”[10]他强调才、学、境三者一致:“余尝谓文章之成也有三:赋之自天者曰‘才’,造之于人者曰‘学’,惟境也者,天与人交致而不可缺一。”[10]这里的“境”实则是作者的境况、遭际,他指出:“天宝之乱,杜子美以稷契自命,而流离饥寒,卒不得一效。故发为诗歌,光怪变幻,不可方物,冠于有唐。其后,苏子瞻以宰相之才安置黄州者五年已,老复有儋耳万里之逐,故子瞻之诗文亦以海外为极盛。”[10]姚永概认为杜甫、苏轼的诗之所以能够激荡人心都是由于其中体现了“境”,“则其境固非生人所堪,亦与寻常之徒太息悲忧以至于死而止矣,乌得有鸿博纯丽之文以见于今乎?”由此强调作诗要“切时”、“切己”,“我思文字贵,在切时与己。要使真面目,留与千秋视。时为何等时,士为何等士。当其入微妙,不在文字里。”[3](21)姚永概还据此评价自己的诗歌:“争知格调宜天宝,其奈情怀近晚唐。”[3](630)因此,可以说,他们诗歌里体现出的感伤情绪便是“切时”、“切己”的直接结果。
另外,桐城派“熔铸唐宋”的传统由来已久,姚鼐曾明确指出:“镕铸唐宋,则固是仆平生论诗宗旨耳。”[11](59)姚浚昌也认为应“七古以杜为骨,参以王李韩苏黄五家”。[12]因此,晚清桐城三大家的诗集中不乏堪比山谷的“生新瘦硬”和学习老杜“沉郁顿挫”之作,方守彝说:“黄龙禅老敲香案,我与涪翁共一诗。”[3](130)因此,姚浚昌曾评其:“三复大稿,精诣涪翁而时窥杜老。”[3](9)陈三立认为:“萧闲质澹中往往发苍倔之气,取径造格,雅近北宋。”[3](9)由此可见,他作诗以杜甫、黄庭坚为宗。姚永概则说:“作五古一章《送外舅往秣陵》,心欲学韩,尚自喜也”,[13](158)“七绝十二首,学山谷《观化》诗,颇自乐也。”[13](163)他还评价李梦阳学杜只求形似,而没有杜甫那样沉郁的感情:“李空同学杜,篇摹而句拟之,真可谓篇篇形似。后人虽百计攻之,要之舍此,终非正派。但其句法生硬,声调淫率,未免太过。杜公虽纵横动宕,光焰陆离,然却文从字顺,即有一二拗体、一二枯句,又却别有风韵,但见浑老,不见生硬径率也。然此境可遇不可必,刻意求之则去之愈远,崆峒其未解此乎。”[13](310)姚永朴主张诗人创作诗歌应像韩愈创作《秋怀诗》一样:“字字锤炼,章章谨严,托意寄情,至高且奥。”[13](92)正因为他们作诗出入古今、转益多师,又十分推崇杜公、山谷,因此他们的诗歌往往追求反映现实并表达深厚情感。
(四)中国文学“感伤主义”传统与西方“世纪末”思潮的影响
最后,我们应该指出,桐城三家诗中的无奈、忧愁、否定和感伤情绪自古以来就不乏其例,从《诗经》中的“诗可以怨”,《古诗十九首》中对光阴易逝的哀惋到晚唐五代诗人借咏史抒发“兴亡之感”,几乎所有处在动荡或“末世”中的诗人都不免会将羁旅之思、人生感伤与家国之忧融入文学作品中。在某种程度上来说,感伤情绪是人类共同的情感表现,虽然中国古代没有像西方一样将“悲剧”和感伤视为文学艺术和人类心灵的至高境界,但中国古代文学作品中的感伤情绪总能引起历代读者的跨代共鸣与深切同情。因此,晚清桐城三家诗便成了中国感伤文学发展中不可或缺的重要环节。
而且,清末民初随着“西学东渐”的日益发展,西方许多以人类死亡和物种灭绝等为主题的小说及作品被译介至中国,这就形成了中国文人对世纪末思潮的接受与共鸣,此时的诗歌同小说一样,极少表现乐观主义,而是出现了很多表达悲观、厌世的作品。当然,晚清桐城三大家对此的接受程度毕竟是有限的,“世纪末”思潮对中国文学大规模、明确的影响则应到新文化运动之后。
三、结语
综上所述,19世纪末20世纪初,由于复杂的社会环境与时代背景,晚清桐城三家诗表现出了浓厚的矛盾、愁苦和衰落等感伤情绪,而这又与桐城派的诗歌理论、兼法唐宋的创作实践、中国文学自古以来的“感伤主义”传统以及西方同时期的“世纪末”思潮不谋而合。作为中国封建社会最后一个诗歌流派,桐城派的兴衰在某种程度上体现了社会变更的时代境遇,晚清桐城三大家的诗歌则成为了体现时代特点的绝佳“标本”。通过感伤情绪来解码晚清桐城三家诗,可以更好地理解桐城三家诗的诗歌文本、现象及作家,从而窥见其诗歌中深厚的时代和社会意蕴。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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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姚永概:《慎宜轩文(卷三)》,民国间刻本。
[11]姚鼐撰,卢坡点校:《惜抱轩尺牍》,《与鲍双五》,合肥:安徽大学出版社,2014年。
[12]姚浚昌:《叩瓴琐语》,民国元年(1912)铅印本。
[13]姚永概著,沈寂等标点:《慎宜轩日记》,合肥:黄山书社,2010年。
[责任编辑全华民]
[中图分类号]I222.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2007(2016)03-0033-06
[收稿日期]2016-01-27
[作者简介]1.胡倩,女,厦门大学中文系在读博士,研究方向为汉唐文学;2.胡旭,厦门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研究方向为汉唐文学。(厦门361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