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诗情之早悟到学人之幽思
——李新宇诗歌论
2016-03-19赵思运
赵思运
从诗情之早悟到学人之幽思
——李新宇诗歌论
赵思运
李新宇早期的潜在写作疏离了虚假的主流诗歌话语,彰显出以“死亡情结”为核心的幽暗意识。他的诗人主体形象的自觉,使其作品不仅具有诗情,而且具有诗思的穿透力。特别是长诗三部曲,披示了一代年轻人在民族废墟上灵魂探寻的心路历程,其中的“逆太阳情结”和“大地情结”(“庄园情结”)颇富辨析空间。从诗情向诗思的嬗变,或许可以叠现李新宇从诗人角色向学人角色转型的内在逻辑。
潜在写作;诗人主体形象;李新宇;学者角色
一个学者写几首诗歌,不算什么大事。一个学者出版一本诗集,也不是什么大事。因为这个世界上每天产生的文字太多了,无论诗歌还是其他文体。何况每天还会产生很多文字垃圾,还有很多文人骚客精通附庸风雅之术!但是李新宇的文字不能忽视。他的每一个字都经过了情感和灵魂的浸泡,带着生命的色泽和历史的温度,无论是他的文史学术、散文随笔,还是诗歌篇章,皆如此。李新宇以人文学者闻名于世,几乎无人知道他压在箱底的一批诗歌。如今,这些“潜在写作”结集为《梦旧情未了》*李新宇:《梦旧情未了》,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16年。本文所引李新宇诗歌均出自《梦旧情未了》。终于面世。诗集所披示的诗情与诗思,不仅折射出经历文革的一代人的精神历程,也叠现出李新宇从诗人角色向学人角色转型的内在逻辑。
一、主流话语疏离者的早悟
在文化大革命时期,写作者几乎无人能够彻底疏离主流意识形态的规约,从而打上深刻的时代烙印。李新宇同样如此。1974年春天他参加了县里组织的创作学习班。在学习班里,诗歌的榜样是张永枚,小说的榜样是浩然,最仰慕的发表载体是《人民日报》和山东的《大众日报》。李新宇还曾经屡败屡战地参加国务院文化组主办的《战地新歌》歌词征文,可见一斑。
李新宇之所以是李新宇,在于他同时拥有两套诗歌观念,同时书写着“两类不同的文字:一种是准备公开发表的:东风万里,红旗飘扬……无论多么虚假,必须豪迈雄壮;另一种是写给自己的,痛苦和烦恼、追求与梦想,热恋与失意,都写下来,却是秘不示人。”*李新宇:《梦旧情未了》,第253页。在全民声嘶力竭地唱赞歌和战歌的诗歌面貌之下,年轻的李新宇悄悄地进行着“抽屉写作”,也就是潜在写作。也许,年轻的李新宇当时并未具有理性意义的反思意识,但是透过那些本真的情感抒发,我们感受到一个早慧的年轻人最初的觉醒。他让我们在阳光灿烂的日子和蓝盈盈的天空下,去逼视一个民族偌大的心里阴影面积。也就是他打破了光鲜亮丽的“半张脸的神话”,让我们在另外半张脸的阴影里窥视到年轻人的灵魂悸动。我们应该充分重视他最初那首《墓志铭》(1973):
这里埋葬着年轻的新宇,
一个十八岁的中国诗人。
因为爱,他离开了人间,
大地和天空有他的脚印。
墓穴里只有他的驱壳,
瘦枯了,蛆虫也饿得发昏。
躯壳上没有他那忧伤的眼睛,
也没有他那容易激动的心。
他的眼睛留在了人间世上,
永远那样默默地遥望;
他的心给了一个姑娘,
却不知被丢到了什么地方。
此诗写于1973年,尚未受到强制性的艺术规训(他参加县城创作培训班是在1974年)。李新宇将此诗当做诗集《梦旧情未了》的代序,足见其重要性。这首短诗至少隐含着李新宇早期诗歌写作的两大基因:
第一,他早期的诗歌基本都是关于爱情、理想、人生的母题。虽然,李新宇谦虚地说:“那时的诗也罢,文也罢,无非是一个年轻人的思想火花和情感波澜。而那个年轻人头脑里并没有多少东西,无论思想还是情感,都常常是自我重复。……当年反复抒写的爱情、理想、人生之类,其实不过几句话的事,写来写去,自己偏偏不厌烦。到了老年来选编,就未必那样珍惜了。”*李新宇:《梦旧情未了》,第251页。不过,1980年创作的“记忆二题”今天读来依然富有艺术魅力:《逝去的红豆》抒写了一对互相钦佩才华、积极思索人生、追求理想的青年,最终走向悲剧结局,奏出一曲荡气回肠的友谊与爱情之歌;《遥远的记忆》关于童年的友谊与嬉耍,童年的饥馑与亲情,自我的忏悔与反思,生死之思与故土之念,直击读者魂魄。
第二,年仅18岁的李新宇何以频繁地抒写“死亡”意象,凝结为无法化解的死亡情结?在思索爱情、理想、人生这一个基本面貌之下深潜着的以死亡情结为核心的幽暗情感,才是真正的价值之所在。在《我为什么那样忧伤》(1973)、《失望》(1974)、《遗嘱》(1975)、《梦想的葬礼》(1975)、《把我的心放在哪里》(1976)、《最后的祈祷》(1976)、《早春书简》(1978春)等诗中,李新宇不厌其烦地表达他那难抑的忧伤。在“阳光明媚”的早晨,“其乐融融”的黄昏,“如此安详”的夜晚,诗人三次强调“忧伤”,烘托“遥远的梦想”带来的“心底一片冰凉”(《我为什么那样忧伤》)。《失望》无师自通地运用了西方现代主义手法,以荒诞变形的方式传达自己绝望之情:“晚秋的暮霭里,/站着一个人,/手中提着的,/是他自己的心。/望着冷冷的湖水,/发出最后的呻吟,/终于咬一咬牙,/把它扔进了湖心……”《遗嘱》再一次强烈地表达出死亡情结:“把我全部的诗稿,/放在我的身旁,/让我无归的游魂,/仍然为她歌唱。”他的爱是那么坚定、痴情、失望、绝望,致使很多诗篇都呈现出负值情感体验。这种频繁出现的幽暗情感,难道仅仅是由于年轻人的敏感?难道仅仅是由于私人爱情的受阻受挫?《梦想的葬礼》抒写了超现实主义的理想主义之境,在“群群蚊蝇”横行的时代,他以诗意的方式表达了对社会决绝的疏离态度,他为自己设计的葬礼都是诗意的:“新结的蓑衣有青草的芳香,/满树的马缨花纷纷飘落,/为我举行着香艳的殡葬。”相反,他把日常意义的坟墓比喻为“窒息的牢房”,他渴望“去往人迹罕至的深山,/找一株桂树,静静一躺,/让落花把我埋掉,/没人知道我去了何方……”
1976年文化大革命宣告结束,但是历史的惯性并未刹车,现实的污浊依然深重。《把我的心放在哪里》共四节,每一节第一句话都发出同样的设问:“把我的心放在哪里”,他给出的答案是“幽远的山谷里”、“深深的湖水里”、“漫天流云里”、“我的心无家可归”。颇有那种“这是一沟绝望的死水”的感慨,最终从绝望的社会现实之中避世,在大自然中流浪。《最后的祈祷》写的是:“正把自己埋葬”的“苍老的青年”。在劫余众生重返家园的时候,在官复原职、弹冠相庆的时候,诗人却感到犹如“离群的孤雁”,“一切都已焚毁”,在结尾慨叹:“老了,老了,我真老了,/二十四岁已经老态龙钟。/说什么痴心仍在,/其实是鳞斑重重。”(《早春书简》)
李新宇这种频繁层积的死亡意识和苍老难耐的人生感悟,难道仅仅是一般意义的爱情失意和人生迷茫所致?我们知道:“境由心造”。但是诗人心境往往与更阔大的现实世界相连通。李新宇有一个诗歌观念:“诗人必须首先属于他所生活的时空,与之血肉相连,然后再谈是否可以超越他的时空。”*李新宇序高原《沃土》,写于2015,尚未出版。又见《梦旧情未了》腰封文字。这一观念决定了他并不是一个高蹈主义者。他是执着于现实情怀的诗人。他质问道家的超脱与高蹈(《问庄子》1977),崇尚孔子的遗训“未知生,焉知死”(《无须操心》1977),他不求超脱避世,不做高蹈派的文人。他在《唯一的终点》(1977)、《生命短暂》(1978)、《人生如梦》(1978)等诗中对人生和历史进行了独特思考,面对死亡作为所有生命唯一的终点,面对现世短暂的万事万物,充满了达观精神。不过李新宇的达观不是庄子的超脱,没有人生如梦的颓废,没有达观之后的生命意志的放弃,而是参透人生之后的执着,以坚毅的身影彰显出儒家的弘毅内质。人生虽然短命如飞舞一个黄昏的蠓虫和只歌唱几个晴天的知了,但是捕捉住人生的每一个辉煌的瞬间来完成自己,才是人生真意。从这个角度讲,李新宇的死亡情结为核心的幽暗意识,就具有植根现实和历史语境的性质。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他的幽暗意识才可能催生出思想层面的自我认识。一个只知道歌颂光明的人,注定无法成为真正的诗人和思想者。或者说,正是基于社会现实的幽暗意识,孕育了李新宇独立思考的诗人形象。他说:“只因为眼睛和头颅还在,/心头才总是这样沉重。”(《月夜致故乡友人》1976)早在1973年,年仅18岁的李新宇就咏叹:“小白鹅呵,你在动荡的水中,是怎样自主沉浮的呢?”(《碎诗一捧》)他以小白鹅为喻,开始抒写自己的“独立思考”。
自我形象的完成与凸显是文学创作成功的重要标志之一。对于一般的年轻作者来讲,往往在不温不火的数量的积累中,淹没了诗人的自我,这种创作无疑是失效的。可贵的是,李新宇通过诗歌突显出一个富有独立思考力的主体形象。《致友人》(1975)写道:
风暴过去了,
大地仍在哆嗦。
扭去枝杈的白杨树伤口雪白,
断臂直指高空,
——那就是我
虽然表达手法略显直白,但是,敢于直面文革浩劫的冷峻思考者的形象,呼之欲出!当文化大革命结束之后,乐观的群众依然陷入激情澎湃的燃烧状态的时候,李新宇摒弃了廉价的颂歌模式。恰恰相反,他感觉“双唇张开,却只是喘息,/我的舌头长满青苔。”(《沉默》1977)荒诞的意象,极其鲜明地揭示出人的灵魂由于长期囚禁而失语的状态。面对“白雪皑皑,红梅怒放”的景象,当诗人站在雪中手持红梅照相的时候,“别无选择”地选择了“黑衣服”(《颜色》1977),意味着祭奠与告别一个旧时代的清醒的历史态度。在1979年那个思想解放之年,李新宇渴望着“当我发声时/没有钢丝勒住我的喉咙。”(《火星小集》1979)由于他的诗人主体形象的自觉,他的诗歌不仅具有诗情,而且具有诗思的穿透力。面对如火如荼的农村经济改革,他怀着对大地母亲的挚爱进行了深刻思考,写下《诗日记:分田分地真忙》(1980),他清醒地指出:“分田单干之后,/公社名存实亡。/只是那群社干部,/仍然在吃皇粮……”曾经的“学用标兵”“如今引用语录,/仍然轻车熟路,/信手拈来一凑合,/就是好文章。”
最具颠覆性的作品大概是散文诗《命运三章》(1977)(包括《铺路石子》《煤炭》《玛瑙》)。这组散文诗感性地揭示了人的价值异化和命运异化,极富思想锋芒。在崇尚集体主义价值观的语境下,无私奉献精神被奉为圭臬,个人价值被驱逐。铺路石子便是这种观念的最佳意象载体。李新宇对此大胆质疑:“静静地躺在这里,一个挨着一个,整整齐齐,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被人踩在脚下,忍受车轮的碾压”,“你是否情愿?”他赋予铺路石子一种更加伟岸的形象:“也许你本该是柱石,是桥梁,是纪念碑,是巍峨的华表”,但是最终却是“被安排好的道路”,“被人砸碎,安排在这里”。煤炭“本来是绿色的生命,是欢笑的绿色海洋”,但是由于“天翻地覆”“高压”“暗无天日”“煎熬”而异化为黑暗的存在。“色泽艳丽,晶莹闪亮”的玛瑙本该属于“乡间少女”,但是却“悠荡在太太的脖子上,匍匐在老爷的手指上”。这种出于“被安排”的命运,导致了本真的扭曲与异化。这组散文诗完全可以与1957年流沙河发表的《草木篇》相媲美。李新宇在此诗的附记中记述道:当时县文化馆培训班的张冠钦老师看到后大吃一惊,责令他马上秘密撕毁!他说:“你读过《草木篇》吗?还有《禽兽篇》,都是大毒草,你的那组,可称《矿物篇》了。”*李新宇:《梦旧情未了》,第59页。想想1980年代早期关于人性、人情、人道主义和异化问题的波澜壮阔、旷日持久的大讨论,再看看李新宇这组散文诗,其觉悟之早,就容易理解了。
二、长歌三唱:废墟上精神寻找的历程
最能代表李新宇早期创作成就的当属“长歌三唱”(《渤海情》《长路吟》《大地哀歌》)。
《渤海情》(1979)是对逝去了的爱情和人生理想的喋血呼唤。“洁白的海鸥”“洁白的毛羽”“洁白的浪花”“洁白的歌曲”“洁白的嘴唇”“洁白的泪滴”,营造了一种极富圣洁意味的场景。在这种场景中,“红绒大衣女孩”构成了一个象征,她像“跳跃的音符”,驱散了“墓地”的“荒凉”与“惊恐”,点燃了“一盏冷凝的灯”。诗人深情赞美道:“你救活了一个弃儿,/用善的目光,/美的歌,/造就了他诗人的心胸。”然而,“人生,不时传来,/沉船的惊啼”,这只“心中的海燕”最终只能飞起在诗人的灵魂里,任其喋血呼唤。
如果说,《渤海情》是一曲失去的理想之梦的深情回眸,那么,《长路吟》(1979,1981)则是跋涉向前的悲壮之曲。《长路吟》几乎就是鲁迅《过客》的诗歌版,逼真地刻画出一位在人间地狱历险的勇士形象。他肩负着历史的深重负担,时代的梦魇像无法摆脱的黑夜一般的影子,紧紧缠绕着诗人的身心和灵魂,“像一条蛇,/带着夜露的潮湿,/滑腻,/冰凉”,“正钻进我的裤脚”,“任它从裤脚钻入怀中,/钻到心里,/钻向我生命深处,/一路啃咬,/咯吱作响。”其现实环境则是人间地狱:昏暗、泥泞、枯骨、血污、锈蚀的铁钉、毒蛇、死鼠、旧鬼、新鬼,他的感受是“彷徨”“忧伤”“虚无”“悲凉”“空旷”,旅人不再是一种主体性存在,而是精神性存在,是“虚无中的虚无,/空旷中的空旷”。诗人为我们描绘了地狱般的生存困境:
蛛网下油灯闪烁,
地毯上狼藉一片,
石磨已经风化,
油锅已经生锈,
锯子的木梁,
也已经朽断……
命运与魔鬼一直在诱惑他回头,但是诗人坚定地认定:“再往前走,/就不再是地狱,/脚下正是地狱的边缘!”诗人为我们塑造了一个人生绝境中的勇士形象,头发苍老如枯草,双脚僵硬如枯杖,血液凝固如蚯蚓,但是不改初心,没有归路,“从黑夜,/到黑夜;/从荒漠,/到荒漠;/从一处血泊,/到另一处血泊”地奔波。骷髅、幽灵、磷火在密谋着“要烧毁我的思想,/只留下接受指令的神经,/像机器人一样无线操作。”但是诗人冷笑以对,“让思想像原始森林,/在黑夜里生长,/七上八下,/不合规格。”他所倡导的正是一种拒绝被规约的独立精神和自由思想。在“恶棍搂住挣扎的少女,/骗子喝着善良的血,/战士的白骨,/垒成将军的宫殿,/帝王拿臣民的头颅赌博”的历史的废墟上,拒绝绝望,拒绝颓废和超脱,而是坚决地与丑恶搏斗,“直到我坚硬的生命,/把魔鬼的咽喉撑破……”此乃在绝望中诞生的生命意志!他不相信天国故事和圣经,他的信仰在于自己的意志。在没有火把和罗盘、没有马和车的条件下,“深深踏下,/带血的脚窝”,就是凭借着“不死的信念就是向导”。
《渤海情》是对逝梦的深情回眸,《长路吟》是向前跋涉的悲壮之曲,《大地哀歌》(1978-1980)则抒写了诗人的灵魂皈依。表达了诗人对于作为童年摇篮和灵魂归宿的大地母亲的一腔挚爱。他从个人情感的回眸、个人主体意志的确立,升华到了对民族命运的沉思。大地不仅是诗人个体情感的归宿,也是民族和历史的象征。中华民族是多灾多难的民族,一次次惨烈而悲壮的战争,一次次用鲜血和生命换来的改朝换代,最终都是“几千年不息的轮回”,一次次“证明往昔暴君的罪恶”。“新贵的銮驾/辉煌/胜过昔日的帝王/碾过鲜艳的伤口/走向胜利的庆典”,极富历史的概括力。面对黄土变成黑土的体无完肤的疲倦的大地母亲,面对灯红酒绿的现实情境,诗人愤懑地质问:“鲜血可曾使你肥沃?”在廉价的欢呼和伪饰的乐观主义盛行之时,他无法驱除遍体鳞伤的大地之母带来的心头之忧。诗人对民族的历史进行了严酷的审视:
你的血管
那一条条河流
流出的是腥臭的脓血
紫红色的浊流
浸染着你的肢体
你藏污纳垢
容纳了人们扔给你的
全部的肮脏
什么样的野兽
不是你哺养?
什么样的丑恶
不在你的怀里隐藏?
你任野兽蹂躏
与魔鬼交媾
生出一群又一群饿狼
诗人因为“是谁切割了你的良知/美丑不分”而“痛断肝肠”,带着绝望之情,“成了真正的孤儿/孑然一身/去流浪”。可谓爱之深,恨之切。
有一个细节需要我们特别留意:李新宇在《长路吟》和《大地哀歌》里,表达了对大地的皈依与对太阳的背弃态度,凝结为“逆太阳情结”和“大地情结”。
太阳崇拜其实是一种世界性的文化现象,几乎每一个民族、每一个地区都存在过或存在着太阳崇拜。人类学家爱德华·泰勒说过:凡是有阳光照耀的地方,均有太阳崇拜的存在。共和国以后,全国各区域都有毛泽东的颂歌。在中国的整个版图上,毛泽东可谓是太阳神的人格化表现。在群众的心目中,毛泽东就像太阳神一样能够驱散黑暗带来光明、战胜邪恶带来正义。从人类神话学角度讲,太阳崇拜经过了自然神→伦理神→政治神→宗教神等四个阶段。这也意味着太阳崇拜由具体意义到抽象意义的进化与认识能力的提升。但是,中国并未发展到宗教神的阶段而止于伦理神和政治神阶段。高福进曾经论述了三个原因:1.中国古代的礼仪制度比较发达,与此相关的祖先崇拜非常牢固;2.中国政治上个人主义权威非常顽强,甚至皇帝、皇权左右了人们的一切思想;3.中国的个人作用过于强大。*高福进:《太阳崇拜与太阳神话——一种原始文化的世界性透视》,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97—98页。所以,中国的太阳崇拜,更多的延伸到现实的政治生活领域和日常人伦领域,成为政治——伦理之神。由于中国历史上政治的伦理化和伦理的政治化相结合,使得毛泽东既是政治的明灯,照亮中国革命的道路,又把其政治力量转化为亲缘伦理力量,使太阳神成为伦理神。但是,文革时期登峰造极的个人崇拜给中华民族带来了深重灾难。李新宇在《长路吟》和《大地哀歌》等诗中较早地意识到太阳崇拜的后果,以诗的方式控诉了“太阳”的威力。《长路吟》里这样描写太阳:
现在它来了,
在这炎炎的正午。
晒着我,
像烘烤一条干鱼,
很焦急,
又很耐心,
把一面烤得通红,
另一面烤得焦黄,
当然,这只是他的愿望。
只有我知道,
暗暗发笑的我,
此时是一副什么模样。
深入理解此诗,有两个比照对象:食指的《鱼儿三部曲》(1967)和芒克的《阳光下的向日葵》(1983)。《鱼儿三部曲》中鱼儿与太阳的关系几乎就是“朵朵葵花向太阳”的翻版。我们看其中的几个段落:
一束淡淡的阳光投到水里
含泪抚摸着鱼儿带血的双鳍
“孩子啊,这是今年最后的一面
下次相会怕要到明年的春季”
鱼儿迎着阳光愉快地欢跃着
不时露出水面自由地呼吸
鲜红的血液溶进缓缓的流水
顿时舞作疆场上飘动的红旗*食指:《食指的诗》,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第13-14页。
鱼儿临死前在冰块上拼命地挣扎着
太阳急切地在云层后收起了光芒
是她不忍心看到她的孩子
年轻的鱼儿竟是如此下场
鱼儿却充满着献身的欲望
“太阳,我是你的儿子
快快抽出你的利剑啊
我愿和冰块一同消亡”*食指:《食指的诗》,第18页。
写作此诗时,食指仅仅19岁。食指曾经谈到过这首诗的创作背景:“那是1967年末1968年初的冰封雪冻之际,有一回我去农大附中途经一片农田,旁边有一条沟不似沟、河不像河的水流,两岸已冻了冰,只有中间一条瘦瘦的流水,一下子触动了我的心灵。因当时‘红卫兵运动’受挫,大家心情都十分不好,这一景象使我联想到在见不到阳光的冰层之下,鱼儿(即我们)是在怎样地生活。于是有了《鱼儿三部曲》的第一部。”*食指:《〈四点零八分的北京〉和〈鱼儿三部曲〉写作点滴》,诗探索编辑部编:《诗探索:1994年第二辑》,北京:首都师范大学出版社,1994年,第104页。《鱼儿三部曲》的第三部虽然写了文革时期对“解冻”的渴望,由于“解冻”一词源于赫鲁晓夫时期,食指处于被打成“右派学生”的险境之中,但是,他自己陈述道:“我认为第三部构思发自我的内心,我是热爱党,热爱祖国,热爱毛主席的(即阳光的形象)。”*食指:《〈四点零八分的北京〉和〈鱼儿三部曲〉写作点滴》,诗探索编辑部编:《诗探索:1994年第二辑》,第105页。从这一背景可以清楚地看出诗歌的真正意蕴并不是红卫兵的觉醒,长诗充满着太阳崇拜和红卫兵的献身情结,属于典型的文革主流观念。
关于对待太阳的态度和立场,芒克的《阳光下的向日葵》显示出完全不同的路径:“你看到了吗/你看到阳光中的那棵向日葵了吗/你看它,它没有低下头/而是把头转向身后/就好象是为了一口咬断/那套在它脖子上的/那牵在太阳手中的绳索”。*芒克:《阳光下的向日葵》,老木编选《新诗潮诗集》上集,北京:北京大学五四文学社未名湖丛书编委会,第195-196页。“向日葵”与“太阳”的传统象征关系,曾经牵动了多少国民的伤口,一下子使我们复活了那场浩劫的全部记忆。这一公共象征,是特定历史时期一个民族精神的整体象征。芒克写这首诗,虽然没有清除历史留下的痕迹,但是,他却对那些愚昧而失去理智的价值观念进行了清场。向日葵与太阳不是和谐的、顺从的关系,而是对立关系,凸显向日葵的反抗品格。对封建专制主义的决绝态度,使一个觉醒的民主战士形象树立了起来。
李新宇“长歌三部曲”的价值取向迥异于食指的《鱼儿三部曲》,而更多地指向芒克。他笔下的《大地哀歌》真的就像芒克笔下“向日葵”所植根的大地:“你看到那棵向日葵了吗/你应该走近它/你走近它便会发现/它脚下的那片泥土/每抓起一把/都一定会攥出血来”。*芒克:《阳光下的向日葵》,老木编选《新诗潮诗集》上集,第196页。在《大地哀歌》里,李新宇决绝地写道:
我不是太阳的后裔
而只是你
私生的儿女
在当时的文化语境下,此言蕴含着强烈的弑父意识,简直石破天惊!我们还应该知道,李新宇的“长歌三部曲”比芒克的《阳光下的向日葵》早了整整5年!
与“逆太阳崇拜”相应的是李新宇精神深处的“大地情结”,或者叫“庄园情结”。他在《大地哀歌》里说:“我不会与太阳握手言欢/站立,是我不屈的抗议/大地呵,母亲/无论我走向何方/根,永远/在你怀里”。当大地的儿子们翅膀强壮以后,“他们飞向了太阳”,但是最终“找不到太阳远去的地方/西北风使他们发抖/又一次回头向你张望/又一次/欢呼你/歌唱你/一声声‘母亲!’/一声声‘亲娘!’/从高空中扑向你/紧紧吸住你干瘪的乳房”。大地母亲的儿子安泰如果离开了大地,就失去了力量。他诅咒祖国大地上的丑恶与血污、愚昧专制,其实内心向往着一片洁净的“大地”。
“大地”是李新宇的文化之母与灵魂所系,而且是从青年时期一直伴随着他。2005年他创作了《五十自寿》还动情地写道:
……/五十岁的男人/应该清早起来/拿起扫帚/把院子打扫干净/打开大门/扫净门口的大街/然后回头/端详自己的门楼/拂去门楣的尘埃//
五十岁的男人/应该用粗腰带把外腰扎好/把烟袋别在腰里/倒背着手/站在地头/看儿子们在地里干活/心满意足地/埋怨和唠叨//
……/五十岁的男人/应该不断在祖坟漫步/瞅着日影/用脚步丈量/一遍又一遍/寻找自己的位置/看是否能够/稳稳地靠着先人的双膝/闭上眼睛晒太阳
李新宇在此诗附记中说:“看了上面的句子,有朋友说:这是一个农民,小农意识!说得一点儿都不错,我本来就是一个农民,不幸流落到城市,而且失掉了土地,但仍然是农民。所以,我最大的愿望,还是做一个有土地的农民,做一个有历代祖先辛苦营造的自己的宅院和墓地的农民,做一个交粮纳税之后就不被骚扰的自耕农。”*李新宇:《梦旧情未了》,第236页。这段自述蕴含有二:一是他深沉真挚的农民本色之豁显,近年他在天津城郊买了房子,拥有属于自己的一块瓜果菜地,享受着田园意趣;二是象征意义的“精神家园”,这片“精神家园”具有安妥灵魂的重要意义。他的新浪博客和微信圈都命名为“学者庄园”,富有深意。新浪博客“学者庄园”的简介,象征意义昭然:
心中一直有一个梦想:拥有一个自己的庄园。我的梦不算奢侈,哪怕只是一个很小的地方,只要能栽几棵绿树,种几片草,烈日下能于葫芦架荫泡一壶绿茶,雨天里能于斗笠下静听自己的庄稼拔节的吱吱声……然而,这对于我来说,却是一个难圆的梦。我被高高地悬在城市的高空,找不到脚踏实地的感觉。
多少年来,心中还有一个梦想:作为一个人文知识分子,应该拥有三样东西:一报一刊一大学。但在我们的现实中,这更是一个遥远的梦。
现实的世界中难以实现的,只有到虚拟的世界里寻求。我的学生吕海琛为我在新浪建了博客,名为“学者庄园”。但愿它能成为朋友们相聚的一个角落。*学者庄园简介,http://blog.sina.com.cn/u/1243019541。
他所孜孜以求的“自己的宅院和墓地”,其实是一位现代学者的精神镜像,“不被骚扰的自耕农”其实隐喻着现代知识分子所捍卫的“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
三、从诗人之诗情到学人之诗思
早在1973年的《墓志铭》里,李新宇就清晰地表达了他的诗人角色之自期。开篇就写道:“这里埋葬着年轻的新宇,/一个十八岁的中国诗人。”《痕迹》(1977)里写道:“不愿默默死去,/人生一世,/应该留下一点痕迹。//痕迹?/纪念碑?还是青史?/站在高处看,/地球转瞬即灭,/地球没有了,/纪念碑竖在哪里?/青史藏于何处?/谁能看见你的痕迹?”流露出自我价值确证的焦虑。《告别饮马》(1978)里“未来的作家”“天才的诗人”这种角色自期也非常明确。他早期的一些作品中已经显示出比较成熟的艺术技巧。如《黄昏》(1976):
下工的老牛,
拖着疲倦的太阳,
一步,又一步。
蝙蝠的翅膀,
扇走了最后的亮光,
灰色的空中,
遍撒着黑色的破布。
意象的营造,喻象的创设,意境的虚实,语言的感觉化与错接,蒙太奇的组接与转换,都十分新颖。“阳”“膀”“光”在发音上的阳刚与内涵的压抑之间构成极大的张力。三个字的押韵到了最后一个字“布”突然失去节奏,貌似败笔,实则强化了内在情绪。
如果李新宇一直坚持诗歌创作,前途自当不可限量。为什么1982年大学毕业后他突然向学者角色转型了呢?他在《梦旧情未了》的后记《我的诗和它的时代》里曾经解释过原因:一是个人兴趣发生变化,重心从创作转向研究,于是学者梦浓,诗人梦淡了;二是成为时代代言人的诗人梦破灭。他说:“当年猛然崛起的诗歌新潮使正在读大学二年级的我异常兴奋,同时也非常沮丧。兴奋者,一代人的声音已经破土而出;沮丧者,自己以诗歌做那一代人的代言人的梦想已经破灭。因此,我放弃诗歌创作而转向学术研究,并决定立即撰写一部《中国新诗史》。”*李新宇:《中国当代诗歌潮流》后记,济南:山东大学出版社,1993年。从此,他从诗歌研究开始步入文学研究殿堂,而后涉入整个文史哲研究领域。
他的自况确实道出了一个客观存在。不过,如果考量李新宇整个诗歌创作历程,可以发现他的诗歌质地的嬗变隐含着从诗人角色向学者角色转型的内在逻辑。整个线索大致就是诗情表达→诗情中蕴诗思→诗思凸显。在这个过程中,诗人主体意识越来越清晰地叠现出现代知识分子人格内核。而独立自由的精神人格恰恰是现代学人的根基之所在。当初的自我省思——“人生一世,/应该留下一点痕迹。//痕迹?/纪念碑?还是青史?”——无论是诗歌创作还是人文学术研究,在通过文字来实现自我价值方面,可谓殊途同归。
这里有必要论及李新宇的诗歌观念,他说:“诗人的成功,并不取决于驾驭语言文字的能力,而是取决于激情与胆识,取决于历史给予的机会。机会永远属于有准备的人。”*李新宇:《也说北岛的诗》,《山东青年报》1987年2月27日。他将诗歌的价值定位于:“以诗歌做那一代人的代言人”。*李新宇:《中国当代诗歌潮流》后记,1993年。李新宇从来都不是一个诗歌本体论者,不屑于去编织语言的修辞和技艺。换言之,他的价值观念决定了他是一个诗歌主体论者。因此,他早期诗歌中的诗人主体形象,在以后的诗歌写作中越来越自觉。随着他的人生历程的延展和思想的淬炼与深入,他的诗思成分越来越强,诗情向诗思偏移。我注意到,李新宇有不少具有学术对话和学术思辨色彩的诗作,如《问庄子》《无须操心》《唯一的终点》《生命短暂》《人生如梦》《祭徐志摩》(1979)《致叶文福》(1981)《戏问顾城》(1982)等。《致叶文福》针对叶文福那首政治抒情诗《将军,你不能这样做》的遭遇,运用讽刺的笔触写道:“不能这样写,/应该怎么写?/诀窍也许你知道:/将军改成蒋经国。”这首诗,其实是李新宇以一个诗人的灵魂共鸣与叶文福进行深层次对话,也显示出学人的良知。《戏问顾城》既是诗人对话,也是学者的质疑。无论是《致叶文福》还是《戏问顾城》,都有很多问句,表达诗人自己的思考。如“黑夜给你的黑色眼睛,/可曾找到你的光明?”“习惯黑暗的眼睛们,/能够看到的,/是光明,还是昏暗与泥泞?”“星星、贝壳、小花、蝈蝈……/今夜大概又一次集结。/只是我不知道,它是用于哄孩子,/还是真正能够支撑你的梦,/免于冰陷雪崩……”对于“童话诗人”顾城苦心经营的虚幻的“童话王国”乌托邦,李新宇的质疑与反诘,闪烁着学人特有的理性色彩。
到了《梦旧情未了》的最后一辑“无诗的日子”,收录了毕业以后从事教学和学术研究时期的15首诗歌,则更是诗思压倒了诗情。之所以命名为“无诗的日子”,当然不仅仅是因为创作量减少,其实还隐含着一种特殊意味,那就是大的语境逐渐由诗意充盈的时代步入诗意稀缺的时代。如果说,李新宇1983大学毕业之前的诗歌总体面貌以诗情浓郁取胜,那么1983年之后则是以诗思和风骨取胜。从诗情向诗思的嬗变,意味着一个抒情诗人开始向一位学者型诗人转型。他不再注重情感的抒发,而更多地传达哲理思辨色彩,讲究历史的洞察力。他抒写美的生命近在咫尺,“却隔了铁网一重”;取景的多种尝试,最终留下遗憾(《与孔雀合影》1983)。太白楼徒有其名而李太白从来没有来过,一个永远难以实现的美丽的遐想之梦,隐喻着文化不再的深深惆怅和悲哀(《太白楼》1984)。《儿子》(2009)对传统家族文化进行了精炼概括,对于农民“宁愿被扒房、罚款,四处逃窜,东躲西藏,也要生儿子”的传宗接代观念:“景阳冈上/儿子是父亲的胆/磐石之下/儿子是母亲的腰/宗祠落座/儿子是靠背”,儿子是家族延续的根,李新宇不是简单地批判和否定,而是具有学者式的“同情之理解”。
学者时期的李新宇,诗歌创作越来越凸显现代知识分子独立人格的光芒。《雨中答朵渔》(2007)一诗与朵渔的《谷雨:寄新宇老师》,可谓两位具有独立意识的学者型诗人的灵魂共振。一个蜗居中国大陆的天津,一个远在韩国的济州,二人以诗互相慰藉着去融化“自己心底/层层堆积”的块垒。《古代战俘》(2007)简笔勾勒古代战俘的生存困境:要么以头撞宫殿而死,要么苟且偷生沦为奴隶。李新宇在耀武扬威、旌旗猎猎的辉煌中,敞开了沦为奴隶的战俘们的精神困境:“一万只耻辱的老鼠/在心中啃噬/从冬到夏/白天 黑夜”。这首诗从反面证明了独立精神自由人格的珍贵性。《大明帝国的遗民们》(2007)将刀锋对准一个特殊的历史群落——大明帝国的遗民们的精神世界,揭示出“在自己家里/却活在别人的国家/在故乡思念祖国/望眼欲穿”的身心错位、时空错位的历史悲剧,忠君观念与故土情结牢牢地浇筑为一体,积淀在他们心底。历史的车轮残酷地从他们的身心上碾压过去,绿树红花和莺歌燕舞映衬的满地鲜血早已暗淡,子孙们纷纷科举入士。遗民们带着绝望进入坟墓时,恢复大明服色,以“生降死不降”的嘱托获取一种心理安慰,实乃阿Q的“精神胜利法”!《深水鱼》(2007)剖析在沉寂无风的酱缸文化中下沉千年的一条鱼的命运,象征着百年知识分子的梦想与精神困境。他的心里在铸剑:“闪亮的躯体/淬火的疼痛/疼痛中的怒号/怒号中的飞腾”,但也仅仅是一场梦想而已,所有的激情与奋斗都荡然无存,最终是“一万年过去了/眼睛已经退化/不再寻找光明/只有蓝色的血管/在暗处闪动”。此时,再也没有了1980年代那种“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顾城《一代人》)的执着与乐观,更多的是隐忍与苦闷。
李新宇从一位纯正的抒情诗人成功转型为人文学者。这一角色的转型与他的诗歌转型是叠合在一起的。他完成了从诗情到诗思的嬗变,而且开始出现诗情与诗思完美结合的范例,如《大明帝国的遗民们》(2007)、《深水鱼》(2007)、《五十自寿》(2005)。我一直在倡言:“有诗意的思想”与“有思想性的诗意”的结合,才是诗歌的最佳状态。李新宇的诗歌可以给我们丰富的启示。
赵思运(1967—),男,文学博士,浙江传媒学院文学院教授(杭州 3100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