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文学批评的路径
2016-03-19相宜
相 宜
学术史研究
寻找文学批评的路径
相 宜
摘 要:“身份界定”与“精神归宿”是作家乃至研究者常面临的困惑,这种困惑往往体现在作家作品中的人物身份、精神出路,以及研究者的批评兴趣中。本文试图从这两个角度切入,从作者自身的批评体悟出发,主要以张承志《黑骏马》为探讨文本,涉及韩少功、林白、徐则臣、李进祥笔下一系列“边缘人”形象,从而追问文学批评的路径。好的文学作品都需要生命的投射或说主体性,无论是作家还是批评家。
关键词:身份界定;精神归宿;张承志;文学批评
一、创作与批评的巧合
一九九〇年的春天,我在一个细雨绵绵的清晨出生。而今又遇新雨,万物复苏。检讨近年自己的批评习作,我突然意识到一个巧合,每篇文章虽研究不同的作家作品,但行文中都带着某种倾向:我总会从“身份界定”与“寻找精神归宿”的角度出发,来探析作者笔下人物的命运走向,作者的精神气质与写作意图。
这个巧合其实在阅读和写作时就已经隐隐显现,我被人物命运的出发点和归宿所吸引,就必须涉及到人物身份界定和作家最终设定的精神出路,乃至作家秉性的问题。在写作中我时常怀疑评论的合理性,为什么各色各样的感想,在写作完成时总融会成相似的内核——关注于人物的精神寄托乃至作者的精神走向。我困惑这种巧合是源于文学相遇的机缘,研究对象的特定性还是我阅读灵感的枯竭,文学研究方法的简单与狭隘。但是在这样隐约的自我怀疑中,酣畅淋漓地写出心中所想又总是能真切地打动心尖,于是这种困惑在每一次写作前发生又在写成时终结,我也就顺着心意在探寻作家精神气质的部分基因这条路继续走着。
现在,这种相似以一个集合的形式重新显现,让我不得不开始思考文学批评的巧合在我的写作中发生的缘由。
我开始关注“精神归宿”和“身份界定”这个主题,最早因为二〇一二年张承志在复旦大学的讲演,从清华园到巴勒斯坦,张承志一直在时代最有争议的锋芒上行走。之后重读他的早期作品《骑手为什么歌唱母亲》和《黑骏马》便明白了他的精神流向是如何开始并贯穿至今,让他把自己融入草原的牧民(尽管作者常以“人民”称谓,我更愿意称之为“牧民”,深信也是作者的旨意,以免被误读为时下流行的“人民性”)、信仰与精神中。而这其中的“边缘人”形象尤为让我关注。
《骑手为什么歌唱母亲》和《黑骏马》这两篇以草原为背景,歌颂牧民的作品,都是以一个草原外来者的视野展开的。在《骑手》中,初入草原的“我”对一切感到新鲜,额吉也非常慈祥,可是在快乐之余,“我”还是会思考对他们的感情是否真心,他们对“我”的感情能否经过考验,“在牧民的怀里,一块石头也会揣得滚烫。我们这些还不懂得人生的年轻人的心,揣在蒙族人民的怀里,也确实变得热起来。可是,烤热的东西,哪怕它是一颗心,也有再冷却下来的可能”。①张承志:《骑手为什么歌唱母亲》,《人民文学》1978年第10期。这种疑虑也许就是处于两种文化之间的“边缘人”特有的敏感。
在《黑骏马》中,草原外来者的边缘感表现得尤为明显。这种游离在两种文明间的情绪大致可以概括为两点:一、对先进现代文明的向往、对草原藏污纳垢的摒弃;二、对虚伪物质现代文明的失望,对草原温暖的依恋。这两点在《黑骏马》中,具体表现为三次来到与三次离开。
白音宝力格和其他真正的草原儿女的最大不同是他接受过现代文明的启蒙。初入草原的日子,在奶奶的关爱和索米娅的相伴下,他感到已经无法与草原分离,而现代文明依然深植少年的心。“一心迷入书本和兽医知识以后,已经开始不善言笑和有点儿不像草地上长大的年轻人”。②张承志:《黑骏马》,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本文引用《黑骏马》片段皆出于此。这种对于文明的向往促使了他第一次离开草原,参加牧技训练班。
因为爱情他归心似箭,第二次回到草原之后,他真正看到了草原文明的全貌,原来草原除了善良和美好,还有残酷与污浊。索米娅被黄毛希拉强暴了,白音宝力格痛恨不已,然而更让他感到无所适从的是奶奶不以为意和索米娅逆来顺受的态度。奶奶和索米娅自己打破了曾经为他营造的草原镜像。他第一次痛苦地正视自己的身份:“也许是因为几年来读书的习惯渐渐陶冶了我的另一种素质吧,也许就因为我从根子上讲毕竟不是土生土长的牧人,我发现了自己和这里的差异……这种渴望在召唤我、驱使我去追求更纯洁、更文明、更尊重人的美好,也更富有事业魅力的人生。”与其说白音宝力格是因为强暴事件离开草原,不如说,他终有一天会离开草原,强暴事件只是一个导火索而已。白音宝力格离开了,他舍弃了养育他长大的奶奶和可怜的爱人,走向他向往的现代文明。
然而“我们总是在现实的痛击下身心交瘁之际,才顾上抱恨前科”。他的第三次归来是带着“缺憾、歉疚和内心的创痛”的救赎之旅。白音宝力格的归来并不是对草原文明的完全认同,而是经历过世事,看到现实文明的虚伪与物质性之后,对草原文明的理解和对自己不负责任离开的忏悔。在救赎完成之后,白音宝力格再次离开草原开始新的人生。
这三次来到和三次离去,让小说在爱情和歌颂牧民的外衣之下,蕴含着对两种文明的思考。草原与现代文明价值准则是不一样的,白音宝力格对知识文明的向往与额吉、索米娅对草原法则的遵循本身就是相互矛盾割裂的,这种矛盾一直都存在,离开的动机也一直包含其中,只是强暴事件把矛盾暴露了。边缘身份让他在两种文明的交融与割裂中摇摆,在哪一个环境都难以安身立命。
面对现代文明,草原文明一直处于一种被动的,包容的地位。她接受到来的一切,面对离去也无可奈何。同时,草原牧民对现代文明也有向往,这从索米娅在白音宝力格读书之后立刻斟满的奶茶,千方百计让其其格读书,自己在学校里干活都可以看出来。索米娅对知识的接受、认可、崇拜是奶奶代表的草原母亲形象的更替延展。索米娅那一句“为什么你不是其其格的父亲呢?为什么?如果是你该多好啊……”不仅为了爱情,其中也包含了对知识和文明的敬重。最后索米娅希望抚养白音宝力格孩子的心愿是否也表现了一种草原匮乏者的形象呢?需要一代一代城市文明之子来介入才完整?这些吸收了草原养分的文明之子的归宿又在哪里呢?草原文明与现代文明的在张承志作品里的微妙表达,值得玩味,引人深思。正是通过“边缘人”的生命历程提出两种文明的出路问题,才让这个小说不仅是单纯的爱情或者忏悔故事,而是富有对现实思考的作品,这种深刻思索也使张承志特立独行的精神气质有脉可循。
张承志一直被称作一个理想主义的精神漫游者。
一九六〇年代末由于中国的知识青年运动,一批与高等学术有缘的年轻人在身份上和生存方式上突变成了彻头彻尾的牧民,这个改变带来了一系列可能。首先是他们接受的方法不是调查而是生活,这使他们掌握的不是枝节而是全部游牧生产及社会生活。其次至少他们必须完全按牧人的方式思考和应付与自然和社会的关系,他们中的很多人后来被熏陶和改造,拥有了一种极其可贵的牧民性格和底层立场。第三,因为他们毕竟不是土生土长的牧人之子,因而他们在有可能肤浅或隔膜的同时,也必然保留了一定的冷静与距离——这种保留,或者会导致深刻的分析和判断,或者会导致他们背离游牧社会。①张承志:《三份没有印在书上的序言》,《无援的思想》,第194页,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1999。无论张承志如何热爱草原,如何与草原牧民亲近,但是始终无法回避一个根本问题,张承志终究是接受现代文明成长起来的都市人,草原与他再亲密还是有间隙的。张承志对于自己与草原的关系看得十分清楚。他也把这种情绪与思考融入作品中。草原是供他停歇,汲取在现代生活中不断前行的养料的沃土。
无论是“铁木尔”、“白音宝力格”,还是张承志自己,他们对草原文明都不是全盘的接受。草原文明里有一些现代文明缺失的人性内核,在某种程度上说构成了现代文明的一个对立的参照体系。张承志正是想通过提倡这种健康的人性的草原文明,批判当时社会思潮下物质堕落的现代社会。他肯定草原是为了汲取人性文明的民族资源,他离开草原是为了以获得的精神资源,并反对和批判一九八〇年代一味接受西方文明和市场化的思潮,继续在对现代浮躁文明的对抗中前行。
面对现代物质的社会,他不是向西方而是反过身来,在中国土地上寻找出路。在张承志的生命中,草原和宗教信仰就是给他提供不断前行的养料的沃土。他把自己的生命投射到作品中,在笔下人物的生命中确立自己的信仰与生命。我开始意识到,也许我对作品中人物身份的敏感和精神归宿的重视,对作家精神气质的探寻,同样也是生命意识和精神气质的投射。
二、作者与研究者的精神气质
站在中国现当代文学史的河流寻找“边缘人”形象,可以上溯至郁达夫、周作人、沈从文、萧红、张爱玲等人,他们把时代、社会、地域等差异赋予自己的生命经验和精神气质投射至作品中,其文学成就也正源于对游走于生活边缘、社会边缘、精神边缘的人性内核幽微裂变的表达。从五四继承下来的中国当代文学传统中,一大批作家因为自身某些特殊的身份,他们的写作往往也会趋于表达、描写与自身精神气质相似的人物,并为笔下人物投射相应的精神归宿。
在我关注的作家中,与张承志同为知青身份的韩少功,同样把知青经验作为自己的创作源泉。湖南省汨罗县天井公社茶场承载了韩少功从一九六八年至一九七四年的时光。时间中满溢着语词,一闭上眼,五光十色奔涌而来,这份沉甸甸的记忆是韩少功绕不过也忘不掉的生命历程,已经成为他精神气质的部分基因。如今,他甚至回归离插队地址不远的八景乡开始悠然乡居生活。韩少功融入乡土,像个农民一样生活,但和张承志一样,既然身份是接受过现代文明洗礼的知识分子,那他们永远无法成为真正的牧民或农民,只能最大限度地贴近理解乡土,成为城乡之间有效的文化桥梁。这种边缘的身份,也许会感到孤独,却便于他们在两种文化之间穿梭,保持着冷静的透视和善意的理解。韩少功在《日夜书》中也塑造了一群时代的“边缘人”,还原了知青一代人的真面目,展现了他们以及时代的精神史。知青不是一个空洞的符号,而是有血有肉,五光十色的每一个人,韩少功把他们从历史的泥沼中打捞出来,还原人性本真,同时还原命运悲壮。他们在知青时代与后知青时代的裂痕中来回摇摆,精神无所依靠。其中郭又军之死是《日夜书》中最打动我的段落。那个光鲜亮眼憨厚的又军,在时代缝隙间生存的又军,对小安子和女儿无可奈何又关怀备至的又军,沉迷于赌博失落的又军,凝聚知青岁月的又军,他病了,也累了,却仍然选择“给这个世界一个清洁的告别式,一个不麻烦任何人的结局”。①韩少功:《日夜书》,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3。他的遗书是那么从容平静,日常的细枝末节井井有条却暗流汹涌,令人唏嘘。冷峻却饱含温情的韩少功,为又军设计了时代沟壑中最现实也最无奈的归宿。
怀念着旧时光,又无法在新时代中生存的郭又军让我想起了林白《北去来辞》中的史道良。《北去来辞》一扫林白曾经不食人间烟火的喃喃臆想,从容地走进生活,融会了以往所有个人与创作的经验。主人公柳海红敏感、封闭、向往自由、充满理想,带着《一个人的战争》里多米和林白自己的影子,自我寻找的过程投射着鲜明的“个人化写作”与“女性写作”印记。不同于林白原来笔下那些漂亮、不负责任、猥琐的男性,史道良无疑是正派且传统的。他与海红初见时已经五十多岁了,却还称得上俊朗。在漫长的时光后,他明明知道海红不爱,或者说从没爱过他,依然坚守着过去时代的特有的顽固、信仰,勤恳,绅士,无力又坚定地守护这个“家”,同时纵容又包容妻子海红寻找爱情、寻找自我的种种探索。他并不是生来就苍老,他年轻时“俊朗明亮”,是家族的骄傲与依靠。时光汹涌如同大兽,带走了史道良的意气风发,一同带走的是他怀念的旧时光。史道良无可奈何地苍老着,沉迷于古老的钱币、书法,渴望出家五台山,他不修边幅地像个老人,就是个老人,所有心血都背道而驰,他对春泱说:“什么时候爸爸死了就看不见,就不担心你了。”②林白:《北去来辞》,北京:北京出版社,2013。他对海红说,在北京你没有根,环境复杂、险恶,希望你好好的。他问一再离开家庭,此刻与自己在乡村中和睦共处的海红“你不走了吧?”时光让一切衰老,衰老让道良无法与现世共处,打点好家里的一切,留下纸条:去意已决,不必再找。
寻找归宿是这个作品的主题。“背井离乡的时代,村庄破碎裂成好几瓣,人人尘埃般四散。像尘埃,越飘越远,有些人永远不再返回。”那些从各地一往无前来到北京的人们,他们是谁,他们从何处来,他们为什么而来,他们最终走向何处,这些故事有谁知道?首都北京凝聚着来自各处的希望,同时也将一些希望埋葬,漫游在北方的生命们,把根从故乡拔出来,然后渴望能朝着故乡的方向深植北京。林白呈现的是不同时代背景不同人物寻找归宿的精神世界。他们以各自的方法找到灵魂的栖息之所,有的抵达,有的失落。他们一往无前地寻找那高于故乡的辽远的梦想,一往无前地北去,然后一往无前地归来。林白的北漂经验,既让她在自我身份的确立中不断追寻精神的归宿,又不可置疑地生成了她精神气质的部分基因。
这样精神气质的基因,同样也融入书写北漂生活的徐则臣。走出校园,走进社会与生活,徐则臣的笔带着他回望故乡,他带着笔漂泊北京,平和规范的叙述无法满足他的创作热情。徐则臣在写作中意识到自身连绵不绝出走的冲动,从小货车司机的理想,夜火车上变幻的灯光,行船上弥漫的风景,一个人漫无边际地漂荡,他发现新的信息排着队涌入他的体内。故乡和北京并不是狭隘封闭的,生命的信息在漂泊者的血液中彼此交换,勾连。“北京系列”塑造了一批游走在生活边缘的外来务工者,探讨的是北京吸引力与故乡归属感之间的矛盾,那些离开了故乡如飞蛾扑火般奋不顾身来到北京的人他们以为自己来到了都市就可以把故乡舍弃但是精神上救赎你的,永远是故乡的水土与血缘。所以这些年轻人在北京与故乡的矛盾中挣扎,渴望在挣扎中找到一点点留在北京的意义。在长篇小说《耶路撒冷》中徐则臣把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精神原乡(花街与北京)打通了,阅读中我能感到徐则臣的生命信息汹涌而来,几乎他之前作品里的重要元素,火车、白蛇、假证、小人物与知识分子等等,在《耶路撒冷》中都能找到,还有一些致敬似的相似名称和呼应情节也让人感觉到,《耶路撒冷》对于作者的重要性,就像是一部总结似的作品,重组之前的创作再注入新的血液重新构建成一座教堂,涅槃新生。如果说徐则臣之前的作品大多在探讨归宿和身份认同的问题,那么这篇小说还加入了信仰的维度,就是“耶路撒冷”。他更深入地挖掘到了信仰、原罪、自我救赎。所有人物在“这么早就开始回忆”与“到世界去”所代表的回乡和出走中进行着“自我救赎”的过程。
以宗教信仰作为精神归宿,还有回族作家李进祥。他来自极度缺水的宁夏南部,贯穿而流三百多公里的黄河支流——清水河是一条无法饮用、无法灌溉的碱水河,却正是这样一条“无用之河”滋养了两岸回族民众的精神土壤,并构成李进祥文学创作中取之不竭、用之不尽的精神原乡和民族基因。清水河就是回族人的精神之河,潜流着民族的秘语。清水河无法孕育生命,但是对于回族民众来说,清洁就是信仰的一半。“换水”不仅是清洁身心,也是清洁“罪孽”的过程,是一切宗教行为的首要条件,所以,以清水河的活水进行换水沐浴仪式,成为李进祥创作中常出现的重要情节。小说《换水》讲述的是一对夫妻从清水河来到城市打工,沦陷于艰难生活,又回归故乡的故事。妻子杨洁是李进祥笔下典型的清水河女性形象,勤劳、自尊、善良、牺牲,她不舍离开故乡,为了丈夫马清才选择既憧憬又害怕地来到城市生活。因为有了杨洁,有了家,马清在工地的生活被点上了一盏灯,然而好景不长,马清因工伤手臂残疾,最后只找到一个饭店清洁的工作,杨洁为了筹钱治病牺牲自己成为了发廊小姐,他们坚韧沉默地生存在“城市边缘”光怪陆离的霓虹灯照不到的地方。马清每次清扫完恶臭的厕所,回家之前都要去简陋的澡堂子严格按照换水的程序沐浴,感觉只有这样才能把自己洗干净;杨洁每次回家之前似乎也会洗澡,她留着眼泪,一次又一次清洗自己。他们身心俱疲,心照不宣,怀念能冲刷不洁的清水河,生活虽然贫穷但能坚守清洁。当城市生活最终无法继续,身心被蒙上尘埃,马清说,“换个水,我们回家吧”。于是,两人带着伤残的身心为了擦拭心中蒙尘之灯,他们决定再次换水,回归清水河。
作家在平淡无奇的日常生活中发现潜伏的“异化”、暗流的人性幽微,笔触探寻到人性更隐秘的深处,那一个个变形的、一次次裂开的瞬间,透过现象直抵世界与人性的本质。这些在不同时代、不同地域、不同社会结构交织的缝隙中生活的人们,他们被敏锐的作家捕捉到了。作家们把心中所想投射到写作对象身上,通过笔触给予他们各异的精神出路。
三、批评的路径
我被这些游走在边缘的人生打动着,阅读作品的同时,能真切地感受到作者精神气质和生命投射,在与时代、社会、生活、自我关系的展现中,我分明看到了自己也身处其中。于是,我忽然明晰了,之前困惑的文学批评的巧合其实源于我自身的迷茫,来自于九十后的迷茫,正像我在读徐则臣作品时的追问:你是谁?你从何处来?你往何处去?这不仅是徐则臣笔下人物的追问,是徐则臣的追问,也是我自身的追问。
身处一个瞬息万变的时代,我们的世界一被打开就是应接不暇的五光十色。新的元素每天充斥着生活,传统的概念土崩瓦解。在这样的时代,如何安稳坐在书斋里?在无数的位置中如何才能寻找自己的?上海和故乡何处是我的归宿?为什么时代那么坏又那么好?我是谁?我从何处来?我往何处去?
这是我对时代和生活的叩问,就像作家通过构建笔下的世界和人物来自我塑造,而对于我来说,就必须通过阅读和文学批评来完成自我界定。也许我的习作中,对人物身份和精神归宿的敏感,对作家精神气质的关注皆因于此?研究者与作者与笔下世界达到某种程度的契合,才能创作出好的文学研究,才能深入人心。好的文学作品都需要生命的投射或说主体性,无论是作家还是批评家。
一切都在融会,一切都还在成长。文学是“心”与“言”,批评有多种路径。于我,正是立心与立言的学业与事业。“言为心声”,文学批评首先基于文本细读,书写心中所想所思,尔后从作品幽微的裂缝中探究是否存在作家没有意识到的,更接近“完美”的表达形式。“无论艺术样式如何变化,只要是文学,那必定万变不离其宗,文学的教化功能与审美功能始终不变,无论哪种文学门类,都有追求理想,追求穿透世道人心的艺术力量。”文学从业者永恒的职责,也许就是为了探寻理想中最完美的艺术可能性。在我看来理想的文学和文学批评是要带着自己的体温和心血的,当他人接收到你通过文字传达出来的生命信息和精神力量时,你的使命就完成了,当然一个好作品应该传递一种思考、一种善意、一种美。文学从业者永恒的职责也许就是为了探寻理想中最完美的艺术可能性,所以我理想中的文学批评是一种融入个人体验,又在理性客观中不断探寻“最佳可能”的学问。而我理想的文学创作应该既有人间烟火,更有飞扬的想象力,不断探寻与接近生活、精神、艺术的本质内核,实现这种“最佳可能”。
我的导师陈思和在《中国当代文学史教程》的前言中曾说,“二十世纪文学仅仅是现代文学的第一个阶段而已,它所隐含的现代知识分子的人文传统,就仿佛是一道长长的河流,我们这几代的研究者做的是疏通源流的工作,让传统之流从我们这一代学者身上漫过,再带着我们的生命能量和学术信息,传递到以后的学者那儿去。”①陈思和:《中国当代文学史教程•前言》,第5页,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8。在一次讲演中,我的师兄金理也说过,文学批评的工作方式应该将自己化作置身于此一河段中的石头,“在水里研究水”,切身感受着河水的流动、砥砺、温度,它奔腾时的冲击力,或涓涓细流时亲密的爱抚,并且将自身的生命信息与能量传递给河流,以生命信息和精神能量的传递、集结与聚合来回应时代。
如果说我对自己有什么期待,应该就是希望能身心处于文学现场之中,以文学史作为参照背景,尽自己的努力研究真正能融入文学史传统的作家作品,关注“同时代”新鲜生动的作家作品,挖掘还未被探索到又有价值的文学艺术领域,让文学传统的河流也闪烁一朵小小的带有自己生命能量和精神气质的水花,而后一往无前。
虽路漫漫,一切都需寻找,一切都还在成长,但一切也在融会。这都是期待。
【作者简介】相宜,复旦大学博士生。师从陈思和教授,研究方向为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当代文学批评。在《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等刊物发表过文学评论若干。作为九〇后青年文学评论家参加过复旦大学韩少功研讨会、淮安师范大学徐则臣研讨会、首届《收获》青年作家与批评家论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