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不起的盖茨比》中威尔逊夫妇的现代悲剧
2016-03-16邰蓓
邰 蓓
(淮阴师范学院 外国语学院, 江苏 淮安 223300)
《了不起的盖茨比》中威尔逊夫妇的现代悲剧
邰蓓
(淮阴师范学院 外国语学院, 江苏 淮安 223300)
摘要:菲茨杰拉德素以能准确地把握和描绘20年代的美国现代社会见长。研究者在对其代表作《了不起的盖茨比》作分析时,多将焦点集中在主人公盖茨比所代表的社会文化悲剧上,而忽视研究小说中另一对也是来自下层,有着同样死亡结局的威尔逊夫妇。如果说盖茨比的悲剧是旧有的美国梦遭遇现代美国社会现实的悲剧,那么,威尔逊夫妇的悲剧则是现代美国工业社会的直接产物。从美国现代城市的发展史来看,威尔逊夫妇灰暗的生存之境是美国城市化和工业化带来的恶果;从当代批判理论和消费理论的视角来看,此二人无法逃脱的生活状态则揭示出现代工业文明和消费文明对人的扭曲、压抑和异化。
关键词:现代社会;城市化;压抑;异化;物欲
在20世纪20年代的美国文坛上,司格特·菲茨杰拉德几乎与海明威齐名。那个年代是属于海明威的“迷惘的一代”,也是属于菲茨杰拉德的“爵士时代”。如果说“迷惘”二字是海明威对经历了现代社会巨变的美国人的情绪把握,那么“爵士时代”则是菲茨杰拉德对瞬息万变、喧嚣欢腾的美国现代社会的概括。菲茨杰拉德最成功的代表作是《了不起的盖茨比》,发表于1925年,被托·斯·艾略特称为是“自亨利·詹姆斯以来美国小说跨出的第一步”[1]。学术界普遍认为菲茨杰拉德擅长描写上流社会的奢华生活。因此,在对该文本作文化研究时,大多研究者也将研究的焦点集中在主人公盖茨比和黛西所代表的社会文化悲剧上,而忽视小说中另一对也是来自下层,有着不同境况但同样遭遇死亡悲惨结局的威尔逊夫妇。在小说中,威尔逊夫妇生活于尘土飞扬、肮脏不堪的纽约灰堆。威尔逊太太爱慕虚荣,沦为黛西丈夫汤姆的情妇,后来,她在意欲私逃之际,死于黛西的车轮之下。而整日修理汽车的威尔逊则受到汤姆的挑唆,将妻子之死归罪于盖茨比。最后,威尔逊持枪杀死盖茨比,并自杀而亡。在笔者看来,威尔逊夫妇的悲剧与浓墨重彩的盖茨比的故事在文本中相互交错,彼此形成不可或缺的补充,一同拓展出小说多维度的社会空间。盖茨比的悲剧是旧有的美国梦遭遇现代美国社会现实的悲剧,与之相对,威尔逊夫妇的悲剧则是现代美国工业社会的直接产物。从美国现代城市发展史来看,威尔逊夫妇灰暗的生存之境是美国城市化与工业化带来的恶果;从当代批判理论和消费理论的视角来看,他们无法逃脱的生活状态则更加揭示出现代工业文明和消费文明对人的扭曲、压抑和异化。本文就立足于对《了不起的盖茨比》中不受评论者关注的次要人物威尔逊夫妇的分析,展示小说所折射出的对现代社会及现代文明的反思与批判。
一、生存之境——灰堆
《了不起的盖茨比》的故事发生在现代西方文明的中心——纽约。纽约作为现代都市的重新兴起与美国现代化进程密不可分。美国于19世纪完成西部开发并统一南北,之后便飞速发展,最终迎来20世纪初的飞跃。这个飞跃的核心就是完成第二次工业革命,实现工业化和城市化。“如果第一次工业革命完成的标志是机器制造业的诞生,那么新工业革命完成的标志是代表这场革命的新产业的形成和稳定发展,以及它们在国民经济领域中主要地位。”[2]10美国的城市化与工业化的完成基本同步,二者在实现的过程中相互推动。工业化促进城市的规模扩大,商业发展以及人口集中。在20世纪初美国的城市化进程中,“大西洋沿岸老城市的新发展是美国城市化的一个重要内容”[2]28。这些老城市以纽约为代表,在工业革命的推动下,“都由原来的商业城市发展成为复合型的工业城市(既有传统工业。又有新兴工业),成为多功能的综合性城市,或成为区域性经济中心,或为地区金融中心,或为全国经济中心”[2]44。20世纪20年代,纽约更是一跃成为世界金融中心。纽约的人口也从1860年的117万增长至1920年的562万。《了不起的盖茨比》的叙述者尼克一开始就是从西部再回东部的纽约,在那里学习和从事债券业务。但是,在迅速工业化和城市化的过程中,诸如纽约这样的城市也较早地遭遇到工业化和城市化带来的种种问题。“在城市化过程中也出现了新问题,如:贫民窟问题,城市犯罪问题,工业污染问题等等。”[2]44而这些问题也是小说中威尔逊遭遇的问题:生存环境的恶劣、夫妻冷漠、家庭暴力、杀人犯罪,等等。
纽约既有如同小说中住在西卵的汤姆那样家境殷实的上流阔人,也有住在东卵的盖茨比那样迅速获得财富的“暴发户”,更有挣扎在工业废墟中的威尔逊夫妇那样的下等阶层。这片工业废墟坐落在西卵和纽约之间大约一半路程的地方,在汽车公路跟铁路的会合之处。小说第二章的开头就是一段对这片废墟的描写:
在这里灰烬堆成房屋、烟囱和炊烟的形式,最后,经过超绝的努力,堆成一个个灰蒙蒙的人,隐隐约约地在走动,而且已经在尘土飞扬的空气中化为灰烬了。有时一列灰色的货车慢慢沿着一条看不见的轨道爬行,叽嘎一声鬼叫,停了下来,马上那些灰蒙蒙的人就拖着铁铲一窝蜂拥上来,扬起一片尘土,让你看不到他们隐秘的活动。[3]22
我们仔细地来看一下。尘土飞扬、灰烬成堆——这分明就是现代城市边缘的垃圾站。小说下面还提到在这片灰堆边还有条肮脏的小河流过,这也是现代工业污染的痕迹。美国著名城市研究学者芒福德在其《城市发展史》中指出新兴工业城市常常可见三大组成部分:工厂、铁路和贫民窟。小说中,此三者构成了威尔逊夫妇真实的生存之境。工厂之所以建立在城镇之中,因为那里有大量的剩余劳动力可供雇佣。铁路可以和煤矿等能源连接起来,并提供迅捷和廉价的运输。这些工业城市通常污染严重,混乱不堪。工厂通常傍水而建,将工业废液和废料排入河流之中。河流“是最便宜也是最方便的倾倒所有污水和污物的场所。把河流改造成污水阴沟是新经济特有的功绩和技艺”[4]472。小说中,菲茨杰拉德写到灰堆边流过一条肮脏的小河,并在接下来借等候过桥的火车乘客之眼,道出“凄凉”之语。工厂不仅傍水而居,而且还会沿铁路而设,因为铁路不仅能够运来能源,而且可以运出烟灰和煤渣。芒福德在其《城市发展史》中也描绘了一幅场景,而这幅场景与菲茨杰拉德笔下的灰堆是何其相似:“黑色的烟从工厂的烟囱和铁路车场中滚滚喷出,铁路干脆直接插入城镇里来,与这个有机体混合在一起,并把烟灰和煤渣扩散到各处。”[4]483我们在读菲茨杰拉德对灰堆的描绘时,最深刻的印象也是烟灰。灰烬堆成房屋、烟囱和炊烟的形式,空气也是灰尘,最后人也是灰蒙蒙的,如尘土一般。虽然作者对灰堆一场着墨不多,但已是简练而准确地描绘出现代都市灰暗的一面。灰堆与西卵、东卵的豪宅形成鲜明对比。不论是旧贵汤姆居住的西卵,还是新贵盖茨比居住的东卵,他们的豪宅都宛如宫殿,干净洁白,绿藤缭绕,光鲜夺目,而灰堆却是晦暗污浊,尘土飞扬,一片凄凉。这样的地方那些有钱人自然是不会居住的,连看都不愿看。他们都在享受着现代文明的好处,享受着城市化带来的便利,却将肮脏和污染留给他人。菲茨杰拉德在描绘上流社会生活的同时,寥寥数笔勾勒出贫民居住的灰堆,方使得他笔下现代社会的画面丰富而饱满。在对灰堆环境和人们的生存境遇的描绘中,我们也可以看出他对自私傲慢的“上等人”的厌恶,以及对不幸的底层人的同情和对现代文明的忧虑。
这种同情和忧虑通过灰堆旁边广告牌上的一双“眼睛”透露出来。作者在描写灰堆的时候,特别着墨写到竖立在路边的一个巨大的广告牌。上面是眼科大夫T.J.埃克尔堡的眼睛。在那片灰蒙蒙的土地上,他留下的那两只眼睛,由于长期日晒雨淋,油漆剥落,但依然默默注视着这片阴沉沉的灰堆。这段描写颇具文化隐喻意味。很多评论者认为埃克尔堡大夫的眼睛仿佛是上帝之眼,而灰堆则是被抛弃之地。灰堆显示了富足繁荣的现代城市的另一面,也是表面进步理性的现代文明的另一面:凄凉、暗淡、混乱、绝望。这让人联想到艾略特笔下干涸的不毛之地——现代文明的《荒原》。西方的工业文明是理性主义带来的“胜利果实”,从工具化、机械化、工业化,到自动化,理性改造人也改造自然。直到20世纪的各种危机爆发,人们才意识到自己生活在荒原之上,精神孤独而凄凉。而此时上帝已渐渐消隐,恰如广告牌上埃克尔堡大夫的眼睛,日晒雨淋,油漆剥落。尼采曾经在预言“上帝之死”后,寄希望于超人的高贵精神回归。可是人并未向超人过渡,反而世界一步步落入他所憎恨的虚无与狂欢。20世纪的20年代正值两次世界大战的中间。一战的创伤尚未抚平,爵士时代的狂欢已起。菲茨杰拉德却在这样的狂欢中准确地捕捉到灰堆的凄凉之境和埃克尔堡大夫阴郁的眼神,这也深深表明作者对现代文明的内在忧虑。
二、压抑的个体——威尔逊
灰堆暗淡肮脏的生存之境造成了威尔逊先生的压抑和扭曲。威尔逊在灰堆开了家汽车修理行。他名为车行老板,实际上并无任何雇员,他自己其实就是一名汽车修理工。小说中是这样描绘他的:“他是个头发金黄、没精打采的人,脸上没有血色……”[3]24“通常他总是一个筋疲力尽的人:不干活的时候,他就坐在门口一把椅子上,呆呆地望着路上过往的人和车辆。不管谁跟他说话,他总是和和气气,无精打采地笑笑。”[3]129
我们从作者对威尔逊的描述中看到的是一个失去生命本能活力的压抑的人。生命本能在弗洛伊德那里是充满着原欲的力比多能量,在本我的无意识层面遵循着快乐原则。可是,这种能量遭遇到现实就会受到压制。压制,或者说压抑,在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理论中有其合理性。从压抑到升华是个体从无意识的本能冲动到理性的有意识的思想主体的必经之路,也是人类文明得以发展的必经之路。艺术创作与科学研究都属于在压抑的过程中将本能升华的活动,并让人得到快乐。弗洛伊德还提到一种普通人可以在现实中转化力比多的方式——工作。“大量力比多成分,无论是自恋的、进攻的,或者甚至是性欲的,都可以被工作转移到专业工作以及与此有关的人际关系上,工作所提供的这种可能性使它具有极高的价值……”[5]按照这个观点,似乎工作或者劳动是力比多能量的一种转化,它可以带给劳动者本能升华的满足和快乐。但是,菲茨杰拉德笔下的威尔逊却总是没精打采,没有任何快乐。显然,威尔逊修理汽车的日常劳动,不是一种可以将自己的力比多升华并从中得到快乐的活动。由此,威尔逊的劳动应该不同于艺术家的创作和科学研究,也不是弗洛伊德所说的能够转化力比多的普通人的工作。同样,威尔逊所遭遇的压抑也显然不同于弗洛伊德所谓的正常的、文明发展所必需的压抑。
那么,我们该如何理解威尔逊所遭受的压抑和他的劳动性质?
如果说弗洛伊德所言之压抑是个体心理发展遭遇现实时所经历的合理过程,那么法兰克福学派的批判理论家马尔库塞则将这一过程具体化和历史化,从而让我们豁然开朗地认清何谓现实。马尔库塞将弗洛伊德所言之压抑称为基本压抑,而自己在弗洛伊德的理论基础上结合马克思主义理论,针对发达资本主义的社会结构又另外提出了“额外压抑”的概念。与这两种压抑对应的是两种现实观:一种是弗洛伊德式的超越历史的、纯粹的、绝对的现实;一种是马尔库塞所提的具体的、特定的、历史的现实。至此,我们方可以清晰地看到威尔逊所遭受的压抑和他劳动的异化性质——皆是资本主义社会现实的产物。在马尔库塞的视角之下,压抑来自现实的特定社会—历史组织,个体本能受到它的控制和支配。具体来说,在资本主义社会,“额外压抑——超出了有机的人维持其生存所必需的压抑——通过把性欲转移到并限制在维护制度的渠道内来支持发达资本主义”[6]。也就是说,额外压抑并非个体心理发展经历的自然过程,而是受到统治阶级的操控、被强加于个体之上的多余压抑,其目的是为了维护统治阶级的利益。在资本主义社会,统治阶层竭力将自己的利益合理化,使之成为整个社会的利益。因此,额外压抑除了强制性外,还具有隐秘性,不为个体所觉察。个体将劳动当作符合个人的利益的谋生手段;或者误将工作当成满足自己的需要,将工作压抑当成合理的本能压抑。马尔库塞指出:“现行的本能压抑主要不是产生于劳动之必要,而是导源于由统治利益实行的特定的社会劳动组织,就是说,压抑基本上是额外压抑。”[7]119劳动是维系资本主义社会再生产的有效方式。资本主义社会劳动者的劳动,受制于统治阶级的利益和操控,服从于资本主义社会的组织安排。这一点,我们可以从威尔逊从事的工作中清晰地看到。威尔逊之所以能以汽车修理为生,并不是自己的自由选择或是其兴趣使然,而是整个美国工业,尤其是汽车工业在20世纪初迅猛发展而导致的劳动分工的结果。汽车工业是现代资本主义大工业革命最具代表性的新产业,也是20世纪20年代美国资本主义社会繁荣的最重要的标志。福特的汽车流水线工业的发展标志着资本主义大企业的形成和自动生产流水线的诞生,从而也宣告了现代资本主义新经济模式和管理模式的诞生。“美国人中有相当一部分是在庞大的汽车工业中谋生的,1928年,汽车工业的生产工人人数为375 000人,其他与汽车相关的维修等企业的工作人员达到了3 700 000人。”[2]463因为汽车工业的扩展需要,无数威尔逊这样的人要参与相关的行业劳动,以保证该行业的发展,说到底是为了维护资产阶级整体的经济利益之需要。所以,威尔逊从事汽车修理这个工作并不是出于自己的需要,而是为了生存,他必须顺应资本主义工业模式的发展,接受这种发展给他带来的“额外压抑”。
威尔逊遭受着“额外压抑”,这种压抑之下的劳动是痛苦而异化的。“日常工作中的满足仍是少数人的特权。创造和扩大文明的物质基础的工作主要是劳动,是一种异化劳动,是痛苦的和可怕的异化劳动。”[7]65在这一点上,马尔库塞的理论与马克思的“异化”理论、卢卡奇的“物化”理论一致。他们都认为劳动分工越专门,劳动就越异化。此外,马尔库塞还从心理学的角度对此作了分析,认为在异化中工作,力比多被转移到能为社会所利用的操作上去,个体因而从事着同自己的机能和需要根本不协调的活动。这样的异化劳动是对力比多的束缚,“是对满足的反对,对快乐原则的否定”[7]33。《了不起的盖茨比》这部小说虽然对威尔逊着墨不多,但是从菲茨杰拉德对威尔逊寥寥数笔的刻画中——如“没精打采”“两眼呆呆地盯着我们的车子”[3]115,“威尔逊呆滞的眼睛转向外面的灰堆”[3]149,“他一定很累,走得很慢”[3]150,等等——我们可以得出劳动没有带给他一丝快乐和自我肯定,反而让他日渐麻木、机械和愚钝。在异化的劳动中,劳动不属于劳动者,“劳动者在自己的劳动中并不肯定自己,而是否定自己,并不感到幸福,而是感到不幸,并不自由地发挥自己的肉体力量和精神力量,而是使自己的肉体受到损伤、精神遭到摧残”[8]。这样的异化劳动对威尔逊的身和心都是一种摧残。小说中,威尔逊即便是在生病中也不得不工作。在第七章,盖茨比、黛西和汤姆摊过牌后,几人喝了酒,很不愉快地要进城,路过威尔逊的车行,汤姆“粗声大气地”要威尔逊加点油,威尔逊说自己病了一整天了,可是汤姆依然不依不饶,无奈之下,“威尔逊很吃力地从门口阴凉的地方走出来,喘着大气把汽车油箱的盖子拧了下来。在太阳里他的脸色发青”[3]115。
在额外压抑之下,威尔逊的身心成为异化劳动的工具,没有了人类有机体原先具有的力比多自由,甚至没有可以消极释放工作能量的闲暇。更可怕的是,对本能的压抑性控制,会“导致爱欲不断削弱、从而导致攻击性和负罪感日益增长的一系列事件”[7]106。小说中威尔逊虽然平日里无精打采,迟钝呆滞,但是在怀疑妻子莱特尔与别人有染后,这个总是自己没有一点主张的男人自行将妻子拘禁在楼上,并在莱特尔反抗时使用了暴力手段。莱特尔被黛西开车轧死后,他看着尸体,不停发出高亢、可怕的呼号。最终,他那被压制的攻击本能以一种可怕的形式爆发出来。在汤姆的挑唆下,他将莱特尔的死归咎于盖茨比,枪杀了盖茨比,然后开枪自杀,最终酿就了盖茨比的悲剧和自己的悲剧。
三、物的欲望——威尔逊夫人
与压抑的,失去活力的威尔逊先生相反,威尔逊夫人莱特尔似乎总是充满着旺盛的活力和强烈的欲望。小说第二章,叙述者尼克在汤姆的带领下来到灰堆,对威尔逊夫人的初次印象就是身子胖胖的,脸庞没有一丝一毫的美,但是“她有一种显而易见的活力,仿佛她浑身的神经都在不停地燃烧”[3]25。小说中,虽然莱特尔·威尔逊不用像她的丈夫那样辛苦地工作,遭受统治阶层所强加的额外压抑,但是,身为下等阶层妇女,她同样也是现代社会的受害者和牺牲品。
在现代资本主义社会中,人的欲望呈现出物化的状态,人与人的关系也是以物的方式表现出来。威尔逊夫人像盖茨比一样梦想着能改变自己所属的阶层,但是,她的梦想没有像盖茨比那样笼罩着一层温情浪漫的面纱,她的梦想始终以赤裸裸的物欲的方式表现出来。小说第二章,威尔逊夫人在跟着汤姆和尼克去纽约的公寓之前,在报摊上买了电影杂志、化妆品和香水。她还“放过了四辆出租汽车,然后才选中了一辆新车,车身是淡紫色的,里面坐垫是灰色的”[3]26。然后她来到纽约的公寓时,这位底层的家庭妇女则“俨然一副皇后回宫的神气”,“趾高气扬地走了进去”。她公寓的起居室“给一套大得很不相称的织锦靠垫的家具挤得满满当当的”。随后,她换了身衣服,在尼克的叙述中,她变得目空一切:“她的笑声、她的姿势、她的言谈,每一刻都变得越来越矫揉造作,同时随着她逐渐膨胀,她周围的屋子就显得越来越小……”[3]30
威尔逊夫人之所以有这样的改变,在于她错误地认为商品的价格越昂贵,作为商品的拥有者或消费者的她的身份就越高,这其实是一种“商品拜物”。早在《资本论》中,马克思就论述了“商品拜物”的概念,简而言之,“商品就是一件具有价格标签的物品,而拜物就是给物品赋予一种灵性——这灵性就像是物品的天然属性”[9]。卢卡奇在《历史与阶级意识》一书中也指出“商品拜物教问题是我们这个时代、即现代资本主义的一个特有的问题”[10]。在此基础上,卢卡奇批判了资本主义社会的“物化”现象,以及物化现象对人与人、人与事物之间关系的掩盖和遮蔽。而后现代理论家波德里亚则从符号学的角度对“商品拜物”作了更进一步的阐释。在他看来,商品成了一种符号,人们消费时欲获得的是商品符号背后的象征意义。20世纪20年代的美国,正如小说中所映射出的那样,工业生产带来了商品的极大繁荣。盖茨比的宴会就是灯红酒绿,极尽奢华。从中我们可以看出,20年代的美国社会已是大大不同于19世纪以生产为中心的早期资本主义社会。在早期资本主义社会,商品的价值尚且还是其使用价值和交换价值的体现,但是,到了20世纪的消费社会,商品添加了鲍德里亚所说的另外的一种价值——符号价值,或者说象征价值。物,成为人的身份和地位的象征。拥有物,拥有上流社会的奢侈品,就仿佛能改变自身。恰如鲍德里亚所说,“人们从来不消费物的本身(使用价值)——人们总是把物(从广义的角度)用来当作能够突出你的符号,或让你加入视为理想的团体,或参考一个地位更高的团体来摆脱本团体。”[11]这就是小说中威尔逊夫人的悲剧之所在。她对上流社会的化妆品、香水及高档家具等消费品充满崇拜。她以为拥有这些上流社会的物品,就可以改变自己的身份和阶层属性,就可以成为上流团体中的一分子。可是,这些物品拥有的不过是虚幻的价值而已。实际上物还是物,什么都改变不了。
威尔逊夫人所拥有的商品不过是普通的物品,无法改变她的命运;而她与汤姆的情人关系与其说是婚外情,毋宁说是一种纯粹的肉体与金钱的经济关系,同样也不能改变她卑贱的身份和地位。虽然她在汤姆给她的纽约公寓中“膨胀”地俨然像个“皇后回宫”。但是,这个公寓显然不是她的宫殿,它更像是物的牢笼,而她则心甘情愿地被囚禁。她渴望取代黛西成为她所欲求的真正的上流社会的贵妇人,但是,她连提到黛西的名字都会被汤姆暴打。在汤姆眼中,她毫无地位可言,是绝无可能与出身高贵的黛西相提并论的。如果莱特尔在他眼中拥有什么位置的话,那恰恰是等同于物的地位,而不是人的尊严。莱特尔享受着汤姆给她购买的消费品,做着上层贵妇的美梦,但是,她却浑然不知自己已经沦丧为上流社会的“消费品”,成为汤姆能用金钱换取的玩物。最后,莱特尔在打算逃离自己的生活之时,惨死在她所渴望成为的那个贵妇黛西的车轮之下——她死的时候,“嘴大张着,嘴角撕破了一点,仿佛她在放出储存了一辈子的无比旺盛的精力的时候噎了一下。”[3]130威尔逊夫人的死也预示着在现代社会,人被物所奴役、控制,乃至人被物化,最终丧身于物的欲望之中。
四、结语
最终,在“车祸”这一偶然事件中,威尔逊夫妇与盖茨比相互遭遇,并走向各自最终悲剧性的必然结局。如果说盖茨比的死亡代表着富兰克林式的清教旧梦的破碎,代表着一个民族历史记忆的破碎,在盖茨比身上,我们更多的看到的是作者所寄予的史诗般的哀悼和挽歌,那么在威尔逊夫妇身上,我们则更多的看到了作者对美国现代工业社会和现代文明的控诉与批判。威尔逊因长期承受资本主义的“额外压抑”,在机械劳动中痛苦、麻木、愚钝,从而异化、暴力,并丧失判断力,最终导致盖茨比和自己的死亡。威尔逊太太沉溺于物欲,沉溺于交换性质的婚外情,欲罢不能,最终命丧九泉。可以说,威尔逊夫妇的悲剧直接是美国现代社会发展的异化产物。与此同时,我们也看到,主人公盖茨比的个人成长经历及其旧梦的延续与破碎构成了小说纵向的历史叙事,而与此同时,威尔逊夫妇的现代悲剧在文本中与盖茨比的悲剧并置交错,构成了小说横向的社会叙事。如此,该小说才具有不可多得的丰富性和深刻性,而作者菲茨杰拉德才得以真正完成“爵士时代”的整幅画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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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刘海宁
作者简介:邰蓓(1973-),副教授,文学博士,主要从事当代西方文化理论及文学批评研究。
中图分类号:I106.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7-8444(2016)01-0117-06
收稿日期:2015-06-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