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岱的史学与对晚明社会的认识
——以《石匮书》《石匮书后集》为中心
2016-03-17于冬萃
于冬萃
(东北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长春 130024)
张岱的史学与对晚明社会的认识
——以《石匮书》《石匮书后集》为中心
于冬萃
(东北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长春 130024)
《石匮书》和《石匮书后集》是明朝遗民张岱承袭家学传统,有感于明朝灭亡而作。是书的特点在于:首先,以事件串联人物,达到了“以类相从”和“考镜源流”的目的;其次,列传以“总论”开头、“石匮书曰”结尾,使人物脉络清晰明了;而最为可贵之处在于,张岱在关注帝王将相的同时,将视野下移,记载了大量的时代“小人物”。张岱对于崇祯皇帝、宦官势力、党争和南明朝廷等的评论,对于后人重新审视明朝(南明)历史,提供了“正史”以外的“当事人”视角。
《石匮书》;《石匮书后集》;张岱;史学思想;晚明社会
明清鼎革,满洲入主中原。作为明朝士大夫的张岱,面对这一局势,他没有选择服侍二朝,而是选择了著书立说以实现自身价值。《石匮书》和《石匮书后集》即是张岱的代表作。是书不仅体现了他的治史原则和思想,而且还鲜明表达出他对于当时社会的看法。这对于后人了解那段风云变幻的历史,提供了正史以外的另一视角。笔者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对张岱的史学思想和他对于晚明社会的认识做出评述,不当之处敬请学仁批评。
一、《石匮书》及“后集”的撰修原因与书写特色
(一)《石匮书》及“后集”修撰的原因
1.异族满洲入主中原,南明朝廷胸无大志。明清鼎革,皇统易主。不侍二朝的明朝遗老,或隐居深山,不问世事;或著书立说,实现自身价值。张岱选择了后者。他拒绝殉国,而是像司马迁一样——忍受着常人难以忍受的痛苦:“然余之不死,非不能死也,以死而为无益之死,故不死也。以死为无益而不死,则是不能死而窃欲自腹语能死之中;能不死,而更欲出于不能死之上。千磨万难,备受熟尝。”[1]以著书表志是部分明遗民的共同做法,正如黄宗羲同意将《明史稿》付与明史馆,即是其“以书明心”的表现。加之,南明朝廷极端腐败,当张岱发现“鲁王之智,不若一舟之师”时,他对于恢复明朝正统已失去希望,于是他将目光转移到修史上来。
2.浙东史学传统与家族史学流脉的影响。张岱出生于浙江山阴。江浙地区不仅是全国经济富庶的地区,同时那里也保存着较为悠久的史学传统:“有明一代三百余年之间,浙东地区依然涌现出许多史家,他们致力于历史研究,并在史学上做出了一定的成绩,有的则在明代产生一定影响,对浙江文化史乃至中国学术文化史做出了应有的贡献。特别是从明代中后期开始,由于时代的变迁,学术思想的演变,浙东地区又逐渐出现了类似宋代的可喜景象,学者们著书立说,讲学论道,蔚为风气。”[2]加之,张岱出生于士大夫家庭,其祖上早已形成了修史的传统:其高祖张天复著有《湖广通志》《广舆图考》,曾祖张元忭著有《读史肤评》《馆阁漫录》《皇明大政记》《天门志略》等。父子两代人也相当注意地方志的修撰,著有《绍兴府志》《会稽县志》《山阴县志》。良好的家学传统为张岱后来修史提供了基础。
3.对阳明学末流的反思——从“尊德性”到“道问学”。明代曾将程朱理学作为国家的意识形态确定下来。但是到了明朝中后期,随着新的生产关系的形成和人们思想的日益开放,程朱理学对于人性的禁锢,越来越与时代要求相背离,于是以阳明学为代表的“尊德性”的心学应运而生,并广泛地流传开来。不过,王学末流在明朝末年却呈现出“空疏”的倾向,而纠正这一问题也成为那个时代的重要关注点,张岱无疑是此潮流中一员。张岱受此影响,同时鉴于明实录修纂过程中失实之处过多,而私人著史也大多粗浅冗杂,不足为信史,在修史的过程中力求克服“空疏”之风,强调“闻见之知”。
(二)《石匮书》及“后集”的书写特色
1.以事件串联人物。《石匮书》及“后集”,在继承正史体例——纪传体的同时,又吸收了纪事本末体的长处。即张岱采取将重要史事的经历者,统辖在一个事件中。如:《石匮书》开国死事列传、逊国诸臣列传、靖难死谏列传、靖难勋臣列传、大礼建言诸臣列传、国本建言诸臣列传、三案诸臣列传等;《石匮书后集》中的流寇死事诸臣列传、甲申死难列传、乙酉殉难列传、丙戌殉难列传等,均是采取这一方法,从而使原本分散在各个人物列传中的事情完整地呈现出来,既做到了“以类相从”,也兼顾到了“考镜源流”。
2.列传以“总论”开头、以“石匮书曰”结尾。“总论”是张岱首先给读者以事件的大概介绍,并且基本阐明个人立场。例如《国本建言诸臣总论》:
余尝读《史记·留侯世家》有商山四皓为安太子之事。盖此时留侯虽为吕泽所要,原未尝自任为画安太子之计。四皓亦未尝为安太子而来。汉高亦不知四先生为安太子之人……两下针锋一时凑合,太子已定、功绩已收。留侯曰:“此难以口舌争,真正其难以口舌争也。”神宗皇帝原无废长立幼之心……神宗所以慎重意也,乃廷臣遂视皇长子为奇货可居,群然蜂起,各各自任……借国家无影之事,大开疑釁以自立功名也。……[1]卷172:591
在总论中,张岱即是用汉朝初年刘邦选定接班人之事,引出他对“争国本”一事中对诸大臣的看法——大臣立国本是有着严重的“私心”的,并提出了“其言虽正,其心则可诛”的警示。
而“石匮书曰”则是其不赘旁枝,将自己所思所想,或直接表达出来,或纵向类比,即借鉴古代历史的相似经验与之比较之后得出结论,或是以诊病为喻,追根溯源,望闻问切,从而找到作者认为的原因。以《石匮书后集》卷八对于孙承宗、贺逢圣、吕维祺、姜日广的评论为例:
石匮书曰:思宗末季,大老满天下;而致仕在籍能捐躯报国、殉流贼之难者,四君子之外,少有焉。是则位高齿茂,至首揆八座而不肯死,则天下无可死之人矣。余见吾乡两大老膜拜贝勒,伏地不起,恭敬万状;自谓可保百年矣。乃不出两月,而余龄顿尽。偷生片瞬,做此丑态;死若有知,其怀恨亦何极哉![3]
3.为寒士列传。张岱的《石匮书》,不仅注重为帝王将相作传,还注意为那些平民寒门、幽隐岩穴之士作传。如:孝子列传、义人列传、文苑列传、列女列传、妙艺列传、独行列传、方术列传等。张岱修史之所以注重下层人物,一个重要的原因是与其本人的经历有关:张岱的前半生“极爱繁华,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兼以茶淫橘虐,书蠹诗魔”[3]392,衣食无忧。但是,当经历了国破家亡之后,张岱由纨绔子弟变成“布衣蔬食”的隐居者时,他内心产生了极大的落差,也因此增加了一分对于人事变迁的感悟,认为:“世间珍异之物,为庸人所埋没者,不可胜记。”[4]并将这一看法嵌入到史书写作之中,遂将以往被忽略的小人物纳入到他的视野之中。
二、张岱对晚明的认识
明朝的灭亡,给张岱的内心以极大的震动。在最初著史的时候,张岱原计划写至天启。但是明朝覆亡之后,迫使张岱必须要对其灭亡的原因做出一个回应,于是他将历史书写的时限下延至崇祯和南明。作为一个不仕清延的前朝遗民,对于这段历史的记述和看法,无论是在精神上还是肉体上,张岱都经历了相当痛苦的挣扎:“陶庵国破家亡,无所归止。披发入山,駴駴(形状可怕的样子——笔者)为野人。故旧见之,如毒药猛兽,愕窒不敢与接。作《自挽诗》,每欲引决,因《石匮书》未成,尚视息人世。然瓶粟屡罄,不能举火。始知首阳二老直头饿死,不食周粟,还是后人妆点语也。”[5]
(一)对崇祯皇帝的认识
张岱承认崇祯帝对于挽救明朝走向末路付出了巨大的努力,也对这位悲情君主给予了深切的同情,“嗟我先帝,焦心求治,旰食宵衣;恭俭辛勤,万几无旷!即古之中兴令主,无以过之!乃竟以萑苻剧贼,遂至殒身!凡我士民,思及甲申三月之事,未有不痛心呕血,思与我先帝同日死之之为愈也”。[3]41但是同情之余,也对崇祯帝的错误予以批判。
1.策略有误。对于明朝的灭亡,崇祯皇帝具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张岱毫无隐晦地指出其在政策上的失误。例如在内帑的使用上,崇祯皇帝没有大的战略眼光,以至于“刻于理财”:“盖我先帝唯务节省,布衣蔬食,下同监门,遂以宫中内帑,视为千年必不可拔之基,祖宗所贻,不可分毫取用,致使九边军士数年无饷,体无完衣,其何以羁縻天下哉……而逆闯破城,内帑所出不知几千百万;而先帝何苦日事居积、日事节省、日事加派、日事借贷。京师一失,无不尽出以资盗粮,岂不重可惜哉……嗟乎,痛定思痛,不得不重为吾先帝一下轮台之悔也!”[3]41直言不讳地批评崇祯皇帝的“节俭”策略。
2.用人有误。张岱认为崇祯皇帝用人存在“骤行于法”“黑白屡变”的问题,导致朝廷局势三翻四覆:“即如用人一节,黑白屡变,捷如弈棋:求之老成而不得,则用新进;求之科目而不得,则用荐举;求之词林而不得,则用外任;求之朝宁而不得,则用山林;求之荐绅而不得,则用妇寺;求之民俊而不得,则用宗室;求之资格而不得,则用特用;求之文科而不得,则用武举。愈出愈奇,愈趋愈下。”[3]41可见崇祯皇帝在用人上,并没有长远的打算。
尽管张岱对于明朝有着强烈的情感,但是作为史学家,他并未被个人感情所束缚,而是冷静、客观地指出崇祯皇帝的问题,这对于以明朝遗民自居的张岱难能可贵,他没有为“君者讳”,足堪“良史”美誉。
(二)对宦官的认识
明末阉党肆虐,以魏忠贤为首的宦官集团,成为政治领域内的毒瘤。若将明亡的全部责任推给阉党有失偏颇,但宦官对于国体的啃噬,其危害有目共睹。张岱对于阉党极其痛恨,甚至认为张献忠、李自成等农民起义对于明朝的威胁,远比不上阉党祸国。张岱认识到:明朝宦官的发展经历了一个动态的发展过程,即兴起于正统时期,在正德时期达到高潮,在经历了短暂的低迷之后,在天启时期复炽,直至明亡。并指出魏忠贤的肆权是明朝灭亡的关键性因素:“魏忠贤流毒海内,天下已成瓦解之势;明之所以不即亡者,幸耳!乃尚留遗孽如曹化淳、杜勋者降贼献门,忠贤之遗祸,至此始尽。嗟乎!我明天下不亡之崇祯,而实亡之天启;不失之流贼,而实失之忠贤。”[3]344而对于明后期未能坚持太祖“不许宦官预政”的祖制,张岱尤其痛心:“奈子孙朝内珰用事,其祸且与国运相为终始;祖宗有灵,有不切齿地下哉!余独慨前代全盛之朝,常侍黄门,尚存殷鉴;而及区区监国,犹且受制家奴而不能自拔!高皇帝之明训,可不确守也哉!”[3]342但是结合其著作,不难看出张岱对于宦官的认识还是停留在对于宦官误国的痛恨上,他没有能够像同时期的大儒黄宗羲那样从宦官体制存在的根本原因进行探索,其论述仍然局限在遗民情怀的范畴之内。
(三)对党争的认识
张岱作为目睹明朝灭亡的士人,对于明朝末年的党争有着更为深刻的看法,明代党争以庆、历为分界,前后呈现出不同的性质:“我明二百八十二年金瓯无缺之天下,平心论之,实实葬送于朋党诸君子之手。……盖人君抚有天下,未尝无党,我明庆、历以前,党附其人,人败则党散。庆、历以后,人附其党,人败则党存,党存则不患无其人,人存则不患不兴其党。……朋党诸君子,推其私心,只要官做,则又千方百计妆点其不要官做,故别其名曰‘门户’,集其人曰‘线索’,传其名曰‘衣钵’,美其号曰‘声气’,窃其名曰‘道学’。”[1]卷182:661例如东林,逐渐由学术团体向政治集团演变:“此世谓东林党人也。诸君子皆砥砺廉隅,维持风教,即不无过激过矫。然滥觞之始,犹有清流也。惟是生气既广,臭味莫辨,间有匪人,滥厕其中,而后来纳垢藏污……而甚至降闯贼,犹自负东林,希冀重用不亦大可笑哉?”[1]卷182:662这里,张岱用简单的笔触,将东林党在发展过程中的各个时代特征均勾勒了出来——在形成之初,大多是清流;后来转为藏污纳垢之所;再后来则是贻害到南明,最终为清朝所灭。南明朝廷虽然力量微弱,但是朋党之争却有增无减:“夫舟山以弹丸黑子之地,所集文武将相,又不多人,乃复尔嫉我妒,自相残杀,如蚘之两口自食,不尽不已。朋党之害人国家,至海外犹尔。况当堂堂天朝,民安物阜之世哉?”[3]296-297可以说,南明政权在党争中起,在党争中亡。可见党争贻害之大。
(四)对南明朝廷的认识
张岱于明亡之后也曾寄希望于南明政权,企图谋求光复大业,但同时他也深知“鲁王之智,不若一舟师,可与共图大事哉”,而除了资质平平的鲁王,“唐王粗知文墨,鲁王薄晓琴书,楚王但知痛哭,永历惟事奔逃;黄道周、瞿式耜辈欲效文文山之连立二王,谁知赵氏一块肉,入手即臭腐糜烂。如此庸碌,欲与图成,真万万不可得之数也。”[3]49寥寥数笔,张岱已勾勒出腐朽衰弱的南明气象,也流露出一种回天无力的苍凉与悲观。他对于弘光朝廷中玩弄权术、执迷内斗的阮大铖、马世英等人痛恨欲绝,并直言上书给鲁王,要求将其斩之而后快:“如士英者,徒事贪淫,不思恢复,有韩佗胄之嗜欲而无其志气;有意偷安,不能留恋,有贾似道之荒淫而无其福德;自立城府,斥逐言官,有李林甫之蒙蔽而无其智谋……愿吾主上假臣一旅之师,先至清溪立斩奸佞,生祭弘光。敢借天下第一之罪人,以点缀主上中兴第一之美政”[3]283,其结果不了了之。张岱明知南明政权主昏臣谙,但仍然积极直陈时弊,这说明:虽然南明不明,但也寻求不到其他明路,遂只能将自己的希望寄托在这不明的南明朝廷身上,而这正是这一历史时期遗民的普遍心理。
张岱作为明朝的士大夫,在明朝灭亡之后,他选择了追随南明的足迹以恢复中华,但是现实与理想的巨大落差,使他意识到南明政权是无法实现他的理想。当南明灭亡之后,作为遗民的张岱,他没有服侍异族政权——大清,而是选择了潜心修史,为后人留下了那个时代,除正史以外的不同“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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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陈希红]
The History of Zhang Dai and His Understanding of Late Ming Dynasty Society——According toShiKuiShuandShiKuiShuHouJi
YU Dong-cui
(School of History and Culture, Northeast Normal University, Changchun 130024, China)
Zhang Dai, lived in late Ming and early Qing Dynasty, wroteShiKuiShuandShiKuiShuHouJiaccording to his inherited family tradition. The characteristics of these books are: first, the characters were connected by events, the goals of "people of a kind fall into the same group" and "examining the mirror source and course" were achieved; second, the biography was started with "pandect", and ended with "Shi Kui Shu Yue", in this way, the characters clues are clear. What's more, Zhang Dai paid attention to not only the nobility but also the nobody. The comments on Emperor Cong Zhen, eunuchs, party struggle and Nan Ming Dynasty, provided new insights into re-examining the history of Nan Ming Dynasty from the angle of "party" rather than "official history".
ShiKuiShu;ShiKuiShuHouJi; Zhang Dai; historical thought; late Ming Dynasty society
2015-12-28
于冬萃(1992-),女,辽宁大连人,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明清史。
I207.62
A
1008-6021(2016)02-0105-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