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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雨、午潮、夕照
——刘荒田《人生三山》的诗意探究

2016-03-16

彭 翠

(1.河北大学 新闻传播学院,河北 保定 071002;2.广西民族师范学院 中文系,广西 崇左 532200)

晨雨、午潮、夕照

——刘荒田《人生三山》的诗意探究

彭翠1,2

(1.河北大学 新闻传播学院,河北 保定 071002;2.广西民族师范学院 中文系,广西 崇左 532200)

摘要:《人生三山》作为刘荒田带有历史回顾性的抒情散文集,既有闲情里的深味,又有尽享晚年的满足和洞见。“晨雨、午潮、夕照”作为人生典型阶段的诗化隐喻,在书中既有着意象的朦胧美,又有着刘荒田传记式的温情蕴藉。执着于“一身诗意品人生”的荒田先生,对出生地台山的书写以诗化的隐喻为主,对客居的旧金山予以诗意的认知,而对晚年栖居的广东佛山则主要以诗意的关怀去审视。人生“三山”可谓略尽荒田一生,其诗性智慧和复杂情感皆是对“晨雨、午潮、夕照”的诗化之思。

关键词:《人生三山》;刘荒田;诗化隐喻;诗意认知;诗意关怀

刘荒田先生自2011年退休以来,旅美、旅中的双重身份使他一直在两个国家、两种文化中自由穿梭。这种半年在美国半年在母国的迁徙辗转,一方面给他提供了无限的创作灵感,另一方面也给他提供了人在旅途的丰富宝藏。得天独厚的外部环境和候鸟般的规律生活,令这位从年轻时代就有着文学梦的诗人、移民后又痴迷于散文小品的作家在创作的道路上阔步向前。恰是这种独特的生命体验使其创作呈现出“凡目之所及,皆可入文”的特点,可谓是真正的“信笔所至无检束”。正是这种在素材上俯拾皆是的潇散自然,令读者在阅读时既轻松自在,又不乏蕴蓄深厚之感。这既是刘氏散文小品的魅力所在,也是他全身心的扑在文学创作上,执着的随着思考的延伸而一路向前的生命本色。对于荒田先生来说,虽历尽中西沧桑,却依然梦回荒田,纵使晚景已至,而对文学与人生的诗意观照却始终如一,这是多么难能可贵的精神自信!这种自信使生活中的荒田宁静淡泊,也使文学中的荒田青春永驻。当然,这种自信的根基则主要源于作家内心深处对生活永不低头的高贵和对生命永不褪色的追求。而今,写作更是荒田先生穷尽一生都不曾割舍的习惯。然而,令人惊喜的是其字里行间非但没有暮年已至的时光哀叹,反倒增加了几分“最喜近黄昏”的诗意盎然。

一、《人生三山》,一身诗意

能够在精神的国度中诗意地栖居在东西两个半球,这于决心“把晚年写光就是”*刘荒田:《这个午后与历史无关》,北京:九州出版社,2012年,第2页。的资深移民作家而言,应该是一种莫大的欣慰和巨大的奖赏。《这个午后与历史无关》《美国闲话》《华尔特的破折号》《听雨密西西比》《美国小品》《两山笔记》等一本又一本的散文随笔集即是明证;而新著《人生三山》作为刘荒田的抒情散文集,其清新、质朴却不失深刻的诗化语言更是明证;同时,该书也是他一身诗意品人生的最好见证。在该书的结构设计中,作者用“晨雨、午潮、夕照”三个极其具有象征意味和时间内涵的朦胧概念分别对应于曾经和现在居住过的台山、旧金山、佛山,其深意莫过于用人生三山略尽其生命的三个不同阶段。此外,“晨雨、午潮、夕照”还可以看作是三个本身富有无限诗意的意象,以此诉尽作家的诗意人生。这种诗意不仅是刘荒田“两脚踏东西文化”的典型体现和精彩概括,也是他看待生活、书写自我和他人的诗意情怀。

在笔者看来,这种诗意既不再仅仅是一种语言风格的判断,也不再是普通诗歌努力营造的所谓意境美,而是刘荒田在两种文化的旅行中所发现的独特美学——诗意地看待人生。这种人生观把不论怎样变异的时代,不论怎样艰苦的日子,也不论怎样幸福的生活,都看作是人生不可或缺的重要体验。面对大时代的异化,小人物的艰辛和经过努力而后换取的宁静生活,这一切都应该以诗意的眼光来审视和回忆。唯有如此,普通的人生才有可能具有高贵的内涵,小小的自我才可能找到历史的存在感。对刘荒田而言,可以说,不论是故园还是新居,两个国家、两种文化、两种乡愁和两种“生活在别处”的自由均让他给予诗意的情怀审视,以诗化的语言呈现。

在《人生三山》的第一辑《晨雨——台山篇》中的《梦回荒田》一文里,刘荒田把“为自己活”的基地定在故国,并坦言自己虽已放弃国籍,“但没有也不可能失去对她的依恋,在汉字里安身立命的人,最终要回到汉字的国度去,一如叶落归于泥土,是没有折衷余地的宿命。”*刘荒田:《这个午后与历史无关》,第130页。这种宿命让刘荒田对故园情有独钟,以至于在他回归祖国后,对家乡的一切都报以同情的理解和善意的关怀。在《第三辑:夕照——佛山篇》中可以看到,《礼市井三章》《菜市之恋》《桂树下,买鲜花》等篇章皆是他对国内各种不文明、不合法等诸多世俗现象的复杂心情的真实流露。然而,这种复杂的情感却用他惯有的诗意情怀来观照。一如《礼赞世俗》篇对世俗生命和人间秩序的高度赞扬。

在《第二辑:午潮——旧金山篇》的《路多长幸福就多长》中,作家自述道:“人生之美,莫如有路走,而且是长长的路。此刻,和32年前一样,路在前面延伸,即使连接他的是未知,是虚无,乃至陷阱,也比无路可走的家乡好,更比几步就走完好,好在一路有的是挑战和希望。”*刘荒田:《两山笔记》,广州:暨南大学出版社,2013年,第16—17页。遥想年轻时候出洋谋生的艰难,再看当下活在旧金山的自足与快乐,无论是经济基础的稳固还是精神世界的满足,都让作家无比感叹。而且,每当“想到前面还有那么多东西我弄不明白,真是快乐透了”*刘荒田:《两山笔记》,第17页。。对于一个老年人来说,这种积极乐观是多么可贵!这种豁达爽朗又岂是一般命途多舛之人所有!所以,“一样的路,一样的风景;树的年轮,人的皱纹;草地的绿 ,头发的黑与白……”*刘荒田:《两山笔记》,第14页。这些看似杂乱无章的观察对象都因为内心的幸福感才使得身边的一切风景与人群都着上了幸福的色彩,诗意也氤氲而来。

也正是这种难得的幸福感让刘荒田以一种意识流的方式对属于自己的时间倍加珍惜和宠爱,以至于情不自禁地感叹时光如此多情,并对她的赐予充满感激,一如时光是“如此之长久,如此之丰富,让我尝遍人间百味,不错过生命的每一个阶段”*刘荒田:《两山笔记》,第17页。。所以“晨雨、午潮、夕照”以及与之对应的台山、旧金山、佛山,不论哪个阶段,无论身处哪座山,他都将其视为人生最美的风景和最静穆的圣地。这种欣赏和礼赞化为语词,就有了《沧桑唐人街》《纽约闻笛》《俯身向你》《倒下的花旗松》以及《这个午后和历史无关》等生活片段的诗化记载。可谓是真正践行了“一生功力写寻常,一身诗意品人生”的创作原则,同时,作家的诗意情怀也由此可见一斑。

二、诗化的隐喻与台山之忆

广东台山素有“中国第一侨乡”的美誉,出生在这里的人,尤其是在“文革”前后这个特殊时段成长的年轻人,他们大多都因为政治环境的影响和生活的艰辛而对移民海外充满了向往。怀揣着共同的金山梦,他们跨过深圳的罗湖桥海关,开始旧金山的捞金岁月。对于最早的这批移民来说,在国外打拼多年以后,能够提着金山箱回归故里就算是衣锦还乡的成功人士,哪怕这种成功仅仅是一种精神上的慰藉。刘荒田也不例外,他年轻的时候做过知青,当过小公务员,也教过几年书,最终还是迫于生计的无奈,于上个世纪80年代一手携妻儿,一手挑着一百多斤的行李,毅然向着美国的旧金山飞奔而去。那种逃离的决心就像一下子能将所有的苦难、死亡、屈辱、疾病、饥饿、悲哀、贫穷、绝望和压抑等瞬间抛在身后一样,那种生怕海关的大闸会把他拦下的担忧和臆想至今仍留在荒田先生的脑海中,并且成为他关于故乡最难忘的永久记忆。恰是这份难忘的历史记忆,孕育并滋养了他从16岁起就立志当作家的的诗情和诗心。《梦回荒田》和《江流石不转》作为“晨雨”篇中分量最重的抒情佳作,则是刘荒田对原乡台山的深情追忆和对中国特殊时期的诗化隐喻。

“隐喻”作为新批评的一个重要概念,主要用来研究诗歌的深层意义。诗化的隐喻作为刘荒田散文的一大特色,首先要从他的名字说起。“荒田”原本是台山一个村庄的名字,后来“未经父老乡亲批准”就被刘先生“擅自”拿来作为一个饱含深情的笔名。一个对家乡若没有任何情感的海外游子,在背井离乡多年并取得一定的地位和成就后绝不会对她念念不忘且心存善意乃至敬意。但是,刘荒田先生作为一个被洋风冲刷的性情中人和被洋水洗涤后深具中西合璧特色的“假洋鬼子”,习惯忘却不该记住的历史伤痛,并甘于选择一种超脱的态度和心境来看待青年时期的人、景、事、情以及与之相关的一切。毕竟“环抱我的是在异乡梦绕魂牵的家山,荒凉颓败也好,畸形繁华也好,对于身份尴尬,搞不清是‘海龟’还是‘访问者’的美国护照持有者,多少有些形而上的欣慰”*刘荒田:《这个午后与历史无关》,第140页。。如此,足以抚慰一颗曾经百般受苦的心灵。作家深知,宽恕才是最好的自我救赎。在笔者看来,所谓“荒田”这一极具象征意义的隐喻,除了曾经的精神荒芜和物质贫瘠外,还应该指向一切精神的重生和再造这一崇高的向度,荒田应该是充满希望和等待重新打造的沃土。就像刘先生回到故园后对家乡的期待一样,让荒田变丰田,让绝望变希望,让创伤变新生……再加上作家本人对陶渊明的向往和“带月荷锄归”的田园情结,更是对“荒田”这一带有开拓者气度的笔名情有独钟。因此,“梦回荒田”的迫切与渴望根本不需要他人批准,完全取决于自身主体性的选择和一种自由意志。此等大度之人,若非诗意情怀从中化解,恐怕难以平静如水。然而,综合来看,这才是“荒田”最初的隐喻。

如果说,《梦回荒田》的十个部分、洋洋洒洒数万字,都在以一种诗化的隐喻方式,围绕回乡省亲的前前后后的琐碎以及对祖屋的情感、对祖父母的缅怀和在原乡的洋式乡愁等方面展开的温情的叙述的话,那么,《江流石不转》则集中再现了刘荒田的诗意之思。如果说,“去拥抱故园的泥土,同时避开娱乐城内的莺莺燕燕。这一旅程以冷肃与凄凉为基调,和肉欲绝难搭界”*刘荒田:《这个午后与历史无关》,第141页。的话,那么青年时期与诗歌的含情脉脉则是一反冷肃与凄凉的,移民后的散文书写更是难以跟肉欲的介入泾渭分明。晚年归来后,面对故园阁楼里保存完好的诗集,那简直就是一种热血沸腾的肉体的狂欢化冲击。因为,“在中国最黑暗的长夜,没有宗教信仰的年轻人,只能这样,以诗为养料,培育幸存的真诚。对诗的痴迷,移民后维持了近20年,后来搁笔,是因为厌恶自己到老也脱不了顽疾——滥写,然而,诗的浸润,对散文写作、对整个生命的影响,主要是正面的。诗思在阁楼孕育,也算是有始有终。”*刘荒田:《这个午后与历史无关》,第147页。“阁楼”这一具有象征破败、孤独和失意的隐喻,就像荒田先生马蹄铁式的U型人生一样,隔空相望而又在时过境迁后彼此静观,这才是对诗歌最大的敬礼!所谓有始有终,不是因为诗歌的停笔而意味着创作的终结,而是因为诗思已经化作散文随笔的写作灵感喷薄而出。

不可否认,在中国的特殊时期,诗歌的确给了刘荒田一种类似宗教信仰的光明和希望,而且陪伴他多年。但是,出洋以后既然找到了真正的信仰,就应该把暂时的表象摒弃,就像荒田年轻时曾经钟爱的诗歌如今被束之高阁一样。在他看来,既然风雨往事都已化为尘埃,那就“让卑微的诗集留在原处,风晨雨夕,在无门的窗户送来蟋蟀声之际,在连无孔不入的小偷也不光顾的死寂里,看守一段岁月,不,一段心情”*刘荒田:《这个午后与历史无关》,第145页。吧!这种心情也许只有诗歌能懂,只有诗歌能够承载一个时代的记忆。所以,还是“把诗放回内心,让它滋润灵魂,提升品格”*刘荒田:《这个午后与历史无关》,第147页。吧,而不是靠它来赚取世间的浮名和实利!对荒田而言,也许过去是不能,但今天是不愿!否则,诗歌就失去了最初的尊严和高贵。一如“江流石不转,在时间无坚不摧的流水中,诗是相对永恒的礁石。让我的诗集们安分地守着空洞的老屋吧”*刘荒田:《这个午后与历史无关》,第147页。!就像荒田自己守着那段诗歌所寄寓的尘封往事。用诗思来说诗情,可谓自成高格,意指深远。故而,对于这位青年时“旅美”、晚年时“旅中”却始终一身诗意的“假洋鬼子”,我们是心怀敬意的。

三、诗意的认知与旧金山之恋

美国唐人街作为家乡人的终极梦土,它见证了一代又一代新老移民的万里之望。荒田也不例外,从台山到旧金山,是其人生重大的转折。写下的诗可以在时间里不动,如皓月当空,但写诗的人却要因为诸多因素不断流转于时空的隧道中。就像刘先生从原乡台山毅然飞奔到旧金山,又从旧金山不辞劳苦地转到广东佛山栖居一样。这是一场诗意的旅行,也是一种完整的诗意人生。对于旧金山这一客居三十多年的第二故乡,荒田同样饱含深情,一片诗心。于是,“旧金山的一切日常生活、闲话、情思,具体到亲情、友情、爱情、文化、政治、经济、种族、信仰、人性等世俗常态均成为其关注的对象”*彭翠:《跨文化视野下的诗性探求——简评刘荒田的〈这个午后与历史无关〉》,《海南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3年第4期。,并以诗人眼光和艺术家的情怀随物赋形,一如《沧桑唐人街》《路多长幸福就多长》《坐一趟荡气回肠的巴士》《相见时难》《人生铺垫》《老同事詹姆斯》《俯身向你》《在星巴克写星巴克》《三个宝贝“瞎拼”去》《人生盛宴》等精致篇章,都是荒田在旧金山生活轮廓的再现和诗意认知的外显。

这种诗意的认知首先表现在他对“在美国怎样处世”的思考,也就是对中国人际关系和异国的处世哲学进行纵深的比较。其中,一位继承了中国农民传统基因的老同事詹姆斯的生存方式是最具代表性和实用性的典型代表。这个人虽然贯彻“钱就是一切”的主义,但他也是标准的劳工和尽责的丈夫。上班时会“把分内事干得漂漂亮亮,但别指望他帮助别人,因为他不会干没钱赚的笨事,也绝对地排斥‘不来钱’的荣誉。所谓诗情画意、风花雪月、生与死、精神寄托以及灵魂的上升与沉沦、如此这般的玄虚问题,从来不会浮现在他塞满数字与工具名称的脑瓜子里”*刘荒田:《两山笔记》,第31页。。这种金钱至上的原则在中国这个古老的礼仪之邦恐怕显得极其不近人情,在人际关系中很难行得通。但是,在美国这个极其尊重个人自由的国度却很少有“钱摆不平”的问题,这是东西方的最大不同。刘荒田对此也予以正确的理解和欣赏,只是自身难以放下那些有关精神寄托和灵魂飞升的与金钱毫不沾边却又无法抛弃的中国知识分子的情愫。能够摆脱拜金主义的熏染,这样的人才是真正懂诗的人,这样的作家才是真正为灵魂而耕耘的艺术家,才能从事真正的艺术生产。

其次,荒田对旧金山的依恋或曰诗意认知还体现在他对孙儿女的感情和家族责任层面。以别出心裁的看人为例,晚年的他“看成为妻子的恋人,又没有这么多闲暇。看儿子,没有这个耐心。祖父只把凝视的眼神献给孙儿女。隔一代,就多了份诗情,老人在向童年回归,再往前,就可能和你一样幼稚、一般顽皮。生命有了赓续,希望有了传承……俯身向你,是向着我的百年身后,向着家族延伸的根系;俯身向你,是向着我的家山社稷;俯身向你,是向所有生命致敬”*刘荒田:《两山笔记》,第82页。。这种对亲情的认知是一种生命哲学的洞见,不乏深刻,更不缺诗意。恰如在星巴克品咖啡思晚景一样,“加进牛奶(或巧克力)和糖的咖啡,代表花样繁多的花季少年;单加牛奶的咖啡,代表不复甜腻的稳重中年;什么也不加的黑咖啡,代表原汁原味的落寞晚年。”*刘荒田:《两山笔记》,第54页。闲情逸致里也能如此看人看世,品一杯咖啡,诉尽人生三种,不能不说是精彩一论!这种精彩也让作家情不自禁地礼赞“所有为我的人生高度做的铺垫,一似山岗上番薯最嫩的苗儿,恋蕊上一滴清露;一似熟睡中的宝宝,以长睫毛的拉链锁住临睡时爸爸在床前的童话;一似踏上红地毯的新娘,紧紧挽住父亲的胳膊;一似枝丫间的黄叶在秋风中的坚持,我抓住短暂的圆满”*刘荒田:《这个午后与历史无关》,第129页。。

这样一位真诚、可爱、平和的慈祥老人让读者真切地感受到他在以“一种既不是俯视人世的‘上帝的眼光’,也不是‘零度进入’、旁观人生的‘精英视界’;他的视界是置身其中的。观察和言说本身,就是生长在泥土里、草根里的,因而是深具泥土气和人间烟火气的”*苏炜:《闲情里的格局与深味——知人论世说刘荒田》,《海南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3年第11期。。而这种泥土气和烟火气来自于荒田体察人生的超脱和豁达,而不是高高在上的看客和游离于生活之外的旁观者。然而,荒田的接地气并不等同于简单、粗糙、毫无诗意的日常生活本身。当代著名华文作家兼评论家陈瑞琳女士对刘荒田日常生活审美化的书写方式予以高度评价:“他几乎是写尽了一个来自东方的他乡异客辗转在西域红尘间的诸多层面,可说是用散文的形式为海外的中国人刻划了一幅面目生动的‘清明上河图’,而站在那图中央的醒目汉子就是他自己。”*冯瑶君:《眺望海外五邑籍作家刘荒田:让梦回到开始的地方》,《江门日报》2005年4月24日。相信通读过刘荒田散文小品的读者都会对此深表赞同。是他将旧金山这个现代大都会的无常定格,把许多小人物上升到台面,是他将移民社会的原生态扫描给望远镜这端的中国人看。而且在扮演镜头角色的过程中以他诚挚且深情的诗意认知过滤掉了不少残酷,给我们留下了更多的温情。

四、诗意的情怀与佛山之栖

叶落归根是所有中国海外游子的共同心愿,荒田也不例外。旅居国外三十余载,依然对故国念念不忘。退休之后,没有了闹钟的惊扰,也告别了巴士的拥挤和人群的喧闹,终于可以赎回自身,以一种“最喜近黄昏”的心态和“每天都是利息”的乐观笑对余生岁月。如今,耄耋之年能够回到精神的原乡,静赏佛山晚霞,重建家园之感,对他而言,这是抚慰乡愁的最好方式。所以,对于中国的环境污染和农田的萎缩,对于市场上的各种转基因食物,对于田野里明摆着的和潜伏着的各种危机,他都做好了照单全收的心理准备。因为急切归来的心情已经无法被这些负面的存在而阻挡,他就是要不顾一切地回来,回到曾经毅然远离的家乡。所以,回国后栖居在佛山,现实生活中的各种弊端都需要荒田以诗意的情怀接纳和化解。

这种诗意情怀首先体现在作家一次偶然的买鲜花一事上。面对一个看准了他不会斤斤计较而不断通过推销加码加钱的卖花女,他非但没有一般消费者的气恼和斥责,反而还对这名女子的精于算计和看人眼光以及她那娴熟的化腐朽为神奇的包装技术感到无比的佩服和欣赏。不仅如此,他还幻想了各种可以原谅她的理由,而那些莫须有的借口也就只有满腹柔肠且心存善意的人才能想象。但是,刘荒田心甘情愿地通过这种无限的体谅和深深的同情“在熟悉的地方读出风景里的哲学,在庸常中发现感动”*杨河源:《一生功力写“寻常”——刘荒田先生〈两山笔记〉读后感》,《南方都市报》2013年11月24日。。因此,他能够抱着买来的鲜花兴奋地的回忆初恋的感觉和品味玫瑰之于爱情的神秘魔力。此外,诸如《菜市之恋》《小板凳》等篇目,以及荒田对每天必经的勿忘我花店、金龙布艺、帝海酒家、专业建材、穗宝床垫、玫瑰名园、山水居等这些路边场景的描写和讲述,也几乎都可以让读者感受到他对家乡每一个勤劳之人的包容和他对每一个为生活而精于算计的小人物的尊重。因为在他看来,“过日子”是中国民间最伟大的哲学,它囊括理想和实践这两个要素。不过日子的人是无法懂得其中深味的……这就是作家的仁慈之心和对家乡人的诗意关怀。

其次,这种诗意关怀还表现在他对佛山的世俗生活所独有的洞见。荒田自述说:“我从中窥探到生命的秘密:一条宁静的时间之河流过,种族繁衍的庄严和养家糊口的义务是眼前最安详的事业。我不敢眨眼,因为一眨眼就波动了满载晨露的竹叶。”*刘荒田:《两山笔记》,第272页。这样对世俗的发现和礼赞,美得让人禁不住屏住呼吸,生怕惊落竹叶的晨露。若不是诗人的情怀,庸常的世俗生活怎会美得如此让人心醉。而真实的世俗可能更多的是让人心碎而非心醉。恰是刘荒田诗意的崇高情怀才让我们看到:“这就是世俗,礼赞它,就是礼赞生命,礼赞民间的秩序,礼赞人性的光明。”*刘荒田:《两山笔记》,第272页。不难看出,真善美的呼唤始终是刘荒田一贯的创作主张。因此,对于家乡的美与丑他都予以最大的宽容和理解,就像对佛山的认可和满足他都予以客观的呈现和对比一样。换言之,荒田带着对佛山人大大的惊诧和无限的怜惜之意,试图“用一支劲笔来倾诉一颗具有文化使命感的赤子之心,只为把西方的人格尊严、生活理念介绍给他重新栖身的祖国和他深爱的乡亲”*彭翠:《浮云游子意 落日故人情——评“旅中作家”刘荒田〈两山笔记〉》,《海南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3年第11期。。这种想法“作为一条文化救赎之路,尽管看起来很艰难也很遥远,但是荒田先生非但从未放弃过,而且还以他一贯的包容之心和高雅姿态去乐观的面对和快乐的书写”*彭翠:《日常生活的诗意书写——梁志玲与刘荒田散文创作的美学探究》,《广西民族师范学院学报》2015年第2期。。能够超越现实,甚至是超越苦难,这是一种精神的强大和灵魂的高贵,也许只有荒田先生这种胸怀和气度才能够将身边各种不如意的苦涩化作笔下诗意的诉说,并让它们跨过大洋的阻隔,穿过时空的距离,勾连起中美两个国家、两种文化……以此彰显一个资深移民的诗意关怀。

对此,章亚昕教授评论说:“所谓岁月如歌,笔下的文章仿佛画外音或者剧中歌,以体验的时间化解迁徙的空间——看、想、写、读的行为方式被提升为生活方式。一旦人生感悟与洞见智慧相结合,人生的真滋味就在柴米油盐酱醋茶之中。这是一种成长,一种自我完成,犹如借助枝叶展示情感风云,仿佛以文体积淀生命的年轮。”*章亚昕:《以诗为文:〈读刘荒田美国小品〉》,《海南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3年第11期。《人生三山》作为刘荒田抒情的主要文体,将坐标定在出生地台山和第二故乡旧金山以及晚年栖身的佛山,此人生三“山”显然积淀着自身和家族的生命年轮,象征着此生不同阶段的不同岁月征程。而且每一段旅程,他都要“追求诗意的分寸、美感的滋味、格局的境界、构思的开合。然后,一支歌响在岁月中,伴随着步履的节奏、视野的变迁,于是诗眼使得心灵不再寂寞,文心使得岁月不再无情”*章亚昕:《以诗为文:〈读刘荒田美国小品〉》。。如此,生生不息的文心就使得庸常的生活得以审美化,其诗意的关怀也随着心灵的不再寂寞和诗心永在而不断外显。

五、结语

荒田先生晚年的回归,虽然是“在生命的末段,人生的高潮落在背后,黄金的年华抛在异邦,但还没到尽头”*刘荒田:《这个午后与历史无关》,第135页。。的确,一个热爱生活且执着于思考的作家的生命是永远没有尽头的。当他“卑微而劳累的肉身,在绕了地球一个大圈后,在生命大发轫处栖息,重新获得生机,投入此生最后的也是最能获致满足和骄傲的事业——创造”*刘荒田:《这个午后与历史无关》,第142页。,进而以此获致叶芝式的宁静。有了这种宁静就会像作家喜欢的诗人木心所说的那样:“临风回忆往事,像是协奏曲,命运是指挥,世界是乐队。自己是独奏者,听众自始至终就此一个。”*刘荒田:《两山笔记》,第11页。生命原来如此简单,《人生三山》就是最好的诠释。一如“在异国土地生息的台山人,卑微而强韧,他们奋斗、繁衍的群像,将以‘列传’的方式渐次呈现在华文文学的天”*杨河源:《一生功力写“寻常”——刘荒田先生〈两山笔记〉读后感》。一样,他们喜欢以诗意的眼光和情怀去观照被“利益”驱使着的人寰,“多少悲壮的冒险、多少成功的诱惑,都依次黯淡”,*刘荒田:《两山笔记》,第10页。只有关于根和故园的生命体验让每一个离去又归来的作家诗意永在。如此,文学才能永在!

(责任编辑:毕光明)

A Study of Poetics in Liu Huangtian’sThreeHometownsinLife

PENG Cui1,2

(1. School of Journalism and Communication, Hebei University, Baoding 071002, China; 2. Department of Chinese,Guangxi University for Nationalities, Chongzuo 532200, China)

Abstract:Three Hometowns in Life is a retrospective lyrical prose anthology by Liu Huangtian, which presents us with leisurely profound comprehension as well as satisfaction and insights in his twilight years. As the truest portrayal of our life, “morning rain, midday tide and sunset glow” manifest themselves in Mr. Liu’s book, along with hazy beauty of images and Liu’s biographical warmth and solace. Through three groups of natural scenes, Mr. Liu has endowed his “three hometowns”—Taishan, San Fransisco and Foshan—with poetic and aesthetic outlooks: the poetic metaphor of Taishan, the birthplace; the poetic cognition of San Fransisco, the guest place; and the poetic concern towards Foshan, the habitat in his later years, which incarnates Mr. Liu’s philosophy of a poetic life. The “three hometowns” hence are epitomes of Mr. Liu Huangtian’s whole life, whose poetic wisdom and complex emotions are embodied in his poetic meditation on “morning rain, midday tide and sunset glow”.

Key words:Three Hometowns in Life; Liu Huangtian;poetic metaphor; poetic cognition; poetic concern

基金项目:国家民委科研项目“壮族文化对两广边境地区文学创作的影响研究”(项目编号:14GSZ005)

收稿日期:2015-12-28

作者简介:彭翠(1984-),女,山东曲阜人,河北大学新闻传播学院、广西民族师范学院中文系讲师,主要从事文学批评与文化研究等。

中图分类号:I106.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4-5310(2016)-04-0051-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