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高祖本纪》采录汉高祖传说析论
2016-03-16叶庆兵
叶 庆 兵
(山东大学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济南 250100)
《史记·高祖本纪》采录汉高祖传说析论
叶 庆 兵
(山东大学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济南 250100)
摘要:《高祖本纪》采录了诸多有关汉高祖刘邦的传说,这些传说应产生于汉高祖刘邦起义反秦之际,与汉初尊刘活动有关,并且在后来很长的一段时间内,为维护西汉统治发挥了重要作用。这些传说是司马迁采录进《高祖本纪》的,并非后人增窜。司马迁采录这些传说入传的原因有许多,既是为了文本的完整,性格命运的突显,也是为了将西汉与殷、周、秦并列,纳入殷、周、秦、汉的大历史系统,以“通古今之变”。
关键词:《高祖本纪》;传说;时间;尊刘;原因
司马迁撰写《史记》,材料来源并不仅仅是前代典籍,还包括当时口头相传的神话与传说,这是前人早已认识到的。司马贞《史记索隐后序》云:“夫太史公记事……或旁搜异闻,以成其说。”又云:“太史公之书,既上序轩、黄,中述战国,或得之于名山坏宅,或取之以旧俗风谣,故其残文断句难究详矣。”[1]4045“异闻”与“旧俗风谣”中当包含了不少的传说。在《史记》中,司马迁自己也明确说:“余尝西至空桐,北过涿鹿,东渐于海,南浮江淮矣,至长老皆各往往称黄帝、尧、舜之处,风教固殊焉,总之不离古文者近是。”[1]54“吾闻之周生曰‘舜目盖重瞳子’,又闻项羽亦重瞳子。”[1]428长老所称以及司马迁所听闻,当然也是些传说。如果仔细翻阅《史记》,会发现传说在《史记》中占了不小的比例,成为司马迁撰写《史记》很重要的材料来源,而《高祖本纪》就是一个鲜明的例子。
一、《高祖本纪》中的传说
《高祖本纪》自“秦二世元年秋,陈胜等起蕲,至陈而王,号为‘张楚’”,以前多不可信,大都是司马迁采录当时传说入传的。这些传说可以细分为七则:
(1)其先刘媪尝息大泽之陂,梦与神遇。是时雷电晦冥,太公往视,则见蛟龙于其上。已而有身,遂产高祖。[1]435
(2)高祖为人,隆准而龙颜,美须髯,左股有七十二黑子。……常从王媪、武负贳酒,醉卧,武负、王媪见其上常有龙,怪之。高祖每酤留饮,酒雠数倍。及见怪,岁竟,此两家常折券弃责。[1]437
(3)高祖常繇咸阳,纵观,观秦皇帝,喟然太息曰:“嗟乎,大丈夫当如此也!”[1]438
(4)单父人吕公善沛令,避仇从之客,因家沛焉。沛中豪桀吏闻令有重客,皆往贺。萧何为主吏,主进,令诸大夫曰:“进不满千钱,坐之堂下。”高祖为亭长,素易诸吏,乃绐为谒曰“贺钱万”,实不持一钱。谒入,吕公大惊,起,迎之门。吕公者,好相人,见高祖状貌,因重敬之,引入坐。萧何曰:“刘季固多大言,少成事。”高祖因狎侮诸客,遂坐上坐,无所诎。酒阑,吕公因目固留高祖。高祖竟酒,后。吕公曰:“臣少好相人,相人多矣,无如季相,愿季自爱。臣有息女,愿为季箕帚妾。”酒罢,吕媪怒吕公曰:“公始常欲奇此女,与贵人。沛令善公,求之不与,何自妄许与刘季?”吕公曰:“此非儿女子所知也。”卒与刘季。吕公女乃吕后也,生孝惠帝、鲁元公主。[1]439
(5)高祖为亭长时,常告归之田。吕后与两子居田中耨,有一老父过请饮,吕后因餔之。老父相吕后曰:“夫人天下贵人。”令相两子,见孝惠,曰:“夫人所以贵者,乃此男也。”相鲁元,亦皆贵。老父已去,高祖适从旁舍来,吕后具言客有过,相我子母皆大贵。高祖问,曰:“未远。”乃追及,问老父。老父曰:“乡者夫人婴儿皆似君,君相贵不可言。”高祖乃谢曰:“诚如父言,不敢忘德。”及高祖贵,遂不知老父处。[1]441
(6)高祖以亭长为县送徒郦山,徒多道亡。自度比至皆亡之,到丰西泽中,止饮,夜乃解纵所送徒。曰:“公等皆去,吾亦从此逝矣!”徒中壮士原从者十余人。高祖被酒,夜径泽中,令一人行前。行前者还报曰:“前有大蛇当径,愿还。”高祖醉,曰:“壮士行,何畏!”乃前,拔剑击斩蛇。蛇遂分为两,径开。行数里,醉,因卧。后人来至蛇所,有一老妪夜哭。人问何哭,妪曰:“人杀吾子,故哭之。”人曰:“妪子何为见杀?”妪曰:“吾子,白帝子也,化为蛇,当道,今为赤帝子斩之,故哭。”人乃以妪为不诚,欲告之,妪因忽不见。后人至,高祖觉。后人告高祖,高祖乃心独喜,自负。诸从者日益畏之。[1]442-443
(7)秦始皇帝常曰“东南有天子气”,于是因东游以厌之。高祖即自疑,亡匿,隐于芒、砀山泽岩石之间。吕后与人俱求,常得之。高祖怪问之。吕后曰:“季所居上常有云气,故从往常得季。”高祖心喜。沛中子弟或闻之,多欲附者矣。[1]444
第一个传说叙述的是高祖的出生,这个传说有类于先秦时期的始祖神话,我们只要回顾一下《史记》中那些始祖神话,就能发现一个有趣的问题,《史记》记载:
殷契,母曰简狄,有娀氏之女,为帝喾次妃。三人行浴,见玄鸟堕其卵,简狄取吞之,因孕生契。[1]119
(《殷本纪》)
周后稷,名弃。其母有邰氏女,曰姜原。姜原为帝喾元妃。姜原出野,见巨人迹,心忻然说,欲践之,践之而身动如孕者。居期而生子,以为不祥,弃之隘巷,马牛过者皆辟不践;徙置之林中,适会山林多人,迁之;而弃渠中冰上,飞鸟以其翼覆荐之。姜原以为神,遂收养长之。初欲弃之,因名曰弃。[1]145
(《周本纪》)
秦之先,帝颛顼之苗裔孙,曰女脩。女脩织,玄鸟陨卵,女脩吞之,生子大业。[1]223
(《秦本纪》)
传说中汉高祖的出生和契、后稷、大业的出生如此相似,契、后稷、大业分别是殷、周、秦的始祖,而汉高祖刘邦则是西汉刘氏建国立邦的“始祖”,很明显,高祖出生的传说乃是为了比附这些历史上的“始祖”神话,甚至我们可以认为,有关高祖出生的传说正是模拟着殷、周、秦始祖的神话而编造的,意在强调高祖和历史上那些圣明始祖一样,并不是凡夫俗子,而是神之子、天之子。其实,这也是所有有关高祖传说的核心宗旨和最终目的所在。
第二则传说包含两方面内容,一是描绘高祖身体的异常,二是记录旁观者发现的异象。凡是神怪的东西总得在现实中有一点影子才能够让人容易相信,第二则传说所提供的正是这种影子,以巩固和佐证高祖的非凡身世。历史上那些神人、圣人在身体上也总和常人有所区别,如:
太史公曰:吾闻之周生曰“舜目盖重瞳子”,又闻项羽亦重瞳子。
(《项羽本纪》)
鲁襄公二十二年而孔子生。生而首上圩顶,故因名曰丘云。[1]2309
(《孔子世家》)
通过这种身体上的异常,也是为了将高祖与普通人区别开来,突出高祖身上具有的神性。而“武负、王媪见其上常有龙”则明显是为高祖的神性提供见证者,以证其可信。
第三、四则传说不再像前面两则那么神乎其神了,而是完全落到了现实世界。这两则传说所叙皆是有关高祖的奇闻轶事,其目的在于体现高祖不同于常人的风神。第三则着重表现高祖的大志,第四则着重表现高祖异于常人的行事风格,并且借吕公之言,暗示高祖的富贵命运。
第五则是第四则的接续,继续通过相士之言,表现高祖富贵乃是命中注定。
第六则传说是所有传说中的重点,因为通过这则传说,把高祖的神奇化为了神力,如果仅仅是神奇却没有力量,在现实社会中不能发挥作用,改变现实的状况,那么这种神奇并不具备威慑力。通过斩蛇,正是赋予了高祖威慑力,表明高祖有杀死大蛇的神力,大蛇是白帝子,亦是神物,而高祖竟能杀死神物,高祖自然也是神,所以高祖便被赋予了赤帝子的身份,而且是拥有巨大力量的赤帝之子。
第七则传说是前面六则传说的结论,通过秦始皇“东南有天子气”和高祖“所居上常有云气”两相对应,意在昭告:汉高祖刘邦命中注定就是天子。
这七则传说,从多个方面对高祖进行神化,从而将高祖由一个凡夫俗子塑造成具有神力的真命天子,这是这些传说的目的所在。
二、高祖传说出现的时间
《史记》记载着这些传说,那么这些传说是不是司马迁编造的呢?当然不是,司马迁著史以“实录”著称,即使是在记载渺远的五帝事迹时,他仍然坚持摒弃那些“不雅驯”的内容,又怎么会编造这些离奇的故事?而且通过分析我们可以发现,这七则传说都是紧紧围绕着汉高祖刘邦为真龙天子而设计安排的,是在为刘邦夺取天下做准备,应该说这些传说当产生于汉高祖刘邦率众起义,夺取天下之时。
通过神化自己以提高政治地位,谋取政治利益,这种政治手段在历史上很早就有了。且不说朝堂,就是在宫闱,都有许多事例。如:
初,襄公有贱妾,幸之,有身,梦有人谓曰:“我康叔也,令若子必有卫,名而子曰‘元’。”妾怪之,问孔成子。成子曰:“康叔者,卫祖也。”及生子,男也,以告襄公。襄公曰:“天所置也。”名之曰元。襄公夫人无子,于是乃立元为嗣,是为灵公。[1]1933
(《卫康叔世家》)
二十四年,文公之贱妾曰燕姞,梦天与之兰,曰:“余为伯鯈。余,尔祖也。以是为而子,兰有国香。”以梦告文公,文公幸之,而予之草兰为符。遂生子,名曰兰。[1]2130
(《郑世家》)
始姬少时,与管夫人、赵子儿相爱,约曰:“先贵无相忘。”已而管夫人、赵子儿先幸汉王。汉王坐河南宫成皋台,此两美人相与笑薄姬初时约。汉王闻之,问其故,两人具以实告汉王。汉王心惨然,怜薄姬,是日召而幸之。薄姬曰:“昨暮夜妾梦苍龙据吾腹。”高帝曰:“此贵征也,吾为女遂成之。”一幸生男,是为代王。[1]2391
(《外戚世家》)
王太后,槐里人,母曰臧儿。臧儿者,故燕王臧荼孙也。臧儿嫁为槐里王仲妻,生男曰信,与两女。而仲死,臧儿更嫁长陵田氏,生男蚡、胜。臧儿长女嫁为金王孙妇,生一女矣,而臧儿卜筮之,曰两女皆当贵。因欲奇两女,乃夺金氏。金氏怒,不肯予决,乃内之太子宫。太子幸爱之,生三女一男。男方在身时,王美人梦日入其怀。以告太子,太子曰:“此贵征也。”未生而孝文帝崩,孝景帝即位,王夫人生男。[1]2395—2396
(《外戚世家》)
在后宫争斗中,母凭子贵,因而无论是贱妾还是美人,都要抓住机会,为自己的孩子谋取利益,而他们所采取的策略惊人的相似——通过虚构梦境,假托先祖、苍龙、日等来神化自己孩子的出生,为其谋得不同于其他子嗣的地位。
宫闱之争尚且如此,在夺取异姓政权的时候就更需要这样的辅助手段了。在高祖之前,陈胜、吴广不正是借助“鬼神”的力量而发动起义的吗?
吴广以为然。乃行卜。卜者知其指意,曰:“足下事皆成,有功。然足下卜之鬼乎!”陈胜、吴广喜,念鬼,曰:“此教我先威众耳。”乃丹书帛曰“陈胜王”,置人所罾鱼腹中。卒买鱼烹食,得鱼腹中书,固以怪之矣。又间令吴广之次所旁丛祠中,夜篝火,狐鸣呼曰“大楚兴,陈胜王”。卒皆夜惊恐。旦日,卒中往往语,皆指目陈胜。[1]2366
(《陈涉世家》)
司马迁如实记载下了陈涉、吴广在反秦起义之前的“造神”活动,而且明白揭示出其目的乃是为了“威众”。从吴广与卜者的对话来看,卜者可谓深知其中奥秘,而吴广也是一点就通。这就说明此道在当时并不鲜见,借助鬼神力量以谋人事或许已是惯用伎俩了。这种情况为刘邦传说的产生提供了土壤。
此外,在《高祖本纪》中,我们也能找到证据证明这些传说正是产生于刘邦起义之时。
于是樊哙从刘季来。沛令后悔,恐其有变,乃闭城城守,欲诛萧、曹。……父老乃率子弟共杀沛令,开城门迎刘季,欲以为沛令。……诸父老皆曰:“平生所闻刘季诸珍怪,当贵,且卜筮之,莫如刘季最吉。”于是刘季数让。众莫敢为,乃立季为沛公。祠黄帝,祭蚩尤于沛庭,而衅鼓旗,帜皆赤。由所杀蛇白帝子,杀者赤帝子,故上赤。于是少年豪吏如萧、曹、樊哙等皆为收沛子弟二三千人,攻胡陵、方与,还守丰。[1]445—446
(《高祖本纪》)
攻沛是刘邦起义最初阶段的事情,在这最初阶段,沛县父老就听闻了“刘季诸珍怪”,他们所听闻的传说可能比《史记》记载的还要多很多,而且从刘邦“祠黄帝,祭蚩尤于沛庭,而衅鼓旗,帜皆赤”来看,刘邦也正是用有关他的传说来号召子弟,扩大力量的。由此可见,高祖传说确是出现于刘邦夺取天下之际,并在刘邦起义过程中发挥着重要作用。
三、高祖传说与汉初尊刘“造神”活动
有关高祖传说虽然出现在汉高祖起义之时,但是却并没有随着高祖起义成功而消失,相反,这些传说一直为稳固汉家政治发挥着重要作用,并滋生着新的传说。
后四岁,天下已定,诏御史令丰谨治枌榆社,常以四时春以羊彘祠之。令祝官立蚩尤祠于长安。[1]1658
(《封禅书》)
于是夏四月,文帝始郊见雍五畤,祠衣皆上赤。[1]1661
(《封禅书》)
上遂郊雍……祭日以牛,祭月以羊彘特。泰一祝宰则衣紫及绣。五帝各如其色,日赤,月白。[1]596
(《孝武本纪》)
而上又上泰山,有秘祠其颠。而泰山下祠五帝,各如其方,黄帝并赤帝,而有司侍祠焉。[1]608
(《孝武本纪》)
无论是立蚩尤祠,祭祀赤帝,还是衣尚赤,这些都显然和前述刘邦传说有紧密关系,可见刘邦为赤帝子的传说一直到汉武帝时,甚至是整个汉代都在延续,并影响着西汉的政治、制度和文化。
这些传说不仅持续产生影响,实际上它们还滋生了新的传说。如:
二年,东击项籍而还入关,问:“故秦时上帝祠何帝也?”对曰:“四帝,有白、青、黄、赤帝之祠。”高祖曰:“吾闻天有五帝,而有四,何也?”莫知其说。于是高祖曰:“吾知之矣,乃待我而具五也。”乃立黑帝祠,名曰北畤。[1]1657
(《封禅书》)
起义之初高祖刘邦还只是伪托自己为赤帝之子,到了取天下已成定局之后,刘邦也跟随着升级而成为与四帝并列的第五帝了,这是对刘邦的进一步神化,而我们也可以清楚地看到,这种神化刘邦的行动,正是刘邦自己在安排和进行,可以想见,前期有关刘邦的那些传说也是刘邦或者他的属臣有意编造和传播的。
高祖传说的产生和发展是和刘汉一朝夺取天下,维护统治密切相关的。之所以要编造这些传说,是因为高祖刘邦并非王侯将相之后。纵观历史,陈涉第一个以平民身份起义称王,而刘邦则第一个以平民身份夺取天下。陈涉“瓮牖绳枢之子”,想要起义必须借助“篝火狐鸣”才能为自己造势;刘邦出身低微而想要承续大统,首先需解决的问题,也是对其承继大统之合理性与必然性的解释,所以创造了许多奇奇怪怪的传说来神化他,暗示他是背负天命的,并不是普通的平民百姓。当然这其中也可能有王媪、武负之徒,因为高祖发迹,想要阿谀奉承以牟利,所以积极为之,推波助澜。
同时神化高祖之目的,还在于强调高祖事迹之不可复制性,自陈胜、吴广以来,“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之质问已然提出,倘若人人皆发此问,则人人皆可造反,因而西汉王朝必须回答此问,并明确“王侯将相确实有种”,天下乃刘家天下。高祖虽然出身寒微,然而天生异秉,乃蛟龙所生,又有天子之气,曾经斩大蛇,杀白帝子,因而能够取得天下。试问凡夫俗子哪个真能经历这许多事情,因而想造反也就不可能成功,这实际上是在为刘汉政权的存在和巩固寻找神圣的不容置疑的依据。
四、《高祖本纪》中的传说是否为司马迁原文
通过前面的论述,我们认为这些传说并不是司马迁所编造,只是由司马迁采录入传。而前辈学者中,有的甚至认为,这些传说也不是司马迁所采录,它们不是《史记》原文。如吕思勉先生云:“赤帝子之说,则又因高祖为沛公旗帜皆赤而附会,未必与行序有关。《史记》本纪言旗帜皆赤,由所杀蛇白帝子,杀者赤帝子,疑出后人增窜,非谈、迁原文也。”[2]817白寿彝先生也认为:“在《高帝纪》中记载有许多神奇的事情,而在《史记·高祖本纪》中没有。现在看到有一点,也可能是后人加上去的。”[3]10
前辈学者对《高祖本纪》中的这些传说为司马迁所采录产生怀疑,大致有两个方面的原因。一是其与《史记》“实录”精神相违背,徐经就此曾有批评:
自古帝王受命而兴,必征引符瑞以表其灵异,而谶纬之说,由此兴焉。余谓此皆太史公不能裁之以义,而荒诞不经,遂有以致之。如《高祖本纪》称刘媪与龙交而有身,由高祖醉卧,见其上常有龙,又所居上常有云气。此或当日托言以惊动沛中子弟,故诸从者日益畏之,史公不察,遽采入《纪》。不独赤帝子、白帝子骇人闻见,即隆准而龙颜,何遂妖异?致是则甚矣。史公之好怪也!……欲将史之不合于道者,尽从删削,以合圣人之经。[4]358—359
由徐经的批评再到怀疑其为司马迁所作,实际上只有一步之遥。另一个原因,则是与司马迁的天命观不符合。前辈学者多认为司马迁是不相信天命的,如白寿彝先生谓“《史记》中只是讲刘邦如何能干。《汉书》就强调天命”[3]10。
的确这些传说语涉怪诞,与司马迁“实录”原则并不完全相符,但也并不能据此认为这些传说不是司马迁的手笔。《史记》中不仅仅是《高祖本纪》语涉怪诞,我们前面还举了很多的例子,如《五帝本纪》《殷本纪》《周本纪》《秦本纪》《孔子世家》、《陈涉世家》等,当然《五帝本纪》等所述历史过于久远,本来就与神话相混杂,司马迁语涉怪诞是不能避免的事情。又如《晋世家》:
晋唐叔虞者,周武王子而成王弟。初,武王与叔虞母会时,梦天谓武王曰:“余命女生子,名虞,余与之唐。”及生子,文在其手曰“虞”,故遂因命之曰虞。[1]1977
又如《吕太后本纪》:
三月中,吕后祓,还过轵道,见物如苍犬,据高后掖,忽弗复见。卜之,云赵王如意为祟。高后遂病掖伤。[1]514
再如《魏其武安侯列传》:
其春,武安侯病,专呼服谢罪。使巫视鬼者视之,见魏其、灌夫共守,欲杀之。竟死。子恬嗣。元朔三年,武安侯坐衣襜褕入宫,不敬。[1]3452
《史记》叙事往往见奇,我们总不能把这些内容都视为后人增窜。实际上,前人早已道明,司马迁“好奇”,这些语涉怪诞的内容我们也多以好奇解之,《高祖本纪》不过是奇怪的传说比其他篇章更多一些罢了,不应该另眼相看。
对于司马迁的“实录”精神,我们认为“实录”并不意味着《史记》中事无巨细都必须是真实的,“实录”应当是从整体上对《史记》做出的评价,指的是《史记》描绘的时代大势、重要的人物事件基本真实可信。至于事件的细节,由于历史遥远,往往需要“遥体人情”,例如对鸿门宴上人物的言语、神情、心理的刻画。有时为了更好地体现人物形象,还需要在各种材料中进行取舍,只要有了取舍,就难以完完全全反映人物的全貌,《史记》采取“互见”的描写手法,也是为了弥补这方面的缺失。而有些事情,年代久远,很难详考,但为了记叙的完整性,则需要多方搜集材料,而材料参差不齐,也可能导致失实,如《五帝本纪》得以成书完全有赖于司马迁多方搜集材料,但即使司马迁作了许多的甄别、删汰工作,仍然还夹杂着神话成分。所以,如果以“实录”精神苛责司马迁,苛责《史记》,甚至轻易怀疑其中非实录的部分不是司马迁所撰,这是不恰当的。
关于司马迁的天命观,过去常常认为司马迁是不信天命的,但这并不符合实际。确实,司马迁在《伯夷列传》等篇章中,对天命、天道提出了怀疑,但《史记》也有很多地方,肯定了天命的存在。如:
论秦之德义不如鲁卫之暴戾者,量秦之兵不如三晋之强也,然卒并天下,非必险固便、形势利也,盖若天所助焉。[1]835—836
(《六国年表》)
愤发其所为天下雄,安在无土不王。此乃传之所谓大圣乎?岂非天哉!岂非天哉!非大圣孰能当此受命而帝者乎?[1]922
(《秦楚之际月表》)
高祖离困者数矣,而留侯常有功力焉,岂可谓非天乎?[1]2488
(《留侯世家赞》)
此外,对于一些大事,《史记》也常常联想到天。如:
汉之兴,五星聚于东井。平城之围,月晕参、毕七重。诸吕作乱,日蚀,昼晦。吴楚七国叛逆,彗星数丈,天狗过梁野;及兵起,逐伏尸流血其下。[1]1606
(《天官书》)
由此可见,司马迁的天命观其实是模糊的、矛盾的,他并不完全否定天命。这一点潘啸龙先生《司马迁对“天命”的矛盾认识》[5]就已经指出。而陈桐生先生更认为:“《史记》的天道观并不是二元的或矛盾分裂的,它对天命的信仰和对神仙方士、阴阳家及不合规范的占星术的贬损,二者在《史记》中是统一的,统一的基点就是天命崇高思想。”[6]司马迁对神仙方士、阴阳家及不合规范的占星术的贬损乃是为了维护天命的崇高性。
既然司马迁并非全然否定天命论,那么自然也不能因为《高祖本纪》中这些传说涉及天命论的思想而否定其为司马迁所作了。在没有确切证据的情况下,应当认为这些传说乃是司马迁采录进《高祖本纪》的。
五、《高祖本纪》采录高祖传说的原因
如果承认这些传说是司马迁采录进《史记》中的,那就不能不回答一个问题:不载“不雅驯”的司马迁为什么要采录这些传说入传?有的学者认为这是为了尊汉,司马迁的目的与编造传说者的目的是一致的,也在于神化刘邦。然而,更多的学者意见正好相反,他们认为司马迁采录这些高祖传说入传乃是为了讽刺。韩兆琦先生认为:“他(司马迁)有意地把这些离奇的神话和刘邦其他的那些庸俗卑劣的行径,和他阴刻丑恶的灵魂放在一起,于是就使人觉得刘邦这个人很滑稽,其效果就不是神化,而是把他漫画化了……貌似真实的神话描写,在这里一下子变成了揶揄和嘲弄,九重天上的真龙天子原来就是这路货。”[7]82也有学者认为这是为了避祸,“为了避免被祸害,司马迁在《高祖本纪》中不能不写那些荒诞的传说,把他写成‘受命而帝’的神圣人物”[8]151。赵生群先生认为司马迁同时有避祸和讽刺的目的。[9]
应该说,前辈学者的这些观点都有一定的道理,也都看出了司马迁采录这些传说入传背后的一些用意。不过我们认为从《史记》的撰写和编排,以及《史记》的整体情况来分析,还可以作一点补充。
首先,《史记》中人物传记有详有略,略写的往往只是重点描写其人生的某些片段,详写的则从其出生开始,作一生的深入描写。“在《史记》中司马迁特别关注对社会、朝代发展变化有影响的事件和人物的记写。对于一些重要事件和人物情况他还以复写的方式反复强调,以期引起人们对其的关注和思考。”[10]作为西汉一朝的开国君主,高祖当然属于详写。然而,从全部《史记》来看,记载高祖初期事迹并不多,仅存的一些事迹也并不怎么光鲜。按照《史记》“本传晦之,而他传发之”[11]214的写作方法,这些内容并不适合放入《高祖本纪》,而且这些内容也容易触犯天威,伤及汉家颜面,因此也不能放入其中。司马迁采录了当时广泛流传的高祖传说,一方面可以使得《高祖本纪》文本更加完整,另一方面也确实可以避免因文惹祸。
其次,司马迁善于选取人物早期的一些典型事情入传,来反映人物的性格,为人物的命运作铺垫,如孔子、项羽、李斯等人的传记中,都有这种写法。《高祖本纪》采录的这些传说与之正同。不管司马迁是否将这些传说当作真实事件,也不管他采录这些传说入传是为了尊汉还是讽刺,他所采录的这些传说对于反映刘邦胸怀大志而又颇为狡黠的性格都是有很大作用的,同时也是对刘邦最终夺取天下的铺垫。
第三,在《殷本纪》《周本纪》《秦本纪》中的殷契、后稷、秦之先的身上有许多神话,高祖传说与这些神话正相类。高祖刘邦对于西汉一朝的作用和地位,也正相当于殷契、后稷、秦之先,这是不容否定的事情。我们前面说过,司马迁对于天命的认识其实是模糊的,矛盾的,他并不完全否定天命。历史上,兴亡更迭,朝代更替,这些巨大的变化,偶然因素很多,其中必然有司马迁难以理解的地方。因此,司马迁通过这些传说表现刘邦“受命而帝”也未可知。
第四,通过采录这些传说入传,将高祖刘邦与殷契、后稷、秦之先纳入一个系列,来突出高祖的重要作用;并把汉与殷、周、秦并列起来,纳入大的历史发展过程中,从而构成了一个连续发展的大历史系统,这是符合司马迁“通古今之变”原则的。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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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朱正平】
Study on the Legends of Emperor HanGaozu inTheBasicAnnalsofEmperorHanGaozuinHistoricalRecords
YE Qing-bing
(School of Literature and Journalism, Shandong University, Ji’nan 250100, China)
Abstract:In The Basic Annals of Emperor Han Gaozu, there are lots of legends. They must be born in the time when Emperor Han Gaozu started to revolt Qin, and was related to the movement of respecting Liu. They played an important role in maintaining the ruling of Han dynasty. Sima Qian collected these legends to make this chapter integrated, and prominently represented the character of Gaozu. At the same time, he put Han dynasty in the great system including Yin dynasty, Zhou dynasty and Qin dynasty to “comprehend the change from antiquity down to the present”.
Key words:The Basic Annals of Emperor Han Gaozu; legends; time; respecting Liu; reasons
作者简介:叶庆兵(1992—),男,安徽太湖人,山东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硕士研究生,主要从事先秦两汉文史研究。
基金项目:国家社科基金项目:先秦说体研究(10BZW032)
收稿日期:2015-10-28
中图分类号:K207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9-5128(2016)01-0080-06
【司马迁与《史记》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