抒情诗人的嬗变:从王国维到海子
2016-03-19潘海军
潘海军
抒情诗人的嬗变:从王国维到海子
潘海军
抒情诗人王国维与海子,是上世纪中国诗苑中难以企及的标高人物,从他们的创作中可以管窥百年中国诗性心灵的互通性和变异性。通览王国维与海子的诗歌创作,共性之处体现为“存在”性向的彰显,内含形而上焦虑、畏惧、罪感担荷等情感元素。不同之处表现为王国维诗词重在绝望现象学的描摹,海子的诗则呈现出异质性的内质肌理,涵摄神秘质问、倾听圣言等价值性向。两位天才诗人展示出的思想深度和信仰高度,于当下文坛依然具有独特的启示意义。
抒情诗人;绝望现象学;诗学向度
王国维和海子,是二十世纪中国文化领域的卓越人物。他们面临的社会环境和文化环境不尽相同,其人生抉择和文学建树具有明显的殊异性。但是,王国维和海子作为各自时代杰出的文化代表,他们的情感诉求和思想品格,都具有超越时代的价值。两位诗人以深湛的生命体验,构塑起了独特的诗意世界。他们都以决绝的方式告别尘寰,1927年王国维自沉昆明湖,1989年海子在山海关车站卧轨自杀。学界同仁对其文化意义进行了广泛深入的解读。笔者以为,王国维和海子的影响力远远超出了文学的范畴,在他们的作品中不仅能够洞察现代历史的本质,而且也能发现历史转型之中的我们自己。如果将两人创作的诗歌予以比较分析,来探讨二十世纪两位天才人物思想维度的演变,以此管窥百年诗性心灵的价值选择和心智变迁,显然富有学术价值和文化意义。众所周知,王国维最突出的理论贡献是“境界”说的提出,并且他以此标准来考量诗人的创作。那么,就两位诗人的思想“境界”而言,其诗歌纹理有否共性的因素?海子的诗歌维度能否完全纳入到王国维“境界”的范畴之中?如果不能,海子诗歌体现了怎样的价值嬗变,这种变化预示着怎样的精神渴望和文化关切?笔者深知这种探讨所面临的学术难度,但是基于对二十世纪审美心灵价值嬗变的研究兴趣,故不揣冒昧撰文论析。
一、共相之“境界”
王国维和海子的诗歌创作,不仅彰显了对现实的直觉洞察和富于想象力的把握,而且突显了诗人在生存困境和内在狂暴的创造力的双重夹击下所隐含的价值危机。“负罪”意识不仅成为两位诗人共相的心理结构,而且由此衍生的“形而上焦虑”,成为他们诗歌中一以贯之的精神元素。接下来,我们首先来分析海子诗歌的“形而上焦虑”。
所谓“形而上焦虑”实际上充斥着“黑色之力”,是“天眼”开启之后所产生的慧见。海子的诗歌内含忧惧、颤栗等情感因素,是对人类苦难存在的深切体悟使然。这种情感可以称之为神性的或魔性的,无疑是揭示宇宙本质和自然秩序最为原始的内在力量。“形而上焦虑”引发诗人的罪感体验,对虚无和死亡充满了内在的不安。海子体验到肉身的不真实,执着地追问存在的意义。诗作《活在这珍贵的人世间》中,充盈着“不可调和”的对抗。诗人在虚空的世界之中无处安放自己的心灵,他感受到某种神秘力量的强大,并对“自然的强制暴力”发出拷问。他以“只身打马过草原”的孤独体验,将过去、现在、将来予以透观,生命来自无,走向无。主体与客体的深渊对峙、自我与“非我”的矛盾挣扎等等,使得海子诗歌具有本体论的高度。丛新强认为:“面对诗的现状,海子的诗歌发出一种陌生的声音,一种来自生命深处的神性的召唤。海子及其文本的重要意义就在于深刻体认到中国的历史,并在这样一种历史时空中以自己孤独的歌唱来召唤深渊意识。”*丛新强:《海子诗歌的神性向度》,《理论学刊》2005年第5期。海子的诗歌是触摸“终极真实”发出的心灵悲歌:“目击众神死亡的草原上,野花一片。远在远方的风比远方更远。我的琴声呜咽,泪水全无。我把这远方的远归还草原。一个叫木头,一个叫马尾。我的琴声呜咽,泪水全无。远方只有在死亡中凝聚野花一片。明月如镜,高悬草原,映照千年岁月。我的琴声呜咽,泪水全无。只身打马过草原。”(《九月》)*西川编:《海子诗全集》,北京:作家出版社,2009年,第205页。诗人承载着“无形”的迫压,陷入了海德格尔所言的“被抛”境遇。他被人类的有死性所慑服,人的存在变成了纯粹偶然。面对无垠的时间和空间,诗人的生存被带向了终点。诗歌《海水没顶》中所激发的想象来源于对经验现实的怀疑与否定,死亡的迅疾感和迫压感将一切幽暗的、不可解说的东西拽了出来。海子的诗歌把最深沉、最原始自然的感情表达了出来,这种炽烈与激昂带有“疾病般”的死亡迷恋。生存与死亡在诗人看来,不过是一个“相对的概念”,生蕴含着死,而死亡又在催生着新的生命。死亡包含着生存的全部秘密和奥义所在,因此,冥思死亡就成为诗人一再沉溺的诗性主题。与死亡相伴随的“高峰体验”来源于海子心灵视向的复杂、纯粹与深刻。勃兰兑斯在谈到克莱斯特时这样说道:“没有谁比他更珍视决断,更珍视性格的统一,可是从来也没有一个比他更多变、更分裂、更病态的人。他永远绝望,永远摇摆于最高的努力和自杀意向之间。这就说明了这个最伟大的浪漫主义者为什么几乎会犯同时代人所犯的全部错误。他身上伟大而优美的作家性格,像他作品里大多数性格一样,被阴郁、凄怆的气质所破坏,那种气质麻痹了意志,破坏了心灵的弹力。然而克莱斯特仍然像其他大作家一样,以自己的生活和创作中的精力和热情在文学中争得一席之地。”*[丹麦]勃兰兑斯:《十九世纪文学主流·德国浪漫派》,刘半九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年,第8页。勃兰兑斯对何谓诗人的价值评价,也成为我们透视海子诗歌美学很重要的参考。在海子短暂的一生中,诗性直觉所造就的“心灵魔力”和形而上焦虑,不仅成就了他天才般的预言能力,而且也成为当代诗魂的重要标识。
叶维廉认为:“只有通过心智主动的、有机的创造性,我们始可以认识宇宙的本质;而只有诗人才具有这种想象组织的天赋,只有他们,像认识论追索的神秘主义者一样,可以把观感、认知、表达三者合而为一种创作行为。在这一个创作过程中,诗人必须由现象世界(物理世界)突入本体世界(超物理领域,即形而上领域);这种超越物理外象的强烈欲念使得浪漫主义者,不断从事赫伯特·里德一度称之为‘形而上的焦虑’的追索。”*叶维廉:《中国诗学》,北京:三联书店,1992年,第196页。如果说海子的诗歌是心灵强力突入本体世界绽出的“形而上焦虑”,那么王国维的“境界”说同样认同这种情感性向。王国维提出“境界”说以降,学界争议不断。笔者多次撰文予以甄别论析,旨在说明王国维“境界”说推崇“形而上焦虑”的美学价值,肯定痛苦、不安、畏惧等“非理性”生命体验,这显然是与中国传统美学倡导“中和之美”“乐而不淫,哀而不伤”的价值观相背离。王国维认为:“境,非独谓景物也。喜怒哀乐,亦人心中之一境界。故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否则谓之无境界。”*王国维:《王国维文选》,林文光选编,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2009年,第34页。在王国维所推崇的李煜、欧阳修、纳兰性德等人的词中,皆可以体会到本真之人遭遇元真理的精神之痛。王国维以为:“尼采谓:‘一切文学,余爱以血书者。’后主之词,真所谓以血书者也。……后主则俨有释迦、基督担荷人类罪恶之意。其大小固不同矣。”*王国维:《王国维文选》,林文光选编,第33页。包括叶嘉莹在内的许多学者认为此喻不伦,显然是值得商榷的。“境界”说之所以是“境界”说,我以为其突出的理论贡献就在于对罪感担荷和“形而上焦虑”的价值肯定和理论认同。所谓有“境界”之词内含自身本质的必然性彰显,无疑把自我导入一种朝向离基深渊的紧张对峙。词人惊恐时间侵蚀一切的焦虑就成为基原性情感,传达出关于人类生存境况中梦魇般的讯息。由此看来,描摹精神痛苦与存在焦虑则成为有“境界”词作的基本架构。接下来,我们再来分析王国维诗词中坦露的“形而上焦虑”。
王国维认为没有深邃之感情,就不足以言文学之事。他创作的词现存一百一十五首,其中大多数为小令。王国维曾言:“近年嗜好之移于文学,亦有由焉,则填词之成功是也。余之于词,虽所作尚不及百阙,然自南宋以后,除一二人外,尚未有能及余者。则平日之所自信也,虽比之五代、北宋之大词人,余愧有所不知,然此等词人,亦未始无不及余之处。”*王国维:《王国维文选》,林文光选编,第198页。由此足见王国维对自己的词作是很满意的。统观他的词作,充溢着对于生存虚无的本体论体验,对于有死性的震颤以及伴随着罪孽意识衍生的内在恐惧:“已恨年华留不住,争知恨里年华去”、“人间今夜浑如梦”“人间事事不堪凭,但除却无凭两字。”*王国维:《王国维诗词笺注》,陈永正笺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第464页。“浑如梦”“不堪凭”的此在咏叹,意味着失去了任何历史性和社会性的庇护之所。王国维推崇李煜之词“眼界始大”“感慨遂深”,激赏其词作含有“人生长恨”之本真性向流露。他和李煜一样通达原初深度,将存有之无根基本质予以摄纳,描摹生存的虚无和必死性的“迫压”。他写道:“依旧人间,一梦钧天只惘然”,“无据,无据。斜汉垂垂欲曙。”*王国维:《王国维诗词笺注》,陈永正笺注,第394页。“梦”般的此在感叹,正是词人将自身抛进无垠时间的敞开域中,凸显“无据”之生存状态。在词人一双“法眼”透视下,人间处处皆荒疏。沉沉人海,诗人感到彻头彻尾的孤独:“萧然四顾,疏林远渚,寂寞天涯。”*王国维:《王国维诗词笺注》,陈永正笺注,第452页。王国维之所以推崇“忧”的美学价值,其深层原因来自于词人所见者真,所知者深。由此足见,所谓“形而上焦虑”揭橥的是人类存在的残酷境况。王国维对人类命运的忧患之感和生存意义的执著勘问,内化为身上难以摆脱的精神炼狱。特别是对于人间悲剧的忧虑、悲戚、恐惧、绝望,使他的词作呈现出阴沉压抑的情绪和心理。词人眼中的南国水乡苏州竟然如此荒寒:“过眼韶华何处也?萧萧又是秋声。极天衰草暮云平。斜阳漏处,一塔枕孤城。”王国维怀着烦忧惊恐的情态,省察人类生命在时间——空间中的虚无本质:“千秋诗料,一抔黄土,十里寒螿语。”*王国维:《王国维诗词笺注》,陈永正笺注,第506页。生存的一切终难逃脱“一抔黄土”的悲剧命运。其词境流溢着生命拔根之思,内涵着存有持存性的丧失。王国维观审世界存在的悲剧性,深切体悟到了人类存有的无根基特性。他的词作,在对存在本质的忧思中,将存有之真理纳入到精神场域中,道出有“境界”之词的气象神理。
由上面的分析可以看到,无论是海子的诗歌,还是王国维的词作,都是生命力受到压抑后引发的精神痛苦使然,其绝望诗学中始终贯穿着“形而上焦虑”,这显然是伟大的“精神性”元素。当两颗杰出的文化心灵在极限语境中穿透宇宙本质与人类存在,精神必然坦露出全新的自由向度,这也预示着诗性心灵的价值裂变。探索这种自由维度的变化,不仅有助于理解百年美学精神嬗变带来的价值启示,而且也可以揭示我们生存的时代面临的精神困境和文化危机。
二、由“境界”走向“神启”
佛雏、潘知常等学界前辈在探讨王国维“境界”说的内质精神时,都涉及了自由维度的问题。佛雏认为:“自由,这无论对境界的主体或客体,都成了绝不可缺的条件。如果自由是道德的王国,那么它更是艺术的王国,诗的王国。从根本上看,这几乎可说是王氏境界说的具有特定时代色彩的‘第一义’,虽然被蒙上了一层形而上学的云雾。”*佛雏:《王国维诗学研究》,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7年,第258页。佛雏意识到自由是诗性主体的本质特征,但是相关论述语焉不详,缺乏深入剖析。学者潘知常认为王国维“境界”说体现了原初场域的本真自由。他指出:“真正的美学意味着作为维护了自我选择之神圣与尊严的‘自由意志’的在场,也意味着因为洞察了生命存在本身而产生的忧心,它拒绝冷漠,并且拒绝对于苦难、罪恶的视而不见,犹如拒绝塞壬女妖诱惑人的歌声。苦难必须有见证,也必须转化为悲剧。不见证苦难,文字就会失重。对于生存的洞视,以及真的光辉,这就是王国维所要命名的‘境界’。”*潘知常:《王国维:独上高楼》,北京:北京出版社集团、文津出版社,2004年,第141页。由此看来,“境界”说内涵的自由真谛在于自我放逐,对虚无与死亡的无名恐惧,这显然是一种生存论意义的内在关联。质言之,罪感意识和“自由”是二而一、一而二的价值重合。“自由”的要义在于对存在时间的在场现身,正是这种朝向离基深渊的主体“跃入”,构成了“自由”的本质特征。故“自由”需要直面存在深渊才可能得到实现。这是建立在一种深刻的文化心理基础上,是内在急难的高峰体验。罪性、自由、放逐说到底就是一回事,人在现实中无缘无故地遭受苦难,这便是“自由”的心智架构。王国维对生存罪性的强烈体验,特别是对于“自由”情感的摹写,也集中地体现在词作之中。
王国维对宇宙本质的洞悉愈深刻,精神痛苦也越发浓烈。“侧身天地苦拘挛”,由于罪性迫压带来的悲观绝望,使其痛苦心灵蒙上了阴沉的云翳。他写道:“人生只似风前絮,欢也零星,悲也零星。都作连江点点萍。”*王国维:《王国维诗词笺注》,陈永正笺注,第403页。没有根基的精神痛感仿佛流血的伤口,那血是止不住的。痛苦即真实,词人在痛苦的地狱中经受着精神磨难。王国维敏锐的心灵触角掀翻存在的稳固性,精神也在内在困厄中自行分裂。这种精神痛苦犹如火焰一般,在自我放逐中书写着心灵的痛苦:“千门万户是耶非。人间总是堪疑处,唯有兹疑不可疑。”*王国维:《王国维诗词笺注》,陈永正笺注,第468页。在俄罗斯思想家别尔嘉耶夫、舍斯托夫看来:痛苦即自由。孤独词人背负着无边无量的“痛苦”,将自己精神视线嵌入到无垠时间之幽暗中,透观“红尘”之非持存性本质:“试上高峰窥皓月,偶开天眼觑红尘。可怜身是眼中人。”“聊复浮生,得此须臾我。乾坤大。”*王国维:《王国维诗词笺注》,陈永正笺注,第490页。词人仰头“天外”,展示了深湛的内在洞察力。对“须臾”之我的认知来自必死性知晓,本真存在中体验深渊般的心灵磨难。故“自由”内含着“向死而在”的澄明,死亡意识进入存在之域带来纯粹振荡和“自由眩晕”。纵观王国维的词作,基本上是书写罪性中“受难”的体验。王国维守护着本己的自由,内在的“哀乐”滋养着精神性的“火焰”,其词作具有穿越本源性的精神高度。他赞誉陶潜是千古“伤心人”,其词作闪耀着人格、气节、情感的光辉。王国维孤独至极,绝望至极,其词作同样是“伤心人”之语,践履着“自由”者泪阁盈盈的精神磨难之旅。人生的悲剧性在于欢乐短暂,长恨绵绵。王国维审视浮华的人生,倾述着自己对这个世界的独特感悟。正是这种精神痛苦彰显了对人类存在困境的本质理解。故“自由”不仅仅是特定情境中的心理感觉,而是描述自己内心深处的荒谬体验,引导人们关注人类学层面的存在意义。
伟大的艺术作品皆是对人类生存之谜的探究。描摹存在者的“终极焦虑”及无根基性的内心挣扎,这是王国维和海子诗歌共相的精神维度。心灵萌发出的本真诉求,严肃而又圣洁。两位天才犹如彻头彻尾的“异乡人”,行进在空空荡荡的大地之上,感受到的则是天空一般的孤独。除了荒凉就是无处不在的死亡。如果说王国维词作是绝望现象学的描摹,那么海子诗歌则具有新的维度。孙隆基认为传统文化资源中缺少对彼岸世界的思考,没有灵魂不朽观念,也没有拯救意识,所以在文学审美中很少表现与终极问题相关的超越意向。海子的诗歌不仅描摹生存链条的“断裂”之苦,而且产生了对“第三向度”的价值信靠。诗人被虚无感所压迫着,目睹了存在的“深渊”,于是他追随亚伯拉罕和约伯的上帝,把精神引向了自由与爱的神性场域,这无疑是百年汉语诗歌中绽出的“自由”新性向。
张清华认为:“时间证明了海子留下的作品的价值,以及他语言的穿透力与文本世界的升华之间互为因果的关系。尖锐的和富有疼痛感的诗歌写作仍然是这一年诗歌最感人的部分,也成为中国当代诗歌与外部展开对话的基础。”*张清华:《精神的冰或诗歌的雪》,《当代文坛》2010年第2期。海子诗歌对道德问题的探讨,特别是对原罪与自由关系的思考,给当代诗坛带来了神启的向度。在科学理性与实用精神日盛的时代,诗人架起了一座与“神”交往的桥梁。海子在《太平洋的献诗》等诗行中,对“最高存在”充满了仰慕、依赖与怀想。内在狂放动力引发最奇特的激动元素,某种纯洁的荣耀闪现在诗性的想象中。从神秘质问到渴望弥赛亚王国的来临,海子内在精神呈现了由“被抛”到“飞跃”的过程。奥托认为“神秘的东西已经开始隐约出现在心灵之中,并触发了感觉。它暗示着一种评价范畴的最初运用,这种评价范畴在日常经验的自然世界中是没有任何地位的,只是对这种人有可能:在他心中,一种独特的、不同于任何一种确定的‘自然’能力的精神癖好已经被唤醒,而这种新近才被揭示出来的能力,即便是在其最开始表现出来的一切原始粗犷的形式中,也证明了只为人的精神所具有的全新的经验功能和评价标准。”*[德]鲁道夫·奥托:《神圣者得观念》,丁建波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9年,第240页。神秘的驱动使海子的情感体验高扬到了全新的领域,这是最深广的历险领域。这个深度之域,则是诗人所渴望的“弥赛亚”王国,他无处不在。历险中的依持和慰藉全在这里,作为生命存在的自由可能性被揭示了出来。因此,海子的诗歌超越了虚无的终极性,走向了对天父的信仰。
换言之,海子由深渊意识激发的个体抗争即是信仰,他在孤独中寻找真正的“自由”之道,去渴望一个弥赛亚王国。在上帝隐遁的时代,在本土文化资源俗世伦理的背景下,海子的价值选择尤为独特。他在与上帝的“爱感”触摸中,将“境界”场域下的焦虑与恐惧变成了爱与和平降临的节日。克尔凯戈尔曾言:“基督教是绝望的一条出路。即使如此,也惟有凭借这一条绝望的出路,我们才能得到希望。这种希望所具有的富有生命力的幻想胜过所有的理性知觉。”*转引自以赛亚·伯林:《俄国思想家》,刘东、彭淮栋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1年,第48页。在长诗《弥赛亚》中,海子在曙光中拥抱心灵的福音。仿佛雅各一样,他看到了登上至福之地的“天梯”:“这是曙光与黎明,这是新的一日。……让我用回忆和歌声撒上你金光闪闪的车轮,让我用生命铺在你的脚下,为一切阳光开路,献给你,我的这首用尽了天空和海水的长诗。……”*西川编:《海子诗全集》,第933页。这是一首献给永恒上帝的赞美诗。宗教的神秘主义是敬畏、爱感促动、静默狂喜的奇妙混融。弥赛亚的独特体验,使诗人在神性之中看到了善、温柔、爱以及一种极度信赖的亲密。神的“不可抗拒”促发了深刻的宗教诉求。在此,灵魂进入了隐秘的无名之所,神奇的陌生之地,精神在上帝奇迹之中永生。德国思想家哈曼认为犹太人的《圣经》故事是所有人类的故事。海子在诗歌中对“弥赛亚”的祈祷,正是信徒式的祈祷。在海子悲伤与绝望的诗行中,激起了同耶稣一般遥相呼应的情愫,涌现在诗行中则是对真正“自由”的深切渴慕。从罪感担荷到彼岸救赎,诗人完成了精神上的飞跃。诗歌之思引领我们见证神圣的助佑,用施莱尔马赫的话来说就是“预知感觉”走出去迎接属于他的启示。拉纳认为“宗教性意味着,在思想中并由此以整个生命,始终向生活中的那一向度——历险的、神秘的、超强和超理性的向度——敞开自己的心灵。宗教性,神秘主义,日常的上帝体验,对神秘的东西的惊讶……随后是震撼,是义务感,是祈祷,是期待”。*[德]K.拉纳:《圣言的倾听者》,朱雁冰、林克译,北京:三联书店,2009年,第79页。海子追求神圣之爱,诗人与潜在的“显现”神秘交谈,其畏惧感和神圣感的双重抒写,精神紧张与“至高存在”的赐福互动,在理性精神盛行的文化中构塑起了人与上帝之间真纯的本体论关系,让心灵飞升到必然性和因果律之上,这种“跨越”也给当代诗坛带来了全新的向度。
三、结语
王国维和海子的诗歌均具有预言性质,他们兼具纯正的抒情才能,把心灵的柔情与形而上之思有机地结合起来。如果深入到诗人的“精神意向结构”,可以感受到杰出心灵对自身存在的认知,对生存本质和宇宙的整体性透视,其意识秩序显然是驰骋于生死两界的凝结。我以为两位天才诗人美学创制中均提出了重构价值系统的问题。王国维为何一再变换自己的研究方向,“境界”说的价值蕴涵及王氏缘何自杀被学界概括为王氏研究中的三大谜团。仔细思考其深层次原因,无论是王国维“境界”说,还是其词作内质纹理的“受挫”焦虑,实际上均反映出“形而上恐惧”带来的不安全感。三大谜团背后可能涉及审美救赎的文化传统一旦走向终结,该如何选择核心价值作为依托的问题,这无疑是汉语文化心灵的永恒“天问”。布洛赫在阐释维吉尔缘何要焚烧自己的书稿时,提出了一个很好的理由:一定是那个时代全部的历史与形而上的因素起到了作用。我深以为然,私认为陈寅恪对王氏自由意志的确认乃是较为中肯的说法。如果说王氏对自由意志的捍卫践履了一种古典信念,那么海子则提出了现代社会的价值危机问题。海子拥有独特的感受能力,他的诗歌写作具有非衍生的、不可化约的审美特色。他对“最高至善”的信靠,承载了汉语诗歌中难得窥见的“神秘”因素,宗教体验内蕴于诗行之中,展现出百年中国诗歌写作中不可多得的艺术维度。上帝隐逸了,海子无法忍受众神的喧嚣狂欢,他也以决绝的方式结束了自我生命。在现代性祛魅的文化氛围中,诗人的幸与不幸、受苦与爱似乎都凝结在那毅然决然的行为之中。从王国维到海子,显然在追求一条超越美学的绝对的、永恒的道路,他们向往真理,扬弃时间,执着认知,对于存在意义不懈追问,彰显了现代中国灵魂中最为复杂的心智镜像,也由此担荷了人性的最大可能。王国维和海子的诗学精神,对于日渐功利化和世俗化的当下文坛,依然具有弥足珍贵的启示意义。
潘海军(1973-),男,文学博士,浙江越秀外国语学院讲师(绍兴 312000)
浙江省教育厅科研项目“王国维存在主义诗学研究”(Y20153467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