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样的历史书写
——论苏童的《妻妾成群》
2016-03-18葛晓倩
葛晓倩
(贵州师范大学文学院,贵州贵阳 550025)
别样的历史书写
——论苏童的《妻妾成群》
葛晓倩
(贵州师范大学文学院,贵州贵阳 550025)
《妻妾成群》是苏童“新历史”小说的代表作之一,它展示了不同于以往历史小说的书写风格和艺术特色。在一段碎片化、背景化的历史书写中解构了宏大的家族史,又通过一个家族中女性的悲剧折射出女性群体命运。展现了三重历史:模糊历史、家族史、女性史,三者相互补充渗透又各具特色,体现了一种别样的历史书写。
《妻妾成群》;新历史小说;家族史;女性史
2015年以长篇小说《黄雀记》获得茅盾文学奖的苏童是当代文学史上的著名作家。1987年他因《1934年的逃亡》与洪峰、格非等一起成为先锋小说的领军人物之一,从此开始了他的先锋创作之旅。在创作先锋文学之时,苏童就表现出对“历史”的格外热爱,《罂粟之家》、《飞越我的枫杨树故乡》等就是一部部奇特的家族秘史,它们从宏大的民族国家正史的夹缝中喷薄而出,带给人们一种既新鲜奇特又似曾相识之感。家族秘史犹如鬼魅一般一直深藏在历史的某个阴暗角落,人们都广为知晓却又秘而不宣,苏童喜欢将这些秘史一一暴晒在阳光之下,这是他对待历史的真实态度。当注重形式创新的先锋浪潮逐渐退去之时,马原不再沉迷于他的叙事圈套,余华也开始转向现实主义写作,苏童则回到他一直钟爱的历史书写之中。《妻妾成群》是他告别实验意味很浓的先锋书写向讲故事的传统书写转变的一篇成熟之作,它与以后创作的《红粉》、《我的帝王生涯》、《米》等小说一起被学界称为“新历史”小说。这些小说体现了苏童“大胆质疑并解构传统叙事的宏大性和崇高性,将家族、宗族、村社中的芸芸众生推到了历史的前台,叙写了主流历史之外边缘缝隙处的野史逸闻、家族往事和民俗传说等,极力表达人个体的现实生存感觉和体验”[1]2。《妻妾成群》体现了一种不同于以往王者视野,宏大叙事、英雄神话等特点的传统历史小说的书写方式,而是给读者展示出了一种模糊的历史,以及历史中苍凉、荒诞、绝望的人群。
一、背景化、碎片化的历史书写
《妻妾成群》首先给人的是一种模糊、碎片化的历史感与时代感,它使我们无法清晰地感知故事发生的具体时间。从“白衣黑裙的女学生”、“留着齐耳的短发”、“上了一年大学”等对颂莲背景的描述中,我们可以推测出一个模糊的时间段,那就是民国时期。风起云涌的民国时期,也是一段充满现代性、启蒙性的历史时期,但作者偏偏把这段历史省略了、模糊了。正如苏童在一次访谈中所说“在我的所有小说中,具体的历史事件在小说中是看不见的,是零碎的,只是布景。因此我对历史的表达从来是不完整的,甚至有时是错误的”[2]30。我们可以看出苏童在进行小说创作中对待历史的态度,他舍弃了对历史本质的追寻,强调人的主观精神对历史书写和历史阐释的重要,“历史退缩到了叙事的阴影下面,等待‘我’的驱遣和支配”[3]244。
模糊、碎片化的历史消解了传统历史的宏大性与官方性,使历史成为了一个故事的背景。作者得以逃离历史的束缚在自己虚构的世界里自由驰骋,发挥创作的主观能动性,以一种个体化书写取代以往普遍、永恒似的真理讲述,这也是《妻妾成群》的独特之处。文中十九岁的颂莲是读了一年大学的现代女青年,她应该有着向往自由的爱情与婚姻、逃脱封建家庭牢笼的热情与决心,向着时代的光明走去。但她却因为父亲破产自杀没钱负担她的费用,在做工与嫁人两条路上选择了嫁人,而且是嫁给一个快五十岁的有钱老男人当小妾。这让读者不禁联想到同是没有父亲,家里只有个继母的《青春之歌》中的林道静,她为了反抗继母包办的婚姻而离家出逃,经历一系列的磨难收获了爱情并成长为一个坚定的革命者。颂莲却主动要求继母把她卖个好价钱,嫁到一个封建大家庭中当小妾,这是为什么呢?在革命历史小说中历史是第一要素,它决定着人物的选择甚至命运,人物只是为历史书写而服务。而新历史小说展现出不同以往历史与个人的关系,历史只是背景不再决定人物的命运,人物有着独立的生命历程。因此颂莲以一个女学生的身份从个性解放的启蒙时代潮流中脱轨而出走进一个旧时代的深宅大院。在历史变成一个模糊的背景时,小说中的人物也脱离了历史的影响,演绎着自己的生活和历史。正如象征着颂莲受过高等教育学生时代的白衣黑裙在微风中摇曳,丫环雁儿趁没人朝白衫上吐了一口唾沫,又朝黑裙上吐了一口唾沫,那段充满自由、平等、个性解放的现代性启蒙思潮的历史在人们的生活中已经苍白无力,任人侮辱唾弃。
由此可见,新历史主义有着独特的历史观,它反对启蒙运动所鼓吹的永恒真理和普遍人性,突出个别性,以取代人类历史及人类力量的普遍性的探查方式。颂莲虽是启蒙时期异类,但她却是对现代历史的另一类真实言说。
二、反讽、荒诞的家族史叙述
历史小说在中国文学史上以宏大、崇高著称,“十七年文学”时期革命历史小说更是独霸文坛。苏童经历了先锋文学的洗礼之后回归历史书写,他所描绘的历史已经是一种脱胎换骨的“新”历史了。“新历史”小说的一个重大特点就是解构宏大和崇高,《妻妾成群》就是在对以往宏大家族史的解构中体现出了一种强大的反讽意味。文中虽然讲述了一个“大宅门”似的陈氏家族,它是以男主人老爷陈佐千,四个太太:毓如、卓云、梅珊、颂莲;五个儿女:飞浦、忆惠、忆容、忆云、飞澜;一群仆人:雁儿、管家陈佐文、福子、宋妈等组成的大家族。却不同于巴金的《家》或陈忠实的《白鹿原》书写在时代的洪流下宏大家族的兴衰荣辱史。它主要是描写了陈家大院里围着一个男人吵吵闹闹、争风吃醋的女人们,顺带捎上几个少爷小姐、丫环仆人。苏童说过“我觉得文学中,没有大和小之分,更没有中心边缘之说,对‘宏大’和‘重大’的追求是追求另一种奇装异服”[2]28。基于这种写作态度,《妻妾成群》中展示的是一部男人对女人的征服以及性的衰退荒诞的另类家族史。
陈府祖上男人都好色,陈佐千就有四个太太,这可以说是很多男人梦寐以求的妻妾成群了。一个男人要做到这点首先要有丰厚的钱财,其次要有旺盛充沛的性能力,《金瓶梅》中的西门庆就是典型人物。文中陈佐千和颂莲的几句对话“女人都想跟有钱人”、“有钱人有了钱还要女人,要也要不够”,可以看出男人对金钱和女人无止境的占有欲。陈佐千在五十岁时纳颂莲为妾,同房时颂莲看到他的身体形同仙鹤,干瘦细长,生殖器像弓一样紧绷着,这样的身体不仅显示着年龄的衰老,也暗示着性能力的衰退。性不仅是情欲的表达方式,而且还是繁殖力的象征,一个男人性能力旺盛才会多子多福,家族兴旺。陈佐千有五个儿女可以看出生殖力和生命力的旺盛,他自由地游弋于每个太太的温床之上,常常玩得不亦乐乎。但颂莲过门后不久他就显示出性能力的衰弱,不到一年就完全丧失了性能力,颂莲想怀上孩子的愿望完全破碎了,陈佐千也不可能再有子女了,这无疑预示着陈家的衰败。陈家祖上世代好色然而长子飞浦却是个天生怕女人的性无能者,这无疑是对陈氏家族的一个反讽,表明陈府男人性的退化,生命力的溃散。性功能丧失的陈佐千又娶了第五房姨太太,无疑是在掩饰自己的性无能,也是在给陈府增添最后一缕虚假的风光。
伴随着性衰退的是陈氏家族走向不可遏制的衰败,在《妻妾成群》中性的衰退和家族的衰败构成双关。陈家祖上家境殷实,陈佐千更是妻妾成群,女人无疑是大家族财富的象征。然而陈府的家底正像陈佐千的身体一样在逐渐地被掏空已毫无回转之力。陈佐千年事已高外出做生意都渐渐依靠大少爷飞浦,而飞浦天生就不是做生意的料,每次回来都是血本无归,陈府主人家仆众多开销巨大一直处在坐吃山空的状态。从老仆宋妈和颂莲的对话中便可看出陈府的逐渐衰落,“我亲眼见他娶了四房姨太太,娶毓如大太太的时候他才十九岁,胸前佩了一个大片儿,大太太也佩了一个,足有半斤重啊。到娶卓云二太太,就换了个小金片儿,到娶梅珊三太太,就只是手上各戴几个戒指,到了娶你,就什么也没见着了,这陈家可是一天不如一天了。”[4]232在陈府生活半辈子的宋妈无疑是陈府兴衰的有力见证人,陈佐千家业的衰败伴随着他娶妻纳妾的派头大小表现出来,而他自身的衰老和陈府的后继无人才是陈府复兴无望的根本因素。
《妻妾成群》中上至老爷太太下至丫环仆人,众多的人物设置,纷繁复杂的人物关系具有庞大的家族史的气魄,但一部家族兴衰史却通过陈氏家族男性娶妻纳妾及他们的性衰退与性无能表现出来,这种家族史的解构无疑达到了一种反讽与荒诞的效果。
三、阴暗、沉痛的女性史描写
我国传统历史小说历来多是为男性竖碑立文、歌功颂德,譬如《三国演义》、《水浒传》。但苏童却更加偏爱女性,他笔下的是一部以女性为主体的历史,在这部历史中他书写了形形色色的女人。《妻妾成群》与《红粉》、《妇女生活》等一样也被称为“红粉”系列小说,因此它也是一部以女性为题材,书写女性命运的历史。从上文的分析可知《妻妾成群》中的女性虽然生活在平等、自由思想盛行的民国时期,但这股思想巨流并没有刮到陈旧封闭的封建牢笼——陈家大宅。况且上过一年大学接受过新式教育的颂莲自愿加入陈府做小妾,便足以说明那段零碎、模糊的现代史被几千年沉重、黑暗的封建史击退在一个遥远不可触及的地方。所以文中的女性缺乏新思想的力量来解放自己,只有默认自己的身份甘于做旧社会的殉葬品。而陈府荒诞、反讽的家族史是封建社会腐旧而又强大势力的体现,它充分体现了封建残存的男权势力对女性的压迫,妻妾成群是男性的风光无限,它的另一层含义就是女性沉痛的悲歌。
《妻妾成群》中的陈府是一个女人的大观园,大太太毓如表面不问世事虔心礼佛,实则一直掌控并行使着自己大太太的权利;二太太卓云是个两面三刀的笑面虎;三太太梅珊泼辣勇敢、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四太太颂莲文静忧郁狠起来却又能要人性命;丫环雁儿处心积虑想成为五太太,这一群女人整天相互争斗只为取宠。可悲的是在好色成性的陈佐千心中她们也不过是个泄欲的玩物,就像颂莲所说像猫、像狗就是不像人。文中有两次是这样描述颂莲的,第一次因伤心失宠时她像羊羔一样把自己抱紧,最后一次因拒绝陈佐千无理性要求失宠时她的身体像猫一样蜷缩起来。陈府的女人都是像猫、像羊、像狗一样被豢养的动物,她们的命运全由主人的一时好恶决定。大太太毓如虽是原配的妻子,陈佐千在娶四太太颂莲时却是连招呼都没和她打一下;三太太梅珊仗着陈佐千的宠爱撒泼放肆,但当陈佐千不高兴时可以随便骂她是“狗娘养的小婊子”;四太太颂莲受到的最大侮辱莫过于陈佐千让她满足自己无理的性要求。在陈府大宅中的每个女人都身似浮萍不能掌控自己的命运,她们拼尽全力抓住的也只是一根虚妄的救命稻草,在男性的世界里她们只不过是取乐的工具和财富的象征。陈佐千在已经失去了性功能的时候还把一个年轻的女子文竹娶进来做五太太,这充分体现了对女性的迫害程度之深。另外,陈家祖上就有以“沉井”这种私刑来处死失贞的女眷的习惯,后院的那口古井无时无刻都在呼唤着生活院子里的一个个有着鲜活生命力的女子,颂莲对那口古井充满着深深的惧怕。失去性功能的陈佐千犹如一棵枯树,而攀附在他身上的枝叶藤蔓的妻妾也将面临失去养分而枯死的状态。梅珊不甘年轻的生命就此枯萎而与一个医生通奸,结果就是被陈佐千延续着祖上陈规沉井而死,颂莲在目睹梅珊的死状时被吓得发了疯。她和陈府中所有女人的命运一样要么枯萎而死,要么被沉井而死,没人能逃脱这种命运,梅珊不能,她也不能。最终,在陈府压抑、沉闷的空气中,颂莲由一个年轻有生命力的女学生变成了一个疯子。
《妻妾成群》通过一个家族院落中的几个女子的日常生活,体现了在文明的时代下的封建残存势力和畸形男权思想对女性的交叉压迫、迫害。苏童在书写被遗落在深宅大院中的几个女性的这段历史时,也是在为女性群体书写一部她们的阴暗、沉痛史。
结语
《妻妾成群》中三重历史的展示,凸显了它作为“新历史”小说的丰富性。模糊、碎片化的历史书写抛开了历史的主流,展示了人物的个体命运,体现了“新历史”小说私人化和个体性的典型特征。反讽的家族史叙述与沉痛的女性史描写则用以小见大的手法解构宏大,凸显了“新历史”小说形式之“新”的同时也展现了一种新的历史观。那就是赋予一切历史以当代性,以历史为由头表现现代人对现实人生的体悟和思考,文中无论家族史还是女性史实际上都体现了一种对人的关照。
[1]王春云.小说历史意识研究[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3.
[2]周新民,苏童.打开人性的皱折——苏童访谈录[J].小说评论,2004(2).
[3]南帆.文学的维度[M].上海:上海三联书店,1998.
[4]苏童.苏童作品精编[M].桂林:漓江出版社,2007.
[责任编辑:刘大泯]
Another Theory of Historical Writing——Discussing Sutong’s Wives and Concubines
GE xiao-qian
(School of Liberal Arts,Guizhou Normal University,Guiyang,Guizhou,550025)
The Wives and Concubines is one of the representative fiction of Sutong’s“new history”,which shows the different historical novel writing and artistic characteristics.Based on a period of fragmentation and historical background,the author deconstructs the grand family history,and with a family’s female tragedy,he reflects the destiny of women.This paper presentsa triple history:fuzzy history,family history,women history,in which the three complement each other and each has its own characteristics,demonstrating a kind of unique historical writing.
Wives and Concubines;New Historical Novel;Family History;Women History
I207.67
:A
:1674-7798(2016)10-0020-04
2016-09-11
葛晓倩(1990-),女,安徽亳州人,贵州师范大学文学院在读硕士,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