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史学史研究为什么要转换视角?——评陈其泰先生从文化视角研究史学

2016-03-16邹兆辰

关键词:史学史史学文化

邹兆辰

(首都师范大学 历史学院, 北京 100089)



【现当代学人研究】

史学史研究为什么要转换视角?
——评陈其泰先生从文化视角研究史学

邹兆辰

(首都师范大学 历史学院, 北京 100089)

陈其泰先生在他的中国史学史研究中,提出了从文化视角研究史学的新理念、新方向。这种研究,突破了传统的史学史研究中由于学科的特殊性而产生的就史书论史书的狭隘视野,从更深广的文化视野探求重要史学著作产生的时代背景、社会环境,同时反过来考察这些史著所产生的社会文化影响。这是一种史学史研究的新趋向,对于深化史学史研究和促进史学史学科为精神文明建设服务有其积极作用。

陈其泰;文化视角;史学史研究

陈其泰先生是北京师范大学历史学院教授,早在20世纪70年代后期就师从著名历史学家白寿彝先生从事中国史学史的研究。30多年的研撰中,他继承了白先生的治学理念,在中国史学史各个阶段的研究中都多有创获。

陈其泰先生在中国史学史领域中的研究有两个特点:一是研究领域宽;二是研究视角新。从研究领域来说,他的研究涉及先秦两汉到近代史学的诸多重要史家、史著;从研究视角来说,他不仅注重史学思想,也重视史学编纂形式、研究方法,注重这些史家史著的社会影响。改革开放以来,随着史学史学科研究的日益深化与转型,他又选择了以文化的视角来研究中国史学史的新定位,推出了一系列的新论著,如《史学与中国文化传统》《史学与民族精神》《从文化视角研究史学》等著作,都凝聚了他在这个方面的思考。

一、为什么选择文化视角?

陈其泰认为,长时期内我们对于历史学的看法基本上局限于单科性的狭隘范围之内,未能重视它与社会生活、文化思想的密切联系。由于过分强调学科的界限,便削弱了学科之间本身固有的联系、贯通,限制了人们的视野。因此,从文化视角研究史学是史学史研究视角转换的一个重要途径。

首先,历史学本身是过去社会生活的反映,是文化的重要载体,注重从文化视角作整体性的研究,是一种“视角的转换”,有助于开阔思路,推进我们的认识。

中国古代本来就经史不分、文史不分。这既反映出学术文化发展处于比较古朴阶段的一面,同时也反映出这些学科之间本来就互相贯通,无法截然分开。因此,包罗万象、囊括丰富便构成中国史学的特点之一。这从一些优秀的史著的内容和著名史家的认识上都能体现。比如司马迁的巨著《史记》,囊括了非常丰富的内容,把当时中国人社会生活的各个领域,包括学术发展、文化成就,都置于历史考察范围之内,不仅记载了政治、经济、军事、人物活动、民族关系,而且记载了典章制度、学派活动、文化思想,以至于天文地理、河渠工程、医药卜筮等。因此,它被评价为先秦以来各学派的精华,集上古学术思想之大成。陈其泰认为,“从文化视角研究史学,既是当今推进学术研究的需要,也符合于中国史学的内涵和自身特点”,具有不可忽视的意义[1]4-5。

其次,从文化视角研究史学,等于向丰富的史学遗产投射新的光束,能使我们探寻到更多的宝藏,进一步总结发掘史学的精华。

中国史学史上有许多史学遗产,由于种种原因,在时过境迁以后往往不能很好地为后人所重视。陈其泰以乾嘉朴学为例,指出其学术成果对近代以来学术界裨益极大,但在评价上往往被认为“逃避现实”,“比起清初经世学风是一种倒退”。然而我们若从文化走向的视角考察,则能获得新的认识。我们可以把乾嘉朴学的盛行,看成是我国学术文化在特殊条件下出现的一次繁荣。因为从文化源流看,朴学的兴起有其远因,即古代典籍在久远的流传过程中造成许多错讹、缺漏、佚失、记载歧义,客观上需要作一次全面的整理;其近因,是清初学者鉴于明人学术空疏,提倡崇实致用的学风所引发。

第三,从文化视角研究史学还会促使史学更加贴近社会生活。

在转折时代产生的优秀历史著作,往往是历史学家在长期现实生活中痛切感受到存在矛盾或问题,以反思历史的形式把它们提到人们面前,并且通过总结经验寻找解决办法。陈其泰以顾炎武为例,指出他生活在“天崩地解”的年代,一生为国家民族的命运焦虑忧戚。封建社会到明清时代已经病入膏肓,专制主义成为社会前进的严重桎梏,土地兼并、财政危机、吏治腐败等无不恶性发展。在思想、学术领域内,理学长期盛行,士大夫长期沉溺于性理空谈,文人陷于极端唯心主义的禅学或顿悟。时代对文化思潮的要求,是用批判的手段启发和引导人们认识封建专制的痼疾,扫荡空疏腐朽的学风。顾炎武以30年心血之所萃,推出《日知录》,一方面强烈要求变革政治,大胆抨击封建专制的严重积弊,一方面高扬反理学的旗帜,力求挽救明代衰颓的学风。顾炎武的《日知录》所体现的“经世”精神和早期启蒙主义的时代特色启示我们,史书必须贴近社会生活、反映时代呼声,才能保持长久的生命力。

二、探索中国文化传统中的史学影响

从文化视角研究史学是研究视角的重大转变。这种视角既可以对中国二千多年的史学进行宏观研究,也可以对个别史家、史著产生的社会背景、学术价值进行微观研究。陈其泰先生首先进行了一种总体性的考察。他力图阐明不同时期的中国史学所诞生的社会文化背景,同时力图探索中国史学的产生与发展对中国的文化传统、民族精神的形成所产生的影响。他说:“文化史研究所强调的整体性,有力地启发史学史研究者更加自觉和充分地考察优秀史著如何反映了时代的脉搏,怎样体现出我们中华民族自强不息,奋发进取,勇于创造,不畏强暴,从不屈服于外来压迫的精神。”[2]3也就是说,通过这种视角的转换,可以大大推进史学传统研究的深度,反过来有助于加强对民族精神丰富内容的认识。

如何看待史学对中国文化传统所产生的影响?

首先,从历史记载的连续性看民族的凝聚力。

陈其泰指出:中国史学的发达,历史记载的世代连续、绵延不绝,是举世无双的。历史记载的长期连续性,即是我们民族强大生命力和凝聚力的明证。中华民族这种强烈的历史感,其实质意义即是重视民族自身的由来、发展,并且自觉地将它传续下去。他列举从司马迁首创纪传体通史《史记》之后,班固继之撰成纪传体断代史的《汉书》,以后历代相因,一直到清朝修成《明史》,一共完成前后相接的纪传体史书二十四部,合3 200多卷,是世界各国历史著作中所仅有的。另外的两种重要体裁的史书——编年体和纪事本末体,也都能贯穿古今而自成系统。同时,入主中原的少数民族政权也把修前朝史作为大事,如元朝纂修宋、辽、金史,清朝纂修明史,这就表现出少数民族政权对于中原先进文化的认同感,也增强了全民族的凝聚力和生命力。这种认识,应该说是十分深刻的。

其次,从史学的演进看民族的创造力。

陈其泰熟悉从先秦到近代的中国史学名著,他从中国史学纵向发展、演进的轨迹中看到中华民族所具有的巨大创造力。纵观整个中国传统思想文化的演进,可以看到每个时代都曾出现内涵和风格迥异的文化高潮,如战国诸子、两汉经学、魏晋玄学、隋唐佛学、宋明理学、清初实学、乾嘉朴学,它们阶段分明,各具特色,如群峰竞秀。与每个时期的文化高潮相适应,也在不同的历史时期出现了具有代表性的优秀史学著作。先秦、两汉时期,《左传》《史记》《汉书》三部史学名著先后产生,堪称民族伟大创造力在文化上的缩影。司马迁、班固撰成断代史巨著,为历史编纂开了一条新路,以后自《三国志》《后汉书》至《明史》一直沿用,表明断代史与中国封建皇朝更迭的周期性特点相适应。到了清代,出现了乾嘉考据学,在整理历史文献方面做出很大成绩,出现了考据学繁荣的局面,产生了考史三大家王鸣盛、钱大昕、赵翼和其他诸多学者。这种史学本身发展的历史,可以透视出中华民族的伟大的创造精神,它和古代物质财富、科学技术、文学艺术等项的发明建树上所表现的创造精神是一样的。

第三,史家旨趣与“以天下为己任的情怀”。

陈其泰在他的文章中阐述历代优秀史家所撰成有生命力的史著,是把对国家民族高度的责任感,“以天下为己任”的崇高精神灌注到史书之中,崇善黜恶,激浊扬清,讴歌志士仁人的业绩,以至世世代代产生广泛深远的教育作用。例如,孔子著《春秋》,第一次把“史义”灌输到“史事”“史文”中,通过褒贬书法表达他的社会理想,即达至诸侯各国共同尊奉周王室,社会有序发展的“天下有道”时代。司马迁著史以继《春秋》自任,全书突出地体现西汉的时代精神,记述并赞扬“汉兴,海内一统”、扫秦繁苛、发展生产的历史功绩。认为《史记》久远生命力的秘密,就在于司马迁从关心民众生活和国家前途出发,形成了不同于官方思想的独立思想体系。同样,《汉书》也具有进步的思想倾向,表现出关心民众的社会责任感,如揭露土地兼并恶性发展,贫者无立锥之地。司马光的《资治通鉴》,进一步把史学经世致用传统推向新的阶段。明清之际的著名学者顾炎武、黄宗羲分别撰成的史论《日知录》和《明夷待访录》,代表了当时有识之士总结明朝灭亡教训,对封建专制制度的残酷、腐朽进行严厉的抨击,书中的战斗性内容具有早期启蒙的意义。中国历代史家所表现的这种以天下为己任的情怀,实际上是中国历代有识之士这种爱国情怀的突出表现。

第四,近代爱国主义史学与探索民族救亡之路。

陈其泰研究了中国近代以来的优秀史家和史著,指出他们在近代中华民族遭受屈辱的命运中,前赴后继地探索救国之路。近代爱国主义史学的高涨,也是对于探求救国之路的有力推动。他指出,魏源是近代史开端时期爱国史学家的代表人物,在鸦片战争爆发后,他满怀义愤撰写《圣武记》,探索清朝的盛衰,揭露鸦片战争中致败的原因。他所著的《海国图志》突破了封建时代对外国闭塞无知的格局,大量、系统地介绍外国史地知识。黄遵宪继承魏源的传统,撰成《日本国志》,向国内介绍日本学习西方、走上资本主义道路的经验,成为中国人观察世界的一个窗口,并对戊戌运动产生直接的影响。20世纪初期,新史学思潮的涌出,对于激发爱国主义和推进思想启蒙意义重大。

以史学发展为线索探讨史学对中国民族精神的形成所产生的影响,的确是值得深入探讨的课题。正如陈其泰所指出的:“中国几千年史学的优秀遗产是我们的先人留下来的一笔宝贵财富,认真发掘和总结其中包含的不断加强的民族凝聚力和强大生命力,不同时代的学术所表现的勇于创新、不断进取的精神,历代仁人志士‘以天下为己任’的高尚情怀,以及近代以来勇于反抗侵略、探求民族自救自强道路的气概,以此教育广大群众,提高全民素质,这是我们研究者义不容辞的责任。”[2]21

三、史家的历史感和时代感与其史学著作的产生

陈其泰先生从文化视角研究史学的一个重点内容,就是探讨中国史学史上一些优秀史学著作产生的社会文化背景,特别是注意考察这些史家所具有的卓越的历史感与时代感,从而更好地深入挖掘这些史学名著的社会价值。陈其泰先生这一系列文章,对孔子和司马迁、班固的思想剖析最为深入。陈其泰先生从多角度论述了他们的历史感和时代感是如何体现在其著作中的。《“过秦”和“宣汉”:两汉时代精神之体现》是一篇非常精彩的文章,文中论述了司马迁和班固两个史学家,如何有效地吸取了两汉时代“过秦”和“宣汉”的时代精神,并且渗透到自己的史学著作中。

“过秦”的思想是政治家陆贾在西汉政权刚刚建立时首先提出来的,它反映出汉初人物深刻的历史感和敏锐的时代感。陆贾的《新语》一书,实为高祖君臣共同认识到必须以“过秦”作为鉴戒的产物。陆贾的主张深刻地反映了汉初社会休息民力、恢复生产的紧迫要求,因而被高祖及群臣所激赏,奠定了汉初几十年“无为”政治的理论基础。生活在汉文帝时代的贾谊对秦亡的教训作了更为系统的总结。他分析了秦国由崛起、统一六国至最后灭亡的历史,从中剖析了它成败兴亡之“理”。司马迁记述秦汉历史明显受到贾谊的影响,他称赞贾谊说:“善哉乎贾生推言之也!”并且将贾谊《过秦论》几千字的原文全部引在《秦始皇本纪》的论赞之中。

“宣汉”这一论题的提出者是东汉的王充。但是司马迁在《史记》中已经有所体现。与王充同一时代的班固,则以其史学实践回答了王充所反映的时代要求。所以,“宣汉”的思想对两汉史学发展关系极大。

陈其泰论述了“过秦”和“宣汉”两者之间的关系。他说:“‘过秦’是对前代失败教训的深刻反思,‘宣汉’是对当代社会进步的大力肯定。二者之间的联系在于从变动、发展中观察历史,公正地评判历史的功过。”他指出:司马迁著史要宣扬汉代社会的进步,在《史记》中是有所体现的。首先,他庄严地继承了父亲的遗愿,把记述国家的统一兴旺、社会的进步、君臣建树的功业,视为自己不可推诿的责任。其次,司马迁的“宣汉”,不是出于宣扬“皇权神授”,争什么“正统”与“闰位”,而是有力地摆出汉代在政治上、经济上、文化上进步的史实。他在政治上歌颂汉代把人民从秦的暴政下解救出来,获得民心,是历史的巨大进步。在经济问题上,司马迁赞颂汉兴六七十年间生产的发展和社会的丰足景象。在文化上,他谴责秦“焚《诗》《书》,坑术士”,赞扬“汉兴,然后诸儒始得修其经艺”,而武帝兴儒学,“天下学士靡然乡风矣”。

体现“宣汉”精神的另一部史学名著是班固的《汉书》。对于完成《汉书》编纂的班固,陈先生早有研究,这就是他的《班固评传》。在《史学与中国文化传统》一书中,他收入了《〈汉书〉历史地位再评价》一文,对《汉书》所体现的时代精神作了新的分析,给人以启示。他说:以往我们评价《汉书》,说《汉书》撰写的目的是“宣扬汉德”,认为这是班固忠实地维护汉家统治的正宗史学思想的突出表现,而作了许多批评贬责。他指出,这个问题涉及我们在评价《汉书》时将它放到什么基本点上,关系颇为重大。如果我们联系《论衡》一书的有关论述,就可以获得有益的启示,产生新的认识。像《史记》撰写时,同时代有一个大思想家董仲舒一样;班固撰写《汉书》时,同时代也有一位大思想家王充。王充在《论衡》中赞美汉代的言论,是有的放矢、态度鲜明地同当时盛行的复古倒退的观点相对抗,批评俗儒“好褒古而贬今”。他赞美汉德之盛,如阳光普照天下,如东海不可测量。王充提出了与世俗眼光截然相反的见解,说“大汉之德不劣于唐、虞也”。所以,《论衡》是一部用政论形式“宣扬汉德”的作品,他的观点反映了时代对《汉书》的召唤。班固是以自己的史学实践响应时代呼唤的。陈其泰认为,班固主张“大汉可独立一史”,客观上具有破除当时浓厚的复古倒退思想的积极意义,而且以艰苦的史学实践,成功地回答了时代对“汉书”的需要。班固这样做,在当时有其历史进步性。以史学实践满足社会思想前进的要求,是班固的一大贡献。

四、优秀史学著作对中国社会治理和思想文化的影响

陈其泰在他的一系列史学史论著中,突破了就史书论史书的模式,深入探讨每部优秀史著对中华文化发展的长久影响。他指出:“历史学,作为总结人类社会发展演进过程的一门学科,它的重大社会功能之一,就是通过反思人类自身的历史经验,帮助确定解决现实困难问题的对策,以有力地推动社会前进。……在中华民族进化史上,各个时代的有识之士在观察处理现实问题的关键时刻,都曾自觉地把反思历史作为行动决策的参照物,‘以史为鉴’,取得了不少有价值的经验。这是人类智慧和向上力的一种显示。”[1]75

陈其泰在《〈春秋〉与西汉社会生活》一文中,论述了《春秋》这部经学、史学的重要著作在西汉时期特别是汉武帝即位后国家政治统治中的重要作用。汉景帝时期,曾经为确立嗣君之事争议不决。喜欢干预朝政的窦太后主张把帝位传给景帝胞弟梁孝王刘武,大臣袁盎则搬出了《春秋经》,正告窦太后皇位必须由嫡子继承,这样刘彻被立为皇太子,就是后来的汉武帝。刘彻被确定为皇位继承人是由于袁盎等搬出《春秋经》而争到的,这对西汉后来的政治状况有深远的影响。陈其泰认为,西汉“春秋学”大盛的鲜明时代特征,是它与社会生活密切地相结合。就像清儒唐晏所说:“凡朝廷决大疑,人臣有献替,必引《春秋》为断。”春秋学说之所以具有如此权威,是由于汉初儒学是在上升过程中被推到最前台的。汉初曾把黄老学说作为制定政策的指导思想,但儒学的实际影响也逐步增长。叔孙通、陆贾、贾谊都曾用儒家学说为西汉的建立和巩固作过贡献。儒学地位上升,是由于儒家思想的基本主张比较适应当时社会的需要。《春秋》和其他儒家经典都突出地主张实行等级制度,并以一套严格的制度来体现。汉武帝所以“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正是要利用“儒术”为现实政治服务。《春秋》学说恰恰符合于这一时代的需要。

陈其泰在《司马迁在中国文化史上的崇高地位》等文章中,论述了司马迁的不朽著作《史记》两千年来在中国思想文化的形成和发展上的影响。他认为,论述司马迁在文化史上的地位,需要从深层探讨《史记》对中华民族精神和民族意识的形成所起到的巨大作用。其中,特别值得大书特书的是司马迁鲜明的大一统民族观在历史上成为无比宝贵的思想财富。他认为,司马迁对民族问题的进步观点,既是汉武帝时代民族间关系空前密切、国家统一大大加强的反映,又是久远以来中华民族不断发展的统一趋势的忠实记载和意义重大的总结。中华民族自古以来由于特定的历史事件、地理因素、文化因素的作用,长期形成各民族间交流不断加强、民族间融合不断推进、国家统一程度不断发展的客观趋势,中原民族与周边民族之间联系的纽带越来越坚韧有力,形成了巨大的向心力。“《史记》在纵向上和横向上都很突出、很成功地体现大一统民族观。”他指出:“司马迁继承、发扬了孔孟的大一统民族观,他以确凿的史实证明中华民族的向心力不断加强,表达了民族的共同心理。这就必然地对于推进国家的统一和教育华夏子孙世世代代牢固树立民族统一的观念,都产生了极其深远而巨大的影响。”[1]75

《史记》不仅是一部史学著作,而且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文化载体,它的意义和影响力远远超过了一部史学著作,不论在历史上还是在今天,不论在国内还是国外,都有着深远的影响。他说:在我国,传统学者一向视《史记》是作史的极则,进入20世纪以后,我们仍然时时从当代学术的脉搏中感受到《史记》巨大的影响力。20世纪初,梁启超从自己著史的实践中更深地体会到司马迁创立的著史格局的高妙,“集其大成,兼综诸体而调和之,使互相补充而各尽其用”。近代著名学者章太炎也曾尝试就《史记》的体例加以变通,形成新的通史体裁。当代史家罗尔纲著《太平天国史》,其体裁设计即根据《史记》而略作补充、调整。20世纪末,白寿彝先生主编大型《中国通史》,也是在继承《史记》体例特点和优点的基础上,加以改造、创新,形成了“序说”“综述”“典志”“传记”四个部分互相配合的新综合体。至于《史记》对中国文化的影响更是绵远流长。

《史记》不仅是史学著作,也是一部优秀的文学名著。陈其泰谈到司马迁在一系列脍炙人口的名篇中,不但记载了政治、军事人物,而且记载思想家、文学家、策士、说客、刺客、游侠,以及隐士、医生、卜者、俳优等具有鲜明性格和神采的下层人物,反映了广阔的社会生活,成为古代文学的典范作品。多少世纪以来,取材于《史记》改编而成的各种戏剧节目,自通都大邑至偏僻乡村一直上演不衰。因此,司马迁对中华民族历史的精彩记述和评说,他的大一统民族观,他歌颂正义、诛伐邪恶的高尚品格,都早已深深地融入我们灿烂的民族文化之中,成为民族精神的有机部分,滋养着华夏子孙。

鸦片战争以后,中华民族的历史进入新的阶段。面对西方列强的军事入侵、政治压迫和文化的传入,中华民族作出了自己的反应,史学家则是反应最为迅速的群体。陈其泰在《近代史开端时期史坛的新风气》《〈日本国志〉的时代价值》《黄遵宪与儒学》《进化论传播与近代史学的产生》等文章中,论述了鸦片战争以来,西方列强的大炮和他们的先进文化一起出现在中国人面前时,有识之士作出了最早的反应,而这恰恰在史学领域中有突出的显示。无论是著史的主旨或是史书的内容都跟以往显著不同。史学与中国人民反抗侵略、摸索救国道路的斗争息息相关,展开了新的出色篇章。他在这些文章中介绍了魏源所著的《圣武记》《海国图志》《道光洋艘寇海记》以及姚莹《康輏纪行》、徐继畲《瀛环志略》、梁廷枏《夷氛闻记》、夏燮《中西纪事》、张穆《蒙古游牧记》、何秋涛《朔方备乘》,还有晚几十年的黄遵宪《日本国志》等。文章分析了这些著作产生的背景以及著作所反映的史家强烈的爱国主义精神。

陈其泰指出:“近代史开端时期史学总的特点是,由于民族救亡斗争的推动而突放异彩,短时间内产生出为数不少的、在当时即广为传播并对后来产生深远影响的史著,历史学成为中国人民反抗侵略、摸索救国道路的伟大斗争之重要组成部分。”[1]408他在自己的文章中阐述了这些历史学家在民族危机的紧急关头,挺身而出,及时、忠实地记述反侵略的正义斗争,揭露侵略,斥责投降叛卖,赞扬抵抗派,歌颂民众斗争的伟大力量。文章论述了这些史著在认识外部世界方面表现出的广阔性和先进性。如魏源的书,呼吁了解外国的紧迫性,展示出一幅真实的世界图画;论述了西方殖民者东来以后亚洲的局势,注意反映东方民族反抗侵略的经验教训;倡导向西方学习,赞扬民主制度的优越性。

陈其泰还在文章中论述了这一时期的史学冲破了因长期考据盛行而形成的沉闷局面,能够与社会生活的需要密切结合起来,由“考史”转变为著史,形成新的风气,指出这是近代史开端时期史学又一富有时代意义的贡献。这些史学著作的特点和成就证明,它们是我国史学优良传统在民族救亡斗争高涨时代的发扬,在中国史学发展史上具有继往开来的重要意义。从此,史学与人民大众反对帝国主义侵略的伟大斗争相呼应,推动时代前进。他称赞魏源等人,能以清醒的态度,把握住坚决反抗侵略,同时倡导了解外国、学习外国先进事物这两个互相辩证地相联系的核心问题,因而奏出了近代史学的主旋律。这些史学著作对于社会的影响,可以魏源的《海国图志》为例,该书经过两次增订为百卷后,在半个世纪中曾经在国内多次重刻,现在还能够看到多种版本。而1879年,康有为为了进一步了解西方情形,还再度阅读《海国图志》,以它和《瀛环志略》作为讲“西学”的基础。而梁启超则认为《海国图志》“其论实支配百年来之人心,直至今日犹未脱离净尽,则其在历史上之关系,不得谓细也”。

五、小结

以上,我们简略论述了陈其泰从文化视角研究历史的基本情况,从他所作的相关论著中我们不难看出如下一些值得注意的特点。

第一,从文化视角研究史学是贯彻在整个中国史学史的发展过程中的。

陈其泰所提出的从文化视角研究历史,不是仅对某一时期的史著或某一位史家而言的。他所考察的范围,上起先秦时期的《春秋》《左传》《国语》,下至现代中国马克思主义史家郭沫若、范文澜以及白寿彝等史家的史著。他虽然是通过一个个的个案研究来透视其文化内涵,但整个研究纵贯整个中国史学史。所以,他的文化视角的研究仍然是一种对中国史学史的通贯研究。只有当我们读完他的全部论著之后,才能感受到这种求通的追求,这也正是白寿彝先生所一贯主张的。陈其泰则是以自己多年的一贯努力,探求一种新的视角来构建一部新的、有自己独特风格的中国史学史。

第二,从文化视角研究史学突破了传统的史学史学科的研究模式。史学史的研究不再局限于各种史家、史著,就史书论史书,而是将其延伸到整个时代的社会背景、文化背景中,将一种史学著作与整个史学史、文化史的发展状况联系起来,这样不仅扩展了我们的研究视角,而且也能更好地评论各种史著的学术价值和社会价值,为已经尘封几百年、几千年的史学著作找到它的学术价值,即使对于已经脍炙人口的史学名著也能找到新的价值定位。

第三,由于视角的改变,从文化视角研究史学能够对一般的史学著作赋予其文化的内涵,这样从史学史学科本身来说也是对传统的史学史研究的提高与深化,是中国史学史研究在新的时代条件下的新发展。

第四,从文化视角研究史学,使史学史的研究能够走出其学科的象牙塔,更能贴近时代、贴近人民大众,有助于广大群众了解中国丰富的史学文化遗产,对于社会主义的精神文明建设具有积极的作用。

多年来,陈其泰先生在以新的视角研究中国史学史方面,取得了一系列重要成果,这些成果是他过去长时间对史学史研究成果的积累。然而,从新转换视角研究中国史学史是一项巨大的工程。笔者认为,如果能够就这个方向重新书写中国史学史,使之更加系统化、科学化、通俗化,这不仅对于史学史学科本身的发展有积极意义,而且对于新时期的文化建设也是有极大助益的。

[1]陈其泰.史学与中国文化传统[M].北京:学苑出版社,1999.

[2]陈其泰.史学与民族精神[M].北京:学苑出版社,1999.

责任编辑:仇海燕

K092

A

1007-8444(2016)05-0618-06

2015-11-20

邹兆辰(1940-),北京师范大学历史学院985特聘教授,主要从事史学理论与史学史研究。

猜你喜欢

史学史史学文化
这个结论应可商榷
以文化人 自然生成
年味里的“虎文化”
谁远谁近?
论白寿彝先生对范晔和《后汉书》的研究
论白寿彝先生对战国、秦汉时期私家著述的研究
史学漫画馆
方志学与史学史(上)
史学漫画馆
当代史学的转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