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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韵歌调
——和歌的“调”论与汉诗的“韵”论

2016-03-20王向远

东疆学刊 2016年3期
关键词:藤原音声和歌

王向远



诗韵歌调
——和歌的“调”论与汉诗的“韵”论

王向远

[摘要]公元8世纪到11世纪,日本文论家开始套用汉诗的“韵”,认为和歌也有“韵”的存在,并模仿诗学中的“诗病”订立了和歌中的“歌病”,以防音节单调而规避同一个字音被反复使用。12世纪时,藤原俊成明确指出,和歌并无汉诗那样的“韵”。然而,和歌虽无“韵”,但长期以来,音律方面的特点未能用合适的概念加以概括,只是用“拉长声音”之类的词进行表述。直到江户时代,贺茂真渊才提出了“调”这一概念,并明确了“调”的歌唱属性,指出“调”是风格的表现。香山景树在批判贺茂真渊的基础上,强调和歌的“调”是自然真情的表现,因而不必刻意学习古人之“调”。八田知纪在对香川景树“调”论的进一步阐释中,将“调”与日本古代的“言灵”信仰联系起来。至此,和歌的“调”论与汉诗的“韵”论渐行渐远。

[关键词]和歌;汉诗;调;韵

古代日本人对于民族诗歌“和歌”的认识是在汉诗的参照下逐步深化的,其对和歌独特音律节奏的认识也不例外。可以说,从套用汉诗的“韵”来论述和歌的“韵”,到意识和歌中其实并没有汉语的那种“韵”,再到以“调”(しらべ)这一概念来概括、论述和歌音声节奏的特点,这一过程从公元8世纪持续到18世纪,经历了一千多年。诗“韵”歌“调”的意识,反映了中日诗歌及文论的独特关联。

一、套用汉诗而形成的“韵”论及“歌病”论

“韵”是汉语的形音义三要素中“音”的一种独特的音声和谐现象,历来是汉诗创作中的核心问题之一。日本僧人空海(774—835年)的《文镜秘府论》将中国六朝隋唐的诗话、诗论加以分类编纂,目的是为当时的日本人了解和学习汉诗提供方便。而要学汉诗,对日本人而言最重要的是要懂得汉字的声韵,于是空海在《文镜秘府论》的第一卷《天卷》开篇便讲平上去入“四声”,并根据沈约的《四声谱》而提出了“调声”说。“调声”之“调”,可作为动词理解,即“调整”之“调”,是指调整诗中的平上去入、轻重清浊,以使得音律和畅。《文镜秘府论》的汉诗声韵论,对日本和歌理论中的音声理论产生了直接影响。

日本和歌很讲究音声之美,受中国诗学的影响,日本和歌理论最早是以“韵”这个概念来认识和探讨和歌的音声问题。最早的歌学著作——8世纪歌学家藤原滨成在《歌经标式》中,开篇就写道:

原夫歌者,所以感鬼神之幽情,慰天人之恋心者也。韵者所以异于风俗之言语,长于游乐之精神者也。故有龙女归海,天孙赠于恋妇歌,味耜升天,会者作称威之咏。并尽雅妙,音韵自始也。近代歌人虽表歌句,未知音韵,令他悦怿,犹无知病。准之上古,既无春花之美;传之末叶,不是秋实之味。无味不美,何能感慰天人之际者乎?故建新例,别抄韵曲,合为一卷,名曰“歌式”。盖亦咏之者无罪,闻之者足以知音。[1](1)

这里数次使用了“韵”、“音韵”、“韵曲”等词,认为和歌是有“韵”的,所以它不同于日常语言(“异于风俗之言”),从而具有审美价值(“长于游乐之精神”)。藤原滨成还认为,日本古代的“天孙赠恋妇”的歌谣就是最早使用音韵的语言(“音韵自始”)。但是,在此之前,日本人虽然吟咏和歌,却对和歌的“音韵”仍处于懵懂无知的状态(“近代歌人虽表和歌,未知音韵”),也不知道音韵使用不当会出现“歌病”(“犹无知病”),所以才提出了和歌在音韵方面的规范,也就是“歌式”。可见,藤原滨成所说的“歌式”,主要是从“韵”出发的。接着他列出的“和歌七病”,也都是关于“韵”的。但是,综观“七病”,其实都指的是和歌(短歌)的五句中重复用“字”的问题。例如,“和歌七病”的第一病是“头尾”病,指的是“第一句终字与第二句终字同字”;第二病“胸尾”,指的是“第一句终字与第二句三六等字同字”等等。藤原滨成在讲述“和歌三种体”(“体”即体式)的时候也以“韵”作为依据,如讲到三体中的“求韵”体分长歌、短歌两种,其中长歌是指“以第二句尾字为初韵,以第四句尾字为二韵,如此辗转相望”,短歌是指“以第三句尾字为一韵,以第五句尾字为二韵”。

《歌经标式》之后,僧人喜撰所著《倭歌作式》(一作《喜撰式》)仍以论述歌病为主,并举出了和歌“四病”:

第一,岩树者,第一句初字与第二句初字同声也。

第二,风烛者,每句第二字与第四同声也。

第三,浪船者,五言之第四五字与七言之第六七字同声也。

第四,落花者,每句交于同文,咏诵上中下文散乱也。[2](18~19)

虽然《歌经标式》中用的是“韵”,《喜撰式》中用的是“声”,但是它们在汉文诗学中常常被并提,如“声韵”或“音韵”,因而“声”与“韵”在这里意思是一样的。《喜撰式》认为,若犯了这些歌病,其实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但它会造成“吟咏声不顺”、“言不清美”的现象。10世纪的孙姬在其所著的《孙姬式》(一作《和歌式》)中,列出“和歌八病”,看“病”的思路与上述的《歌经标式》和《喜撰式》一样,也是以“韵”论病,目的是为了“音韵谐调”。[3](29)

实际上,日语和歌中所谓的“同字”与汉诗中的“声韵之病”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因为日语并没有汉语中的那种“韵”,日语中的单个字音(假名)也不同于汉语的“字”或“韵字”。在日语刚刚形成、和歌刚要规范化的8世纪,对和歌的音声特点还没有清楚的认识,所以只能套用汉语,即汉诗中的“韵”的概念及“韵”论了。

甚至一直到12世纪,日本和歌理论还在套用汉诗中的“韵”来说明或阐述和歌中“体”(“歌体”即和歌体式)的问题。例如,藤原清辅在《奥义抄》一书中讲到了和歌三体,即“求韵体”、“查体”、“雅体”,继承了藤原滨成的《歌经标式》中的“韵”论,但论述又有所细化。就和歌中的五句而言,则分别使用了“初韵”、“二韵”、“三韵”、“四韵”、“终韵”的概念,还提出了“杂韵”、“同韵”及“韵字”、“韵字不合”或“音韵不叶”等概念。[4](230~232)藤原范兼(1106—1165年)的《和歌童蒙抄》认为,“歌病”有七种,包括“头尾”、“胸尾”、“腰尾”、“黡字”、“游风”、“同声韵”、“遍身”,全都是从“韵”的角度所见的歌病。例如,“头尾”之病,指的是“五七五五七七”五句中的第一句的“尾字”与第二句“尾字”相同;“胸尾”之病,指的是第一句尾字与第二句中的第三个尾字相同;“腰尾”之病,指的是“本韵”(即第三句)的尾字与其他句的尾字相同;第四病“黡字”病,指的是第五句的尾字与本韵(第三句)的尾字相同;“游风”之病,指的是一句中有两个字音相同,[5](377~378)等等。对于歌病的论述,此后的歌学著作大都多有论及。

这一切,都是为了避免在同一首和歌中使用同一个字音太多,特别是避免尾字字音相同的情况,因为日语音节单调,可用于尾字的助词、叹词的数量种类十分有限,由此如何避免重复单调,就成为了和歌吟咏中很重要的问题。但是,日语的音节既有限又单调,这一点是改变不了的,无法像汉语的音韵那样有着无限选择的余地,若像规避汉诗中的诗病那样规避音声方面的歌病,是难以做到的,而且也是不必要的。对于这一点,一些歌学理论家早就有所认识。例如,歌学家藤原公任在《新撰髓脑》(约1041年)一书中,就论及了歌病的问题,但不是仅仅从韵或声韵方面论歌病,而是从“词”与“心”的两个层面,认为用词重复、或意思重复,歌病应该规避;有些尾字重复,“有碍听觉”或“听之不美”等情况也应该避免。[6](96~100)平安王朝后期歌学家源俊赖在《俊赖髓脑》一书中,也专门讲到了“歌病”,他写道:

若像古代髓脑*髓脑:是日本古代歌学的指南类著作的一种著述统称。这里是就《歌经标式》等“和歌式”而言。要求的那样,规避歌病,那么应该规避的则很多。若都要规避,那么搞不清歌病为何物的人,便无法吟咏了。到了后来,其实只需要了解最基本的歌病即可。实际上,古代和歌中不犯歌病者殆无所见。如今,需要规避的只是“同心病”和“文字病”。所谓“同心病”,就是使用的文字虽有不同,但意思却是一样的。……所谓“文字病”,就是意思虽然一样,但却使用了相同的文字。[7](31~33)

源俊赖对此前只以“韵”为据立歌病的现象,表现出了疏离、淡化的态度。受藤原公任的影响,源俊赖在思想内容方面提出了歌病:一是“同心”病;二是“文字病”。“同心病”就是表达的意思重复;而所谓“文字病”的“文字”,其实更偏重于书写意义上的、思想内容层面上的“文字”,而不是吟咏意义上的音韵或声韵。

12世纪的歌学家藤原俊成的《古来风体抄》,从和歌与汉诗求异性的比较中,态度鲜明地对此前流行的套用汉诗,即使用诗论中的“韵”的概念来看待和歌并为和歌确定规则规范的现象做出了否定和批判,他说:

实际上,和歌中绝没有所谓的“韵”。汉诗中有“切韵”,一旦确定了某一种韵,就要使用同韵的字。而在和歌中,只是上一段结尾的字,与下一段结尾的字,使用“なに”、“なん”之类,以汉诗的标准来看,句末的字才叫韵字,而在区区三十一字的和歌中,将第二句“七”、第三句“五”的末字叫做“韵”,真叫人汗颜。对汉学不甚了了、却装作博学,到老年时才略学一二,却张口“毛诗”,闭口“史记”,未免太浮薄了。[8](339)

以上批评,完全否定了此前日本歌论中套用汉诗所形成的“韵”论,即歌病论的价值。

二、对和歌之“调”的理论探索

日本和歌实际上并不存在汉诗那样的“韵”,那么和歌作为“歌”的特质,它的音乐性是什么呢?要用什么概念来概括呢?关于这个问题,日本人思考了上千年。在当时贵族府邸举行的“歌合”(赛歌会)上,一些评判优劣胜负的“判词”,不以汉诗的“韵”来论和歌,而是对和歌本身的音乐感及其表现加以把握。例如在《六条宰相家歌合》和《内大臣殿歌合》所记录下来的判词中,常以“音声和畅”(なだらか)和“有歌音之美”(うためく)来形容和歌的音声之美,而凡是被评为“音声和畅”或“有歌音之美”的,则大都被判为“优胜”。“音声和畅”或“有歌音之美”虽然只是形容词,但正如日本学者所指出的那样,这些形容词中已经有了“调”(しらべ)的意识。[9](63)换言之,“音声和畅”或“有歌音之美”指的是和歌的“调”或调子。

“调”(しらべ)作为概念被明确提出,已经是江户时代的事情了。江户时代的和歌理论家们在中日文学比较、文化比较的大背景下,对汉诗与和歌做了比较。认为和歌在音声方面没有所谓的“韵”,但有其独特的歌咏性。日本国学家荷田在满在《国歌八论》第一节《歌源论》中,把和歌的歌咏性称为“拉长声音”,认为:“所谓歌,就是将声音拉长”[10](514),这就是汉诗的“言”与和歌的“歌”的区别。换言之,把一个词的声音拉长,就是“歌”。他认为这就是和歌的“歌源”。《古事记》及《日本书纪》所记载的日本古代歌谣都是能够歌咏的,它们只注重音声之美而不太讲究辞藻,而越是到了后来,诗歌便越是不能用来吟唱了,相应地开始注重辞藻,即“言”。荷田在满认为日本和歌后来逐渐注重辞藻,是受了汉诗的影响:“唐国比我国文华早开,《诗经》出现以后,逐渐重视辞藻之美,至李唐时代,诗文最盛。唐高祖时代相当于我国的推古天皇时期,而盛唐时代相当于我国的元明天皇、元正天皇时期。我国从大津皇子开始,创作诗赋,此后连绵相继,皆模仿唐诗。那时我国发现唐国从《诗经》之诗渐渐演变为唐诗,受此启发,开始重视华辞美藻,词语表现渐趋优美。”[10](516)在这里,荷田在满意识到了和歌的“歌源”在于“歌”,而汉诗则在于“言”;“歌”之美在于调子,而“言”之美则在于辞藻。

荷田在满关于“言”与“歌”之间区别的理论,在本居宣长的《石上私淑言》中得到了更细致的阐述。本居宣长认为,歌是有情之物自然发出的声音,也是人的感情自然流露的产物,“人云,歌者,自天地开辟之始,万物各有其理,风声水声,各有其音,皆为歌也”。他还认为“歌”的条件是“词美、有节律、且有文”,“所谓词美、有节律,就是指歌唱时用词适当,听起来流畅有趣;所谓有文,就是用词齐整有序……具有自然之美妙。”[11](253~255)在本居宜长看来,和歌的调子、节奏都是自然而成的,并非一开始就有意按某种句数吟咏。日本的三十一字歌符合自然之“体”,语调优美动听、自然天成,故而后世之人多采用之。他强调:

歌并不是故意不用通常的词语,故意将声音拉长并使词语有文采。只有在情有不堪的时候咏歌,自然就会具备文采,声调也自然会拉长。感动不深的时候,用词较浅;感动很深的时候,声音拉长,文采自然产生。感动很深时,通常的词语已经不足以表达。即便是同一个词语,拉长语调,加以美化,就会有助于情感的表达。当情感浓烈到使用通常的词语并拉长语调,却无论如何也不能尽情表达的时候,就要使用更有文采的词语,并以长歌咏叹,词之“文”,声之“文”皆备时,深情则可足以表达。[11](306~307)

在这里,本居宣长一方面认为和歌的“调”是自然形成的,目的是强调日本和歌的独特性、独立性,从而否认了汉语诗韵对和歌的影响;另一方面,他在论述和歌的韵律、格律的时候,使用的是“声”、“体”、“文”之类的词。这些词实际上不是作为概念来使用的,也不能与汉诗的“韵”字相对,当他讲到相当于汉诗“韵”的概念时,他使用的是“将声音拉长”,而没有使用“调”的概念。实际上,他仍然是在荷田在满“言”与“歌”相区分的延长线上接着讲的,并没有从根本上触及和歌之“调”的问题。

关于“调”(しらべ)这一概念,最早似乎是江户时代国学家、《万叶集》研究专家贺茂真渊提出来的。他在国学的入门性著作《新学》一书中强调:

古代的歌以“调”为根本,这是因为它是用来歌唱的。所谓“调”,概而言之,就是将舒畅、明快、清新、或者朦胧晦暗等各种感觉与感情加以音乐化,再冠之以崇高纯正之心,而且崇高中又有优雅,纯正中又含有雄壮。基于上述道理,作为万物之父母的天地,生出春夏秋冬四季,因而天地间的一切事物都因四季而有所不同,一切都对应于四季之分,而出声歌唱的“歌”也不例外。而且,春夏之交,秋冬之交,又含在四季推移中。而歌之“调”也对应于四季交替,而产生了丰富变化。[12](311)

可见,歌唱性、音乐性,是贺茂真渊对“调”的基本理解。同时,他认为,“调”的丰富变化不仅与大自然的四季变化有关,还与男女性别、地方风土人情有关,并认为“要得知古代的状况,我们可以从古代和歌的‘调’中加以了解。从‘调’中可以看出,古代的大和国*大和国:日本古代地域名称,今奈良县境内,是日本古代文明的发祥地之一,后亦以“大和”代指日本。是男性化的,那时女人也带有男人气质,因而《万叶集》的歌风是男性的歌风。而此后的山城国*山城国:日本古代地域名称,五畿内之一,今京都府南部一带。则是女性化的地方,男人也带有女性化特点。因而《古今集》的和歌属于纤细的女性化歌风。”[12](311)这样一来,贺茂真渊便从“调”的音乐属性,延伸到了“调”的风格属性乃至文化属性了,并在这个层面上将“调”等同于“歌之姿”,即歌的风格,最终在文化属性上对“调”做出了价值判断。贺茂真渊推崇《万叶集》的自然雄浑之“调”,而贬抑《古今集》的纤细柔弱风格,特别是对纪贯之的《古今和歌集·假名序》中的观点不予认同。贺茂真渊认为《假名序》在对六歌仙进行评价的时候,是将悠闲和清爽的风格作为标准的,而将刚硬的风格视为“土俗气”。真渊强调,事物因四季不同而有种种变化,而像《假名序》那样来判断,则只会令人觉得具有春季般温和感的歌风才是可取的,而夏季、冬季般的歌风就应被抛弃,那就只能使人们都创作女性化的歌风,而厌弃男性化的歌风了。他的结论是:“《古今集》问世后,人们认为柔和是和歌的本质,而鄙视男性风格的刚强的和歌,这是一个很大的错误。”[12](312)

贺茂真渊将对《万叶集》之“调”到《古今集》之“调”的把握,与他的复古主义及对中国文化影响的负面判断结合起来,认为:“古代天皇相继在大和国建都,那时天皇外表上威严可畏,而实际上却宽厚仁和。天下大治,国泰民安,人民尊崇天皇,民心朴素率真,此风代代相继。自从迁都山城国后,天皇的权威逐渐削弱,人民也只知曲承奉迎,心地不再质朴。人们不禁要问:原因究竟何在?我认为其原因在于:大和时代的男性风格丧失了,而变成了女性化的感受性的东西,而且由于中国文化的流行,人民对于皇上不再敬畏,心地也不再质朴直率。由此,春天的温和,夏天的酷热,秋天的骤变,冬天的寂寥,种种的丰富性没有了,一切事情都不再充分完满。”在这种情况下,他提倡时人好好学习《万叶集》,并且“要以男性阳刚之心来读《万叶集》,而且在作歌时要模仿《万叶集》并努力与之相似,久而久之,和歌的‘调’与‘心’就会似于《万叶集》了。”[12](311~312)学习《万叶集》的目的,是要通过掌握《万叶集》中的古歌“调”,而得似古人之“心”。《万叶集》中的古歌所表现的“心”都是自然质朴、阳刚雄浑的,但不同的是“调”也有工拙美丑之别,有许多作品是粗糙的,所以,在学习模仿的时候必须选择其中的优秀之作。从中选优并不容易,可以根据上述的‘调’来选择。

贺茂真渊将“调”作为和歌艺术的本质属性,并且以“调”来判断从《万叶集》到《古今集》和歌风格的流变,这一点对后来的研究者产生了深远影响。

三、香川景树“歌调”论的完成

贺茂真渊的上述观点,引发了香川景树(1768~1843年)的批驳。香川景树在其《〈新学〉异见》(1812年)一文中,将贺茂真渊《新学》的初章(相当于绪论部分)拆分为十四段,逐段加以剖析批驳,并强调说,和歌是时代的产物,是不同时代人的感情自然而然的率直表现,具有不可重复与不可模仿性;不同的时代有不同时代的和歌,因而现代人不必模仿古代和歌;《万叶集》的阳刚歌风与《古今集》的阴柔歌风,都是时代使然,各有千秋,不能厚此薄彼,从而对贺茂真渊的复古主义进行了剖析与批判。其中关于“调”的论述,颇有理论价值。

贺茂真渊说:“古代的歌以‘调’为根本,这是因为它是用来歌唱的。”香川景树认为这种说法是错误的。他认为:

古代和歌的“调”与“情”是和谐统一的,原因无非在于古代人的单纯的“真心”。发于“真心”的歌与天地同调,恰如风行太空,触物而鸣。以“真心”触发事物,必能得其“调”。这可以以云与水作比喻,云一旦生成并在空中飘游,一朵朵云彩看上去像是低垂的花朵,而横飘的云彩则像是妇人的围巾,重合在一起则如同崇山峻岭;而水一旦流动,水面就起波纹,汇成深潭则呈碧蓝色,明净如镜,而激流涌动时则激起串串白色浪花。云与水就是这样千变万化,然而这些并非是有意为之,云只是随风吹而动,水只是随地势而流,而呈现种种样相。和歌也是如此。短的歌称为短歌,长的歌称为长歌,所见所闻,无非反映万事万物本来之性状而已。情就是客观事物的反应,如此而发生的和歌,自然而然就有了“调”。如人工刻意为之,是不可能创造出无与伦比的韵律来的。[13](1030)

贺茂真渊所说的“调”指的是歌唱意义上的歌调、调子,而香川景树所理解的“调”则是广义上的自然形成的韵律或律动,是天籁,是出于天地的“诚”,不是靠人工“有意识地创作出来的”。他进而认为,古代和歌之“歌”,是拉长声调加以朗诵的意思,绝不等同于现在所说的音乐节奏,将声音加大加重而一吐为快,就是“歌”的本义。在古代,人们眼有所见,耳有所闻,心有所动,便会放“歌”,但那种“歌”并非都要配上动听的旋律。因而后世的“咏”字大体就相当于古代的“歌”的意思。因此,《新学》断言古代的“歌”都是用来歌唱的,这是对“歌”字的误解。

香川景树对贺茂真渊关于“调”的风格化及男性化、女性化的看法进行了批驳。贺茂真渊在《新学》中以“调”来表示他心目中的和歌应有风格,那就是《万叶集》的风格,即“万叶调”,并提倡粗放雄浑、男性化的“万叶调”,而反对以《古今和歌集》为代表的纤弱优美、女性化的“古今调”。对此,香川景树认为:“把强力坚韧作为男性化的特征,把温柔纤弱作为女性的特征,是不能令人信服的。这只是因时代的变迁所产生的变化。《万叶集》以质朴强健为时代特色,《古今集》则重文采、偏轻柔,这都是时代变化使然,而不能仅仅局限在大和国或山城国一两个地方而下结论。文雅而又追求‘文华’,自然形成了都市风气;而强健质朴的倾向,自然形成了乡村的风气。那时人们不加任何伪饰,本色天然。因而,‘文’与‘质’总是自然地表现出来,并非刻意的选择。因此可以说,是时代造成了不同的歌风与特色。”[13](1033)

对于真渊希望读者“要以男性阳刚之心来读《万叶集》,而且在作歌时要模仿《万叶集》并努力与之相似”的观点,香川景树也不以为然,他认为:“调”是自然的,而不是学来的。“倘若某一地方的时代风气是女性化的,那个地方的和歌也自然是温柔摇曳的女性风格,这是那个时代的真实表现。硬要别人学习男性风格,要别人模仿《万叶集》,就是教人违背真实、不要诚实。这是很可怕的。如果按这样的诱导而作歌,那么久而久之,不知不觉间就会堕入观念的、虚幻的世界而失去真心,最后必然罹患狂疾,作出来的和歌必然如同鸟兽之语,让人莫名其妙。本来所谓‘歌’,就是让人一听就懂,不能令人费心思忖,不能使人困惑难解。当今的和歌,应该使用当今的语言、当今的调子。只是由于歌人秉性不同,而自然而然地具有‘万叶风’、‘古今风’或其他种种歌风。但这一切,都不会超出现代的歌风,它们表现的不是‘万叶风’、‘古今风’,而是时代的风格。现代歌风的特色,等到下一个时代歌风变化之后再加回顾,会看得更加清楚。”[13](1039)可见,香川景树的“调”论,其实质就是反对贺茂真渊的复古主义,主张和歌之调是人自然真情的表现,因而不必刻意学习古人,也不必特意提倡女性化风格或男性化风格。这样的主张与近代文学独抒性灵的个性主义已经颇为接近。

香川景树的“调”论在其弟子八田知纪的《调之说》和《调的直路》两篇文章中,得到了进一步的阐释和发挥。在《“调”之说》一文中,八田知纪开门见山地说:“歌不在说理,而在调,这是吾师的教诲。而一般世人所论的‘调’,实际上指的是风格上的,是第二义的东西。吾师所说的调,则是第一义上的。‘调’指的是嗟叹之声。”[14](328~329)他强调“调”与说理(ことわり)无关,“调”不是一个理论问题,“调”是浑然的、不可分析的,是“嗟叹”之美。同时,“调”既是天赋自然之声,那就自然而然地与“言灵”相关联。“言灵”(ことだま)是日本特有的词语,在《万叶集》第十三卷就有“言灵之国”一句,是日本人在没有文字书写的时代,对言语之威力、语音之灵验的一种神秘信仰,可以说是日本式的“语音中心主义”的一种表现,区别于中国以文字为中心的书写中心主义。八田知纪认为,如今日本的“言灵之道衰微,不得已就只好依靠用功学习的手段来搞明白言灵之道的‘诚’。若能搞明白,则得其‘调’,如雨水之自然降落,其调便自然和畅、抑扬顿挫、嗟而叹之,可以成男女、感鬼神。但是,若只学习了‘调’的皮毛,则局促不前,不懂得天赋之调,只会拾古人之牙慧,只会玩弄人工技巧。”可见,八田知纪的“调”得之于“言灵”,即天赋自然,即使是靠后天学习而勉强得之,得到的也只能是技巧层面上的东西,而且若过分依赖于学习和学问,则会造成许多毛病,包括“驳杂”、“踏袭”、“理窟”、“陈腐”等。在《“调”的直路》一文中,八田知纪还说:

吾师在其随笔中说,我们日本国,山清水秀,食物清洁,音声清越而与神灵相感通。这是我们的幸运,对此崇信之,则为‘言灵’。靠言灵而成声成调,则为和歌。[15](336)

可见,香川景树及弟子的“调”论,已经远远地脱开了古代的“韵”论,不仅与汉诗的“韵”毫无关系,而且“调”本身也无关乎格调之“调”,即作品的风格,而只是一种表现和歌中的天籁之音,因而无需学习、只需崇信“言灵”即可获得。这表明,他所说的和歌的“调”已不同于汉诗的“韵”,因为“韵”是一种复杂的语言学现象。中国传统学术中的“音韵学”包含了对诗韵的研究,不学不成,刻苦学也未必能成。但日本和歌之“调”在形式上主要表现为“五七调”或“七五调”,也就是五字音与七字音的交替搭配。这种“调”较之汉诗的“韵”要简单得多,对一般日本人来说,在传统文化与文学的熏陶下,不靠专门学习,只靠对“言灵”的虔诚信奉,只靠真实表达内心之“诚”,即可得“调”。作为站在传统社会与近代社会过渡期的香川景树,其“调”论强调“调”的天然性,显然也是为了对抗此前以贺茂真渊为代表的正统国学的复古主义及“歌学”的学问化倾向,又表现出了反抗中国儒家理性文化的“非合理主义”或神秘主义倾向,从而成为了传统“言灵”与近代浪漫主义之间的桥梁。

香川景树、八田知纪不主张将“调”加以学问化,但是到了现代,仍然有不少学者站在现代学术的立场上研究和歌之“调”。只不过,大部分学者都将“调”置换为外来语“リズム(rhythmical)”一词。“リズム”包含了节奏、节拍、音调、韵律等音乐性的要素,这实际上已经包含了和歌与西方诗歌两者之间的比较。对于和歌的“リズム”而言,实际上最主要的仍然是“调”,即“五七调”的问题。总的来看,就是从不同角度论证和歌的“五七调”或“七五调”形成的必然性。例如,作曲家小仓朗的《日本之耳》、川本浩嗣的《日本诗歌的传统——七与五的诗学》等著作,都把和歌看成了音乐作品,并做了详细的节奏音律上的分析,这些可以看做是日本传统“调”论的现代延伸。但实际上,我们应该意识到,和歌的“调”既是客观的存在,也是很柔软的、属于风格层面上的东西,正如香川景树所言:“所谓的‘调’,急促时有急促之调,轻缓时有轻缓之调,根据具体情况而变,因而没有预定的最好的调。”[16](139)和歌的“调”并不像现代音乐作品那样细微精确,不同的吟咏者会有自己的轻重长短的吟诵表达。归根到底,“调”不同于汉诗中严格的“韵”,也不是西方诗歌整然有序的音节和音步,而是日语及日本和歌所独有的音声现象。

参考文献:

[1][日]藤原滨成:《歌经标式》,佐佐木信纲编:《日本歌学大系(第一卷)》,东京:风间书房,昭和49年。

[2][日]喜撰:《喜撰式》,佐佐木信纲编:《日本歌学大系(第一卷)》,东京:风间书房,昭和49年。

[3][日]孙姬:《孙姬式》,佐佐木信纲编:《日本歌学大系(第一卷)》,东京:风间书房,昭和49年。

[4][日]藤原清辅:《奥义抄》,佐佐木信纲编:《日本歌学大系(第一卷)》,东京:风间书房,昭和49年。

[5][日]藤原范兼:《和歌童蒙抄》,佐佐木信纲编:《日本歌学大系(第一卷)》,东京:风间书房,昭和49年。

[6][日]藤原公任:《新撰髓脑》,王向远译,《日本古代诗学汇译(上卷)》,北京:昆仑出版社,2014年。

[7][日]源俊赖:《俊赖髓脑》,《新编日本古典文学全集87歌论集》,东京:小学馆,2002年。

[8][日]藤原俊成:《古来风体抄》,《新编日本古典文学全集87歌论集》,东京:小学馆,2002年。

[9][日]实方清:《日本文艺理论风姿论》,东京:弘文堂,昭和31年。

[10][日]荷田再满:《国歌八论》,《新编日本古典文学全集87歌论集》,东京:小学馆,2002年。

[11][日]本居宣长:《石上私淑言》,《本居宣长集》,东京:集英社,昭和58年。

[12][日]贺茂真渊:《尔比末奈妣》,《贺茂真渊全集(第10卷)》,东京:六合馆,1927-1932年。

[13][日]香川景树:《新学异見》,王向远译,《日本古代诗学汇译(下卷)》,北京:昆仑出版社,2014年。

[14][日]八田知纪:《調の説》,《日本歌学大系(第九卷)》,东京:风间书房,47年。

[15][日]八田知纪:《調の直路》,佐佐木信纲编:《日本歌学大系(第九卷)》,东京:风间书房,昭和47年。

[16][日]香川景树:《随所师说》,[日]斋藤清卫:《中世日本文学》,东京:筑摩书房,昭和44年。

[责任编辑张克军]

[中图分类号]I303.07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2007(2016)03-0001-07

[收稿日期]2016-02-25

[基金项目]国家社科基金一般项目“中日文论范畴关联考论”,项目编号:13BWW021。

[作者简介]王向远,男,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北京师范大学“东方学研究中心”主任,研究方向为比较文学与翻译学、东方学与东方文学,日本文学与中日比较文学。(北京100875)

□东北亚文化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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