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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传统文化及其价值观如何转化为当代文化软实力

2016-03-16

文化软实力研究 2016年2期
关键词:文明传统文化

杨 华



中国传统文化及其价值观如何转化为当代文化软实力

杨华

中华传统文明具有连续未辍、世俗理性、开放包容、崇尚和平、伦理道德等特点,在这种文明中,中国人形成了仁爱民本、忧患担当、和合共生、厚德载物、敬老慈幼、重义轻利等价值观。经过“中国之中国”、“亚洲之中国”、“世界之中国”三个阶段,中国文明目前面临着全球化、网络化、文明冲突、文化认同等严峻形势。为了增强中国文化的软实力,在国家层面,必须大力传承和发扬中国传统文化,将中国优秀传统文化与全人类一切优秀文明成果进行对接,在文明对话和国际事务中推介中国传统价值观并赢得国际话语权;在国民个人层面,必须做到有知、有礼、有耻。

中国传统价值观文化软实力文明冲突国际话语权

任何国家、任何民族的核心价值观,都不是无根之草、无源之水,必然与其文化传统紧密相联,具有直接的继承性和延续性。虽然经历了20世纪的多灾多难,但是当今中国无疑仍然传承了中华文明千百年来的文化基因,无论在国家、民族层面,还是在个人层面,这一点都不容否定。基于此种肯认,如何挖掘传统文明的价值观,如何将其转化为当代中国的文化软实力,便不能仅仅停留于战略思考,而需要细致的学理辨析和切实的路径探寻。

一、中华传统文明的特点

中国传统文明滋生于半封闭的北温带块状大陆,其主要生产方式是农业自然经济,其基本社会形态是宗法制度和专制政体,其周边为后进民族所环绕。在这样一种特定的生态环境中,经过数千年演进,中国文明形成了区别于世界其他文明的独特状貌,可从五个方面加以概括。

(一)绵延悠久,坚韧不绝

文化类型学说把人类文明划分为若干类型,或称为“三大文明”(近东文明、东亚文明、中南美文明),或称为“四大文明古国”(埃及、印度、中国、希腊罗马),或称为“六大文化区”(西亚、埃及、印度、中国、墨西哥、秘鲁),或称为“七大母文化”(埃及、苏美尔、米诺斯、玛雅、安第斯、哈拉巴、中国)。德国著名历史学家斯宾格勒(Spengler,1880—1936)划分为“八个文明中心”(埃及、印度、中国、巴比伦、古典、伊斯兰、西方、墨西哥),英国历史学家汤因比(Arnold Joseph Toynbee,1889—1975)划分为“二十六个文明中心”。无论按照哪种划分方法,中国都世界上最早的几大原生文化(或称文明形态)之一。

沧海桑田,世事变幻,世界上其他古代原生文化大都相继夭折,唯有中国文化古今绵延,从未中断,至今仍焕发着勃勃生机。例如,埃及文化先被波斯帝国所灭,后又被希腊化、罗马化、伊斯兰化,多次出现文化的中断和变异。巴比伦、希腊、印度这些古文化大都经历了中断、毁灭和跳跃式重建的历程,被称为“突破性文化”。中国文化则不然,无论是汉族人执政,还是游牧人入主,中华民族都以其强大的同化力和凝聚力维持着一以贯之的文化传统,连续发展,没有断层,它堪称“连续性文化”的典型。中国有连续的“二十四史”(或“二十五史”),每一个朝代都以官方名义续写前朝历史,由之认同中国的文化正统;虽然鲜卑、蒙、满少数民族曾入主中原,并建立政权而统治中国,但他们也一样认同和传承中国文明的主流价值,实际上是被中华文明同化了。作为传承中国文化的书写载体,从甲骨文、金文、篆文到隶书、楷书,其构字方法、读音规则和书写习惯一脉相承,大有规律可循,当今受过中等以上教育的中国人稍加训练便能掌握。这在埃及、希腊和伊拉克等地是不可想象的。除了文字之外,标志着中国文明的学术(先秦诸子、两汉经学、魏晋玄学、隋唐佛学、宋明理学、清代朴学、近代新学)、文学(先秦散文、汉赋、唐诗、宋词、元曲、明清小说),虽然在各个时期表现出不同的形态,但它们都是前后相继、一脉相承的,并无中断。

(二)脱圣尚俗,人文理性

中国文明从来不是神秘、宗教的文明,“超凡脱俗”不是中国文明主流。中国曾经经历过“家为巫史”的时代,夏商时期也曾神权弥漫,但是自周人灭商之后,便将“敬德保民”作为主流价值观,相信天命的根本是“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尚书·泰誓》。,进而与鬼神保持着一种若即若离的关系。以孔子为代表的儒家认为,处理人神关系时最好遵循“敬鬼神而远之”的原则*《论语·雍也》。。孔子主张“不语怪力乱神”,他虽然主张厚葬,但视死如生,并不太相信彼岸世界,而把终极关怀的重点放在今生今世 :“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未知生,焉知死?”*《论语·先进》。

正因为此,中国文明是一种以人间世界为主的现实文明,而不是为彼岸世界所主导的宗教文明。农业生产、生活的循环性和稳定性使得中国人特别重视经验理性,重视实用判断,章太炎概括说 :“国民常性,所察在政事日用,所务在工商耕稼,志尽于有生,语绝于无验,人思自尊,而不欲守死事神,以为真宰,此华夏之民所以为达。”*章太炎 :《驳建立孔教议》,见汤志钧编 :《章太炎政论选集》(下),中华书局1977年版,第689页。中国具有重人生、讲入世的人文传统,没有陷入欧洲中世纪那样的宗教迷狂。虽然中国大地上也曾流行佛教、道教和多种民间宗教,但这些宗教都带有明显的世俗化特点。印度佛教传入中国之后,不断开宗立派,最终流行于世的禅宗、净土宗等门派大都建立了中国式的丛林仪轨,并且简便易行,已与印度本土佛教颇有距离。而中国本土的道教,则重在全真葆性,长生不老,所追求的最高境界“羽化登仙”也不是去往彼岸世界。中国人的求神拜佛,根本宗旨在于获得现实世界的福祉而不是未来世界的安宁,甚至有人将其理解为“贿赂神灵”。

(三)开放包容,有容乃大

中国文明之所以绵延不绝、生生不息,还得益于其强大的包容力和凝聚力。正是在不断涵化周边世界和吸收外来文明的过程中,华夏文明才扩展为中国文明和中华文明。这种中外对话的另一方,首先是来自北方草原民族的游牧文明,而后是汉唐时期来自南亚次大陆的印度宗教文明,近代以来则是梯海而至的西方工业文明。在这种对话的历程中,中国文明由优势、均势转为劣势,鸦片战争以来尤处下风。然而,中国文明却通过与其他文明的对话,而获得新鲜血液和新生活力,愈趋丰厚而不是愈趋单薄了,正是所谓“海纳百川,有容乃大”。

从体质人类学的角度来看,当今中国人的血肉躯体就是多元文明的结果。经过多轮民族融合和汉人南迁,尤其是“永嘉之乱”(311年)、“安史之乱”(755—763年)和“靖康之乱”(1126—1127年)等几次人口大迁徙,现在几乎没有一个中国人(即使今天自认为“世代居住”于此的河南人)可以肯定自己是纯粹的“华夏族”人;旧历史观中屡遭鄙弃的“胡、狄、夷、蛮”,其血液正流淌在今天每个中国人的动脉中。中国人对外来物质文明和风俗习惯一概采取拿来主义的态度,战国时期赵武灵王学习北方少数民族的“胡服骑射”,并用胡人文化加以砥砺,所以到司马迁时代仍然以“剽悍”为谣俗*《史记》卷129《货殖列传》。。北方和西方的“胡风”,在东汉末年成为宫廷时髦,“灵帝好胡服、胡帐、胡床、胡坐、胡饭、胡空侯、胡笛、胡舞,京都贵戚皆竞为之”。*《后汉书》卷13《五行志一》。来自中亚、西亚和南亚的黄瓜、葡萄、胡萝卜、胡麻、苦瓜与来自美洲的辣椒、蕃茄、红薯、南瓜,以及来自欧洲的面包,如今都是中国人餐桌上的常见食物,它们与产自中国本土的大米、豆腐、韭菜、芹菜之类,并行不悖,毫不冲突。而来自西域的杂技、幻术与来自草原民族的椅子、睡床、餐桌,都成为中国的日常生活习俗。中国本来不产狮子,然而舞狮活动却与来自西方的圣诞老人一样,都成为当今中国节日习俗的一部分,它们与中国本土的元宵、端午、中秋节同样受到国人青睐。

在精神领域,中国文明也向来主张兼收并蓄、多元并包。自佛教入华,就开始与中国本土的儒、道思想碰撞、融合,“老子化胡”之说展现了佛教与道教之间互相排斥而又互相借助的文化历程。自魏晋开始,中国人就开始调和三教,南朝的宗炳认为“孔、老、如来虽三训殊路,而习善共辄”*宗炳 :《明佛论》(一名《神不灭论》),载(梁)僧祐辑《弘明集》卷2。。南朝梁武帝则以“菩萨皇帝”身份,提出“三教同源”说,认为三教可以相互辉映。唐宋以降,三教共弘、三教合一逐渐深入,成为中国文明的一大特色。号称新道学、新儒学的宋明理学,本身就是儒家与佛教结合后的产物。近代西方文明传入,也与中国本土文明产生过化合作用,“体用之争”就是其过程之一。作为外来思想的马克思主义,能够在中国开花结果,无疑也得益于中国文明的开放与包容。

(四)崇尚和平,止戈为武

中华民族是向往和平的民族,中国文明是崇尚和平的文明,这来自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和合之道”。

中国人很早就认识到“和”的内涵和价值,春秋时期的史伯说 :“和实生物,同则不继。”*《国语·郑语》。任何事物,如果只有单一元素,将无法延续、发展,也难于达成平衡,对两性关系是如此,对音乐、饮食莫不如此。古人把金、木、水、火、土五种元素称之五行,又用五行相生相克的原理来理解和比配一切事物,于是有五味、五音、五脏、五色、五方、五季、五体、五志、五常等系统。这些系统的根本特点,就是在“和而不同”的原则下达成多种元素的和谐平衡。中国人追求人与社会、人与自然、人与自我这三个维度的和谐。

古人还把这种协调各种元素、各种关系的方法,应用于国家治理和社会管理上,以求“和合五教,以保于百姓”*《国语·郑语》。。族群与族群之间、国与国之间、文明与文明之间的和谐相处,就是所谓“和平”。秦始皇吞灭六国,消镕六国兵器为十二铜人,然后巡游天下,其刻石云 :“并一海内以为郡县,天下和平。”*《史记》卷6《秦始皇本纪》。他以天下无战而自豪。历代政权甫一建立,便会做两件事 :一是“罢兵复员归家”,即遣散老兵;二是“制礼作乐”。前者是终止战乱,重建社会和平;后者是终止混乱,重建政治和谐。

虽然古人常说“国之大事,在祀与戎”,但是中国却有着反对战争、崇尚和平的悠久传统。孟子批评说 :“春秋义战。”*《孟子·尽心下》。实际上,在《春秋》的记载中,为了百姓安宁、社稷平安而“弭兵”的史事却在在多有,宋国的华元、向戌就多次奔走于晋、楚之间,促使二国化干戈为玉帛。《说文·戈部》谓 :“止戈为武。”战争是为了废除战争。即使万不得已而动用武力,中国古代兵法也向来不以杀人为最高境界,反而以“不战而屈人之兵”为至善之善。为了平息战争,实现“民族和睦、四海一家”的政治理想,各个时代都付出了艰巨的努力。“和亲”即是实现和平的方式之一,从西周时期周襄王娶戎狄之女开始,中国就通过“和亲”的方式来止息战争,汉代王昭君、唐代文成公主和金城公主的故事在民间广为流传,她们的遗迹至今仍然受到祭奠,都是这一传统的典型。修筑长城也是其方式之一。秦朝统一后,拆除了战国以来各国之间的内防长城,同时连接并加固了北方的“备胡”长城,后来各代都有修筑,成为当今世界文化遗产。长城一线是400毫米等降水线,即农耕文明与游牧文明的分界线,它是中国农业文明防御北方游牧文明进攻的军事工程,是和平诉求的象征,而不是军事的手段。

(五)注重伦理,道德教化

中国进入文明阶段之后,氏族血缘体系解体不充分,故而宗法制度在中国延续时间特别久远,无论如何改朝换代,聚族而居、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家族和宗族模式都改变不大。基于丧祭礼仪的丧服制度,根据生者与死者血缘关系的远近,规定其守丧时间的久暂、所穿戴服饰的粗恶,可以说是古代亲属关系的根本性等级规范,传统的亲属称谓、法律责任、财产分配、伦理道德均“一准于此”。于是,依附于宗法制度的伦理道德也成为中国古代最大的社会规范。

古人在论述德性和德行时,大多据于人伦而言。春秋时期的“五教”,揭示了这五种家庭人伦关系的道德定位 :“父义、母慈、兄友、弟恭、子孝。”*《左传·文公十八年》《国语·郑语》。这五种德性基本概括了所有的家庭伦理。然而,除了具有血缘关系的家庭人伦之外,还有其他一些社会关系也必须加以考虑,为此,中国古人发明了著名的“五伦”,即君臣、父子、兄弟、夫妇、朋友五种关系。孟子对五伦的总结是 :“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孟子·滕文公上》。《礼记》又对之加以扩充,成为五对十目 :“父慈、子孝,兄良、弟悌,夫义、妇听,长惠、幼顺,君仁、臣忠。”*《礼记·礼运》。文献中把这十种谓之“人义”,可以说,它是人世间所有人际关系的全面概括,世界上任何民族的人际关系也无非如此。将五伦十义学说视为中国对于世界文明的一大贡献,并不为过。

据之还发展出其他多种道德理论。如“四维八德”,即首见于《管子·牧民》篇的礼、义、廉、耻四种道德,加上后代统治者极力宣扬的孝、悌、忠、信,合为“八德”。又如“三纲五常”,即董仲舒的“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和“仁、义、礼、智、信五常之道”*《汉书》卷56《董仲舒传》《白虎通义·三纲六纪》《白虎通义·情性》。。这些观念在今天看来,其中不无糟粕,但是不可否认的是,汉武帝、董仲舒推行“儒术独尊”之后,儒家思想成为国家官方意识形态,它们浸润到社会的每个角落,实实在在地影响了朝野、官民的日常生活,使这个社会安定而有秩序、凝聚而有温情。梁漱溟说,传统社会的一大特点是“以道德代宗教”*梁漱溟 :《中国文化要义》第六章《以道德代宗教》,载《梁漱溟全集》第三卷,山东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95~121页。,正是指此。

儒家最重教化,即把上述伦理道德推广到社会的各个阶层、各个族群中去。“文化”的本义也来源于此 :“观乎天文,以察时变;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周易·贲卦》彖辞。即以华夏的人伦秩序教化世界。孔子说 :“不教而杀谓之虐,不戒视成谓之暴,慢令致期谓之贼。”*《论语·尧曰》。统治者有义务提升百姓的道德水准和文化教养,如果还没有教化好便苛责百姓,便是残暴之政。为了实行教化,历代统治者和文化精英付出了艰巨努力。儒家主张采取礼教、乐教、诗教等方式,历代皇帝常常颁布“圣谕”“明诏”(如康熙的《圣谕十六条》),官吏在任则致力“移风易俗”(如历代循吏、良吏所为),地方士绅则建立族规乡约(如《蓝田吕氏乡约》《南赣乡约》),家族家庭则严督家礼家教(如《司马温公书仪》《朱子家礼》),民间肆坊则流行善书善文(如《阴骘文》《太上感应篇》)。正是通过这些不同层次的教化措施,中国变成一个礼仪之邦。

总而言之,中国文明悠久绵长,博大精深,它具有鲜活的生命力、广泛的包容性、强大的凝聚力和浓厚的道德性,以上所述五端只是其荦荦大者,其他则限于篇幅,兹不赘述。

二、中国人的传统价值观

以上是从国家、民族层面概括的文明特点,如何从社会和个人层面而言,中国人自有其独特的价值观。价值理念是一个文明最深沉、最核心的内涵,中国人的传统价值观与中华传统文明互为表里,互相彰显。笔者曾将其总结为六个方面*参见沈壮海主编 :《兴国之魂 :社会主义核心价值体系释讲》第三讲《文化之源》,湖北教育出版社2015年版,第115~179页。:

(一)仁爱民本

孔孟都曾说过,“仁者爱人”*《论语·颜渊》、《孟子·离娄下》。。但是仁爱不仅为儒家所倡,几乎中国古代所有思想家都有此主张。中国传统的仁爱价值观包括四个层次 :其一是爱自己,由之肯定人性。其二是爱亲人,由之肯定亲情。其三是爱众人,即儒家所谓“泛爱众”,由之认同社会。其四是爱自然,由之认同天道。墨家主张“兼爱”,“兼以易别”,爱无差等。历代统治者都致力于仁政、仁术,仁术的一个重要方面就是“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的民本思想。历代仁人志士都以保民、养民、富民、教民、安民为己任,将百姓安危放在首位,不惜“为民请命”。

(二)忧患担当

忧患意识是中华民族自古以来的精神传统之一,它体现了中国人尤其是士大夫的社会责任感和历史使命感。它包括四个层次 :其一是“忧天”,为生存环境而忧,如女娲补天、夸父逐日、精卫填海、大禹治水等神话,便是这些努力的反映。其二是“忧国”,为国家存亡和民族绝续而忧,为了保国保种,为了捍卫国家,文臣运筹帷幄、折冲尊俎,武将厉兵秣马、马革裹尸。其三是“忧民”,即把人民的福祉作为关注目标,为国计民生的发展贡献心智精力。其四是“忧道”,为社会的公平和正义、心灵的和平与安宁、治国的原则和方法等“形而上”内容而忧。儒、法、道、墨等诸子百家虽然理念不同,却都号称以追求“道”为旨归,都在担心各自的“道之不行”,所以才有诸子间的辩难驰说,著书立论。儒家成为国家意识形态之后,将其理论体系的传承连缀称为“道统”。后代大儒的“忧道”,一方面是要捍卫儒家思想的纯粹性,另一方面也旨在捍卫儒家道统的正统性。

以上几种忧患意识互相交织,互相涵摄,一直贯穿于中华传统之中。“天下不同,庶国不宁,明王之忧也;上无天子,下无方伯,天下烦乱,贤圣之忧也。是以尧忧洪水,伊尹忧民,管仲束缚,孔子周流,忧百姓之祸而欲安其危也。”*《盐铁论·论儒》。儒家的入世、济世理念,使得历代士大夫把忧患意识转化为安邦救民的社会担当,“殷忧启圣”,“多难兴邦”。

(三)和合共生

中国人以和谐为生存智慧,“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论语·子路》。。“和合”的内涵包括四个层次 :其一是个人内在的身心和谐,儒释道的修身理念都强调,身体与心灵之间也要达平衡。如若心灵欲望超出身体的极限,便会损精折阳。身心和谐的结果,就是心平气和,泰然处之,而又能宁静致远,儒家所谓“君子居易”,便是这个境界。其二是自己与他人、个人与社会的和谐,儒家最尊崇的基本道德信条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论语·卫灵公》、《论语·雍也》。,这种以换位思考为前提的宽容和尊重,自然会导致人际关系的和谐。其三是族群之间、国家之间的和谐,中华民族是一个追求和谐、和平的民族,战争和屠杀不是我们的民族性格,当远方的“九夷八蛮”不愿归顺时,儒家历来主张“怀柔附远”,即通过修德施惠,感化敌对的力量使之归顺,教化蒙昧的百姓使之归附。当中原王朝实力强大时,也很少对周边民族采取以强凌弱、以众暴寡的侵略行为;相反,历史上大部分时期与周边少数民族处于合作共存的状态。两千年来“和亲”和“羁縻”的民族政策维系了帝国的稳定、边疆的安定。其四是人与自然的和谐,中国人主张“敬天”、“畏天”,“与时迁移,应物变化”,“天地之美莫大于和”*《淮南子·泛伦训》。。“天人合一”是所有思想家的共同理念。

(四)厚德载物

《周易》说 :“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周易·坤卦·象传》。醇厚、敦厚、忠厚是人之至善。中国人追求的“厚德”包括五个层面 :其一是宽容和包容的美德,主张能容忍和容纳各种不同的人、不同的意见,“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其二是吃苦耐劳的美德,地理环境和农耕文明造就了中华民族吃苦耐劳、坚韧不拔的优秀品质,箪食瓢饮,任劳任怨而在所不辞。明清以来,中国人大举向周边甚至海外移民,走西口、闯关东、下南洋,华人华侨艰辛的生存之道,为世界其他民族所罕见。其三是谦逊礼让的美德,孟子将“辞让之心”视为人天生具备的“四端”之一,他认为这就是礼的起源。《尚书》说 :“满招损,谦受益。”谦逊和辞让不仅成就国家,而且成就个人。其四是急公好义、助人为乐的美德,中国历来就有扶危济困、守望相助的传统,例如施粥、施茶、施衣、施医、施药、救年等慈善行为,维系了传统农业社会的稳定,也给传统社会营造出一种温情氛围。中国人向来赞誉雪中送炭的“及时雨”,不主张锦上添花的“马后炮”。其五是忠恕的美德,曾参说,“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论语·里仁》。。按照朱熹的说法,忠是“尽己”,恕是“推己”,即“忖已度物”、将心比心。基于这种道德底线,为人就会格外宽厚豁达,不计小过,不计旧嫌,做人以醇厚、敦厚、忠厚为高。

(五)敬老慈幼

中国人有敬老的传统,以老为尊,以老为有德,人们常常用“年高德劭”、“德高望重”等词语,来形容那些富于道德和知识的长者。年轻后辈将他们当作学习的精神楷模,予以尊敬、爱戴、孝养。围绕敬老而产生了一系列法律、礼仪、习俗。孝道是中华民族最大的精神遗产。古人认为孝应体现在三个层次 :其一是“孝养”,从物质上保障父母,保证让老人吃饱穿暖,使之身体健康,衣食无忧。不仅养生,还要送死,即按照礼节为父母准备后事,隆重地殡葬父母,让父母死得有尊严。其二是“孝敬”,在精神层面敬重父母、顺从父母、娱悦父母,“有事,弟子服其劳;有酒食,先生馔”,这还不能算是完全的尽孝,更重要的是“色难”,即承顺父母、不惹父母生气最为困难*《论语·为政》。。其三是“承志”,父母死后,要继承遗志,“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并且通过个人努力而光宗耀祖。中国的孝道绝非单向度的绝对服从,而是上下双向的伦理规范。弟恭与兄友是一对互为上下的伦理原则,子孝与父慈也是一对互为上下的伦理原则,由之建立家庭伦理的主干。

“义”的本义是“宜”或“谊”,泛指全社会普遍认同的、应当实行的道德要求,它是人皆共晓、不言自明的公理,如仁义、礼义、道义、信义等。其中最重要的是三大类 :其一是为人的五伦之义,将处理君臣、父子、兄弟、夫妇、朋友五种关系的道德规范称为“五伦”,这是对全人类所有人际关系的全面概括。对待这五种关系,各自有其行为准则,孟子的总结是 :“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孟子·滕文公》。《礼记·礼运》中又对之加以扩充,成为五对十目 :“父慈、子孝,兄良、弟悌,夫义、妇听,长惠、幼顺,君仁、臣忠 :十者谓之人义。”可以说,中国几千年的社会史就是一部追求五伦十义和谐的历史。其二是从政的处世之义,中国人在政治生活和社会交往中形成了一些为政处世的规矩或原则,这些原则又经过历代文人的提炼和提倡,沉淀成为中国传统文化中一些带有普遍意义的价值观。例如,公平、正义、气节、廉洁、勤俭、节约、诚信等,至今还深深地影响着中国社会。其三是经商的轻利之义,中国古代重农抑商的社会经济结构和繁荣发达的经济活动,孕育了中国文化中独特的经济伦理。儒家主张,“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论语·里仁》。,“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论语·述而》。。实际生活中并非完全不讲利,而是主张“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诚信成为最重要的经商道义,商人遵循“仁中取利,义中求财”的经营原则,公平交易,货真价实,童叟无欺,靠时间积累信誉,靠薄利多销赚取财富,见利忘义则是全社会商业伦理不齿的行为。

以上这些价值理念,不只是个人品格和社会风习,历久而凝练成为民族性格的一部分,贯穿于四千多年的中国文明史之中,虽经朝代更迭,世事变幻,但它们作为文化认同最核心的部分,超越时空,一脉相承。

三、中国文明的发展历程及其当下境遇

根据德国哲学家、历史学家雅斯贝尔斯(Karl Jaspers,1883—1969)的“轴心时代”理论,公元前800年到公元前200年间,是人类文明的“轴心时代”(Axial Age)。这一时期,世界各民族文化都进入创制基本民族精神的阶段,纷纷出现专门的知识“圣贤”,如中国的孔、老、墨,印度的优波尼沙和佛陀,波斯的琐罗亚士德,巴勒斯坦的以利亚、以赛亚、耶利米、第二赛亚,希腊的荷马、门巴尼德、赫拉克利特、苏格拉底、柏拉图、修昔底德和阿基米德等。包蕴着该民族基本精神的文化元典,如印度的《吠陀》、《佛经》,希伯莱的《旧约全书》、《新约全书》,希腊的《理想国》、《形而上学》,也在这一时期集中出现。这一时期,世界的几个文明同时出现了对人类历史、善恶取向等根本问题的思考,“人类意识”首次觉醒(“人类自觉”),进入理性思维,所创制的精神文化范式,决定其后诸民族的文化走向。“人类的精神基础同时或独立地在中国、印度、波斯、巴勒斯坦和希腊开始奠定。而且直到今天人类仍然附着在这种基础上。”人类其后的几千年文明发展历程,只不过是轴心时代核心精神的不断“复兴”*Karl Jaspers :The Origin and Goal of History , Yale University Press,1953.。中国的情形也不外于此,中国文明的“元典”(如儒门六艺和先秦诸子)和传统价值观在先秦时期已经基本出现*“元典”一词采用冯天瑜说,见冯著《中华元典精神》,上海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

然而,中国文明是由小至大不断拓展的文明。先秦时期,中国文明的范围和影响力尚在成长之中。第一,就空间范围而言,今天中国的很多地方(如珠江流域、东北)在彼时尚未纳入王朝的版图;第二,中国的轴心时代约相当于春秋战国时期,然而彼时正是天下割据、诸侯争战的时期,没有建成统一的国家政权;第三,由政治、经济割据而造成文化分裂,“道术将为天下裂”,儒、墨、道、法九流十家“蜂出并作”,相反相成,各自影响一部分人,流行于一部分区域,影响范围有限。

秦汉帝国实现了政治“大一统”,也实现了文化“大一统”。国家势力“包举宇内”,今天中国的范围已基本纳入其版图之内;政治体制从先秦时期注重血缘的宗法封建制,转变为中央集权的官僚政治,国家在政治、法律、军事等方面的体制已趋完备;经过一番选择之后,儒家思想被确立为国家意识形态,实际执行的却是“霸王道杂之”的儒法合一之术;经过族群融合,汉族在这一时期形成。中国文明的很多基本面貌都在秦汉时期固定下来,如度量衡的统一、文字的隶定,以及教育模式、户籍控制、官吏考选方式、经学和文史体系都格局大定,并在帝国内部有效实施。汉语、汉字、汉方等沿用至今的文化成果,都在秦汉时代基本定格。这一切都“自洽”于中国农耕文明最基本的生产和生活方式。秦汉时期是“古代帝国的完成期”、“古代中国文化的总归结时代”,按照梁启超的说法,这一时期正是“中国之中国”*梁启超 :《中国史叙论》,载梁著《饮冰室文集》之五,收入梁著《饮冰室合集》第1册,中华书局1989年版。。

魏晋隋唐时期,是胡汉文明、中印文明的融合期。农耕文化与游牧文明之间、佛教文明与中国本土文明之间的冲突、融合,是这一时期的最大主题。“五胡乱华”也带来了空前的民族融合和边区开发。佛教传入之初,也曾经与儒、道等文化体系相冲突,但终于与中国的伦理规范、实用理性、崇拜模式、政治需求相妥协、相融合;经过排佛、灭佛、佞佛、援佛等过程,佛教逐渐实现了在中国的本土化,并深刻地影响着中国文化的各个层面。尤其是隋唐时期,佛学宗派林立,禅声缭绕,成为中国文化史上的奇峰异峦。按照梁启超的说法,这一时期正是“亚洲之中国”。

“亚洲之中国”沿续至宋明时期,中国本土的儒、道思想与外来的佛教思想相融合,创生出新儒学或理学。从宋代开始,中国文明发生一大转折,那就是由武转文、由活泼外拓转向沉潜内在*包弼德(Peter K. Bol) :《斯文 :唐宋思想的转型》,刘宁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这种新思想、新文化影响近千年,我们今天理解的“传统中国”便是由其塑造的。关于这个转折的具体时间或有争议,但研究者都承认,“新的文化模式经过沉淀和自我充实后,转而趋稳定、内向甚至是沉滞僵化,并在实际上渗透到整个国家,其影响一直持续到20世纪初期”*刘子健 :《中国转向内在 :两宋之际的文化转向》,赵冬梅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1页。。

明朝末年西方传教士进入中土,揭开了西学东渐的序幕。鸦片战争以来,在坚船利炮的强势冲击下,西方文明进入中国。中国经历“三千年未有之变局”,政治体制、法律制度、经济模式、生活习俗、思想文化都在与西方文明的碰撞中发生痛苦的改变。以费正清(John King Fairbank,1907—1991)为代表的西方学者称之为“冲击—反应”模式,这至今仍是西方汉学界关于中国如何从“传统”走向“近代”的主流解释框架,而中国学者则相信中国文明本身也有自身内发的变革动力。无论如何解释,这是继佛教入华之后的又一次中外文明大交会,中国文明进入了梁启超所谓“世界之中国”阶段。

鸦片战争以来,西方列强在中国瓜分土地,掠夺资源,欺凌人民,华夏大地陷入“不绝若线”的危殆境地。面对积贫积弱、民气不振的局面,部分有识之士率先提出“师夷长技以制夷”的战略,试图通过学习西方先进的物质文明来保国卫种。但是,由“洋务运动”所造就的清朝陆海军却在抗敌战争中屡无胜绩,尤其是1894年中日甲午战争的惨败,使得中国人猛然觉醒,物质文明的进步终究不能拯救国家,于是大家转向追求制度文明的改变。以康有为、梁启超为代表的先进知识分子,主导了晚清的立宪改革,但是1898年历时仅103天的戊戌维新变法,又一次把救国救民的梦想打得粉碎。此后,大部分中国人认为,仅有制度改变也不足以救国救民,关键必须寻求文化基因的改变。最终,于1919年爆发了“五四”新文化运动,开始了20世纪中国传统文明曲折发展的历程。

他父亲有三个要好的朋友,一个是大学教授、物理学家克里斯坦森,一个是哲学家霍夫丁,另一个是语言学家汤姆森。每逢星期五的晚上,他们三人都要到波尔家做客,他们在一起兴致勃勃地谈论物理、哲学、文学,评说科学领域的新成就。

20世纪是中国传统文化饱受质疑、屡遭批判的一百年,是中国人文化自省的一百年。从新文化运动“打倒孔家店”的口号,到“文革”时的“破四旧”(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传统文化一度被视为腐朽、黑暗的渊薮,把祖先传承数千年的价值观念、哲学思想、宗教信仰、民俗习惯,乃至衣食住行的生活方式和语言文字,都列入否定和批判的对象。老建筑被毁除,旧书籍被烧掉,旧文物被打碎,传统节日被废弃,中医被视为伪科学,人种基因要改变,汉字要改成罗马拼音文字,传统伦理被骂为“吃人的礼教”,研究国学也成为时代罪人……这些都对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传承和弘扬造成了严重的困扰。

冷战结束后,全世界的政治和经济格局发生重大变化。1993年,美国战略家萨缪尔·亨廷顿(Samuel P. Huntington,1927—2008)指出,冷战结束之后的世界冲突,将不再是意识形态的冲突,而是文化方面的差异,主宰全球的将是“文明的冲突”(the clash of civilizations) :“在未来的岁月里,世界上将不会出现一个单一的普世文化,而是将有许多不同的文化和文明相互并存。那些最大的文明也拥有世界上的主要权力,它们的领导国家或是核心国家——美国、欧盟、中国、俄罗斯、日本和印度,将来可能还有巴西和南非,或许再加上某个伊斯兰国家,将是世界舞台的主要活动者。在人类历史上,全球政治首次成了多极的和多文化的。”*亨廷顿 :《文明的冲突与世界秩序的重建》,周琪等译,新华出版社2010年版,中文版序言。“9·11事件”可以说是人类历史上的一个重大标志性事件,它让亨廷顿的论断不幸言中。最近二十多年的世界格局表明,当今世界的冲突,无论表现为局部战争,还是表现为经济争端、族群矛盾,大多披着文明冲突的外衣。例如,科索沃战争、伊拉克战争、利比亚战争、格鲁吉亚的“玫瑰革命”、乌克兰的“橙色革命”、吉尔吉斯斯坦的“郁金香革命”、突尼斯的“茉莉花革命”、埃及的“1·25革命”、巴以冲突、恐怖主义,等等,无不与基督教、伊斯兰教、东正教以及各种区域文化有关。

与此同时,全球化和网络化正在推动世界成为紧密联系、难分彼此的整体,在经济领域是如此,在文化领域也是如此。在这种格局下,中国文明如何“自持”?换言之,如何保持中国文明的独立个性,进而如何融入全球文明的大循环之中?这是既现实又紧迫的重大问题。

杜维明早在1990年就提出“文化中国”的概括。他认为,全世界的华人可以划分为三个“象征世界”(symbolic world) :第一象征世界,包括中国大陆、中国台湾和香港、新加坡,他们在文化和种族上都是华人(“中国人”);第二象征世界,指世界各地的华人社会,即“华侨”;第三象征世界,包括国际人士,例如学者(尤其是汉学家)、教师、新闻从业者等。由于最近几个世纪的风雨飘摇,加上20世纪中国的政治和文化变革,居于中心的第一象征世界在关于中国的言说中被边缘化,失去话语权,相反,居于边缘的第三、第二象征世界却主导了对中国的话语权,可谓“中心无处可循,边缘四处可见”*杜维明 :《文化中国 :以外缘为中心》,载《杜维明文集》第五卷,武汉出版社2002年版,第379~408页。。虽然近20年来的中国巨变,使得杜氏逐渐转变原来的看法,变为“中心无处不在,边缘也已成为中心”,但是中国大陆对于传统文明认同感的缺失,却是令人担忧的事实。

近百年来,关于中国传统文明遭遇现代西方文明后的出路何在,中国思想家们提出过多种主张,例如,“中体西用”(张之洞及部分文化保守主义者)、“全盘西化”(胡适、陈序经等)、“拿来主义”(鲁迅)、“中国本位”(何炳松等《十教授宣言》)、“返本开新”(新儒家)、“综合创新”(张岱年)、“创造性转化”(傅伟勋、林毓生、韦政通)、“转换性创造”等等,不一而足。最近20年来的国际、国内新形势,促使中国人产生了新思维。1990年,费孝通提出“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与共,天下大同”的口号,再一次正面思考中国文化的世界地位问题。1997年,他又提出“文化自觉”的理论。他指出,文化自觉就是对本民族文化的觉悟和觉醒,即对中华民族文化的历史、特色和未来走向要有“自知之明”;既要反对“全盘西化”,也要反对复归式的“坚守传统”;最终是要加强文化转型的自主能力,取得适应新环境、新时代的文化自主地位*费孝通 :《费孝通论文化与文化自觉》,群言出版社2005年版。。费孝通的“文化自觉”论,与梁漱溟、熊十力等坚守传统文化的前辈思想遗产多少有些内在联系,它正面否定了20世纪中国人的文化自卑、文化自污情结,对其后乃至今天中国人的“文化认同”观产生了重大影响。

今天,全社会都已认识到传统文化对于当代中国现代化建设的积极意义和重要价值。要讲清楚中华文化积淀着中华民族最深沉的精神追求,是中华民族生生不息、发展壮大的丰厚滋养;讲清楚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是中华民族的突出优势,是我们最深厚的文化软实力。要深刻认识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历史渊源、发展脉络、基本走向及其独特创造、价值理念、鲜明特色,以增强文化自信和价值观自信。正如习近平总书记所说 :“体现一个国家综合实力最核心、最高层的,还是文化软实力,这事关一个民族精气神的凝聚。我们要坚持道路自信、理论自信、制度自信,最根本的还是一个文化自信。”这一系列论断,正面阐明了中国传统文化与当代核心价值观的渊源关系,从国家文化软实力高度指出中华传统文化的重要价值。

四、文明的中国与文明的中国人

所谓“软实力”(soft power),是美国当代战略家约瑟夫·奈(Joseph Nye)提出的国际关系理论,也是冷战后关于国家力量使用频率极高的一个说法。它指一个国家在军事、科技等硬实力之外的文化、制度、价值观吸引力,以及在国际事务中制定规则和决定议题的能力。软实力与硬实力是国家综合国力的一体双翼,互相制约。当今世界各国的国力竞争,常常表现为软实力的较量,所以各国均不遗余力地致力于提升本国软实力。

经过近30年来的改革开放和励精图治,中国目前已成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政治、经济、军事等方面已成为世界大国、强国,然而在文化方面还不能算是强国。我国在文化软实力方面尚存在诸多问题,例如,在国际事务上的话语权不够,国家形象堪忧,国民素质不高,国民幸福指数、国家认同感、文化认同感有待提高,文化产品不足,等等。正如约瑟夫·奈所指出的,中国不乏悠久的传统文化,但在现实中并没有很好地转化为软实力;换言之,中国古老的文明如何在新世纪焕发出新的生命力,则是当今亟待解决的现实问题。

我们认为,从国家层面而言,应当从三个方面着手 :

第一,大力传承和发扬中国优秀传统文化。经过一个世纪的洗礼,党和国家对于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正面价值的认识越来越清晰,它不是现代化的阻力或包袱,而是有益资源。《关于培育和践行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意见》指出 :“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积淀着中华民族最深沉的精神追求,包含着中华民族最根本的精神基因,代表着中华民族独特的精神标识,是中华民族生生不息、发展壮大的丰厚滋养。”“中国共产党从成立之日起,就既是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忠实传承者和弘扬者,又是中国先进文化的积极倡导者和发展者” (《十七届六中全会决定》)。国人也已意识到,中华料理、中国功夫、中医中药、古礼旧俗、古建筑、古遗址、国画、国乐等物质和非物质文化遗产,正在为中国创造价值;中国传统文明中的科举制度、地方管理经验,以及处理人与人、人与社会、人与自然关系的东方智慧,在当今世界也具有借鉴意义。越是中国的,越是国际的;越是民族的,越是世界的。这些东西必须加以发掘(甚至是抢救性的发掘)、传承和弘扬,不能再任由其湮没或中绝。当然,在这个过程中,也有去粗取精、去伪存真的方法论问题。

第二,将中国优秀传统文化与全人类一切优秀文明成果进行对接。《关于培育和践行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意见》指出,培育和践行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要“与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发展要求相契合,与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和人类文明优秀成果相承接”。无论何种文明、何种民族,对于仁爱、和平、诚信、公平、正义等价值观,均予以通约性的尊崇,中国在历史上没有、今天也不应当自外于人类而加以拒绝。蔡元培早在1917年就指出 :“共和国民之道德曰自由,曰平等,曰博爱。此非法国人之私言也。吾国古人曰义曰恕曰仁,即此三达德耳。”类似的挖掘、研究和诠释工作还应大力开展,并在国内外事务中予以践行,从而建立中国的正面形象。

第三,在文明对话和国际事务中推介中国优秀传统文化价值观,赢得国际话语权。从输出原料和农产品,到输出工业品、文化产品,最后输出价值观,是发达国家尤其是次生后现代化国家走过的常规道路。中国目前正在外交、经济、教育、卫生等多领域积极参与,建立话语权。在这个过程中尤其要注意,中国文明几千年积淀下来的“中国智慧”,对于当代国际事务具有理论和实际价值,值得加以推介。以下是几个事例 :

例一,倡导“王道”,反对“霸道”。社会达尔文主义和庸俗进化论,曾经是西方列强发动战争、殖民掠夺的理论武器,它造就的正是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这种强力“霸道”与中国传统文化所秉持的“王道”理念大不相合。儒家主张王道仁政,孔子说 :“远人不服,则修文德以来之。”*《论语·季氏》。孟子说,商汤以七十里、周文王以百里而能“王天下”,靠的是仁德而非强力。如果大力推崇此种理念,在国际事务中便会尊重每个族群、每个国家,以公义大道服人,而不是以大小强弱相竞。这对构建国际新秩序无疑具有指导性意义。

例二,贡献“全球伦理”,消解文明冲突。20世纪90年代以来,以德国神学家孔汉思(Hans Kung)为代表的宗教领袖、文化领袖们致力于寻找一种全人类共同认同的最低伦理规范,亦即各文明共同承认的伦理底线。1993年,在芝加哥召开的第二届世界宗教大会上通过了《走向全球伦理宣言》,此类活动直至今天仍未停止。在此过程中,孔子提出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被认同为一种金律。正如孔汉思所说,中国传统伦理至少在四个方面对于全球伦理的构建起到直接作用 :一是“和而不同”的方法;二是“不杀人”、“不偷盗”、“不奸淫”等伦理戒律;三是天道、天理、慈悲、仁爱、民胞物与、生生、忠恕、中庸、礼、孝、良知、恻隐、知耻、贵义、重行等独特的思想观念;四是人性和相互关系的两个基本原则,即中国的两句古训——“仁者人也”和“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孔汉思 :《中国传统伦理——全球伦理的一个基》,《中国民族报》2011年4月12日第6版《宗教周刊·论坛》。。《大学》将儒家忠恕之道细化为一种“絜矩之道” :“所恶於上,毋以使下;所恶於下,毋以事上;所恶於前,毋以先后;所恶於后,毋以从前;所恶於右,毋以交於左;所恶於左,毋以交於右。此之谓‘絜矩之道’。”今天,如果人与人之间、族群与族群之间、国家与国家之间,都体认并践行“絜矩之道”,世界将会变得更加和平安宁。

例三,提倡文化多元,消解单极主义。费孝通提出的“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与共,天下大同”,实则是儒家大同思想的升华。冷战以后,对超级大国的制约减少,单极主义抬头,正在从多方面影响国际秩序。而全球化和网络化也正在消解各文明之间的差异,使世界变得单质和同一。对此,中国“和而不同”的和合思想对于消解单极主义、维护文化多元性,无疑具有现实价值。

在国际事务和世界竞争中,以中国优秀传统文化为核心的中国智慧(东方智慧)还有多种用武之地,“天人合一”对于生态伦理的建构、“中国元素”对于文化创新的启发等,都值得关注。

以上是从国家层面的思考,就国民个人层面而言,我们如何体现传统文化的现代价值呢?换言之,如何做一个“文明”的中国人?30年前,邓小平曾提出“四有”公民的理论 :“搞社会主义精神文明,主要是使我们的各族人民都成为有理想、讲道德、有文化、守纪律的人民”*邓小平 :《在军委座谈会上的讲话》(1982 年7 月4 日),《邓小平文选》第二卷,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408页。邓小平 :《建设社会主义的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1983 年4 月29 日),《邓小平文选》第三卷,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28页。。我们认为,中国优秀传统文化的学习、传承和践行,对于在新时期培育“四有”公民,对于提高全体国民的素养显得更为直接、更为紧迫。为此,建议从三个方面着手 :

其一,“有知”。当今中国国民受教育程度仍不理想,据2011年第六次人口普查统计数据,中国成人受高等教育者仅占8.93%,受高中、初中、小学教育者分别占14.03%、38.79%、26.78%,仍有4.08%的人口是文盲。联合国开发计划署“2011年人类发展报告”显示,中国成年人平均接受教育7.5年,相当于初中二年级的水平,这比挪威、新西兰、美国、捷克、德国等国的12年要低得多。而中国的这些受教育者,对于本国优秀传统文化的了解程度也很有限;对于青少年所承担的传承文明、创造新知的历史使命而言,他们接受的古典文明熏陶可谓杯水车薪。2014年,教育部颁发了《完善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教育指导纲要》,在各级考试中优秀传统文化知识所占的比重正在逐年增加,各地不同层次的民间国学教育正在普及,此种情况正在逐步好转。

其二,“有礼”。中国自古就是“礼仪之邦”,礼仪制度曾是中国文明引以自傲并用以“教化”其他“蛮夷”的文化标志。然而,经过近代以来的几次文化大冲击,国人的传统礼仪素养所剩无几。偏狭的文化激进主义者认为,礼仪制度是现代文明的负面价值,甚至是“吃人的礼教”,礼仪教育、传承乃至研究,自然也成为落后、腐朽、反动的表现。已有三四代人出现家教缺失,不知家训和家礼为何物,在家庭之外的学校和社会也少有讲礼、修礼、习礼的机会,所以部分中国人变得无礼而且无理。今天,中国人在世界旅游市场上成为最不受欢迎的游客之一,使得中国形象大打折扣。殊不知,人类有共通的道德规范,更有共通的行为规范,礼义、礼仪、礼貌、礼让乃是全人类共通的文明规范,根本就没有国界、人种、性别、年龄、阶层之分,谦谦君子走遍天下都会受到尊重,反之,无礼之人即使腰缠万贯也为人唾弃。孔子指出,治国之道在于“富之”而后“教之”*《论语·子路》。。今天,用传统礼仪和现代文明规范教育群众,不啻为提升国民素养、塑造中国美好形象的明智之举。

其三,“有耻”。中国古代的“耻感文化”,在塑造国民性格时值得借鉴。孟子说 :“人不可以无耻。无耻之耻,无耻矣。”*《孟子·尽心上》。如果一个人意识到什么是羞耻,那就有改行从善的希望。今天,我国的法律建设已经相当完备,但法律执行力仍然不够、犯罪率仍然较高,究其原因,即在于国民内心的道德自律不够,自觉守法的意识不足。2014年,《中共中央关于全面推进依法治国若干重大问题的决定》指出 :“必须弘扬社会主义法治精神,建设社会主义法治文化,增强全社会厉行法治的积极性和主动性,形成守法光荣、违法可耻的社会氛围,使全体人民都成为社会主义法治的忠实崇尚者、自觉遵守者、坚定捍卫者。”孔子说 :“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礼,齐之以德,有耻且格。”*《论语·为政》。用刑罚和政令约束百姓,可以使之畏罪远邪,但不能建立羞耻感,相反,用礼仪和道德教化引导百姓,他们会产生道德自律,从内心深处向善去恶。如果人人都坚守最简单、最根本的道德底线,如不撒谎、不浪费、不违法、不损人利己、不给他人增添麻烦、为自己行为负责,等等,把与之相反的事情视为耻辱,做到古人所谓“行己有耻”,那么“医闹”、“机闹”、“啃老”、“坑爹”、“讹搀扶”之类的丑恶行径就会少得多,社会风气也会大有改观。

总之,就国家层面而言,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可以转化为塑造中国国际形象,提升国家软实力的正能量;就国民个人而言,重温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则有助于提高国民素养,重建良好世风。相反,中断传统,割裂文脉,必然带来文化的扭曲,造成价值观的畸形。

古人说,“经纬天地曰文,照临四方曰明”*《古文尚书·舜典》“濬哲文明,温恭允塞”句孔疏。。今天,把“文明”作为国家层面的价值观,一则表示中国有传统文化的底蕴,有“经纬天地”的能力,此曰“文”;二则表示中国如同古代教化天下一样,有“照临四方”的使命,此曰“明”。“周邦虽旧,其命惟新”*《诗经·大雅·文王》。,只有怀着对祖国文明的“温情与敬意”(钱穆语),凭借传统文明的正能量,激发全民族的文化创造活力,才能实现国家文化软实力的全面提升。

How to Transform Traditional Chinese Values into Contemporary Cultural Soft Power

YangHua

(Research Center of Chinese Traditional Culture,Wuhan University,Wuhan,China)

Traditional Chinese civilization has some characteristics such as historical continuity,reasonable secularity,open inclusiveness,peace-loving,morality advocating. Meanwhile,Chinese people have some traditional values such as benevolence,misery consciousness,harmonious cooperation,social commitment,respecting the old and loving the young,righteousness and justice. Through three historic periods of China’s China,Asian China and world’s China,nowadays,Chinese civilization is confronted with severe situation,such as globalization,networking ,clash of civilization,and cultural identity. In order to enhance Chinese cultural soft power,at the national level we need to inherit and develop traditional Chinese culture,communicate and integrate with all other fine civilizations’ achievements,recommend outstanding Chinese traditional values,and gain more international discourse power. At the individual level,we need to be more knowledgeable,civilized and be aware of shame.

Traditional Chinese Values;Cultural Soft Power;Clash of Civilization;International Discourse Power

杨华,武汉大学中国传统文化研究中心副主任,教授,主要研究中国文化史、先秦秦汉史、中国古代礼制问题。

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重大课题“民间日用类书与中国古代礼制研究”(15JJDZONGHE018)、武汉大学委托项目“中国古代礼治与法治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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