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长的快乐——《芳草集》序
2016-03-16李良玉
李良玉
(南京大学 历史学院, 江苏 南京 210093)
【学术评论】
成长的快乐
——《芳草集》序
李良玉
(南京大学 历史学院, 江苏 南京 210093)
《芳草集》是我指导的硕士论文的一个汇编本。所以题名“芳草集”,取意于王安石的诗“北山”。其诗云:
北山输绿涨横陂,直堑回塘滟滟时。
细数落花因坐久,缓寻芳草得归迟。
北山即钟山,又叫紫金山。王安石当年所居的半山园,在钟山南麓之西南侧。今南京海军学院大院内有王安石故居,1982年被南京市政府定为文物保护单位,后由海军拨款、海军学院组织施工,于1984年修复。想当年,王安石从半山园动身,不大功夫可达山下。春天来了,刚刚下过小雨,满山葱绿。湖塘里涨满了水,波光滟滟。花儿鲜美,清香扑鼻;草儿茂密,生意盎然。诗人沾惹落花和芳草,流连而忘返,怡然而自在。
那一刻,诗人摆脱了一切烦恼。通过诗,把这个欢乐的时光永远定格。
“芳草集”的含义是,这些论文稚嫩而又清新,如同春天的雨后青草,蓬勃而又可人;作为导师,再读学生的作品,也有一种沉浸于湖光山色而物我两忘的境界。
我从1992年开始招收硕士研究生,到2014年最后一名硕士答辩,前后23年,共计招收了26名学生。其中,1992—2000年16人,2004—2011年10人。
说句心里话,我是比较喜欢带硕士研究生的。承蒙蔡少卿老师的厚爱,大约从1985年起,我就协助他处理一些研究生学习的事务。30多年中一直做带研究生的事,职业感情还是有的。除此而外,硕士研究生一般从大学本科考进来,没有固定化思维,更没有受到过职场消极因素的影响。因此,容易接受新的方法论训练。加上硕士论文分量小,整个培养过程自然也要轻松许多。
对于本科阶段大多没有接触过正规学术研究的硕士研究生来说,提交一篇有价值的硕士论文,依然是有些难度、需要经过一定训练才能完成的事情。
李凯鸿是我的第一个研究生,给他指定的论文题目是《〈新世纪〉研究》。《新世纪》是清末中国留法学生编辑的一份宣传无政府主义的刊物。之所以让他研究这个问题,是因为从一位五四无政府主义者的后人手中,弄到了一套《新世纪》的复印本。一个硕士研究生,仔细地把这121期《新世纪》杂志读下来,本身就是一次极大的锻炼。他做了详细的读书笔记,编写了一套《〈新世纪〉目录》。论文内容包括五个部分:《新世纪》的创办与出版,《新世纪》的封面与栏目,《新世纪》人物,《新世纪》的思想内容,《新世纪》的传播与影响。关于《新世纪》的思想内容,作者讨论了7个问题:视无政府主义为除旧布新的良药;宣扬进化与革命;宣扬教育即革命;鼓吹“合力革命论”和“共和政治过渡论”;揭露帝国主义、反对清朝统治、批判立宪派;批判封建伦理道德、宣扬“三纲革命”“家庭革命”;批判国粹派,主张“尊今薄古”、行“孔丘之革命”。
用今天的眼光来评判,也应当承认这篇论文具有相当的开拓性。
系统地编写资料目录的锻炼方法,后来多次运用。事实证明,这非常有利于训练同学沉下心来,心无旁骛地钻研问题。作为我的第一个研究生,李凯鸿带了一个好的头。
董恩强是1994年入学的硕士,他的论文题目是“杜亚泉思想研究”。我对改良主义的注意,是从20世纪80年代中期开始的,写作于1986年的《江亢虎早期政治思想研究》,就已经指出了他五四时期思想中的社会改良主义性质,肯定了这种思想的有益性。写作于1992年5月的《激进、保守与知识分子的责任》一文,公开呼吁“无论激进主义还是保守主义获得了优势,都给对方以必要的尊重和谅解,真正做到心肠宽厚、胸怀宽广、态度宽容、气氛宽松、政策宽大”。离开了20世纪80年代末期的社会剧变,也许读者根本不会知道我在说什么。发表于1996年的《当代文化重建中的传统问题》一文,明确指出了平衡是自然界和人类社会演进的基本规律;中国当代的现代化,必须坚持传统与现代的价值平衡、民族性与世界性的价值平衡、科学与自然的价值平衡、理想与现实的价值平衡。其实,这些正是坚持以缓和渐进的方法获得进步的重要价值基础。《杜亚泉思想研究》这个题目的确定,是宣传温和进步思想的需要。
学术界对杜亚泉的重要研究,开始于20世纪90年代初。王元化先生为《杜亚泉文选》写的那篇名序,撰于1993年9月;高力克教授的名篇《重评杜亚泉与陈独秀的东西文化论战》,发表于1994年。他们都用非常卓越的学术分析实现了对杜亚泉、陈独秀之争的重新认识。董恩强的论文,讨论了杜亚泉的生平、杜亚泉的政治思想、杜亚泉的社会思想、杜亚泉的文化思想和东西文化论战六个问题。也许可以说,放在20世纪最后10年杜亚泉研究的学术领域中,它不失为一篇有价值的文章。
通过论文写作,提高思想水平,实现对历史、社会和人生的思考,应该是研究生教育的深刻内容。赵胜忠是1998年入学的硕士研究生,2001年6月答辩。他的论文题目是“大跃进战略下的经济调整”。这是一个当代史的选题,深入揭示了1962年开始的国民经济调整运动内部政治逻辑上的矛盾。我对他的论文有以下的评论:
当代史是一块尚待开发的重要史学领域,研究当代史可以更好地认识过去,指导未来。正确地获得历史经验首先需要树立历史唯物主义的勇气和思想方法,在这一点上,作者的开拓精神还是值得赞扬的。
经历从找资料开始的完整的写作锻炼,是研究型学习的好方法。记得给八四级本科同学讲授“中国现代史”的时候,就曾经组织这个班的李青、丁兰芳、罗玲等同学写过文章。后来这些文章发表在《民国春秋》杂志上。《民国春秋》的创刊好像1985年就开始了,应古籍出版社蒋才喜先生的邀请,我参与筹备。正式出刊是1987年,诸多学界大腕都在上面发过文章。可惜的是21世纪初停刊,听说转变为一家少儿刊物了。当时主管教学的冯致光副校长大力提倡在本科教学活动中开展“读写议”活动。由于教学组在课程上确实下了一点功夫,加上同学发表文章的成绩得到肯定,1988年我们获得了全校“优秀课程建设奖”三等奖。年轻的学生第一次看到自己的文章印在杂志上,该有多么的兴奋!作者之一的李青,1988年毕业回到家乡。30多年了常来常往,前不久捎信说儿子快要结婚,将接我过去参加婚礼。可以想像一下,在这个人欲横流的时代,有人几十年都记着你,是一种什么样的幸福!另外,无论从我自己对于写作重要性的认识出发,还是从我对大学教育作用的认识出发,我都认为文科学生在校期间,能够达到流畅地写作的程度,应该是衡量培养质量的一个重要指标。因此,硕士阶段的学习,更应该紧紧围绕论文写作推动他们进步。
写作锻炼是一个实在的过程。前年8月2日,蔡晓燕在微信朋友圈晒出了一组有我的修改字迹的她的论文初稿的照片,所配的文字说:“打扫书房,打扫出导师一字一句修改的第N篇论文。第一篇修改的是关于王光祈的文章,通篇都是红色的修改痕迹……”晒出来的修改稿是“‘朴定阳事件’与中朝宗藩关系的变化”。她还诡秘地说,改得太凶的稿子就不晒了。蔡晓燕2000年入学,是第一个阶段扫尾的学生。2002年毕业之后直到去年,我们没有见过面。这期间我几次去广州,都因为不愿意麻烦学生而未联系她。我对她晒出来的照片不敢跟话,因为既不想让朋友圈里的朋友知道我和她的师生关系,也不愿回忆过去。但是,这次晒照片却改变了我的想法。这个学生毕业12年了,还珍藏着这些材料,还写出这些充满感情的文字,这是多么珍贵、多么难得!去年10月我去汕头参加同学聚会,顺便去了广州,趁机把她和龙观华、罗长春叫到一起聊天、喝酒,一起参加珠江夜游。看着珠江两岸华灯竞放,灿如星汉;江水如镜,波光渺然,我暗自疑问又暗自慨叹:斗转星移,人世间的一切都会改变,有没有什么东西不会变?
至少我承认,我错了。顺道看看学生,花点喝酒的钱,无论我花还是学生花,都不是什么问题。没有人会责备这个老师不知趣,让学生破费,打扰了学生。我的自我超越,读者认可吗?
2009年,同学为我祝寿,吴清波由于单位紧急出差公务而临时没来。她赠送了一套《黄宗羲全集》作为贺礼,后来收到聚会材料《柳叶集——李良玉博士生教育文录》和光盘之后给我写信,其中说道:
还记得,我的第一篇文章,经历了您的红笔至少七次的修改。那些红色的圈圈点点,至今留在我心里,深刻而温暖,它督促和鼓励我努力做好工作。而从老师您那学到的生活经验、得到的家庭温暖,那是我最珍贵的人生经历。那种大家庭的融洽和乐,那种精神上的自由向上,我一直怀念,这是在社会上无法寻找到的。
吴清波2000年入学,2003年毕业。写这封信的时候,已经毕业6年多了。在信中,她告诉我,一直在坚持读书,包括历史、文学和管理学的书籍。她给自己定了规矩,每天要读两三个小时。在微信圈里,她从来不晒那些无聊的心灵鸡汤,从来不谈那些婆婆妈妈的家长里短。倒是经常抱怨时间太紧,读书太少。
20出头的学生,还处在精神人格的定型期。同学之间的友爱相处、互相砥砺,一致的标准和风气,自由的氛围,强烈的求知欲和进取精神,对于他们踏上社会之后的整个人生道路,具有极其重要的影响。
精心营造这样的环境,是老师和学生共同努力的结果。
我的学生绝大多数都在高校当老师。早期的硕士生董恩强、王存奎、孙先伟、刘培昌、赵入坤、付庆敏、胡其柱、牟效波,后来的硕士生罗长春、李娇娇,都先后进入高校工作。博士生进入高校的比例更大。在毕业之前的求职过程中,用人单位无一例外地都要求试讲。因此,试讲是一个重要的学习环节。
第一个试讲的好像是孙先伟。她1999年答辩,后来去了公安大学当老师。试讲的训练非常重要,它使从来没有上过讲台的学生,能学会根据指定题目备课,获得临场经验和讲解能力,在仪表、仪态、语速、板书和临场发挥等环节上有所锻炼,以便真正试讲的时候取得良好效果,从而顺利地得到用人单位的认可。
孙先伟的试讲是成功的。离开课堂,用人单位就明确表示了录用的态度。我记得她用大街上的公用电话向我报告喜讯,颤抖的声音至今难忘。从此,不论是硕士,还是博士,求职之前的试讲成了多数人经历过的固定内容。
无论教育部,还是全国任何一所大学,硕士研究生乃至博士研究生的教学内容里,都没有试讲这一条。然而我认为这很重要。因为,这对要当老师的年轻人很有用。
在第一阶段,没有注意保存资料。在《李良玉史学文稿》一书中,收录了我为16位硕士研究生的毕业论文所写的评语。手头偶然保留了为5位同学所写的5份操行鉴定,收录在即将出版的《李良玉史学文汇》一书中。这是因为当时规定,同学履行入党手续的过程中,必须有导师提供的意见。这些材料代表某种阶段性的结果,没有日常学习交流的性质。
在第二阶段,保存了一些和硕士研究生的交流材料。这是由于情况有所变化。
2000年,我开始招收博士生。博士生有在指定范围的学术刊物发表三篇论文的任务,同时,博士论文规模更大,学术性更强,必须在资料的丰富性、主题的明确性、写作方案的系统性诸方面达到更成熟的水平。哪怕用于完成论文指标的单篇文章,也要花力气尽可能写好改好,否则很难发表。在这样的情况下,和同学交流的那些写作和修改的意见,都要相对准确,否则,朝三暮四,同学无法理解把握,可能导致文章写不出来,或者改不下去的状况。
大量的交流材料是出于这样的原因而记录下来的。
由于这个习惯,第二阶段招收的10个硕士,也留下了一些日常学习过程中和我的往来材料。它们都收录在《柳叶集·续编》一书中。
另一个新的情况是,博士生教学过程中,形成了读书会制度。硕士生都参加读书会。会上不讨论硕士论文,但是,也分析他们一些写得好的文章,也听取和讨论他们的试讲。他们和博士一样发给材料,一样仔细阅读材料,一样发表批评意见。用张成洁博士的话说,是“彼此‘炮轰’”。显然,此种共同的风气对于他们的成长是有利的。
本书收录的8篇论文,都是第二阶段学生的作品。对于这些论文,我还是一如既往的态度:它们可能存在种种问题或者缺点。我不能评价,这是读者的事。
2012年9月新生入学,通知去参加研究生的师生互选。我婉言谢绝,提前一年停止了招生。虽然有点遗憾,但是,我太累了,决定让史星宇做关门弟子。这个孩子很优秀,让她帮我画一个句号吧!
“读书是一个进步的过程。”从这个意义上说,本书所收录的这些文章,还只是同学成长过程中的一个音符,一个生命的逗号。研究生的三年生活是有限的,老师的给予是有限的,而同学的生命活力和创造能量是无限的。迄今为止,还没有一个职业如同教育这样,能够通过知识、道德、理想、情操的代代相传,不断丰富人类的文明传统。我们每一个人,其实都是这个传递链条中的一环,承担着承上启下的使命。我的学生王存奎,1996年毕业,后来读了北京大学的博士,现在是北京一所大学出类拔萃的教授。毕业后的第一个夏天,他挤火车满头大汗地来看我的兴奋情景,至今历历在目。中间经常过来也没在意。前几年,有一次他突然带着一帮自己的研究生来了。看着这些朝气蓬勃的孩子,仿佛听到了时代高奏的前进凯歌。它是那么的青春,那么的意气风发。
我感到一种快乐,一种前所未有的成长的快乐。
借这本书出版的机会,再次表达我的谢意。
感谢所有学生离开学校之后绵绵不断的关爱。有一回,刘培昌告诉我,已经连续两年来南京招生,是主动请求来顺便探望老师的。有一回住院,赵胜忠陪在病房一夜未眠。最淘气的是蒋仲群,喝高了就会给我打电话,稀里糊涂地唠叨一通。算一算,他已经毕业15年了。在他的心目中,我已经不再是一个严肃的老师。这正是岁月和亲情沉淀的结果,我从内心深处无比珍惜。
感谢研究生培养工作中曾经给予我支持的所有同事和朋友。
感谢《江苏大学学报》《南京晓庄学院学报》《江苏社会科学》《江海学刊》《社会科学研究》《福建论坛》《民国档案》《安徽史学》《党的生活》《江苏宣传》《民国春秋》等杂志多年来发表了许多我推荐的研究生的文章。
感谢芮月英、顾正彤、张向凤、潘亚莉、张青运、杨学民、胡晓明、季鹏、闾小波、施立业、汪谦干、曹必宏、戚如高、胡震亚、管宁、张燕清、张小璐、齐雪梅、王春南、陈晓清等先生对我的学生的提携。
感谢南京晓庄学院李洪天校长。2013年的一天,《南京晓庄学院学报》编辑部的胡晓明教授通知说,学校有新的政策,今后学报不再发表硕士研究生独立署名的文章。因此,我推荐的史星宇同学的那篇《新民歌运动中的文艺界》一文不能由她单独署名发表,必须有导师共同署名。我给学报主编杨学民教授发短信,申明从来不在学生论文上署名的态度,请求向李洪天校长说明我的意见,给予格外照顾。后来,经杨学民教授专门请示,李洪天校长特别加以批准。由于他的支持,我终于圆满践行了“绝不在学生的文章上署名”的原则,而没有在退休之前留下一个痛心的污点。
感谢命运——可以感知和不可感知的一切!
是为序。
责任编辑:仇海燕
K06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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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7-8444(2016)05-0695-04
2016-06-30
李良玉(1951-),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中国近现代史、社会史、中国当代史、中国近现代思想史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