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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邪亦正的多面美人

2016-03-16高小慧

高小慧



亦邪亦正的多面美人

高小慧

摘要:尤三姐形象蕴涵丰富,堕落与反抗,不羁与刚烈,淫荡与痴情,在她身上奇迹般地融合在一起。这种性格上美丑并存、瑕瑜互见的复杂性恰恰是尤三姐的魅力所在。曹雪芹赋予“这一个”以丰富的内涵,既寄托了其正邪两赋的审美倾向,也体现了他女清男浊的价值观念。

关键词:尤三姐 ;亦邪亦正 ;丰富意蕴 ;思想倾向

她是沦落风尘而又有胆有识的巾帼丈夫,她是身份卑贱却又不甘沉沦的不幸女子,她是美丽淫荡却又痴情不悔的挚诚女儿。她就是尤三姐——一个身在风尘却始终扬眉的奇女子,她的一生跌宕起伏、可歌可泣,壮烈处让人敬佩,凄婉处令人神伤。生如夏花之绚烂,死如流星之迅忽,正是她一生的写照。在钟灵毓秀的众多红楼女儿之中,她或许不是最出类拔萃的一个,但她绝对是红楼画廊里浓重墨彩、不可或缺的一笔。偌大的一部《红楼梦》,若缺少了尤三姐,定会失却一抹格外瑰丽奇谲的色彩!

尤三姐形象蕴涵丰富,仿佛一个三棱镜,从不同的角度折射出不同的色彩。堕落与反抗,不羁与刚烈,淫荡与痴情,在她身上奇迹般地融合在一起。这种性格上的矛盾复杂性恰恰是尤三姐的魅力所在。正是这种复杂性成就了尤三姐,使得她超越了以往和同时代的许多其他女性形象,即使在今天依然保有鲜活的生命力。本文试从作品中的尤三姐形象和作家的思想倾向两个角度论述尤三姐形象的复杂性,探讨其形象所包含的丰富意蕴。

一、亦邪亦正,多面美人——作品中的尤三姐形象

梁归智先生曾说:“曹雪芹原著中的尤三姐是一个具有多层次性格的复杂人物,她美丽、刚强、有主见、有决断、有反抗,可是并不贞洁,不是烈女和圣母。”[1]176的确,尤三姐就是这样一个复杂的精灵,她的身上集中体现出人性的多重性,是一个亦邪亦正的多面美人。

(一)我笑他人看不穿——沉沦与清醒

俗语云:“世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说的是这样一种人,他们有着过人的眼光和胆识,却生不逢时、曲高和寡,不为自己的时代所接受,只能以放浪形骸、怪诞不羁的方式发泄自己的不满和苦闷,如楚狂人接舆和魏晋时期的阮籍等。显然,尤三姐也是这一类人。一方面,面对丑恶的社会、肮脏的现实,出身低微的她无法左右自己的命运,只能堕落和沉沦;另一方面,她又有着清醒的灵魂,不甘于这样沉沦,清醒而又无能为力,痛苦也就随之产生了。肉体在沉沦,灵魂却渴望飞升,不断压抑自己的痛苦,最终导致了行为的扭曲,开始以另类的方式发泄自己的愤怒,伤害了他人的同时也燃烧了自己,只留下一个惨烈的背影,让后人哀悼惋惜。

先来看三姐的沉沦,这主要是当时险恶的环境使然。小说通过贾敬去世这个契机,让尤氏姐妹正式登上舞台,上演了一段悲欢离合的故事。二姐、三姐是一对寄居在宁国府的姊妹花,她们本是尤老娘前夫之女,改嫁之后带过来的,与尤氏既不同母又不同父,现在却要依赖贾珍生活。我们知道,贾珍父子是“在女人身上做功夫的”,尤氏姐妹的处境也就可想而知了。就这样,这对摇曳在红尘中的女人花,随风轻轻摆动,遇到的不是一双温柔手,而是贾珍父子的魔掌,这就注定了其被蹂躏、被践踏的命运。生存是规则,不是她们的选择,所以她一度沉沦,尽管不甘不愿,亦是在劫难逃。

然而,三姐在沉沦中保持着清醒。她是如宝玉所说的凝聚了天地精华的女儿,上天给了她灵智,这是幸运也是不幸。幸运的是她得以超越,不幸的是她因此比糊涂的尤老娘和愚昧的二姐多了一份清醒的痛苦。她从一开始就知道贾珍、贾琏等人不过是把她们姐妹当作粉头取乐,她怨恨,但作为一个女子,生在礼教森严的封建社会,三姐没有力量把握自己的人生,顺从和接受似乎是她唯一的选择。然而,三姐不是三从四德的女性,底层的地位使得她身上较少礼教的束缚,她有思想有主见,内心中沉睡的自我意识已经苏醒,将自己的处境看得清楚。对于自己的所作所为,她说:“妹子不是那愚人,也不用絮絮叨叨提那从前丑事,我已尽知。”(第六十五回)*引自曹雪芹、高鹗著《红楼梦》,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 年版,下不一一标注。明知是丑事还这样做,是因为“破着没脸,人家才不敢欺负”。虽然只是一个柔弱女子,但她绝不会任人欺负。既然三从四德不能给自己以保护,要它何用?在她心里,自己和姐姐是“金玉一般的人”,“白叫这两个现世宝玷污了去,也算无能”,若不拿他们作践取乐,只能“白落个臭名,后悔不及”。三姐的行为不是一时冲动,而是深思熟虑的结果。其实,她“有点像我们身边一些前卫的女人,她们惊世骇俗的行为背后其实有着曲曲折折的思考路径,我们只是看到道路尽头的离经叛道,看不到她们和自己挣扎较劲的苦痛”[2]187。任性泼辣、放荡不羁只是她的一层保护色,背后则隐藏着一个痛苦而不甘沉沦的灵魂,是“摹拟的颓废派,本质的清教徒”。

(二)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胆识与反抗

“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自从李白的锦心绣口吐出这快意的诗句,对权贵的蔑视与反抗便成了一种高贵的姿态,多少热血男儿为之执着不悔,演绎出千古佳话。只是千百年来的反抗浪潮中女子的声音微乎其微。尤三姐无疑多了份胆识和勇气,女子少有的英气在她身上迸发出惊人的美丽。这朵妖娆在风尘中的女人花,她的反抗令无数男儿也为之汗颜。

三姐的反抗让我们想到平儿。这位德才兼备的美丽女人,可谓红楼中少有的“全人”,同时她也是大观园中最会委曲求全的女子之一,这一点在“变生不测凤姐泼醋”一回中体现得淋漓尽致。凤姐无意中发现贾琏的奸情,一气之下不分青红皂白打了平儿,贾琏又气又愧,不敢拿凤姐如何却拿平儿耍性子,应该说,平儿是平白无故地受了莫大的委屈。可当贾母命凤姐安慰她时,她反而先给凤姐磕头说“奶奶的千秋,我惹了奶奶生气,是我该死”,听了让人心酸。平儿在“贾琏之俗、凤姐之威”中周旋竟能“周全妥帖”,这需要怎样的智慧和坚忍。只是,读者总觉得她的身上少了些什么,她没有作为人的基本的自我意识,以凤姐和贾琏为中心的生活使她失去了自己。平儿是封建社会的好女儿、好丫头、好奴才,但却不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人,不具备健全的人性。就像被打磨得圆润的宝石,虽然美丽,却失去了原本的棱角和灵气。

再来看尤三姐,这个同样美丽聪慧的女子,处境似乎还不如平儿,连一个“妾”的身份都没有,只能被当作“粉头”取乐,因此被打上了“淫”的烙印,失去了封建社会女子最可宝贵的清白和名誉。这时,有两条路摆在她的面前:一条是和平儿相似的路,用美丽和青春为自己争得一个妾的身份,收起自己的锋芒,安分守己;另一条则是前途未卜的反抗之路,充满了艰辛和不确定。三姐毅然决然地选择了第二条路——反抗之路,尽管无望,尽管艰难,尽管被人唾弃,她依然义无反顾。生命之路已然如此,她要那种精彩。在轻松与沉重之间选择沉重,是一种智慧,更是一种胆识,需要一份生死无畏的勇气!《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轻》中的托马斯一度徘徊在轻与重之间,几经挣扎,最终服从了内心深处那“非如此不可”的感觉,选择了沉重。三姐的内心也蕴藏着一股“非如此不可”的欲望。这种压迫感激荡着她的灵魂,让她远离了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轻,走近沉重。她像贝多芬一样紧紧扼住命运的咽喉,将内心深处的“非如此不可”谱成了生命的绝唱!

此时的三姐将礼义廉耻、三从四德都抛在了脑后,轻狂泼辣,任性撒野,以一种玩世的态度反抗贾珍等的侮辱,这只是她不得已而为之的选择。“许多弱势人物或弱势群体的非正常行为常常是被强势人物或强势群体给逼出来的。由于弱势者无法采取正常的手段维护自己的合法权益,于是迫使他们采取非正常手段。”[3]154以此来观照三姐的行为,我们就会多一分理解。对于贾珍的垂涎,她若即若离,哄得他欲即不能,欲离不舍,上演了“三姐闹宴”那惊世骇俗的一幕,一阵村俗洒落、舌剑唇枪,轰雷冰雹,倾泻而下,把贾珍的淫兴欲火打得灰飞烟灭,真可谓痛快淋漓,大快人心。三姐不谙文字而有古人风,她的举动显示出置之死地而后生的胆识,是脂粉堆中难得一见的英雄,是身处风尘却高傲超拔的扬眉女子。

(三)人生自是有情痴——执着与痴情

解读尤三姐的性格,有一点不得不提,那就是痴情。三姐的一生,因痴情而执着,因执着而决绝。若没有了情,三姐的人生,固然壮烈,却会少了些风流旖旎的艳丽。红楼女儿,如百花齐放,争奇斗艳,每一朵都自成一道风景。或端庄稳重如宝钗,或干练利落如探春,或率真可爱如湘云。但终是如黛玉、司棋、三姐这样的痴情女儿更让人心动。三姐的故事,不自觉地让人联想到杜十娘。乍一看,这两个女子的命运、思想、性格惊人相像:一样的命运不济沦落风尘,一样的美丽聪慧有胆有识,一样的敢于反抗刚烈执着,一样的不被理解绝望自尽,一样的凄美绝伦的一生。但仔细思量,这两个女子对待爱情婚姻的态度有很大的不同,相比而言,尤三姐的思想明显要高出一个层次,其形象内涵也更丰富。

首先,在对待婚姻的态度上,杜十娘实质上是将婚姻看作了取得合法社会地位的手段,她选中李甲,最重要的是因为李甲的“忠厚志诚”让她看到了从良的希望。她对婚姻的执着是融入正统社会的努力,为此,她甚至不惜做妾,一直苦苦寻求的是一种合乎当时社会规范的生存条件。虽然沦落风尘,杜十娘的内心还是认同所谓的三从四德的,如果可以选择,她是愿意做一个贤妻良妾的。尤三姐则不然,在她看来,“终身大事,一生至一死,非同儿戏”,“只要我捡一个素日可心如意的人方跟他去”,否则,即使“富比石崇,才过子建,貌比潘安的,我心里进不去,也白过了一世”。她要的是有爱的婚姻,若不是所爱的那个人,“情愿剃了头当姑子去,吃长斋念佛,以了今生”(第六十六回)。她宁愿一生孤寂,也不要一段无爱的婚姻。正如有人称赞的那样:“尤三姐把婚姻视为人生大事而非儿戏,这对生活在二十一世纪某些‘游戏人生’的人们仍然有着启示意义。她说‘只要我捡一个素日可心如意的人方跟他去’,这就是她的择偶条件,她毅然地摒弃了以‘富’、以‘才’、以‘貌’择人的传统观念。这种崭新的婚姻观念超越了十八世纪的时空界限。”[4]42三姐追求的不是“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的婚姻,而是“一生一代一双人”的爱情。婚姻,在她看来,不是手段,不是形式,而是爱情的升华。

其次,在爱情方面,杜十娘对李甲的爱不能说没有真心的成分,但这是建立在与其他嫖客相比的基础上的,李甲“忠厚志诚”,令她觉得可以“得终委托”。她的爱情中有着太多功利的考虑,虽然真诚,却不够纯粹。她爱上的也许不是李甲,而是一个可以带她脱离风尘的人,即便当时出现的不是李甲,而是张甲、王甲,只要符合她的条件,她应该也会去爱。她凭栏远望,阅尽千帆,等待的本不是爱的红帆,而是能够载她驶入婚姻殿堂的舟楫。而尤三姐的思想中是先有爱情后有婚姻的,爱不是婚姻的附属物,她需要一段平等丰满的爱情来释放自己的美丽与青春。她爱的只是柳湘莲这个人。她说:“这人一年不来,他等一年;十年不来,他等十年;若这人死了再不来了,他情愿剃了头做姑子去。”这该是怎样的情深不悔才能说出这样一番话?三姐对湘莲的爱已经到了非君不嫁、至死靡他的地步。对于她来说,湘莲是茫茫人海中的唯一伴侣,得之是幸,不得是命。这才是那个隐藏在放浪形骸之下的真正的三姐——自是情痴,无关风月。

(四)千古艰难唯一死——刚烈与决绝

往往一提尤三姐,人们首先想到的便是“刚烈”二字,生命最后的挥剑一刎,让太多人记住了这个女子的决绝。三姐的刚烈集中体现在她的以死明志上。不少人因此而指责柳湘莲,说他囿于世俗成见,不配得到三姐的爱。诚然,对于三姐的死,湘莲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但这样的指责未免牵强。风月债自古难尝,爱情里的是非谁能说得清?三姐对湘莲的爱说白了是一种单相思,心悦君兮君不知,似乎一开始就注定了寂寞的结局。三姐的等,三姐的痴,固然动人,奈何湘莲不知,对于他来说,三姐不过是一个素不相识的女子罢了,你要他相知多深?若说湘莲有错,也只是错在对三姐“既往之淫”的计较上,有人大做文章说这是湘莲封建男权思想的体现,其实,这也是人之常情。即使当代社会,试问男子,谁不希望自己未来的伴侣是个纯洁美丽的好女子?三姐的悲剧,归根到底在于她的性格与当时的环境格格不入。时代对女性的要求是逆来顺受、低眉顺目,而她偏偏扬眉不屈、刚烈大胆。本是娇艳的女人花,怎经得雨摧风残,她只有陨落,以决绝的方式保持自己的美丽。

作为一个思想深刻的伟大作家,曹雪芹赋予三姐的死以别样的内涵。

第一,三姐的死是她刚烈性格发展的必然,是对自己人格尊严的维护。遭到湘莲的拒绝,她痛惜二人的缘分已绝,她悔恨往日的风流不羁,她怨把她逼成放荡性格的邪恶环境,同时,也感到自己的尊严受到了侵犯。她不是无路可退,如果她愿意,完全可以成为另一个平儿或赵姨娘,尽管谈不上快乐,至少能衣食无忧,一世平安。可是三姐刚烈决绝的性格容不得一丝妥协,对于她来说,尊严比生命更为重要,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尊严故,二者皆可抛。面对艰难的抉择,三姐再一次遵从了内心的“非如此不可”,付出了生命的代价。只一句“还你的定礼”,便“揉碎桃花红满地,玉山倾倒再难扶”,香魂一缕,不知哪里去了。有人说:“尤三姐的死是对自己人生理想破灭的绝望,也是一种反抗精神的继续,一个柔弱女子在那个黑暗的时代不甘于受侮辱,为了维护自己的人格尊严,不惜以生命的代价,让人们在为她乖舛的命运悲叹的同时肃然起敬。那一道冰冷的剑光,映亮了柳湘莲的眼睛,也划亮了整座红楼,那是一种刚烈的抗争,无声的呐喊。”[5]其实,她的光芒照亮的岂止是整座红楼,更是后世人的眼。时至今日,仍有无数读者遥想那个女子的风姿,为之扼腕叹息。

第二,在男权话语下,三姐的主动害了她。湘莲为何会拒绝三姐?相信很多人会说因为宁府的污浊,因为三姐的“不干净”,因为湘莲对未来妻子的期望过高……的确,这些都是合理的理由,但仔细想想就会发现我们一直忽略了一个原因:湘莲的内心接受不了三姐的主动。在拒绝三姐前,湘莲与宝玉有过一段对话,他说:“路上工夫忙忙的就那样再三要来定,难道女家反赶着男家不成。……”这句“难道女家反赶着男家不成”反映出在湘莲的心里“女家”赶着“男家”是不正常的。湘莲的这种心态与中国自古以来的男权语境有关:一方面,在男权语境下,女性一直扮演着被动的弱者角色。从出生起,她们的命运就掌握在别人的手中,没有一刻属于自己。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反反复复逃不出一个“从”字,就像柔软的藤蔓,始终攀附在男性这棵大树上。在这种环境下,三姐的“自主择夫”无异平地而起的惊雷,吓坏了一直高高在上的男性。另一方面,或许是男性潜意识里的主动因子在作祟,在古代男性包括相当一部分现代男性的思想中,理想的女性应该像空谷中的幽兰,娴静美好,等待男性来攀折,而不是主动追求自己的爱情。所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从来都是“君子”求“淑女”,哪有“淑女”来求“君子”的道理。若有哪个大胆的女子主动向男性示爱,男性的潜意识里就会不自觉地给她贴上“不正经”的标签。三姐之于湘莲,就是这种情况,三姐的主动加深了湘莲对三姐“淫”的怀疑,推波助澜地促成了这场悲剧。

在这个层面上,三姐的死就不仅仅是一个单纯的爱情悲剧,它反映了作者对男权意识的反思与自省,使作品带上了一种自我忏悔的意味。生活在男权话语下的男性能够深刻反思男权意识,这正是作者超越那个时代的伟大之处。

二、女清男浊,正邪两赋——作者的思想倾向

一个优秀的文学形象,往往凝聚了作者的心血,蕴含了作者本人的思想感情。通过对人物形象的解读,我们可以在一定程度上窥视作家的内心。下面,我们就通过三姐的形象来分析曹雪芹创作过程中的思想倾向。

(一)正邪两赋的审美倾向

尤三姐亦邪亦正的个性体现了曹雪芹塑造人物时独特的审美倾向:正邪两赋。在他看来,天地生人,其实是秉承一种气而来,如大仁者,秉承的是“精明灵秀,天地之正气”;大恶者,秉承的是“残忍乖僻,天地之邪气”。除了这样的大仁大恶者,世上还存在着这样一类人:他们秉承正邪两种气而生,“正不容邪,邪复妒正,两不相下”,因而上不能成仁人君子,下不能为大奸大恶。曹雪芹对这一类人物怀有特殊感情,他以饱含深情的笔触刻画了一系列这样的人物。他们往往“聪俊灵秀在万万人之上”,“乖僻邪谬不近人情又在万万人之下”,不被主流社会认同。“若生于公侯富贵之家,则为情痴情种”,如贾宝玉、林黛玉;“若生于诗书清贫之族,则为逸士高人”,如柳湘莲;“纵使生于薄祚寒门,亦不会甘心遭人驱使驾驭”,如尤三姐、晴雯等(第二回)。曹雪芹在这些人物身上寄托了自己的美好理想,对他们的不幸遭遇给予了深切同情。可以说,一部《红楼梦》,就是痴心的作者在为这些痴人作传,看似满纸荒唐言,其实饱含一把辛酸泪!

尤三姐正是作者精心塑造的正邪两赋的人物。她的泼辣任性是邪,美丽聪慧是正;玩世不恭是邪,敢于反抗是正;放荡堕落是邪,痴情不悔是正。她的悲剧在于身上的正气与邪气“既不能消,又不能让”,找不到出路,导致毁灭,这也是曹雪芹内心的症结所在。由于时代的局限,他的人物往往找不到出路,或薄命早夭,或遁入空门,或飘零孤苦……最后“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二)女清男浊的价值观念

曹雪芹将三姐的形象塑造得光彩照人,同时将珍、琏等人塑造得猥琐卑劣,女性的美好与男性的丑恶形成鲜明对比,体现出“女清男浊”的独特价值观。小说中,宝玉常说这样的一些“孩子话”,如:“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我见了女儿,我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第二回)“天生人为万物之灵,凡山川日月之精秀,只钟于女儿,须眉男子不过是些渣滓浊沫而已。”(第十回)其实这是作者在借宝玉之口阐明自己的价值观。这种完全有别于传统的思想观念是有着一定的历史渊源的:关汉卿通过赵盼儿等形象表达了对女性智慧的赞美;李贽认为女子的见解未必比男性短浅;沈复在《浮生六记》中记载自己曾瞒过父母,携妻子芸娘同游太湖,让芸娘女扮男装同赴庙会,有了尊重女性人格的意味。不过,这些人虽然发现了女性的价值,但也只是站在男性的立场上,对女性表示怜悯和同情,他们依然保持着一种男性的优越感。千百年来,只有曹雪芹肯放下男性的架子,心甘情愿成为女性的陪衬,发掘她们思想和人格上的纯洁美丽。正是基于这样的思想,曹雪芹才创造出大观园这样的清净女儿之地,使其与外面的污浊男性世界形成鲜明对比,并通过像尤三姐这样的美好女性的被毁灭,揭示男权语境的不合理。这种全新的观念“是以‘女清男浊’为准的价值面向的开展,它也是对由来已久以‘男性为清’、以‘阳刚为清’的一种反动”[6]。周作人说过,一个男子“若能知哀妇人而为之代言,则已得圣王之心传,其贤当不下周公矣”[7]77。单从这一点来看,雪芹已担得起“圣王”的称号,若没有“圣王”般宽广的胸襟,没有对女性深切的同情与怜悯,没有深刻的人文关怀,无论如何也写不出“千红一窟,万艳同悲”的《红楼梦》。

曹雪芹是具有人文关怀的伟大作家,他塑造的尤三姐相当有性格,蕴含了他独特的思想和审美倾向。尤三姐是谜一样的女人,半是升华半是堕落的混合体。她的身上美丑并存而以美为主,白璧微瑕而瑕不掩瑜,集中体现出人性的复杂。同时,也应看到,尤三姐的身上,美始终是占着主导地位的,正如脂砚斋所说的那样:“尤三姐失身时,浓妆艳抹,凌辱群凶;择夫后,念佛吃斋,敬奉老母。能辨宝玉,能识湘莲,活是红拂、文君一流人物。”[8]782她的反抗反映出过人的胆识与勇气,她的痴情感人肺腑可歌可泣,她对尊严的捍卫令人肃然起敬,这些品格闪耀出美好人性的光辉,犹如“铁中铮铮,庸中佼佼,为书中绝无仅有之人”[9]243。像三姐这样的女性,即使在数百年之后,光芒依旧耀眼,她的风姿激荡着我们的灵魂,引领我们飞升!

参考文献:

[1]梁归智.石头记探佚[M].太原:山西教育出版社,1992.

[2]闫红.误读红楼[M].北京:当代世界出版社,2005.

[3]周思源.正解金陵十二钗[M].北京:中华书局,2006.

[4]胡文彬.读遍红楼:不随黄叶舞秋风[M].太原:书海出版社,2006.

[5]李青云.沉沦与救赎:尤三姐悲剧形象再探讨[J].鄂州大学学报,2007(6):44-47.

[6]李艳梅.“审美性”与“体贴”:论《红楼梦》的女性文化意蕴[J].贵州大学学报,2003(3):93-103.

[7]周作人.苦口甘口·我的杂学[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

[8]霍国玲,紫军.脂砚斋全评石头记[M].北京:东方出版社,2006.

[9]一粟.古典文学研究资料汇编:红楼梦卷[M].北京:中华书局,1963.

(责任编辑范富安)

Honest and Evil: the Beauty with the Complex Personality

GAO Xiaohui

(CollegeofLiterature,ZhengzhouUniversity,Zhengzhou450001,China)

Abstract:Third Sister You has rich implication. Fall and revolt, unruliness and loyalty, sensuality and infatuation, miraculously fused together on this image. The coexistence of beauty and ugliness is her charming. Through the special image, CAO Xueqin showed his aesthetic tendency of “coexistence of honest and evil” and his concept of “male is dirty and female is clean”.

Key words:Third Sister You; both honest and evil; rich implication; thought tendency

基金项目:2009年河南省教育科学规划课题“明清小说与大学生德育价值取向研究”(2009-JKGHAG-0830)。

作者简介:高小慧,文艺学博士,郑州大学文学院副教授,硕士生导师(郑州 450001)。

doi:10.13892/j.cnki.cn41-1093/i.2016.02.001

文章编号:1006-2920(2016)02-0001-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