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传会选》改订《书集传》脞论
2016-03-16朱玉霞
朱玉霞
(重庆师范大学文学院,重庆400047)
《书传会选》改订《书集传》脞论
朱玉霞
(重庆师范大学文学院,重庆400047)
《书传会选》是明初官修改订《书集传》的重要著作,是书援引宋元诸儒之经说以补《书集传》之未备、驳《书集传》之偏失。内容上,缀补蔡氏不得确论之处并填充史实以明背景,表现出《会选》重求圣人之心又兼考历代之变的解经蕲向;其持审慎公正的态度以驳斥蔡氏之偏失,理据甚明,多有可陈。经世思想上,于作为“治法”之“经世”有所发挥,并含蓄牵引现实以暗讽,而仍承宋儒“内圣”、“外王”并重而兼采治道和治法。
《书传会选》; 《书集传》; 补充; 驳斥
《书传会选》是明初官修改订《书集传》的重要著作,是书援引宋元诸儒之经说以补《书集传》之未备、驳《书集传》之偏失。内容上,缀补蔡氏不得确论之处并填充史实以明背景,表现出《会选》重求圣人之心又兼考历代之变的解经蕲向;其持审慎公正的态度以驳斥蔡氏之偏失,理据甚明,多有可陈。经世思想上,于作为“治法”之“经世”有所发挥,并含蓄牵引现实以暗讽,而仍承宋儒“内圣”、“外王”并重而兼采治道和治法。
《书传会选》六卷,翰林学士刘三吾等奉敕撰,是明代订正《书集传》的重要著作之一。是书改订《蔡传》,凡蔡氏之得者存之,其失者改之。并博采诸家之说,足其所未备。每传之下,附以音释经和音释传,对经传中重要字词的字音、字义、字体进行详细辨析,并兼具典故考证。其书中凡借用他人说法或古书名目者,必详具出处。考《明太祖实录》知洪武十年三月,太祖始与群臣论《蔡传》之失。洪武二十七年四月丙戌诏修是书,同年九月癸丑书成。修书虽仅耗时五月,然观刘三吾《序》“称‘臣三吾,备员翰林,屡尝以其说上闻。皇上允请,乃诏天下儒士,仿石渠、白虎故事,与臣等同校定之。’则是十七年间,三吾已考证讲求,先有定见,特参稽众论以成之耳。”[1]2顾炎武亦谓之曰:“盖宋、元以来诸儒之规模犹在,而其为此书者皆自幼为务本之学,非由八股发身之人,故所著之书虽不及先儒,而尚有功于后学。”[2]411“以炎武之淹博绝伦,罕所许可,而其论如是,则是书之足贵可略见矣。”[1]2今比对四库本《书传会选》及宋淳祐十年本《书集传》,以略窥《会选》之大概。
一、补充解释,足其未备
《会选》援引宋元诸儒之经说附于蔡氏传文后,以补充《书集传》之经解。虽是引前人之说以补他书,但其补释中可见《会选》承蔡氏书而自有其理解和倾斜。
(一)内容方面
《会选》或修补蔡氏无解、略解甚至漏解之处,或考史实以填充背景,或提示章旨和总结经义。在细化和完善《书集传》中,亦可窥见刘三吾等对经文的理解及其与蔡氏解经之异。
首先,《会选》引前人经解以补蔡氏以为未详或不得确论之处。如《康诰》“肆汝小子封”之“肆”,《会选》引董琮之解曰:“肆,语辞,如‘肆徂’、‘肆往’,皆语辞也”。此一“肆”字,牟庭认为当读若“第”,释为“但”。刘起釪先生则认为此字以作无意义语辞为是[3]1354。详考该篇篇末反复呼康叔而诰,每以“王曰”起之,“肆汝小子封”为其一,前仅“呜呼”一语,不当为转折,且每节呼告内容间亦无转折关系,当为语辞不错。此可与《梓材》“肆徂”、“肆往”之“肆”互参。《君奭》“收罔朂不及”,《会选》引吕祖谦观点,认为“召公若收敛退藏,罔朂勉成王之不逮”。戴钧衡《补商》云:“薛氏季宣、吴氏澄、姚氏鼐以‘小子’为周公自称,精确不磨。篇中三言小子皆周公自指,不应此独指言成王。”[3]1583孙诒让亦云:“‘收’当为‘攸’,声形并相近而误。《多方》云:‘子为四方罔攸宾。’《立政》云:‘文王罔攸兼于庶言、庶狱、庶慎。’此‘罔攸朂’当为‘罔攸宾’。罔攸兼文有变异耳……伪孔乃以小子为指成王,《蔡传》亦同,则上下文义全不相应矣。”[4]41即此句意为若无人勉勖我(周公),则我不能即前贤诸人。吕氏说法仅误在将“小子”释为成王。又如《君奭》周公引殷商诸贤臣以劝君奭时谓“在武丁,时则有若甘盘”,蔡氏认为高宗时不言傅说,其详不可得而闻。《会选》引金履祥及邹季友两说以资说明。金氏谓周公“引商为证,商六臣皆相初政者。周公历数诸贤,特以发明嗣守之初,必有世徳受托之臣,以释召公之疑而留之。至于武丁之相,不言傅说而举甘盘。盖盘,初年之师保;说,后进之贤。相此篇,当成王初年勉留召公,故但举世徳受托之相,是以及甘盘而遗傅说耳。”邹氏则认为“商之六贤,皆以旧臣相嗣君,故周公引之为比,以留召公。若傅说,则高宗所自举,故不及。”两说分别从初政者及旧臣与否的角度论武丁时不举傅说之因,不失为允当之解。此外,如《康诰》“外事”,《会选》从陈大猷说以此为承上章言用刑,是外事为卫国之刑,与下文言“外庶子”、“外正”相类。《尧典》制历授时部分,《会选》引金燧之说解岁差为七十三年稍的,是蔡氏因“岁差”不得其精密者,故附列东晋虞喜以五十年退一度之法,何承天以一百年为差,刘焯取二家中数七十五年。
其次,《会选》对蔡氏略解或无解之处予以补充。如《舜典》命官部分,《会选》引陈大猷之说曰:“余官有告戒之辞,工、虞独无,‘若’字已该之矣。”《蔡传》对此并无说明,只解“若”字为“顺其理而治之也”。“若”字有如、像、顺等义,《释诂》“若,善也”,曾运乾《尚书正读》从之;《说文》“若,择菜也”[5]43,牟庭《同文尚书》从之,并附按语曰“若之本训为择”[6]84。刘起釪先生则认为宜用《尔雅·释诂》善字较为妥当,“谁能善百工事”,即“谁能治理好百工之事”[3]251。陈氏之意,似乎两个“若”字同义。实则“畴若予工”之“若”用“善”字,意思甚为通顺。而“畴若予上下草木鸟兽”之“若”,则似用“顺”字更为恰当。《释地》云:“下湿曰隰,大野曰平,广平曰原”[7]41。虞既为掌管山林川泽之官,则需顺应时令节侯,如《孟子》所谓“不违农时,谷不可胜食也;数罟不入洿池,鱼鳖不可胜食也;斧斤以时入山林,材木不可胜用也”[8]266,故此“若”训“顺”字为当。如《五子之歌》“黎民咸贰”,《会选》从陈经说法,认为黎民贰于夏乃因太康失道,非不思禹也;羿之篡夺乃民心无奈之选,不能久禁民之思禹。此处着眼民心及圣王之传,羿不能禁民之思禹于《胤征》篇即可见,仲康能命胤后征,是羿之不道而禹圣泽光大,民终思禹而心在夏家,故礼乐征伐终能从天子出。《盘庚中》“其有众咸造,勿褻在王庭。盘庚乃登进厥民”,《会选》引吕祖谦曰“王庭乃道路行宫,如《周礼》掌次是也。班次臣在前,民在后,故升进民于前而告之”,可以想见盘庚诰民之地点及班次的排列。又如《舜典》述惩四罪之事连续成文,实则四人得罪,先後不同,史因言舜用刑,故比事属辞而书之。《会选》借王炎之见一说明此意,若无解,则难免不误以为舜用刑而同连续流放四人。《蔡传》何以无解,不得而知,然《会选》之补释于蔡氏未予关注之处有所发明,无疑利于经义之完备和清晰化。
其三,补充提示章旨及总结经义。《蔡传》本在不定位置地提示章旨[9]266,《会选》承此,对蔡氏未提示之处加以补充,且借此连通上下文意及某些篇章关联。如《微子》前三章分别引金履祥之说提示章旨,曰“首章喻纣之必亡”,“次章言己之欲去”,三章曰“欲处不可救,欲逃恐遂亡。情不能已,又问二子当有救亡之策”,文末立足“自靖”总结以三人各行其所安。三章实仅述商国势之危,而章旨提示把控微子内心关于去留之纠结,留虽无法救国而不忍遽去,去虽不救而可使纣无杀兄之过且可延绵宗社。殷虽必亡,然若无此去就之挣扎,微子不足为“三仁”之微子。又如引金氏之见解《多士》篇题,曰“此篇即《召诰》序所谓‘三月甲子,周公乃朝用书命庶殷’者也”;《多士》“昔朕来自奄”,曰“此即《多方》篇所谓‘王来自奄’”。由此而知三篇之关联,《多士》即周公达观新邑后命庶殷及诸侯长之役书,且《多方》当在《召诰》及《多士》前,其中有对前面史实之回忆。此外,如《舜典》,《会选》引董鼎说法以总结全篇,以“徽五典”至“陟帝位”,是尧试舜三年内事;“受终”至“遏密”,是摄位二十八年内事;“格文祖”以后乃为帝之后事……对篇章内容进行分块总结,脉络清晰。又如“慎徽五典,五典克從;纳于百揆,百揆时叙;宾于四门,四门穆穆;纳于大麓,烈风雷雨弗迷。”《会选》则引陈大猷之说曰“此章述舜登庸历试诸艰之事”以提示章旨。《洪范》“惟辟作福,惟辟作威,惟辟玉食。臣无有作福作威玉食”,《会选》则提示曰:“此言人君以三徳驭世,不可假其权于大臣也。”于蔡氏只解经义处提示章旨,往往如高处俯瞰,简洁明晰,有助于整体把握《书》之内容。
其四,补相关历史情况以明背景,如《五子之歌》篇引金履祥说,云“太康尸位十九年,为羿距河不能复济,遂居阳夏。今开封太康县,乃其故城。二十九年崩,弟仲康立。”此为太康失位至仲康继位,即关联《五子之歌》和《胤征》两篇的背景。《盘庚》题解之略,《会选》引《史记》补之:“盘庚,祖乙之曾孙也。历祖乙子祖辛,祖辛子开甲,开甲弟祖丁,开甲子南庚,祖丁子阳甲,及盘庚,凡七世,都耿矣。亳殷,亳之殷地也。亳,殷之别名,在河南。耿在河北。”明盘庚之世系背景,七世居耿以暗示迁都之必将不易;又明殷与耿之地理位置,知迁都之具体方向。成王命微子之背景,《会选》引金氏曰:
微子,帝乙之庶长子。帝乙欲立之,太史执不可,乃立受。及受无道将亡,且忌之微子,遂遯于荒野。武王入殷,式商容闾,释箕子囚,封比干墓。推恩殆遍,而未及微子。以其遯去,而未之获也。及武庚叛,成王、周公诛之,遂封微子于宋,为殷后以宾于周,此其命书也。
将微子为长子而未即位,至殷亡逃遁荒野以及命因一一说明。又如《康诰》中告康叔时言以司寇之事,蔡氏于康叔是否为司寇不得确解,《会选》引《左传》“武王之母弟八人,周公为太宰,康叔为司寇”,是时康叔确以诸侯入为王朝之卿,往来乎朝廷、邦国之间。《会选》中补出相关历史之处颇多,兹不再赘述。
《会选》于蔡氏不得确论及未解之处作解,可见其编者经书研习功夫之精微,其为补缀完善,亦为己见之表达。蔡氏解经素重言简意赅,以致有过简而略之处,《会选》之细化中可见其重实的一面,章旨提示以贯通篇章经义及关联即此之又一证。缀补史实以明背景,更透露出两者解经之史学和哲学的差异。朱子于《书》,重求圣人之心胜考历代之变,蔡沈为其高足,读《书》亦侧重义理阐发,因而《书集传》之传文颇多哲思。但其对历史事实、名物制度等要么较略,要么只做到了前有所承,而未作更深入的考量。《会选》于此作出补充,尤以当时之背景或相关历史、地名为多。可见其在承续蔡氏书重义理的同时,有兼考史实的倾向。
(二)经世思想方面
孔子曰:“温柔敦厚,《诗》教也;疏通知远,《书》教也;广博易良,《乐》教也;絜静精微,《易》教也;恭俭庄敬,《礼》教也;属辞比事,《春秋》教也。”[10]1254先秦迄今,“经”始终有“教”之功能。《尚书》首先是经而不是史[11]113,蔡沈执此,其《书集传》以求圣人之心为旨要,经世观念不待多言。关于“经世”,张灏先生言:
“经世”绝不是一个单纯的观念;它至少有三层意义:第一层意义是指儒家的入世的“价值取向”,它可以说是任何形态的经世思想的前提。“经世”第二层意义含义最广,相当于宋明儒所谓的“治体”或“治道”。因此厘清“经世”的这一层意义必须牵涉到儒家政治与社会思想的各种基本问题。经世的第三层意义才是晚清所谓的“经世之学”所彰显的意思。它包含了西方学者所了解的“官僚制度的治术”(bureaucratic statecraft)。但如前面所强调:这一层意义相当于宋明儒学所谓的“治法”,而“治法”绝非“官僚制度的治术”所能全部涵盖[12]93。
依张灏先生之意,“经世”的三层含义中,作为“治体”或“治道”的“经世”主要指政治之道德问题,即“内圣”,它信任修身之功用并以此为建立政治秩序之基础;而作为“治法”的“经世”主要指政治治理手段,即“外王”,“它是希望以外在的政治和文化力量以求达到儒家所谓的‘治平’的理想”[12]89。
蔡氏书承“宋明儒学的主流把修身与经世绾合为一,从而强调政治是人格的扩大这一观念”[12]79,其对人君修德的强调比比皆是,《咸有一德》“为上为德”,更是直以“德”替“君”,恰如儒家强调“政者,正也”[13]127,“正”指向君德,强调道德于政治之重要性,即“政治的目标不仅在于达成法律和社会秩序,而且还在于通过道德说服来建立信赖社群。”[14]59人君之外,亦要求臣德,“君臣各尽其道,邦国永信其休美也”[15]93,即君权不下移,臣不上僭,君臣同德,互济以为治。当然,宋明儒者之经世,是治道和治法并重的,如伊川曾言:“修身齐家以至平天下者,治之道也。建立治纲,分正百职,顺天时以制事。正于创制立度,尽天下之事者,治之法也。”[16]669《蔡传》亦不例外,其书强调“内圣”而鲜涉“外王”,与其作为哲学家且重视义理阐发有关,并非因为忽视。
《会选》在其基础上于作为“治法”之“经世”有所发挥,如《洪范》“五福”,蔡氏立足“福”字,《会选》则立足治法,以王道言之,分别以可实施型措施释之,如“寿”释为尊贤养老,“攸好徳”释为任贤使能,“考终命”释为封谥如法、送之以礼等;“六极”,蔡氏立足“祸”字而释,《会选》亦以具体举措释之,如“凶短折”释为凶恶之人则杀之,使短折也,“疾”则释为墨、劓、剕、宫以残疾其体等。其均以王道言,而补以相应治法。《大禹谟》“水、火、金、木、土、谷惟修”,本是指五行相克而生五谷,其“或相制以洩其过,或相助以补其不足,而六者无不修矣。”[15]22《会选》则分而细释,如释“水之修”曰“沟浍之导、潴之蓄、井之汲”,即疏导沟渠,储存水源,汲井等;释“木之修”曰“植于山林,斩之有时,抡材而取之”,即植树造林而斫之有时,选之有法而取之有节,所谓“斧斤以时入山林”之意。另外,《会选》中还有部分“治法”隐讳地指向现实。如《周官》“司徒”之下,《会选》总结列官之序,曰“教之有不率,则大者加兵,小者加刑罚,不得已也,故司马、司寇次之”,是教必先于刑且刑乃不得已而为之;《大禹谟》命皋陶部分,《会选》补充曰“明刑以弼教,非特期至于治而已。人期无刑焉,且弼教以刑民,犹有所畏而为善也;无刑而協中,则无所畏而为善矣”,是刑、教共致治,刑以辅教、次于教,非为政治之最佳选择,更非为政之依;《洛诰》中告王以御诸侯之道时,曰“非任智用术,亦曰敬而已”……书中不乏轻刑之处,可见刘三吾等对于刑罚的态度是以德御刑,深戒刑之泛滥。洪武年间,刑法繁琐严苛,其时解缙之批评可备一观:
臣闻令数改则民疑,刑太繁则民玩。乃国初至今二十载,无几时无不变之法,无一日无无过之人……尝闻陛下震怒,诛锄奸逆矣,未闻诏书褒一大善……或朝赏而暮戮,或忽死而忽赦[17]152。
洪武时实行连坐等法,几至于滥刑,开国功臣亦难免遭到屠戮,如其间颁布《昭示奸党录》、《逆臣录》,被诛灭者甚众。刘三吾作为官员型知识分子,经世倾向不言自明。然书中凡及此类,刘三吾等或因身份之牵制,或因当时政治形势之险峻,于关涉现实之处,往往采取十分含蓄的方式,表达极为隐讳,颇有求其意而不求其实之味。
《会选》于治法上之发展,符契于刘三吾官员型学者身份及当时由乱而渐趋于治的社会现实。其时,治道和治法虽同样重要,然洪武之统治方式有诸多有待商榷和规约之处,且较之治道,治法更具有现实的功效理性。但从《会选》兼采蔡氏所强调之“修德”,仍可见其对宋儒内圣外王并重之继承,顾炎武对此书之许可,或此为一因。
二、驳斥蔡说,改其失者
《会选》之修纂缘起于明太祖久观天象,发现《书集传》中有与实际不相合者。是书驳蔡氏之误,理据甚明,其中实不乏允当之处,然仍未免有纠谬之失。
(一) 《会选》对《书集传》的批驳
1.批评蔡氏强通解经
《尚书》文字诘屈聱牙,刘勰曾描述其“览文如诡”[18]28。朱子亦云:“读《尚书》可通则通,不可通,姑置之。”[19]2679可见朱子对于《尚书》文字是分而待之的,对于不可强通者,则宁存疑也不愿强解。《会选》继承朱子解经的存疑原则[20]135,并对蔡沈作强解之处进行一定的批评。如:“越予小子考翼不可征,王害不违卜”和“厥考翼其肯曰”之“考翼”,蔡氏均解作“父敬事者也”。《会选》认为蔡氏及诸家说法皆未允当,应阙疑。于省吾先生引西周金文证知此处“考翼”当作“孝友”[21]80。前一“考翼”当为“孝友”,即邦君御事们顾及孝友之谊,认为不可征伐,故劝王不从卜兆;后一“考翼”之“考”代指父亲,“翼”通“系”,为无意义语辞。又如:“吊由灵各”和“用宏兹贲”,蔡氏直解字“弔,至。由,用。灵,善也。宏、賁,皆大也”,合之曰“乃至用尔众谋之善者”和“亦惟欲宏大此大业尔”。《会选》则认为“吊由灵”、“宏兹贲”等语尤难晓,姑存旧说。刘起釪先生引金文及《周礼》、《诗》、《庄子》等解“吊”即“淑”,“善”的意思。“灵”为“神灵”,“各”即“格”,与金文相符。“吊由灵各”即迁殷得到好处,是由于上帝的神灵;“用宏兹贲”则是“光大发扬这卜龟的吉示”之意[3]926-927。由此观之,《会选》批评蔡氏强通之处未必不可解,且蔡氏强解之处并不多见。然此种审慎解经的态度,不失为宋儒规模之残存。
2.反驳蔡氏经解内容
《会选》对《书集传》的驳斥,首先是对某些字词训诂的反驳,如“割申劝宁王之德,其集大命于厥躬”之“割”,蔡氏直用“割”字之义解为“在昔上帝降割于殷”。《会选》引金履祥说云:“割,似害从害,而多刀,声亦近似,此当作害,而音曷。曷,何也。言上帝何为而申劝武王之徳,集大命於其身哉?”刘起釪先生以《郭店楚墓竹简》中《缁衣》篇有引此句,其为未经汉代干扰的先秦《书》篇原句,应从之。而“割”即“害”,“害”又同“曷”,“曷,何也”,即为何[3]926-927。故而证实蔡氏之解有误。又如“天棐忱辞”之“棐”,蔡氏训为“辅”,《会选》引朱子说为“棐、匪通用,如《书》中‘棐’字,正合作‘匪’字义。”“棐”是“匪”的假借,为非、不是之意;“忱”与“谌”通用,释为“诚信”。“棐忱”即“不信”,和《诗·荡》之“匪谌”[22]848、《诗·大明》之“难忱”[22]751同义。《金縢》“我之弗辟,我无以告我先王”之“辟”,蔡氏解为避,即我不避则于义有所不尽,无以告先王于地下也。《会选》删之,而新解“辟”为君,如“朕复子明辟”之“辟”,即周公闻流言,乃告二公言:“我若不利于孺子,则是我有无君之心,我无以告我先王于地下也。”孔氏解“辟”为“法也”,以法法三叔,即诛杀之也,其引《说文》引文解作“壁”,亦云“法也”。《释诂》则云:“辟,君也”[7]1。《会选》从此说而解,与蔡说均立足周公之忠义,释义通顺,可备一说。其次是对其客观知识性错误进行反驳,如日月左旋还是右旋的问题,《书集传》解为左旋,《会选》引陈祥道之说曰“天左旋,日月违天而右转”。洪武十年,明太祖与群臣论天与日月五星之行时已有确论,谓“天左旋,日月五星皆右旋。二十八宿经也,附天体而不动,日月五星纬乎天者也。朕自起兵以来,与善推步者仰观天象,二十有三年矣。尝于天气清爽之夜,指一宿为主,太阴居是宿之西,相去丈许。尽一夜,则太阴渐过而东矣。由此观之,则是右旋。”[23]1850此不多辨。又如《顾命》“敷重丰席”,《蔡传》以“丰席”为笋席,与“西南夹向,敷重笋席”重复,明显有误。《会选》引孔氏说以驳斥之,丰席实为莞席。《孔疏》解“丰席”曰:“《释草》云:‘莞,符离。’郭璞曰:‘今西方人呼蒲为莞,用之为席也。’又云:‘箄,鼠莞’。樊光曰:‘《诗》曰云下莞上簟。’郭璞曰:‘似莞而纤细,今蜀中所出莞席是也。’王肃亦云:‘丰席,莞。’郑玄云:‘丰席,刮冻竹席。’”[24]732曾云乾亦曰:“丰席,莞席也。”[25]265其三是对书中考辨内容的反驳,如“高宗肜日”,蔡氏以为该篇作于高宗之时,为“高宗肜祭”,即行祭礼者为高宗;《会选》则引金履祥说辨之,认为作于祖庚之时,为祖庚绎于高宗庙,即行祭礼者为祖庚,祭祀对象方为高宗。宗是神主所在的宗庙,高宗即武丁的宗庙。《殷墟卜辞综述》及杨树达先生《尚书典礼无丰于昵甲文证》详细辨证,知此篇乃祖庚为武丁立近庙,进行肜日之祭。此由金履祥、邹季友等提出线索,终于得到甲骨文的印证[3]1025-1028。《说命》“台小子旧学于甘盘,既乃遁于荒野,人宅于河,自河徂亳,暨厥终罔显。”《蔡传》结合《无逸》所言“旧劳于外,爰暨小人”,及唐孔氏之说,认为小乙欲使高宗知小人之难而居民间,故迁徙无常,是为废学之因。《会选》引苏轼说及《朱子语录》以驳,认为“观下文‘尔交修予,罔予弃’,盖恐傅说效甘盘而遯也”。通观《说命》篇,高宗常怀惜才之心,求贤才甚切,不仅恐傅说之弃,亦恐其不言。《会选》之说,不失允当。《会选》对蔡氏经解内容之反驳,多有可陈之处,此不多举。
(二) 《书传会选》纠谬之失
《书集传》确有失误,然《会选》所采既博,难免失当,其批驳也非全为确论,如“《金縢》‘周公居東’驳孔氏以为东征非是,至《洛诰》又取东征之说,自相牴牾耳。”[2]411又如:《西伯戡黎》之西伯,蔡氏认为是文王,而刘三吾等以为是武王。其驳之曰:“武王袭爵以後、未克商以前,商人称之曰‘周西伯’也”,“受朝歌,今卫州。黎,今潞洲黎城。然卫亦有黎阳,则戡黎之师于受都已迫。吴才老谓是武王伐纣时,盖以祖伊辞气为甚迫也”,且“商都朝歌,黎在上党壶关,乃河朔险要之地。朝歌之西境,密迩王畿,黎亡则商震矣。故武王渡孟津,莫之或御。”武王有“周西伯”之称无关紧要,而《会选》引吴才老说法认为西伯所戡之“黎”即“黎阳”则是有误的。近人刘起釪先生在考证“黎”的具体地点时,专门对此进行了驳正,他认为吴氏之说有误,是因为“不知道黎阳是春秋时才有的地名所致”[3]1057。此外,刘起釪先生遍考《史记》所载文王元年起与之相关的如虞、芮、犬戎或畎夷、耆、邘等地的地望,文王四年所伐之耆即西伯所戡之黎。文王在扫平密须之后,为积蓄力量而臣服于“大邑商”,先周甲骨文均有明证。文王力量一足便挥师河东而戡定黎国,此时仅隔太行山,下临朝歌,距离不过二三百里。于殷而言,情势已然十分危急,故而祖伊之言语势危迫[3]1061-1067。因此戡黎之西伯为文王无疑,《会选》反驳有失。又如《酒诰》“乃穆考文王,肇国在西土”之“穆考”,蔡氏曰:“穆,敬也,《诗》曰‘穆穆文王’是也。上篇言文王明德,则曰‘显考’;此篇言文王诰毖,则曰‘穆考’,言各有当也。”《会选》驳之,认为文王世次為穆,故曰“穆考”。实则 不然,王国维曰:“先儒曰:‘王季为昭,文王为穆,其后武王为昭,成王为穆,故云穆考。’其实非也。周初恐无昭穆之制;穆考恐当为美称也。”[26]244
《会选》从解经态度和经解内容两方面对《书集传》所作的批驳,虽不免有谬失,然有理有据,其中亦多有可取者。尤其在《蔡传》定于一尊之时,尚能以较为客观的态度,“于其合者,不预立意见以曲肆诋排;于其不合者,不坚持以门户以巧为回护”[1]1-2。足见该书之难能可贵。
三、小结
《书集传》源出于朱子,元仁宗时起渐以朱子《尚书》学之正传定于功令。但其中不乏失误之处,元、明两代论其偏误之书亦颇多。《书传会选》作为其中之一,援引宋元诸儒之说以改订《书集传》,而具有自己的特点。《会选》细化和完善蔡氏不得确论和言简意赅以致过简而略之处,足见编者对经文之融通把握,正如顾亭林所谓“其为此书者,皆自幼为务本之学,非由八股发身之人”;同时补备史实且承袭《蔡传》以义理的阐发为最主要的目标[9]288,表现出重求圣人之心又兼考历代之变的倾向。经世思想上,《会选》承宋儒“内圣”、“外王”并重,兼取“治道”的同时于治法有所发展,此系因元末明初之实况及作者之身份。此外,其驳斥虽有谬失,然其所驳正之处多有可取。总言之,《会选》改订《蔡传》,理据甚明,态度审慎,不失为格物致知之学。其于保存宋元诸儒之规模,发扬务实的解经精神具有不可磨灭的价值。顾炎武亦谓:“自宋之末造以至有明之初年,经术人才于斯为盛。”[2]411足见该书编纂者之难能可贵,亦见此书为明代《尚书》学史上之可取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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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ief Comment about the Revision of Shuzhuanhuixuan to The Book
ZHU Yu-xia
(School of Literature,Chongqing Normal University,Chongqing 400047)
Shuzhuanhuixuan is the Ming dynasty's official works to modify The Book,which is very important.It quotes the great mass of the Song and Yuan dynasty's erudite persons'theory to fill the Book's deficiency and refute the deviation.On the one hand,it supplies somewhere where there is no definite explanation and fills some historical facts to show the background definitely,which indicate tends of importance of history and philosophy.In the political thought,it not only pays attention to the political principles,but also think highly of the political methods.
Shuzhuanhuixuan; The Book; Supplement; Opposition
H124
A
1671-9743(2016)10-0082-06
2016-10-15
国家社科基金项目“元明尚书学研究”(16XZS001)。
朱玉霞,1992年生,女,四川雅安人,硕士生,研究方向:先秦两汉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