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乡:家乡研究之再思与展望
2016-03-16陆艳娟
陶 宇 陆艳娟
回到家乡:家乡研究之再思与展望
陶 宇 陆艳娟
在人文与社会科学领域,家乡研究有着深厚的传统与积淀,是一种将研究者本人的家乡作为样本的研究方式。对于研究者而言,其兼具本地人与局外人的双重身份;对于被研究者来说,他亦诠释着故人与主客的不同关系。相应的,作为研究样本的家乡,在研究者的视域中既是熟悉的生活世界,也是抽离的异域场所;既是自我过往的生涯脚本,亦是他者当下的生命铺陈。正是这种充满了张力的研究方式,在长期的理论积累与实践书写中构筑了其独特的学术魅力与地方特性,并引领中国本土社会研究的未来。
家乡研究;反身双重性;本土性
家乡研究作为一种研究方法,在人类学、民俗学、社会学中颇具特色,有着由来已久的写书积淀,以及流传至今的经典作品。近些年来,伴随着一次次寒暑假的迎来送往,一次次与家乡的触碰与别离,诸多质量上乘的社会学、人类学研究生返乡笔记引起学界的热议,触动游子的心怀,凝聚社会的瞩目。家乡研究,作为一种经典的研究方式再次走入学术视野,彰显着自身的魅力与时代的特色。故此,人们也不禁追问,家乡研究究竟是什么?如何界定,有何属性?从何缘起,又将向何处去?本文将围绕以上问题研讨。
一、家乡研究的起源与经典样本
(一)过往与当下:家乡研究的开启与发展
在人文与社会科学领域,我国的家乡研究实质上有着较为深厚的学术传统。关于家乡的研究,很多人最初是从一些文学作品中开始了解的。而在学术研究层面,我国史学,例如中国的史书,包括很多地方志的编撰,大都以当地为调查点来进行资料采集并整合的,比如说县、府之类*张峻:《从“他者”到“我们”——在家乡人类学研究过程中的一些理论思考》,《民间文化论坛》2010年。。之后,家乡研究这种研究方法逐渐延伸到各个学科,包括民俗学、民族志、人类学、社会学等。1918年,蔡元培先生开始倡导民俗学研究,中国民俗学研究开始拉开序幕,在作品的征集过程中,研究者们也都是从家乡开始搜集素材。因而在中国民俗学日益完善的过程中,关于家乡的研究和调查结果占据着相对较大的地位,“家乡”在中国民俗学发展史上是不可忽略的。
在当时的背景下,与民俗学较近的人类学研究中,对民族志的研究由于其自身的特性,或多或少会受到研究者的主观因素以及意识形态的影响,在不断的学术反思过程中,以自身文化为研究对象的民族志写作开始逐渐被人们所接受,而这种民族志开始在民俗学中产生影响,家乡民俗学逐渐进入了民俗学家的研究范围之内。而中国民俗学奠基人之一的钟敬文先生,最初也是从自己的家乡开始进行研究的。*张峻:《从“他者”到“我们”——在家乡人类学研究过程中的一些理论思考》,《民间文化论坛》2010年。随着民俗学、人类学、民族志的发展,学者们渐渐走出对田野研究客观主义的迷思,褪去了“遥远的地方”的追寻,将视野带回到熟悉而温暖的故园,开始在曾经生活过的地方寻找学术的风景,那时所涌现出的人类学著作至今仍蜚声国际。费孝通的《江村经济》刚刚发表就引起广泛争论,但却获得了导师马林斯诺基的力挺:“本书的内容包含着一个公民对自己的人民进行观察的结果,这是一个土生土长的人在本乡人民中间进行工作的成果。如果说人固有自知之明的话,那一个民族研究自己民族的人类学当然是最艰巨的,同样的,这也是一个实地调查工作者的最珍贵的成就。”*费孝通:《江村经济:中国农民的生活》,戴可景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1年,第3页。而林耀华的《金翼》以及杨懋春的《一个中国的村庄:山东台头》也都是生于斯长于斯的“家乡式”的研究。谈及林耀华的《金翼》,学界一直给予极高评价:“这本家乡研究的小说体民族志,不仅使众多中国人类学著作相形见绌,而且几乎完全使人忘记了这位哈佛大学高材生的博士学位论文《贵州苗民》*1940年答辩后旋即发表于《哈佛亚洲研究学刊》(Harvard Journal of Asiatic Studies)第三卷第五期。”。*庄孔韶:《汇聚学术情缘:林耀华先生纪念文集》,北京:民族出版社,2005年,第53页。而杨懋春的《一个中国的村庄:山东台头》,亦被认定为“是第一本把中国乡村生活各方面总合起来加以完全贯通和透彻理解地描述的书”*山东凤凰网:《一个变迁的中国村庄:重访山东台头》,http://sd.ifeng.com/chinese/yinxiangqilu/detail_2013_03/11/626194_0.shtml。。包括之后的阎云翔《私人生活的变革:一个中国村庄里的爱情、家庭与亲密关系1949-1999》,其潜入到自己有多年生活经验的乡村,以尽量“去学理化”的方式接近被研究者。熊培云的《一个村庄里的中国》也是以家乡村庄为调查点,进而以小见大地展现了中国乡村百年的兴衰历程与演变脉络。再如,陈云云(2010年)在《“他乡”与“家乡”:归侨的归属感研究——以广西来宾市华侨农场归侨为例》一文中,以族群认同理论来研究华侨们的家乡认同感,通过参与到华侨们的生活当中,深入了解华侨们的心里想法,同时为了避免代入感太强,影响研究的客观性,作者不断调整自己的视角,从而以客观的角度对华侨的家乡认同感以及归属感进行分析。而近年来的诸多社会田野调查报告多源自家乡研究,特别是伴随着每年的寒暑假经由网络平台被呈现到大众视野的“返乡笔记”更是将家乡研究带入了丰富绚烂的时代。例如,曾在微信朋友圈非常火爆的上海大学文化研究系博士生王磊光的回乡笔记中向我们展示了城乡差距的语境下农村的凋零和残存的生机,农民工由于生存的窘迫不得不将亲情抛之脑后,农村大学生面对社会的竞争所体会到的知识无用论的尴尬境地。另外,广东金融学院教授黄灯的返乡笔记——《一个农村儿媳眼中的乡村图景》,以一个亲历者以及旁观者的角度叙述了一个农村家庭的家庭结构以及关系脉络,其实这也是中国广大农村的缩影,其中包含了最普遍的留守儿童、老年人等社会问题。在文章当中,作者以一个亲历者的见闻,以一个农民儿媳妇的身份,讲述了她与那些偶遇亲人的缘分,亲切、朴质、自然。可以说,近年来的返乡笔记、回乡调研进一步丰富了家乡研究,也为当下的中国研究带来了不同的视角。毋庸讳言,家乡研究已经成为一种趋势,越来越多的学者以家乡为背景,研究社会变迁,形成新的研究生长点。
这样的家乡研究的研究模式不仅仅存在于人类学、社会学、民俗学等研究当中,一些优秀的文学作品中也逐渐出现其身影,《温州记忆》(2005年)一书可以说是其中相对突出的作品,但在笔者看来其更像是一部回忆录,这本书是由温州晚报副刊部的翟炜执笔,以细腻的话语向读者展示了一个真实的温州。在此书中,我们了解到温州的来源,温州人性格是如何形成的,温州人经商的文化理念又是什么以及温州的风土与人情和温州人真实的生活、历史与文化。这部著作讲述了温州的时代变迁,而在这本书里,作者始终是以一个“他者”的角度在向我们展示与叙说。而梁鸿老师的《中国在梁庄》(2010年)更是家乡研究中的典型代表。在该著作中,作者回到其出生以及成长的地方——梁庄,通过对梁庄的亲朋好友,乡里乡亲的调查,向我们展示了梁庄在近三十年的时间里的变化,包括梁庄的老人、留守儿童、到城里务工的农民工的当下状态。作者通过自身“我们”的优势得以与被调查者建立起信任的关系,进而了解到最真实的梁庄印象,同时又以“他者”的角度去看待梁庄的大事小情,呈现给我们一个真实又值得思考的中国村庄面貌。
实质上,精彩纷呈的家乡研究是在一种强烈的文化自觉中渐渐出现的,也就是在家乡研究这一概念还未被界定的条件下,学者们不由自主、不约而同地选择了以家乡为出发点,开始自己的学术书写,特别是留学海外的学者,更是以此开启自身的学术还乡之旅。在对这些作品的阅读与研究中,读者们共同捕捉到了这类研究的共同点,逐渐凝聚出“家乡研究”这一概念。
(二)家乡研究:内涵与属性
“家乡研究”这一概念的提出经历一个不断明晰化的过程。具有深厚家乡情节的民俗学者安德明*王均霞:《常人方法论与家乡民俗学的研究策略》,《文化遗产》2010年第1期。在《重返故园——一个民俗学者的家乡历程》一文中提出“家乡民俗学”的概念*安德明:《重返故园——一个民俗学者的家乡历程》,南宁:广西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1页。,他在对“家乡”的定义中就强调:“这个概念又可以扩大为研究者与之建立了熟悉的人际关系和生活实践关系并可以把它对象化的任何地方,这样,‘第二故乡’一类的地方,也都可以作为‘家乡民俗研究’所关涉的范畴。”*安德明、吕微、刘锡诚、祝秀丽:《家乡民俗学:从学术实践到理论反思》,《民间文化论坛》2005年第4期。在人类学领域,然而他只是立足于“带着学者的眼光回家”这个中心检讨自己田野经历的同时,结合中国现代民俗学的发展历程以及自己所了解的国际人类学、民族志的发展趋势,对诸如“在田野中学者如何进行自我定位、田野研究中‘科学’与‘人文’、客观与主观、在家乡做调査的优势与劣势等问题”,最后的落脚点“是对其中所折射的文化和伦理等问题的深入探讨”*[日]柳田国男:《民间传承与乡土生活研究法》,北京:学苑出版社,2010年,第6页。。
在阅读以往的家乡研究的经典著作时,我们不难发现在进行家乡研究时,普遍采用田野调查以及参与观察的方法。在家乡研究中,通常以一个村庄作为田野调查点,例如费孝通先生以开弦弓村为调查点;杨懋春先生在其的《一个中国的村庄:山东台头》一书中以台头村为调查点;林耀华的《金翼》以及许烺光的《祖荫下》,这是一个相对固定的模式。当然,伴随着社会的变迁,家乡研究的样本也在不断拓展,研究者早年的生活场景,包括村庄、城镇、学校、工厂等均可以纳入其中。由此可见,在家乡研究中将研究限定在一个单一的对象中,通过乡村这个小社会反映大社会,乡村这个小社会是由大社会分化出来的,从研究小的文化单位,到研究文化丛,将两者研究有机地结合起来,通过研究乡村和乡镇这类小社会,来透视大社会,每个地区都有其特性,但是普遍与整体之间存在互动与同构性,因此,家乡研究多属于功能主义范式。在这里,本文经过对经典文本的阅读与梳理,将家乡研究界定为,研究者以自己的家乡为研究地点,基于个体生命体验,凭借科学规范的资料收集方法与分析方法,对家乡的某一现象、群体或者问题进行研究的方式。在人文与社会科学的研究方法中,家乡研究属于其中一种,这种扎根田野、立足家乡、全景呈现、深度解剖的研究范式为当下的人文与社会科学填上了浓墨重彩的一笔,更为学界贡献了极具民族性、本土性的地方知识与实践智慧。
现在“家乡研究”在中国人类学、社会学等学科中属于特色领域。作为一种研究方法,它区别于取材于家乡的文学创作,其强调“研究”,重点在于对家乡或者家乡中某一个问题的反思、追问、诠解。而与其他的研究方式相比,其强调“家乡”,首要特点就体现在地域的选择上,即研究者在进行调查时,选取的调查点并不是自己陌生的领域,而是自己非常熟悉的家乡或者是跟自己有很大关系的地方。研究者在进行家乡研究的时候,可以根据自己的亲身经历或者凭借自己在当地生活了多年的经验,事先对调查点有比较详细的了解,不会局限于书本以及别人的口述,为研究的全面性做好基础。
其次,家乡研究由于研究地点选择的特殊性,因而带来了研究者角色本身的多元性。在进行家乡研究时,不可避免的就是“他者”与“我们”之间的角度切换。因此,家乡研究不断实践的同时,一些学者也对家乡研究的样本以及视角不断廓清。在进行家乡研究时,学者普遍是从“他者”的角度进行反思,但是在家乡研究的发展过程中,埃里克森(2008年)《小地方,大论题——社会文化人类学导论》一书中表明:“应借着家乡人类学研究,从长期‘他者’的角度回到‘我们’的角度,我们来写我们。”*张峻:《从“他者”到我们——在家乡人类学研究过程中的一些理论思考》,《民间文化论坛》2010年第1期。
再次,在具体操作的过程中,除了与其他研究方法一样,需要具备规范化的流程与理论化的阐释这些共性之外,家乡研究更强调在观察、访谈等具体方法进行中的体验、领悟等更为灵动的、实践性的方法。这种体验与领悟不仅仅是建立在调研进行中研究者在场的资料的获得,或者问题的发现,而是由于生命本身常年浸淫其中的更为个体化的体悟,因此这种研究优势也是非旁人所能取代的。从陌生场域到熟悉之地,从一元角色到多元合一,从科学严谨到深浸体验,家乡研究可谓融合了人文与社会科学、跨越学科边界,是一种回归日常、走向生活的研究方法,其所产生的作品,也因为这种方法的特点而具有非常强的可读性、艺术性,极易在读者中产生情感共鸣与话题碰撞。
二、家乡研究的内在理路与实践特点
梳理家乡研究的脉络可知,家乡研究的学理性的界定虽然很晚,但家乡研究的历史由来已久,我们亦能够对家乡研究作品如数家珍。那么,这些学者是如何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家乡研究这种方式?其中有何奥义呢?
(一)原乡情结:家乡研究的文化肌理
除了实证研究的可行性这一重要原因之外,中国人的家国情缘真实的构筑了家乡研究独特的文化肌理。中国社会有着由来已久的农业文明传统,推崇“安土重迁”“父母在不远游”等生活方式。无论是传统的文人,亦或是当下的学者,中国人骨子里一直以来有着深厚的原乡情结。在余光中的《乡愁》中,我们读到海外游子的点点惆怅;在路遥的文字世界,我们看到芸芸众生的卑微与崇高;在莫言的小说情节里,故乡故人故事被还原与再现;翻开梁鸿的学术作品,作为家乡的梁庄既是他生于斯长于斯的生活世界,亦是她研究再出发的精神家园;而对于当下的返乡笔记的作者们,他们对于家乡的拳拳赤子之情与感念之恩又在一次次的出发与回归,一次次调研与书写中得到挥洒与诠释。通过这种书写与实践,文人学者实际上不仅仅完成了自身的理论承诺,也达成了一种精神上的回归与生命的升华。
在社会流动急剧强烈的今天,安于乡土的生命状态似乎在年轻一代不被认同,相对于传统古朴的原乡而言,“诗与远方”具有更加强烈的吸引力,但原乡情结依然是中国人心底不变的文化底色。因此生产出“到不了的是远方,回不去的是故乡”这般现代主义的乡愁。因此,通过这样的研究方式,他们以书写家乡、研究家族、溯源家庭的方式,形成了不同版本的以“返乡笔记”为代表的作品,将自身的学术研究与家乡的社会发展,将自我的理想实现与更为宏大的社会价值紧紧联系在一起,达成了精神上的“落叶归根”,学术上的“荣归故里”。同样地,他们也完成了自我的梳理,回答了我从哪里来的终极追问,暗含了我将向何处去的命运安排。为家庭书写、为家族发声、为家乡振兴,永远是中华学子获得自我生命升华与价值体现的重要途径。这种情结时常推动着外海游子的思乡之情,成为求学在外的学子开展家乡研究的最初动力。也正因此,家乡研究持续不断地受到人文与社会科学的关注,也一直涌现出优秀的作品。
(二)反身双重性:家乡研究的方式特点
反身双重性是家乡研究区别于其他研究方式的重要特点。这种反身双重性体现为研究者、被研究者以及研究样本之间复杂多元的互动关系。首先,对于研究者而言,其兼具本地人与局外人的双重身份。一般而言,作为个体社会化的首要场所,研究者在他的家庭、家族与家乡拥有全方位的生活体验。对于家乡的风土人情、饮食出行、语言文化等各个方面都极其熟悉。这份熟悉感亦赋予了研究者本身一种研究的自信,表现为在调研过程中入户访谈以及观察会较少碰壁与受阻;能够辨识家乡人情关系,并运用多年习得的地方性知识处理问题;了解家乡的文化结构,带有自然且深厚的文化自觉。同时,家乡研究的研究者亦是具有局外人的另一身份的。这些研究者往往都具有多年求学在外甚至远在海外的经历,真切的原乡情结一直是牵动着他们进行家乡研究的持久动力。作为与家乡相隔了多年的归来者,相比于十足的陌生者,他们因为熟悉更容易捕捉家乡风貌的变迁;而相对于完全的本地人,他们则因为流动和比较又具有客观中立的态度。正如本·安德森所言的“双语知识分子”的形象,即他们往往亦城、亦乡、亦雅亦俗,既出乎意料,又入乎其内,既是本文化的同人,又是异文化的“他者”,这样他就是会抱有与研究对象“休戚与共”的心态。*吕微:《家乡民俗学——民俗学的纯粹发生形式》,《民间文化论坛》2005年第4期。
其次,对于被研究者来说,他亦诠释着故人与主客的不同关系。人文与社会科学意义的家乡研究的对象在于社会关系、社会结构与文化模式,而这一切的研究都离不开人这一核心要素。因此开展家乡研究,多是在与家乡人对话中产生的。这继而会产生了研究者与故乡人之间的多重关系,包括故人与故人之间的地缘关系、研究者与被研究者之间的研究关系。费老在《乡土中国》当中就早已提及,中国社会有着深厚朴素的乡土情结,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圈层之中,地缘关系有着强大的生命力。即便是在流动频繁的现代社会,这种关系依然形象生动地表现在农民工以老乡的关系扎堆进城务工的社会现象中,并在城市化进程中作为一种扎实可靠的社会关系大放异彩。所谓“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在陌生的地方,老乡往往成为当下社会和煦温情又值得信赖的社会关系之一;在原乡,老乡必定是可以和盘托出倾诉衷肠的首要对象。因此,这种作为强关系的研究对象是真实可见的,期间的对话访谈也好,扎根观察也罢,是可以如同聊家常一般真切自然的。相对于这种自然产生的地缘关系,研究者又是区别于被研究者的,“缺场”了若干时间的返乡人,正如同“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离开多年,岁月也许尚未令人“鬓毛衰”般沧桑蹉跎,乡民亦并无“相见不相识”这般久远生疏,但也会让人产生时过境迁、物是人非的感慨,以及感慨背后的省察。这种由熟悉再到陌生,从同乡再到被研究者,这是基于地缘关系生产出的研究者与被研究者的专业关系。地缘关系,属于一种源自地域生活、熟人社会而产生的自然-社会关系,这种关系是源自地域共同体,且“共时性的”;专业关系,属于来自学术研究需要的主体-客体关系,同样也是基于对话式的交流产生的伙伴关系,这种关系是源自研究共同体,且“异时性”的。对于研究者而言,其研究的过程实质上也是在与被研究者关系调适的动态过程。
相应的,作为研究样本的家乡,在研究者的视域中既是熟悉的生活世界,也是抽离的异域场所;既是自我过往的生涯脚本,亦是他者当下的生命铺陈。从空间的角度而言,不同于一种相隔了国家、民族、地域的“异文化”,家乡永远是每个人生命成长的底色,是社会化的重要场所,是认识世界的起点,是一生永恒的情结。家乡的饮食服饰、风土人情、邻里关系、社会结构等等,作为一种基础的研究背景,是最为容易被研究者所接受的。与此同时,家乡也在随着社会变迁而不断改变,人口的流动、人情的变化、新的文化因子的注入等,以崭新的吸引力,赋予了研究者孜孜以求的研究主题。转换于熟悉的生活世界与抽离的异域场所,这种空间的切换,不断为家乡研究带来亘古弥新的研究生长点。从时间的角度来看,从事家乡研究的研究者,从原生家庭、从原乡而来,其生命构造、社会关系与文化底蕴皆来自于此。相应的,这种生命脚本也构筑了自我以及家庭、家族、家乡的未来,蕴藏了面向未来的发展路径。在过去与未来之间,这种集体性的家乡记忆与反身性的家乡研究搭建了二者之桥梁,沟通了时空的罅隙。故此,研究家乡本身就是研究自身,就是回答自己从何而来的哲学问题;也因为此问题的回答,才能更好地回应我将向何处去的终极关怀。
(三)地方性知识再造:家乡研究的实践策略
正是因为研究者的双重关系,这种天然的优势背后也为其带来了需要克服的局限。而这种克服以及超越是需要研究者的理论水平、生活阅历以及研究经验综融而成的“研究智慧”的。一般意义上,从研究出发点而言,或者说就研究者来讲,家乡研究是一种由内而外的,自下而上的研究路径,是一个自然而然的内发的过程。从研究的样本而言,或者说就社会科学研究来讲,这往往又是需要将外在的理论、知识、技术融合进入的过程。在这二者之间,家乡研究需要的是在熟悉本土文化基础上的地方知识的再生产,进而提炼出接地气的、地方性的生活智慧、实践策略与地方文化。
因此,家乡研究的理论体系应当是内生的,在方法论上是综融的,在技术策略上是实践性的、权益性的。从理论上讲,家乡研究是扎根式的;运用的方法上,也是既有本土,亦有专业的综融式运用;在技术策略上,更为注重将本土性的知识、习俗进一步运用,并再生产,是在对家乡熟悉、对本土知识熟知的基础上加以实践。故而,家乡研究的过程,不仅仅是研究者学术素养的调动、学术情怀的挥洒,更是研究智慧的实践,这种实践是基于对地方性知识的了解的,同样也是对地方性知识进一步推动与再造的过程。
三、家乡研究的未来展望
综上,家乡研究作为一项特色研究,在社会学、人类学等学科中备受瞩目。回到家乡,已然成为学者们践行自身的学术理想与开启学术之旅的起点。作为社会学研究者,在进行家乡研究的时候,我们要保持中立的态度,避免带入太多的个人情感,导致研究的失真。但是在进行研究时,我们可以利用自身在家乡生活成长的优势,以及熟人社交,获得第一手资料。在这二者身份的转换上,我们应该学会正确掌握,从而避免与被研究者之间刻意的亲近,如毛伟说:“笔者赞成敖东白力格所提出的保持与调查对象之间自然而然的亲密”;同时又不能表现出太过疏离的研究者的角度,这将会导致被研究者的防备与警惕性,从而使得研究受到阻碍,且得到的信息过于片面与官方性。*毛伟:《身份、参与、书写——家乡研究人类学研究的三个困惑》,《云南社会科学》2009年第3期。
在家乡研究过程中,我们既不能受到“家乡中心主义”的影响,又不能完全以旁观者的角度去记录我们的调查,作为社会学研究者,我们有责任去探究家乡脆弱而处于边缘的生存环境在社会现代化进程中的历史变迁,有责任去让人们了解到家乡在历史进程中存在的问题,从而为家乡的发展提出一些可行性建议。作为社会学研究者,我们应该将家乡研究持续下去,同时在研究过程中,不断丰富家乡研究,不断完善家乡研究的方法,而究竟如何在家乡研究中实践“研究智慧”,如何去生产“地方性知识”,这将在后篇进一步探讨。
2012年度国家社科基金青年项目“单位制变迁背景下的‘单位人’生活史研究”(12CAH076)。
陶宇(1983-),女,社会学博士,长春工业大学人文学院副教授;陆艳娟(1993-),女,长春工业大学人文学院硕士研究生(长春 1300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