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明代中晚期支遁诗文之接受
2016-03-16张富春
张 富 春
(河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河南 新乡 435007)
论明代中晚期支遁诗文之接受
张 富 春
(河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河南 新乡 435007)
名僧兼名士的支遁,是中国第一个有诗文集传世的僧人,惜其集明时已佚。时至有明中晚期,在崇尚六朝文学思潮的背景下,曾经活跃在吴地的支遁,其诗文受到吴中文士空前关注,形成了支遁接受史的又一个高潮。其时,文士们或辑钞、刊刻支遁诗文,或拟作支遁赞佛咏怀诗。支遁及其诗歌借此得以进入时人构建的汉魏六朝五言古诗发展谱系,支遁的文学史地位也因之得以确立。
六朝;支遁;诗文;接受
作为较早出家的汉人,东晋名僧支遁运其不世才,大力进行佛教文学创作,在诸多方面开风气之先,中国佛教文学因此肇兴。支遁辞世至今已千六百余年,作品稀见,然接受资料异常丰富。前此相关研究,多着眼支遁及其今存诗文本身,洵难深入。明代中晚期,吴中、金陵文士习尚六朝文学,曾经活跃在此地的支遁自然也颇受青睐,支遁接受因此大放异彩。一方面,诸文士承继前人,在诗文中或化用支遁事典,或吟咏支遁遗迹;另一方面,随着“六朝派”及“后七子”活跃于文坛,支遁诗文亦受到前所未有的关注。本文拟以此期文坛推崇六朝思潮为背景,以读者为中心,探讨其时独特的支遁诗文接受形式及内涵。
一、推崇六朝诗文之思潮
成化、弘治年间,茶陵派崛起,李东阳主张诗学汉唐。之后,前后七子继起,以北方京师为中心,力倡复古,主张文必先秦两汉、诗必汉魏盛唐。与此同时,南方吴中、金陵文人则多祖述六朝文学,蜀人杨慎亦高张宗六朝旗帜。
明初,“吴中四杰”之一的高启为诗已兼师众长,随时摹拟。《四库全书总目》卷一六九《大全集》提要云:“启天才高逸,实据明一代诗人之上。其于诗,拟汉魏似汉魏,拟六朝似六朝,拟唐似唐,拟宋似宋。凡古人之所长,无不兼之。”[1]1471-1472汉魏六朝唐宋诗,皆在高启取法之列。此后,由于朝廷高压政策,吴中文坛一度沉寂,逮至成化、弘治之际,随着管束松驰始得复兴。黄宗羲《明文案序下》云:“成弘之际,西涯雄长于北,匏庵、震泽发明于南,从之者多有师承。”[2]吴宽、王鏊以进士高第、台阁重臣的身份,于李东阳外自成一家,影响吴中文风甚深。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丙集“吴尚书宽”条云:“吴人屈指先哲名贤,搢绅首称匏翁,布衣首推白石翁,其他或少次矣。”[3]275沈周(1427-1509),字启南,号石田、白石翁等。沈周作诗亦异时流,不拘一体。文徵明《沈先生行状》云:“其诗初学唐人,雅意白傅,既而师眉山为长句,已又为放翁近律,所拟莫不合作。”[4]594吴宽(1435-1504),字原博,卒谥文定。吴宽论诗尤重韦柳,其《家藏集》卷五〇《跋子昂临羲之十七帖》云:“书家有羲、献,犹诗家之有韦、柳也。”[5]王鏊(1450-1524),字济之,号守溪,晚号拙叟,人称震泽先生。一如吴宽,王鏊诗文取尚也较广泛。《列朝诗集小传》丙集“王少傅鏊”条谓王鏊:“文章以修洁为工,规摹韩、王,颇有矩法。诗不专法唐,于北宋似梅圣俞,于南宋似范致能,峭直疏放,于先正格律之外,自成一家。”[3]276吴地文士有着良好的亲友、师生传承关系。在台阁体、茶陵派、前七子此起彼伏之时,吴中文坛风尚因此呈现出与主流文风既趋同又疏离的态势。
稍后,“四才子”祝允明、文徵明、唐寅、徐祯卿继起。文氏为此期领袖,其《大川遗稿序》云:“弘治初,余为诸生,与都君玄敬、祝君希哲、唐君子畏倡为古文辞。争悬金购书,探奇摘异,穷日力不休。”[4]1259祝允明一方面与文徵明、都穆、唐寅等倡为古文辞,一方面又与徐祯卿为诗崇尚六朝,表现出异于其时主流文风的特色。祝允明(1460-1526),字希哲,弘治五年(1492)举人。徐祯卿(1479-1511),字昌谷,一字昌国,弘治十八年(1505)进士。“金陵三俊”之一的顾璘,在其《国宝新编》中评允明“学务师古,吐辞命意迥绝俗界,效齐梁月露之体,高者凌徐庾,下亦不失皮陆”[6]537,评祯卿“词旨沉郁,遂闯晋宋之藩,凌躐曹魏”[6]538。自此,吴中始盛六朝文风。刘凤《续吴先贤赞》卷一〇云:“吴之文,自昌谷始变而为六代。”[7]
南京士人习尚六朝诗文之风亦盛。李梦阳《章园饯会诗引》云:“今百年化成,人士咸于六朝之文是习是尚,其在南都为尤盛。予所知者顾华玉、升之、元瑞皆是也。南都本六朝地,习而尚之,固宜。”[8]顾璘(1476-1545),字华玉,吴县人,寓居南京。王世贞《吴中往哲像赞》赞云:“昌谷后劲,公乃先驰。绵丽才情,纡徐规矩。六季风流,庾鲍庶几。”[9]习尚六朝文风,顾璘先驱,祯卿后劲,吴中、南京一脉相承,原因在于此“本六朝地”。《艺苑卮言》卷六又云:“徐昌谷有六朝之才而无其学,杨用修有六朝之学而非其才。薛君采才不如徐,学不如杨,而小撮其短,又事事不如何、李,乐府、五言古可得伯仲耳。”[10]作为“后七子”领袖,王氏据七子派论诗立场,评骘徐、杨、薛三人,显失公允。杨慎(1488-1559),字用修,号升庵。薛蕙(1489-1541),字西原,又字君采。杨慎于七子派内部争论激烈、创作弊端尽显之际,全力推崇六朝初唐诗文,以之为文学典则。《列朝诗集小传》丁集“杨修撰慎”条云:“用修乃沉酣六朝,揽采晚唐,创为渊博靡丽之词,其意欲压倒李、何,为茶陵别张壁垒,不与角胜口舌间也。”[3]354杨氏因六朝初唐诗救七子复古取径狭隘、空疏剿拟之弊,以编选《选诗外编》《选诗拾遗》《五言律祖》及撰述等多种方式,建构自己的诗学体系。《升庵诗话》卷十《萤诗》云:“何仲默枕藉杜诗,不观余家,其于六朝初唐,未数数然也。与余及薛君采言及六朝初唐,始恍然自失。”[11]薛蕙与杨慎同道,二人拟作不少古体诗,所拟对象颇多六朝诗,以此彰显异于前七子的诗学主张。杨慎以其创作实绩开辟明诗另一境界。王士禛《香祖笔记》卷五云:“明诗至杨升庵,另辟一境,真以六朝之才,而兼有六朝之学者。”[12]薛蕙亦卓然名家,其诗兼李梦阳、何景明、徐祯卿之长。朱彝尊《静志居诗话》卷一〇云:“(薛公)古诗自河梁以暨六朝,近体自神龙以迄五季,靡不句追字琢,心慕手追,敛北地之菁英,具信阳之雅藻,兼迪功之精诣,卓然名家。”[13]大礼议起,杨、薛等遭贬谪,然其崇尚六朝却在稍后及第的进士群体中得到响应。“至嘉靖五年进士袁袠、屠应埈、王格、田汝成、王慎中等人,学作六朝初唐诗者甚众。待嘉靖八年进士陈束、唐顺之等崛起诗坛,振臂一呼,遂群起响应了,是为初唐派”[14]。诸氏出入六朝初唐,崇尚六朝之风亦在嘉靖中臻于繁盛。
正德、嘉靖之交,吴中文坛前辈或离吴,或卒亡,或失交,后来之秀渐起。其时习尚六朝者,以黄省曾及皇甫涍兄弟最著。省曾(1490-1540),字勉之,号五岳,嘉靖十年(1531)进士,有《五岳山人集》。黄氏极崇谢灵运,集中颇多仿大谢诗者,而《闺情》《咏扇》《咏梅》等则学齐梁宫体及咏物诗,有力于“四变而六朝”。王世贞《答王贡士文禄》云:“国初诸公承元习,一变也,其才雄,其学博,其失冗而易。东里再变之,稍有则矣,旨则浅,质则薄。献吉三变之,复古矣,其流弊蹈而使人厌。勉之诸公四变而六朝,其情辞丽矣,其失靡而浮。……六朝之华,昌谷示委,勉之泛滥,如是而已。”[15]一如徐祯卿、顾璘,黄省曾亦倾心北学。《列朝诗集小传》丙集“黄举人省曾”条云:“李献吉以诗雄于河洛,则北面称弟子,再拜奉书,而受学焉。”[3]320-321所异者,省曾无悔少时习尚。其《临终自传》云:“时大学士王公鏊饯守江上,守出百卷,公咸挥贬,独赏山人之文规俨六代。”[16]卷三八,849忆及初冠时与诸生游,王鏊独赏自己规摹六朝文,自喜之情跃然可见。
皇甫兄弟与黄省曾为中表亲。皇浦涍(1497-1546),字子安,号少玄,嘉靖十一年进士,有《少玄集》。皇甫汸(1497-1582),字子循,号百泉、百泉子,嘉靖八年进士。二人始从黄氏兄弟游,虽也多拟谢诗,然又好北学;后与唐顺之、陈束、杨慎等游,刊行徐祯卿所悔早年作品,以徐氏流风矫北地痼习,重塑其文学史形象。皇甫汸《司直兄少玄集叙》谓其兄:“至解巾登仕,与蔡、王二行人广搜六代之诗,披味耽玩,稍回旧好,雅许昌谷。”[17]卷首,495皇甫涍学诗屡迁,终复旧好六朝,与徐祯卿齐名。《四库全书总目》卷一七二《皇甫少元(玄)集》提要云:“其诗则宪章汉魏,取材六朝……要其婉丽之词,绵邈之神,以骖驾昌谷、苏门,固无愧色也。”[1]1506皇甫汸高寿,兄弟中诗名最著。胡应麟《题皇甫司勋集》云:“先是,吴中为六代者数家,类矜局未畅。昌谷、伯虎,书尺工美,诸体蔑闻。至子循,操笔纵横,靡弗如志,几化于六代矣。以较江左诸人,虽渊藻不足,而神令殊超。”[18]在胡氏看来,皇甫汸当是吴中学六朝文士之翘楚,其诗文几乎与六朝无二致。
嘉靖三十八年正月初七(1559年2月13日),金大舆、何良俊、文伯仁、黄姬水、郭第、盛时泰、顾应祥七人相约拜访时任南礼部郎中的朱曰藩。在朱氏寓斋,诸人瞻礼杨慎画像,各作诗一首拜寄杨慎,以见万里驰仰之怀。朱曰藩,应登(字升之)之子,字子价,生卒年不详,嘉靖二十三年(1544)进士。黄姬水(1509-1574),省曾子,字淳父,乙卯(1555)侨寓金陵,与朱曰藩等交游。《列朝诗集小传》丁集上“朱九江曰藩”条云:“嘉靖戊午、己未间,子价在南主客,何元朗在翰林,金在衡、陈九皋、黄淳甫、张幼于皆侨寓金陵,留都人士金子坤、盛仲交之徒,相与选胜征歌,命觞染翰,词藻流传,蔚然盛事。”[3]449异于父辈羽翼李攀龙、何景明,朱曰藩等则瓣香杨慎,尊之为斯文正脉,一代宗工。朱曰藩《寄升庵书》云:“曰藩陋劣童时,侍先君子,即知海内有升庵公,迄今三十余年,忝承绪业,不敢失坠。研求之余,益觉斯文正脉有在。……顾一代宗工,久滞幽裔,俾我等晚进,从之未由,徒寄遐心于萧瑟憭慄之外,皇穹果何意哉!”[19]以朱曰藩为代表的江左文士,明宣杨慎诗学理论,将习尚六朝文风推向高潮,涤除了其前辈面对北方复古主将的自卑。
嘉靖后期,是朱明文风转向的又一重要时段,以李攀龙、王世贞为代表的“后七子”掌控了文学话语权。李攀龙(1514-1580),字于鳞,号沧溟,嘉靖二十三年进士。攀龙晚年诗学取向渐趋宽泛,所编《古今诗删》收录不少六朝诗。王世贞(1526-1590),字元美,号凤州,二十六年(1547)进士。此时,吴中、金陵习尚六朝的诸名士渐次凋零,其末流创作颇多靡丽萎弱的流弊,王世贞及乡试同年刘凤等遂借前七子“文必秦汉”以矫正之。刘凤,字子威,生卒年不详,二十三年进士。不过,“在王氏等人的文章体系中,六朝文处于居中位置:当它与秦汉文(包括对秦汉文的摹写)做比较时,只是一种华而不实的次等文学形式,所以要尊散贬骈;当它与唐以后文做比较时,则又成了最具审美价值的空文,所以不妨尊六朝而贬宋元”[20]。李攀龙、王世贞等人的这种态度,使得其时及以后文人对六朝文学的接受变得较为自然。
二、辑钞、刊刻支遁诗文
时至有明,支遁集业已亡佚,藉由其他文献传世的支遁作品数量不多。因此,在习尚六朝背景下,吴中文士多有辑钞或刊刻支遁诗文者。
都穆藏支遁集为目前所知最早的支遁诗文辑钞本。邵武徐氏丛书本《支遁集·补遗》卷末蒋清翊题识云:“余家藏明人钞本,尾有‘都穆藏书’朱印,仅二卷,凡诗文三十二首,似出后人钞辑。读揅经室《四库未收书目提要》,又校吾郡支硎山寺刊本,其卷目皆与家藏本相符,知支公集存世者只有此本。”[21]都穆(1458-1525),字玄敬,弘治十一年(1498)进士,藏书家。都氏藏两卷支遁集实明人辑钞而成,惜不知何人所为。此当是目前所知最早的支遁诗文辑钞本。嘉靖十四年(1535),杨仪亦钞有二卷《支遁集》。杨仪(1488-1564),字梦羽,号五川、七桧山人,嘉靖五年(1526)进士。杨仪七桧山房钞本名曰“杨钞”,为藏书家宝爱。崇祯间,吴县藏书家叶弈的舅父曾据秦四麟旧藏七桧山房钞本为其钞录《支遁集》,徐榦辗转写得此本,将之与蒋清翊辑补遗一卷并付诸梓。清人潘亦隽《三松堂集》卷一《支遁集序》云:“此二卷为明嘉靖中礼部员外郎吴郡杨仪臧本,支硎山麓吾与庵僧寒石钞付剞劂,请序于余。”[22]据蒋氏题识,杨钞二卷《支遁集》或出自都穆藏本。以杨钞可贵,支遁诗文在明清时又多了一条传播与接受渠道。
嘉靖十九年(1540),皇甫涍辑刻《支道林集》一卷。《皇甫少玄集》卷二三有《支道林集序》[17]648。序文首云庚子之秋,作者徜徉支遁所隐西山,心悦幽人之辞而玩诵焉。往岁已获觏支篇,兴咏自得,遂并拾支遁散逸诗文,结集刊布。复谓支遁才情何谢陆海潘江,实同波而异澜。终许支遁由晤言而冥赏,因禅理而兴慨,其诗文既可启发读者钦赏宗会之理趣,又能涵括缘情之秘奥;既可存寄通佛玄之胜,又能彰并标立体、敷言之美。明末吴家騆将皇甫刊本与吴郡史玄辑支遁隽语佳事而成的《支道林外集》合刻行世。《续修四库全书》据南京图书馆藏吴刻本影印,收入第一三〇四册。皇甫刊一卷本《支道林集》与杨钞二卷本《支遁集》显异[23],形成支遁诗文接受的又一版本系统。
同时,此期出现的一些总集亦收录有支遁诗文。冯惟讷所辑《古诗纪》是现存最早的一部专门搜辑古诗的总集,其中卷四七《晋第十七》收录支遁诗十八首。冯惟讷(1513-1572),字汝言,号少洲,嘉靖十七年(1538)进士。《古诗纪》编撰始于二十三年(1544),成书于三十六年(1557),为后世辑录汉魏六朝诗之渊薮。《四库全书总目》卷一八九《古诗纪》提要云:“厥后,臧懋循《古诗所》、张之象《古诗类苑》、梅鼎祚《八代诗乘》,相继而出,总以是书为蓝本。”[1]1716《古诗类苑》今存最早刊本勒于万历三十年(1602),卷一〇〇至一〇三《释部》将《古诗纪》所录支诗散入各小类,复收支遁《释迦文佛像赞并序》《阿弥陀佛像赞并序》及十一首五言诸菩萨赞。《古诗所》一名《诗所》,成书于万历三十一年(1603)。是书卷四七收录支遁十八首诗,卷五五收录支遁十一首五言赞。释正勉(?-1621)等辑《古今禅藻集》专收僧诗,始自支遁,见出其在僧诗史上的开山地位。其中,支遁诗除收十八首外,复收《文殊师利赞》《弥勒赞》《维摩诘赞》《善思菩萨赞》《月光童子赞》五首五言诗赞。梅鼎祚(1549-1618)辑有《历代文纪》,其中《释文纪》收录支遁文较之上述支遁集辑钞本更为完备。梅氏从《弘明集》辑出《与梅太尉论州符求沙门名籍书》,从《高僧传》辑出《与高骊道人论竺法深书》《竺法护像赞》《于法兰赞》《于道邃像赞》,从《出三藏记集》辑出《大小品对比要钞序》,从《世说新语》刘孝标注辑出《即色论》《逍遥论》,均为今存明代诸钞刊本支遁集所无。藉诸总集,支遁诗文得以更广泛地流行于世。
黄省曾亦由佛典辑录支遁文而成《支道林文集》。《五岳山人集》卷二四所收《支道林文集序》[16]724-725。序文首先檃括惠皎《高僧传》中支遁传相关内容,反复夸饰渲染其道深象外、几精识表,抒写自己仰止之情。其次谓吴门西野湖荡岳盘,灵山宜罗汉之居,林屋号仙游之宅。因此,支遁还归剡县前即憇息于此,今有其寒禅石室、夏坐别峰。最后述自己因流观佛典而辑萃其高文,以托慕切而觉片语皆珍,以抱味谐而诵言如晤支公面,阅此集亦可想见其所著安般、四注与漆旨千言。惜此《支道林文集》已佚,难明黄氏辑佚支遁文之功。
与总集、别集编选旨在“全”不同,选本旨在“选”,即通过入选作家及其作品数量彰显选家的文学主张。黄省曾又略删汉魏以讫唐初作者含支遁在内的六十三人诗成《诗言龙凤集》,并分别为之作小序。《五岳山人集》卷二七《古诗小序》即是黄氏为《诗言龙凤集》所选诗人而作,其中《释支遁》评支诗云:“凡所缀歌,奥精远逸,盖悟襟觉思,自不涉吐凡污也。”[16]760奥精谓支诗佛义玄理深奥精妙,远逸谓支诗风格高远飘逸,所以如此,盖缘自支遁襟怀觉悟自不涉凡吐污。黄省曾辑佚支遁诗文,撰序述评,并将其诗置于所构诗系中,于支遁接受可谓意义非凡。这意味着支遁不再仅仅是一位名僧兼名士,而且是一位著名诗人;支遁诗亦不再仅仅是佛理诗或佛玄诗,其代表作足以厕身五言古诗的发展系列。嘉靖三十七年(1558),李攀龙隐居家乡后即着手编选《古今诗删》。虽为文坛领袖,但李氏没有著述阐明其文学主张,《古今诗删》因此具有了创作典范与文学批评的意义。是书卷七《晋诗》收录支遁《四月八日赞佛诗》《咏怀·晞阳熙春圃》二首诗。支遁及其二首诗入选李攀龙的选诗体系,愈加凸显了支遁的诗歌史地位,为此期拟作支遁诗奠定了基础。梅鼎祚辑《汉魏诗乘》与《六朝诗乘》,刊刻时合称为《八代诗乘》。梅氏编六朝诗亦非全录,而是删选,亦有寓诗史于选诗之意。《六朝诗乘》今存有万历三十四(1606)刊本,其中《晋诗乘》卷五《诗三东晋》所收支遁二首诗与《古今诗删》同,见出二人相似的诗学主张。
三、拟作支遁之赞佛咏怀诗
拟作是借所拟对象的风格、语汇和意象完成自己的创作,是对所拟作家、作品的能动接受。由着力彰显诗学主张的拟作,更可见出拟作者的价值判断。在崇尚六朝的背景下,支遁诗亦成为吴中文士拟作的对象。
王世贞曾拟作《支道人遁赞佛》诗。《弇州四部稿》卷九《诗部·五言古体七十首·拟古序》云:“不佞既以罢官陆还,挟策仅文通一编。忽忽无博奕之欢,绎穷愁,窃仿厥体,自李都尉而下至休上人凡二十九,广自苏属国至韦左司凡四十一。时代既殊,规格从变。虽未足鼓吹诸氏,庶几驱驰江、薛云尔。”[24]105嘉靖三十八年(1559),“七月,以家难休官。……本集卷九《拟古》五言古体七十首或作于此行。”[25]572罢官陆还的王世贞,以旅途无所欢,且挟书仅江淹一编,遂继薛蕙仿江淹《杂体诗三十首》作拟古诗七十首,《支道人遁赞佛》即为其中之一。薛蕙拟作略去《古离别》与苏、李诗等十首,汉诗仅《班婕妤咏扇》一首。《考功集》卷二《杂体诗二十首·序》云:“诗自曹刘,下逮颜谢,体裁各异,均一时之隽也。”[26]可见其崇诗学倾向。王世贞所拟亦阙《古离别》一首,复增益苏武以至韦应物等凡四十一人,计七十首。何焯谓江淹杂体诗三十首:“意制体源,罔轶尺寸,爰自椎轮汉京,讫乎大明、泰始。五言之变,旁备无遗矣!”[27]王世贞所拟七十首亦具此意,即寄寓五言诗“时代既殊,规格从变”的发展演变史。其中,王氏以支遁赞佛诗为拟作对象,自然亦是对支遁及其诗成就的肯定。在王世贞所构建自李陵、苏武以迄韦应物的五言诗谱系中,支遁及其赞佛诗有了一席之地,这在支遁接受史上具有重要意义及影响。尽管杜甫《大云寺赞公房四首》其二云“道林才不世”[28],皎然《支公诗》亦云“山阴诗友喧四座,佳句纵横不废禅”[29],但王世贞前论支诗者,据我们所知,惟黄省曾及皇甫涍,拟作则未曾有。《支道人遁赞佛》沿袭江淹《杂体诗三十首》标目方法,也是采用“所拟诗人姓+称谓+名+题材”的方式,意在明示支遁与赞佛题材的关系。“每个作家仅拟其一种题材,并非因为该作家仅有这种题材,而是指该种题材为某作家最擅长,有的是首创”[30]。支遁赞佛诗第一次将赞佛引进中国诗歌创作,中国佛教文学因此而兴。这是支遁对中国诗歌及中国佛教文学的重要贡献。王世贞通过拟作支遁赞佛诗,将支诗纳入五言诗发展谱系,肯定了支遁首创诗歌佛教题材及其赞佛诗的成就。就王氏拟诗而言,结构袭用支遁原作《四月八日赞佛诗》,首叙天清气和,次写诸天帝释佛菩萨降临,接着赞佛抒怀。但二诗不同处也非常明显:支诗赞佛而玄味浓郁,玄佛交融的时代特点鲜明;王诗却着力赞佛而玄味极薄,实是支遁以后佛教题材诗歌的寻常风貌。
嘉靖三十八年(1559)正月,王世贞“会李攀龙于济南”[25]563。此时,李攀龙已着手编选《古今诗删》。七月,王世贞以父亲入狱休官还家,途中作拟古七十首。或许论诗形成共识,或许心有灵犀,二人均将支遁诗纳入自己所构五言古诗发展谱系。在两位“后七子”领袖的影响下,支遁及其赞佛咏怀诗很快进入文人的视野。
万历元年,盛时泰次王世贞韵亦作《拟古诗七十首》,序云:“万历改元,予因陪贡寓娄水,于俞仲蔚邂逅顾按察,投诗为赠,婉娈绸缪,不我遐弃。离筵既陈,贻以王凤洲先生拟古诗。披省慨然,因次其韵,三日而毕。”[31]327盛氏才气横溢,拟作实有逞材相较高下之意,《列朝诗集小传》丁集上“盛贡士时泰”条云:“又和元美拟古七十章,三日而毕,元美殊气夺也。”[3]459盛诗既拟支遁,又次王世贞拟诗之韵,难度自然更大,首二句云:“震旦值熙阳,首夏时清和。”[31]328古代印度称中国为震旦。此处语本支遁原作“圆光朗东旦”[32]191,东旦即东方震旦。熙阳语本支遁《咏怀诗五首》其三“晞阳熙春圃”[32]74,首夏出自支遁原作“三春迭云谢,首夏含朱明”[32]191,清和出自支遁《土山会集诗序》“清和肃穆”[32]126,与王世贞拟诗“群象倡明茂,四气适清和”[24]112相较,盛诗“拟味”更重。
万历三十二年(1604),费元禄亦作《拟支道人遁赞佛》。其《甲秀园集》卷五《诗部·拟古七十一首叙》云:“自梁文通拟古二十九首,明兴,考功嗣响,元美集成,广至七十。彼此互发,兴致翩翩雄矣。不佞甲辰岁,园居岑寂,蒋生之三益无闻,杨子之一区独处,备读三家,聊颦西子。始古别离,终韦左司,凡七十一首。”[33]246-247费氏于世贞拟七十首外,复增《古别离》一首。其《拟支道人遁赞佛》“大块启玄朗,朱明畅絪缊”、“仿佛非情想,恬泊无声闻”[33]252等颇得支遁原作佛玄交融的旨趣。卷四七《文部》复云:“葛稚川、陶贞白,皆一代文士,寄情铅汞,希踪不死,然其诗文结撰,足称真不死矣。支道林、远法师,高人韵流,托迹方外,文采不能自遏,时见一班,便可争衡作者。唐宋以还,仙释虽盛,卒庸庸无取,不足望数君藩篱矣。”[33]663费氏此说当因袭胡应麟《诗薮》外编二《六朝》。应麟极崇世贞,世贞亦极重应麟才学。胡氏论葛洪、陶弘景、支遁、慧远,着眼其文士身份、文学才华,谓其诗文自足不死,文彩亦足争衡诸文士。此论实可与王世贞拟作《支道人遁赞佛》相发明,而费元禄“聊颦西子”亦是承继世贞诗学衣钵。
罗懋登《三宝太监下西洋记通俗演义》第六回《碧峰会众生证果武夷山佛祖降魔》亦径引王世贞此首《拟支道人遁赞佛》诗[34]。程于古亦有《拟支遁颂佛诗》。程氏为万历、天启间人,是诗题下注云:“四月八日社中分赋。”[35]四月八日为佛诞日,或所在社成员分赋赞佛,程氏故拟作此诗。
异于王世贞拟支遁赞佛诗,刘凤则拟支遁《咏怀》作《咏怀拟支道林》三首。支遁咏怀诗直接阮籍八十二首咏怀诗,以组诗的形式抒求佛向玄的澹泊情愫。刘诗第一首首句“沉情寄澄漠,逸志凌沖虚”[36]之“沉情”、“澄漠”均出自支诗“舋舋沈情去”[32]51、“及鉴归澄漠”[32]61,更是直接化用“逸志腾冥虚”。诸如此类,三首诗拟作痕迹在在皆是。
明末清初,抗清志士魏耕不仅拟支遁赞佛诗作《拟支遁四月八日赞佛》[37]卷一,446,而且拟支遁咏怀诗作《拟支遁述怀诗五首》[37]卷五,447,在诸拟作支遁诗人中数量最多。魏耕(1614-1662),原名璧,明亡改作耕,字楚白,号雪窦,其《题赠祁理孙画像引》云:“魏耕他年拂衣去,楞伽一卷须相与。”[37]卷五,486此或为魏耕拟作支遁诗的缘由。朱士稚(字伯虎)评魏诗云:“楚白五古,初摹汉魏,至其得手,则在景纯游仙、支遁赞佛,游行晋宋之间。”[37]卷一六,535魏氏五古初摹汉魏,至得心应手时则摹郭璞游仙诗与支遁赞佛诗,出入于晋宋间,亦可见出其诗学取向的变化。
此外,张瑞图亦作《效支道林》诗[38]。瑞图(1570-1641),万历三十五年(1607)进士。《效支道林》诗与支遁诗不同处在于多了一份树倒藤枯的禅趣。
简言之,有明中晚期,吴中、金陵文士兴起了崇尚六朝文学的思潮。曾经活跃在此地的支遁,其诗文被吴中藏书家辑钞、刊刻。同时,黄省曾、李攀龙通过选诗,王世贞通过拟古七十首,将支遁及其诗歌列入自己构建的汉魏六朝五言古诗发展谱系,支遁的文学史地位因此得以确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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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6366/j.cnki.1000-2359.2016.03.028
2015-12-01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15BZW107)
I206.48
A
1000-2359(2016)03-0135-06
张富春(1969-),男,河南延津人,文学博士,河南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主要从事汉魏六朝文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