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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善注《文选》底本与旧注本关系试探

2016-03-16

关键词:李善底本异文

刘 志 伟

(郑州大学 文学院,河南 郑州 450001)



李善注《文选》底本与旧注本关系试探

刘 志 伟

(郑州大学 文学院,河南 郑州 450001)

以《文选》李善注本的一些特殊异文与李善注本所存旧注为线索,通过与不同版本及相关文献的比勘,考察李善注本与旧注本之间的关系,进而探讨李善注《文选》底本的问题。认为李善注《文选》采用旧注本的可能性较大,并推测李善作注所用《文选》底本可能原有部分旧注。这为《文选》异文的产生原因提供了一个源头性的解释,为《文选》李善注的校勘整理提供了一个重要参考。

文选;李善注;旧注;底本

从现存各种写抄本及刻本看,《文选》正文存在大量异文,这些异文成因复杂,类型多样,其中比较显著的是不同注家注本之间的差异,而又以李善注本与五臣注本的差异最著。宋代编纂的六家本、六臣本《文选》,多附“善本作某”、“五臣作某”的校语,而尤刻李善注本则于书后特附《李善与五臣同异》一卷,标两家注本之异文。晚近发现的《文选集注》古抄本,除常见的李善、五臣注外,尚有早已失传的《抄》(《文选抄》)、《音决》(《文选音决》)、陆善经注,据《文选集注》编者按语可知,诸家注本之间皆有甚多异文。故诸家注本的差异是《文选》异文的一个重要来源。注本之间的差异主要有两种原因:一是注家作注所据底本不同,二是注家主观校改或无心之失(这里是从注家注本最原初的理想状态而论,后世看到的注本之间的差异,也可能是在注本流传过程中因主观校改或误写误刻形成的)。考察这两种原因,无疑有助于探讨《文选》及各家注本的原貌,这正是历代特别是清代以来《文选》校雠的一个重要目标。

但注家用什么底本作注,又作了哪些校改,很难找到文献依据。对于注家校改,自唐李济翁《资暇集》至清胡克家《文选考异》,再到现当代以来众多《文选》版本、校勘研究成果,已多有论列。而对于注家底本问题,则讨论甚少,大概佐证材料极少是一个原因。

《文选》李善注本除李善本人所作注释外,尚留存有李善之前学者的一些注释,李善称之为“旧注”。其在《西京赋》注中曰:“旧注是者,因而留之,并于篇首题其姓名。其有乖缪,臣乃具释,并称臣善以别之。他皆类此。”在《甘泉赋》注中曰:“然旧有集注者,并篇内具列其姓名,亦称臣善以相别,他皆类此。”在《藉田赋》注中曰:“然《藉田》、《西征》咸有旧注,以其释文肤浅,引证疏略,故并不取焉。”在《思玄赋》注中曰:“未详注者姓名。挚虞《流别》题云:衡注。详其义训,甚多疏略,而注又称愚以为,疑辞非衡明矣。但行来既久,故不去焉。”这些注文都明确指出李善注与旧注的关系。李善注本留存旧注共二十余家,涉及各类诗文数十篇,内容颇多,因为旧注本而产生的异文,当是《文选》异文的一个重要成因。

李善注本中留存的旧注大致有三种来源,其一是长期流传的单篇作品旧注,其二是史注——主要是《汉书》的旧注,其三是《楚辞》王逸注。可以推测,旧注本与《文选》必有异同,那么,在这些异文之处,采用旧注者当如何处理呢?若改旧注本从《文选》,则注文与正文不对应,若保留旧注本原貌,使正文与注文对应,则等于间接改动了《文选》本文。那么李善是如何处理这一问题呢?表面看似乎很难探讨,但实际上有一个间接线索,这一线索就是李善注本与其他注本特别是五臣本的异文。本文即以李善注所引旧注为线索,通过全面考察这些异文,推理李善注本与旧注本之间的关系,进而探讨李善注《文选》底本的问题。

本文所考察的异文来源,以奎章阁本《文选》中的校语为主要线索*少数奎章阁本未标校语的异文,则用明州本、赣州本等版本校语,在各条目前标明。。奎章阁本《文选》为合并五臣、李善两家注本的六家本,所据五臣注为北宋平昌孟氏本,李善注为北宋国子监本,均为早期刊本,相对更能反映两家注本原貌,故其异文亦较可信。此本五臣注在前,李善注在后,遇两家异文,则多在异文下标“善本作某”。下文即是对这类校语的考察举证。需要说明的是,相关异文很多,文中所列一般是能够确切认定为异文的部分例证。限于篇幅以及《楚辞》类作品的复杂性,关于这部分作品异文的考察姑从略。

一、一般单篇旧注

李善注本所留存的单篇旧注有《二京赋》薛综注,《三都赋序》刘逵注、《蜀都赋》刘逵注、《吴都赋》刘逵注*《文选集注》左思《蜀都赋》刘渊林注下,陆善经曰:“臧荣绪《晋书》云:‘刘逵注《吴》、《蜀》,张载注《魏都》。’綦毋邃序注本及集,题云:‘张载注《蜀都》,刘逵注《吴》、《魏》。’今虽列其异同,但依臧为定。”是注《吴都赋》者实为刘逵,而非张载。、《魏都赋》张载注*据“旧注”称为《魏都赋》作注的本是张载,是北宋监本将之淆错,误作刘逵注。,《南都赋》皇甫谧注,《子虚赋》郭璞注,《鲁灵光殿赋》张载注,《离骚经》王逸注,《毛诗序》郑玄笺,《射雉赋》徐爰注,《思玄赋》旧注,《咏怀诗》颜延年、沈约注,《典引》蔡邕注,《演连珠》刘校标注等。

(一)《二京赋》

1.“岂稽度于往旧”,按:“稽”下有校语曰“善本作‘启’”,五臣于“稽”字无注,薛综注:“启,开(监本下有‘也’字)。”监本正作“启”,可知李善同薛综。

2.“床亭亭以迢迢”,按:“迢迢”下有校语曰“善本作‘岧岧’”,五臣注:“亭亭、迢迢,高貌。”薛综注:“亭亭、岧岧,高貌也。”可知五臣作“迢迢”,李善同薛综作“岧岧”。

3.“儴佯乎五柞之馆”,按:“儴佯”下有校语曰“善本作‘相羊’”,五臣注:“儴佯,未尽志也。”薛综注:“相羊,仿羊也。” 可知五臣作“儴佯”,李善同薛综作“相羊”。

4.“礔礰激而增音”,按:“音”下有校语曰“善本作‘响’”,五臣于“音”字无注,薛综注曰:“增响,重声也。”可知李善同薛综同作“响”。

5.“振珠履于盘樽”,按:“珠履”下有校语曰“善本作‘朱屣’”,五臣注:“言振蹈珠履于盘樽之间。”薛综注:“朱屣,赤丝履也。”可知五臣作“珠履”,李善同薛综作“朱屣”。(以上《西京赋》)

6.(明州本)“乃莞尔而笑”,按:“莞”下有校语曰“善本作‘萖’字”,五臣注:“莞尔,小笑貌。”薛综注:“萖尔,舒张面目之貌也。”可知五臣作“莞”,李善同薛综作“萖”。

7.(明州本)“结云阁,观南山”,按:“观”下有校语曰“善本作‘冠’”,五臣注:“二世起云阁,欲与南山齐,又起观于南山巅也。”薛综注:“冠,覆也。”可知五臣作“观”,李善同薛综作“冠”。

8.(赣州本)“云罕九斿,闟戟轇轕”,按:“闟”下有校语曰“五臣作‘鈒’”,五臣注:“鈒,鋋也。”薛综注:“闟,鋋也。”是五臣作“鈒”,李善同薛综作“闟”。

9.“并夹既饰,储乎广庭”,按:“饰”下有校语曰“善本作‘设’字”,薛综注:“谓张设于大庭,以待天子也。”盖李善同薛综作“设”*他如“和歡安福”,“和歡”,李善同薛综作“龢驩”;“鑾旗皮軒”,“鑾”,李善同薛综作“鸞”。。(以上《东京赋》)

(二)《三都赋》

1.“内则议殿爵堂,虎义虎威。”按:前“虎”字下有校语曰“善本作‘武’”,五臣注:“虎义、虎威,二门名。”刘逵注:“武义、虎威,二门名也。”可知五臣作“虎义”,李善同旧注本作“武义”。

2.(《文选集注》)“嬴金所过”,《文选集注》编者按语曰:“《音决》、五家本‘嬴’为‘籝’。”《音决》:“籝音盈。”五臣注:“籝,盛金之器。”刘逵注:“嬴,幐也。《韦贤传》曰:黄金满嬴。”是《音决》与五臣作“籝”,李善同旧注本作“嬴”。

3.“试水客,漾轻舟。”按:“漾”字下有校语曰“善本作‘舣’”,五臣注:“漾,浮行也。”刘逵注:“应劭曰:舣,正也。一曰南方俗谓正船向济处为舣。《项羽传》曰:乌江亭长舣船待羽。”可知五臣作“漾”,李善同旧注本作“舣”。(以上《蜀都赋》)

4.“吴歈越吟”,按:“歈”下有校语曰“善本作‘愉’”,五臣注:“吴歈越吟,越人吟也。”刘逵注:“愉,吴歌也。”可知五臣作“歈”,李善同旧注本作“愉”。(《吴都赋》)

5.“苑以玄武”,按:“苑”下有校语曰:“善本作‘菀’”,五臣注:“玄武,苑名。”刘逵注:“玄武菀,在邺城西。”可知五臣作“苑”,李善同旧注本作“菀”。

6.“太常之号,大理之名。”按:“太”下有校语曰“善本作‘奉’”,五臣注:“太常主宗庙,大理断刑狱。”刘逵注:“魏武帝为魏王时,太常号奉常,廷尉号大理。”可知五臣作“太常”,李善同旧注本作“奉常”。

7.“吴蜀二客目矍然相顾”,“目矍”下有校语曰“善本作‘戄’”,五臣注:“目矍然,惊也。”旧注:“戄,惧也。”李善注:“张以戄,先垄反。今本并为目矍。目矍,大视也。”可知五臣作“目矍”,李同旧注作“戄”。尤可注意的是李善称“戄”今本并为“目矍”,可知其所见《文选》本当作“目矍”,而李注本不从,仍据旧注本。(以上《魏都赋》)

(三)《鲁灵光殿赋》

1.“绿房紫的”,按:“的”下有校语曰“善本作‘菂’字”,五臣注:“紫的,皆说其花色,披散敷布也。”张载注:“紫菂,菂中芍也。《尔雅》曰:其中菂。”是五臣作“的”,李善同旧注本作“菂”。

2.“高经华盖,仰看天庭”,按:“经”下有校语曰:“善本作‘径’字”,五臣注:“谓经高过此星,仰视天庭。”张载注:“高径,所径高,上至华盖。”可知五臣作“经”,李善同旧注本作“径”。

(四)《射雉赋》

1.“邈俦类而殊才”,“俦”下有校语曰“善本作‘畴’”,五臣注:“言媒雉一何俊逸,邈然与俦类不同。”徐爰注:“言邈绝畴类,殊异才气也。”可知五臣作“俦”,李善同旧注作“畴”。

2.“飙迅已甚”,按:“飙”下有校语曰“善本作‘猋’”,五臣注:“闻媒雉之声,其来甚于风飙之迅疾。”徐爰注:“飞走如风之猋也。《尔雅》曰:扶揺谓之猋。”可知五臣作“飙”,李善同旧注本作“猋”。

3.“伊义鸟之应机”,按:“机”下有校语曰“善本作‘敌’”,五臣注:“惟媒雉能应我心机。”徐爰注:“义鸟,媒也。为人致敌,故名曰义。”可知五臣作“机”,李善同旧注本作“敌”。

4.“彳亍中辍”,按:徐爰注:“彳亍,止貌也。辍,止也。”李善注:“今本并云彳亍中輙。张衡《舞赋》曰:蹇兮宕往,彳亍中輙。以文势言之,徐氏误之。”李善所谓今本,盖其所见《文选》本,可知徐爰注本作“辍”,李善以为当作“輙”,但李善仍从旧注本作“辍”。

(五)《思玄赋》

1.“欲肥遁以保名”,按:“欲”字下有校语曰“善本作‘利’”,五臣注:“文君,文王也。文王为我端蓍而筮,遇遁卦,上九飞遁,无不利。谓去代而遁逃也。故云欲使我用飞遁以保其名也。”旧注*针对《思玄赋》旧注李善注有曰:“未详注者姓名,摰虞《流别》题云衡注,详其义训,甚多疏略,而注又称愚以为,疑辞非衡明矣,但行来既久,故不去焉。”据李注可知思玄赋旧注应非张衡自注,然奎章阁本仍于旧注题名“衡曰”,本文依据李善说称其注为“旧注”。曰:“上九爻辞云:肥遁,最在卦上,居无位之地,不为物所累,矰缴所不及,遁之最美,故名肥遁。处阴长之时而独如此,故曰利肥遁而保名。”可知五臣作“欲”,李善同旧注本作“利”。

2.“怨素意之不呈”,按:“呈”字下有校语曰“善本作‘逞’”,五臣注:“亦怨其意不得申呈。”旧注曰:“逞,快也。”可知五臣作“呈”,李同旧注本作“逞”。

3.“考治乱于律均兮,意逮始而思终”,“逮”下有校语曰“善本作‘建’”,五臣注:“言考治乱之声于此,自始及终,意而思之。”旧注曰:“建,立也。”可知五臣作“逮”,李同旧注本作“建”。

4.“逾蒙鸿于宕冥兮”,按:“蒙”下有校语曰“善本作‘庬’”,五臣注:“蒙鸿,元气也。”旧注曰:“庬鸿、宕冥,皆天之高气也。”可知五臣作“蒙”,李同旧注本作“庬”*他如“过少昊之穷野兮”,五臣“昊”,李同旧注作“皥”;“流目眺夫阿衡兮”,五臣“阿衡”,李同旧注作“衡阿”;“畴克谟而从诸”,五臣“谟”,李同旧注作“谋”;“亲所视而弗识兮”,五臣“视”,李同旧注作“睼”。。

(六)《咏怀诗》

1.“千载不相忘”,按:“千载”下有校语曰“善本作‘永世’二字”,沈约注:“亦岂能丹青着誓,永代不忘者哉?”盖五臣作“千载”,李善同旧注本作“永世”。注中“永代”当为避讳改。

2.“乃悟羡门子”,按:“悟”下有校语曰“善本作‘悮’字”,五臣注:“乃悟羡门轻举,而我负累,所以自嗤。”沈约注:“追悮羡门之轻举,方自笑耳。”则五臣作“悟”,李善同旧注本作“悮”。

3.“岂为夸与名”,按:“与”下有校语曰“善本作‘誉’字”,五臣注:“此人皆夸大与名誉。”沈约注:“所安为者,惟夸誉名。”盖五臣作“与”,李善同旧注本作“誉”。

(七)《典引》

1.“肴覈仁义之林薮”,按:“肴”下有校语曰“善本作‘肴’字”,“义”下有校语曰“善本作‘谊’字”,五臣注:“肴覈,食也。言与群儒故老,求道德之深源,寻仁义之林薮。”蔡邕注:“肴覈,食也。肉曰肴,骨曰覈。言六艺者,道德之深本,而仁谊之丛薮也。”可知五臣作“肴”、“义”,李善同旧注本作“肴”、“谊”。

2.“又悉五繇之硕虑矣”,按:“悉”字下有校语曰“善本有‘经’字”,五臣注:“悉,尽也。五繇,卜辞也。”蔡邕注:“经,常也。繇,占也。”盖五臣无“经”字,李善同旧注本有。

(八)《演连珠》

1.“德表民伦,不能救栖遑之辱”,按:“表”下有校语曰“善本有‘生’字”,“伦”下有校语曰“善本无‘伦’字”,五臣注:“表,上也。孔丘德上人伦,不能免己之辱也。”刘校标注:“仲尼德冠生人,不救栖遑之辱。”盖五臣作“民伦”,李善同旧注本作“生民”。刘注“生人”,“人”字当为避讳改。

2.“漂橹之威,不能降西山之节”,按:“橹”下有校语曰“善本作‘卤’”,五臣注:“橹,大楯也。武王伐纣,流血漂橹。”刘校标注:“吞纵、漂卤之威,不能移贞介之节。”是五臣作“橹”,李善同旧注本作“卤”。

从以上所举异文例证可以看出,凡能判断旧注本原为某字的,李善均与之相同。这些虽然不是所有例证,但全面的统计结果显示,在与其他诸家尤其是五臣注本的异文处,李注确实有与旧注本往往符合的特点。初看李善注本既存旧注,自应与旧注用字同,无甚奇怪,但凡异文处李善几乎皆同旧注似乎值得考量。我们可以提出以下几种解释:其一,《文选》原本与旧注本相合,而李善遵从《文选》原本,至于五臣本的异文是五臣校改所致,或至少是其底本与《文选》原本不和。其二,《文选》原本与旧注本不合,李善仍依据《文选》原本,这样就会出现旧注文字与《文选》正文文字不合的现象,但在这些异文处李善本之所以皆同旧注本,是因为后人校改所致。其三,《文选》原本与旧注本并不相合,而李善因采用旧注,故作注时直接用旧注本作底本。其四,在第三个解释的基础上,还可以进一步推测,旧注也许并非全是李善本人所采录,而是其作注底本原有旧注,就是说在李善之前已经有学者用旧注本替换《文选》原本*正如王重民《敦煌古籍叙录》所言:“今本除明言用旧注之数篇,尚存‘善曰’,然已删去‘臣’字,余悉删之,有时并其所引《汉书注》之‘臣瓒曰’之‘臣’字亦删之。(见《西京赋》度曲未终注。)他篇采用旧注者亦不少,即如《答客难》《解嘲》诸篇,多采《汉书》旧注,故凡崇贤自注,皆称名别之,今本则漫无界限。”。

总体上看,前两种解释合理性较低,而后两种解释则更为合理。历史上学者对五臣注多有贬词,认为其妄改原文,但现当代学者研究认为五臣本亦可能有很多地方保存了萧统《文选》原貌,虽然不能说五臣本就能代表萧统《文选》原貌,但若谓凡五臣异于李善处皆为五臣妄改,则过于武断。而第二种解释仅具理论上的可能,较第一种解释实际的可能性更小。第三种解释较符合情理,试想李善作注时,如果直接以旧注本为底本,一者操作简便,一者也可避免旧注与《文选》原本正文不相应的问题*俞绍初先生亦据李善本正文不避讳,如“渊”、“世”径书不改等,推测李善所用《文选》底本当是一带有旧注的本子。。至于旧注本与萧统《文选》原本的异文,从上举例证看,多是义可两通的异文,甚至是古今字、通假字,虽然李善注颇为严谨,但恐怕尚未有清人那样明确的版本意识。而第四种解释亦有较大可能性。因为这些单篇旧注在唐时存亡未知,李善能否见到尚不能确定,故这些旧注是李善本人所采录,还是李善作注底本原有旧注*俞绍初先生认为“旧注”当为李善所用底本原有,如张衡《西京》、《东京》赋之薛综注,左思《三都赋》之刘逵、张载注,阮籍《咏怀诗》之颜延之、沈约注等皆是也,只未详此类旧注为何人何时所加。,尚值得考究。

总之,通过对上述单篇作品旧注的全面考察,可以认定李善注本与旧注本多相符合,而不论这些旧注是前人所加,还是李善本人所采录,李善注本都可能因符合旧注本的原因而与萧统《文选》原貌产生差异。

二、《汉书》旧注

除了单篇作品旧注外,李善注本中还存留大量的《汉书》旧注。《文选》中有不少作品并载于《汉书》,李善亦精《汉书》学,著有《汉书辨惑》三十卷,故其注《文选》而用《汉书》旧注顺理成章。下文将留存《汉书》旧注的篇章分为三类,考察其异文情况。

(一)独载于《汉书》而用《汉书》旧注者

此类有各体诗文十数篇,从总的调查结果看,异文处李善注本多与《汉书》旧注本相合,择部分有价值例证如下:

其一、《甘泉赋》

1.“列新荑于林薄”,按:“荑”下有校语曰“善本作‘雉’”,五臣注:“新荑,香草也。”服虔注:“新雉,香草也。雉、夷声相近。”则是五臣作“荑”,李善同旧注作“雉”。今本《汉书》亦作“雉”。

2.“蟺蜎蠖濩之中”,按:“蟺”下有校语曰“善本作‘蜵’”,五臣注:“蟺蜎蠖濩,宫观深邃之貌。”张晏注:“蜵蜎蠖濩,刻镂之形也。”是五臣作“蟺”,李善同旧注作“蜵”,今本《汉书》亦作“蜵”*他如“偨傂参差”,五臣作“偨傂”,李善同《汉书》作“柴虒”。“下阴潜以惨懔”,五臣作“懔”,李善同《汉书》作“廪”。。

其二、《羽猎赋》

1.“尔乃虎落三嵕,以为司马”,按:“落”下有校语曰“善本作‘路’”,五臣注:“虎落,以竹为藩落也。”晋灼曰:“路音落”。服虔曰:“以竹虎落北山也。”是五臣作“落”,李善同旧注作“路”。今本《汉书》亦作“路”。

2.“校骑万师”,按:“校”下有校语曰 “善本作‘狡’”,五臣注:“校骑,校捷之骑。” 晋灼曰:“狡健之骑也。”是五臣作“校”,李善同旧注本作“狡”,今本《汉书》作“校”,与五臣同。

3.“钩赤豹,牵象犀”,按:“牵”下有校语曰“善本作‘摼’”,五臣注:“钩、牵,皆拖曳也。”韦昭曰:“摼,扼也。”是五臣作“牵”,李善同旧注本作“摼”。今本《汉书》亦作“摼”。

其三、《报任少卿书》

1.“修身者,智之府也”,按:“府”下有校语曰“善本作‘符’”,五臣注:“府,聚也。” 善曰:“符,信也。”今本《汉书》作“符”。

2.“随而媒蘖其短”,按:“蘖”下有校语曰“善本作‘薛女’”,五臣注:“蘖,生也。”善曰:“臣瓒以为媒谓遘合会之,薛女谓生其罪亹也。”是五臣作“蘖”,李善同旧注作“薛女”。

3.“囚于清室”,按:“清”字下有校语曰“善本作‘请’字”,五臣注:“清室,囚人所也。”如淳曰:“请室,请罪之室,若今钟下也。”是五臣作“清”,李善同旧注本作“请”。

4.“亦欲以究天地之际”,按:“地”下有校语曰“善本作‘人’字”,五臣注:“谓人事成败、天文地理,亦可以尽天地之际,通古今之变也。”是五臣作“地”,李善同《汉书》作“人”。

其四、《答宾戏》

1.“潜神默记,亘以年岁”,按:“亘”下有校语曰“善本作‘縆’字”,五臣注:“亘,犹终也。言常用神思潜默记事以终年岁也。”如淳曰:“縆,音亘竟之亘。”善曰:“《方言》曰:縆,竟也。古邓切。晋灼曰:以亘为縆。”是五臣作“亘”,李善同旧注本作“縆”。今本《汉书》作“恒”,与五臣、李善皆不同。

2.“因势合变,偶时之会”,按:“偶”下有校语曰“善本作‘遇’字”,“会”下有校语曰“善本作‘容’字”。五臣注:“言人因乎权势,合于变通,遇与时会者……”项岱曰:“容,宜也。或因际会之势,合变谲之事,遇时独蹔得容也。一本遇多为偶,容多为会。”“一本遇多为偶,容多为会”或是李善注语,盖其所见《文选》乃至《汉书》皆作“偶”、“会”,但其仍据旧注本作“遇”、“容”。

3.“而躆皓苍也”,按:“皓”下有校语曰“善本作‘昊’字”,五臣注:“皓苍,天也。”项岱曰:“昊、苍,皆天名也。”是五臣作“皓”,李善同旧注作“昊”,今本《汉书》作“颢”,与五臣、李善皆不同。

(二)《史记》《汉书》并载而用《汉书》旧注者

此类有贾谊《鵩鸟赋》《过秦论》《吊屈原文》,邹阳《狱中上书》,司马相如《上书谏猎》《难蜀父老》《喻巴蜀檄》《封禪文》等。此类作品异文更加复杂,从总的考察结果看,李善注本除少数篇章(如《鵩鸟赋》)异文处多与《史记》相合外,大多数篇章异文亦多与《汉书》相合。择有代表性例证如下:

其一、《鵩鸟赋》

1.“单阏之岁”,按:“岁”下有校语曰“善本有‘兮’字”,下文“庚子日斜”、“止于坐隅”、“发书占之”下有相同校语。五臣同今本《汉书》,李善同今本《史记》。

2.“水激则悍兮”,“悍”下有校语曰“善本作‘旱’”,今本《史记》《汉书》作“旱”。

3.“震荡相转”,“震”下有校语曰“善本作‘振’字”,今本《史记》作“振”,今本《汉书》作“震”。

4.“众人或或兮”,按:“或或”下有校语曰“善本作‘惑惑’字”,今本《史记》作“或”,《汉书》作“惑”。

其二、《难蜀父老》

1.“昔者洪水沸出,泛滥衍溢”,“溢”,《文选集注》作“湓”,五臣注:“泛滥衍溢,大水貌。”张揖曰:“湓,溢也。”郭璞《三苍解诂》曰:“湓,水声也。”《字林》云:“匹寸切。”善曰:“古《汉书》为湓,今为溢,非也。”可知五臣同今本《汉书》作“溢”,李善同旧注本作“湓”。

2.“澌沈澹灾”,按:“澌”下有校语曰“善本作‘洒’字”,五臣注:“澌,尽也。”张揖曰:“洒,分也。”韦昭曰:“洒,史纸切。”李善注:“洒或作澌。《字书》曰:澌,水索也。赐移切。”是五臣作“澌”,李善同旧注本作“洒”。

(三)既有单篇旧注又有《汉书》旧注者

此类有《子虚赋》《上林赋》郭璞注及《汉书》旧注,《幽通赋》曹大家、项岱注及《汉书》旧注。从总的考察结果看,李善注本在异文处仍多与《汉书》旧注本相合,而与其他单篇旧注本不合。举部分有价值例证如下:

其一、《子虚赋》

1.“楚使子虚使于齐,齐王悉发境内之士,备车骑之众,与使者出畋。”按:“畋”后有校语曰“善本无‘齐、境内之士、备、之众’八字”,五臣同今本《史记》,李善同今本《汉书》,又李善注:“本或云‘境内之士,备车骑之众’,非也。”则是李善所见《文选》本或与《史记》同,而李善从《汉书》。

2.“子虚过诧焉有先生”,按:“诧”下有校语曰“善本作‘姹’”,五臣注:“诧,夸也。”张揖曰:“姹,夸也。”是五臣作“诧”,同今本《史记》,李善作“姹”,同旧注本与今本《汉书》。《史记集解》引郭璞曰:“诧,夸也。音托夏反。”可知李善采张说而弃郭注,知其宗《汉书》。

3.“其东则有蕙圃蘅兰,茞若射干,芎藭菖蒲”,按:“射干”下有校语曰“善本无‘射干’”,李善注:“芷若下或有‘射干’,非。”是李善同今本《汉书》,五臣同今本《史记》。

4.“莲藕菰芦”,按:“菰”下有校语曰“善本作‘觚’”,旧注张晏曰:“觚卢,扈鲁也。”《史记索隐》:“郭璞云菰,蒋也。”是五臣同《史记》与郭璞注本作“菰”,李善同《汉书》作“觚”。

5.“其上则有赤猿玃猱”,按:注中有校语曰“善本无‘赤猿玃猱’四字”,五臣同《史记》,李善同《汉书》。

6.“有而言之,是彰君之恶”,按:注中有校语称“善本无此一句”。善本与《汉书》同,五臣本与《史记》同。

7.“万端鳞萃”,按:“萃”下有校语曰“善本作‘崪’”,尤刻本旧注张揖曰:“崪与萃同,集也。”是五臣同《史记》,李善同《汉书》旧注本。

其二、《上林赋》

1.“汹涌滂湃”,按:“滂”下有校语曰“善本作‘彭’字”,五臣注:“汹涌滂湃,水声也。”旧注司马彪曰:“彭湃,波相戾也。”五臣同《史记》,李善同《汉书》旧注本。

2.“宛潬胶戾”,按:“戾”下有校语曰“善本作‘盭’”,五臣注:“宛潬胶戾,萦曲貌。”旧注司马彪曰:“胶盭,邪屈也。”《汉书》颜师古曰:“盭古戾字。”是五臣同《史记》,李善同《汉书》旧注本。

3.“葴橙若荪”,按:“橙”下有校语曰“善本作‘持’”,旧注张揖曰:“葴持,阙。”《史记集解》:“郭璞曰:葴未详,橙,柚,若荪,香草也。”《汉书》颜师古曰:“葴,寒浆也。持,当为苻字之误耳。苻,鬼目也。今流俗书本‘持’字或作‘橙’,非也。后人妄改耳。其下乃言黄甘橙楱,此无橙也。”则是五臣同《史记》与郭璞注本,李善同《汉书》旧注本。

4.“踔希间”,按:“踔”下有校语曰“善本作‘掉’”,旧注张揖曰:“捷持悬垂之条,掉往着稀疏无支之间也。”五臣同《史记》,李善同《汉书》旧注本。

5.“招揺乎儴佯”,按:“招”下有校语曰“善本作‘消’”,五臣注:“招揺儴佯,行游貌。”旧注司马彪曰:“消揺,逍遥也。”五臣同《史记》,李善同《汉书》旧注本。

其三、《幽通赋》

1.“戎女列而丧孝兮”,按:“列”下有校语曰“善本作‘烈’字”,五臣注:“列,酷也。”旧注曹大家曰:“烈,酷也。”五臣作“列”,李善同旧注本作“烈”,今本《汉书》亦作“烈”。

2.“实匪谌而相训”,按:“匪”下有校语曰“善本作‘棐’字”,五臣注:“匪,辅。”旧注曹大家曰:“棐,辅也。”五臣作“匪”,李善同旧注本作“棐”,今本《汉书》亦作“棐”。

3.“上圣寤而后拔兮”,旧注曹大家曰:“迕,触也。”李善注:“曹大家以‘寤’为‘迕’也。”是曹大家注本作“迕”,而李善本与之不同而作“寤”,与今本《汉书》同。

4.“乃輶德而无累”,按:李善注曰:“曹大家以乃为内。”李善同今本《汉书》作“乃”。

总之,从全面的考察结果看,在异文处,李善注本多同于《汉书》旧注本。当然,由于《文选》一些作品可能直接选自《汉书》,李善本多与《汉书》相合理所当然。故此大类例证相较于单篇作品旧注,说明价值稍逊。但若谓这些异文皆是李善本符合萧统《文选》原貌,而五臣皆不符,则亦难令人信服。且不论如何,这些例证至少推理李善很可能以《汉书》旧注本为作注底本,若这些作品中有非出于《汉书》而与《汉书》有异者,则李善本即可能有异于萧统《文选》原本。

三、结论

通过对相关异文线索的全面梳理,可以发现,凡李善与五臣有异文处,李善本多同旧注本,因此可进而推定,李善本多依据旧注本。虽然我们无法考察萧统《文选》原貌与旧注本的关系,但从理论上看,旧注本与《文选》原本当有差异,也就是说在旧注本与《文选》原本的异文处,李善本可能依据旧注本,而非《文选》本文。这一推论等于说,李善或是依据旧注本主观改动了《文选》的某些文字,或是其直接用旧注本为底本,客观上造成与《文选》原本的一些异文。当然,这一推论似乎与学者长期以来对李善注形成的严谨印象不符,但就众多证据看,应是合理的,这样就使李善注本因采用旧注而产生了不少异文,又因李注本的盛行而影响深远,这或许可作为李善与五臣文字异同的一个重要原因。

另外,有学者也从其他方面对此问题作了研究,结论与本文相近,如王德华先生从李善自叙其注例、《隋志》的著录及李善对“旧注”的去取态度等方面综合考察,以为李善之所以用“臣善曰”以别“旧注”与“自注”之间的关系,并非简单的是指“旧注”是引自他人,而是标识出李善所用的底本是有“旧注”的底本,李善在此基础上复又作注,为了以示区别,故以“臣善曰”以标识。从而得出李善作注的底本原有旧注的推论,其说值得重视。俞绍初先生据李善征引“旧注”中出现有隋唐之际的地名,推测这些旧注很可能出现在李善前不久,系与李善同时而稍早之人所作,而非李善本人所搜集过录。

当然,后世所见的李善与五臣的同异问题是极其复杂的,我们从当前的《文选》版本研究成果中可以发现这一点。无论是本证与反证,都须考虑其是否是在后世流传过程中的改动,而这个问题仍须进一步深入广泛地考察,并充分考虑版本流变的因素,才能得出更确凿的结论。

[责任编辑 海 林]

DOI:10.16366/j.cnki.1000-2359.2016.04.027

2016-02-11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点项目(14AZd074);河南省高校优秀学者资助项目《文选与活体文献研究》(017-YYYZ-13)

10.16366/j.cnki.1000-2359.2016.04.026

I206.421

A

1000-2359(2016)04-0159-06

刘志伟(1962-),男,甘肃通渭人,文学博士,郑州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中国古代文化与文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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