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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红军长征史上几个重大事件的考辨
——石仲泉先生学术访谈录

2016-03-16石仲泉郑宁波

甘肃理论学刊 2016年5期
关键词:西路军博古长征

石仲泉,郑宁波

(1.中共中央党史研究室,北京 100800;2.潍坊医学院 马克思主义学院,山东 潍坊 261053)

关于红军长征史上几个重大事件的考辨
——石仲泉先生学术访谈录

石仲泉1,郑宁波2

(1.中共中央党史研究室,北京 100800;2.潍坊医学院 马克思主义学院,山东 潍坊 261053)

党史学家石仲泉经过十几年的实地考察和学术思考,运用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的基本原理,坚持解放思想、与时俱进的学术精神,对长征史上若干重大事件提出新观点。澄清了蒋介石有意“放马”说;辨析了遵义会议后党的实际领导核心问题;考证和辨析了“密电”问题;提出了科学认识和客观评价西路军问题的若干新论。对这几个重大事件的考辨,有助于实现党史研究资政育人的宗旨。

长征;“放马”说;遵义会议;“密电”问题;西路军

郑宁波:长征是中国共产党历史上的重大事件。今年是长征胜利会师80周年,长征的研究和宣传成为热点。您长期研究中共党史,主持过《中国共产党历史》第一卷修订工作。目前《中国共产党历史》第一卷关于长征的叙述就是在您的主持下修订的。上世纪末以来,您倡导“走走党史”的史学理念,基本走完了红军长征之路。您在重走红军长征路的过程中,对长征史上的一些重大问题做出新的考辨。据我所知,您还出版了《长征行》和《红军长征热点面对面》两部大作。受西路军研究专家董汉河先生和《甘肃理论学刊》符晓波先生委托,我就长征史一些重大事件采访您。

石仲泉:我是从上世纪末开始重走红军长征之路的。其中2003至2005年比较集中地走完了红一方面军的长征之路,兼顾了红二方面军、红四方面军和红二十五军长征路。2013年又集中走了西路军远征之路。这样就建构起比较完整的长征历史图谱。当然,直到今天我还在利用各种机会考察某些具体的历史现场。比如,2016年4月,我在中国井冈山干部学院讲课,就顺便到红六军团出发的遂川横石考察。经过十几年的考察,我对长征的认识越来越全面,越来越清晰。根据这些新认识,今年我重新增订了十年前出版的《长征行》,又推出了《红军长征热点面对面》,这两部书可以说是我走长征路的结晶。当然,有些问题在书中可能没有完全展开,因此,采用专题访谈的形式,更加全面、更加详细、更加透彻、更加通俗地展开某些问题,是很好的。

对你要提问的问题,我主要根据自己走长征路的实际体验和思考来解答,而不是以一般媒体或者著作上的资料来作为主要依据。当然,我也查阅了大量传统史料。但是,根据个人的体验讲,突出的重点会不太一样,一些观点和结论也可能与传统观点有所差异。我的这些新观点和新论断,供学术界参考。

一、重走长征之路的基本动因

郑宁波:您开始集中走红军长征之路的时候,已经是65岁了。65岁,对一般人而言,已经退休5年,可以放下工作,颐养天年了。您却要重走红军长征的艰难历程。当初为什么要做这个选择?

石仲泉:我在中央党史研究室主持党史著作编写时,感到不少党史本子太过概念化、抽象化。本来,我们中国共产党的历史发生在神州大地上,是由一个个惊天地泣鬼神的鲜活的历史故事构成的。作为反映党的历史进程的党史著作,也应该是极为生动鲜活的。党史著作太过抽象化、概念化,受众特别是一般读者不仅不易理解,而且会产生逆反情绪,不爱听甚至不相信。同时,有些历史事件发生的年代久远,书本资料上的记录有的可能并不完全准确。这就需要通过新的考证来尽可能接近历史真相。好在,直到今年我们中国共产党成立才95周年,很多历史遗迹保留了,有的还保留得比较完整。到现场去做抢救式的考察,能够使我们获得一些新认知。

基于这种理念,我觉得自己应当到党史重大事件的发生地去做现场考察,用我的说法叫做“走走党史”。当时考虑到,要集中地对党史问题进行深度考察,长征是绕不过去的。因为长征是中国共产党历史上最为震天撼地的重要事件,同时长征也是一个比较完整的事件。我在学生时代就有一个向往长征的情结,所以,我把考察长征放在“走走党史”的首位。

我从上世纪末开始重走长征路,其中比较集中的是在2003到2005年。通过上世纪末到2005年的“走走党史”,我基本考察了中央红军和二、四方面军以及红二十五军的长征路。2013年秋集中走了红西路军浴血河西走廊的路线。这样,我就对红军长征做了相对比较完整的考察,囊括了长征的基本要素和主要环节。通过这些年的考察和思考,我对长征的认识比仅仅看书本得来的认识升华得多了。

二、澄清蒋介石有意“放马”说

郑宁波:红军长征因与国民党的搏斗而开始,与国民党的战斗基本贯穿长征始终。现在却有种观点说,是蒋介石对红军“放马”,才有了长征的胜利。如何认识这种说法?

石仲泉:说红军长征取得胜利是因为蒋介石要放红军一马,给一条生路。这种说法好像是国民党蒋介石对中国共产党、对红军发了善心,不想把你置之于死地,给你条活路任由你自己奔驰。这些观点认为,蒋介石没有预想到共产党和红军会发展壮大,没有预想到共产党会成为覆灭蒋家王朝的最大政治力量。这种观点的持有者将所谓“放马”视为蒋介石的“失策”,由此还衍生出一些为蒋介石的这个“失策”惋惜的情绪,其潜在意思是说把共产党消灭彻底就好。这就是一个立场问题了。

怎样实事求是地看待这个问题呢?首要的是一定不要歪曲历史。是不是国民党蒋介石真的有意要放红军一马?历史的实际根本就不是这么回事。实际上,蒋介石部署的“剿共”计划是很残酷的。比如,他在1934年9月底10月初庐山军事会议上提出的“铁桶计划”就非常残酷。“铁桶计划”提出国民党用数十万大军进攻中央苏区,每推进5公里,就修碉堡工事,圈铁丝网,建立火力封锁线。他要在中央苏区四周圈30多道铁丝网和火力封锁线,彻底切断中央红军和外界的联系,一步步压缩你的地盘,最后在狭小的范围内剿灭你。这个打法会让红军承受各种巨大压力。相对这数十万大军,你的人数本来就少,力量对比悬殊;物资武器补给又被切断;作战回旋余地越来越小……这不是要彻底解决你吗?!怎么会是要“放马”呢?绝不是“放马”。幸好我们获得绝密情报提前长征,才免遭“铁桶计划”的残酷围剿。因此,“放马”一说不值一驳。

从事实上看,红军通过前面几道封锁线确实比较顺利一些。这是因为红军跟广东军阀陈济棠达成了协议。陈济棠方面觉得,只要红军不到我广东来,不侵占我的地盘,不在我这里搞根据地,仅是借道通过,那么我们双方就都不激烈开火。谁都知道,只要开火就会都有损失。陈济棠不希望他的粤军卷入战争,让自己蒙受很大损失。再者,蒋介石和地方军阀的关系很敏感,他极力想借机削弱陈济棠。盘踞广东号称“南天王”的陈济棠也要保存实力,他盘算得也很周全。他既不想让红军进入广东,不想和红军交战,也不想蒋介石尾随红军进入自己的地盘。经过系列协商,最后就与红军达成了协议,在他的防区内不堵截红军。所以,红军通过得比较顺利。

陈济棠和红军谈妥后,并未及时让他的前线部队了解真实意图,粤军的阻击打得还是很激烈的。第一道封锁线在赣南,红军刚刚过于都河后没多久,就到了会昌。通过第一道封锁线,红三军团打前锋,牺牲了四师师长洪超。因为当时前线的粤军没接到陈济棠明确的命令,还照样顽命地打红军,洪超不幸被流弹击中。他担任过朱德的警卫员,也是彭德怀的爱将,牺牲时才二十多岁。当年我去考察的时候,特意到埋葬洪超遗骨的金鸡圩的山上去凭吊过。山路上长满了半人高的野草,他的墓是一个小土包,掩盖在丛生的野草中。现场依然保留着当年战斗时挖的战壕,这些战壕很深很宽,从这些战壕就可以看出,当时都是准备打硬仗的,开战后也确实打得很激烈。

红军通过前三道封锁线比较顺利,这让蒋介石十分恼火。他对参与堵截的粤军和湘军非常不满,下狠心要在桂东北地区聚歼红军。在红军通过第三道封锁线前,蒋介石已经掌握了红军转移的战略意图,判明红军是要到湘西地区与红二、六军团会合。他十分清楚,如果红军会合,会形成更大的力量,会建设更大的根据地。因此,他更加重视集中力量消灭红军。以前参加战斗的主要是粤军、湘军等地方部队,为了歼灭红军,蒋介石着力重组堵截红军的军事力量。还在红军为突破第三道封锁线而战斗时,蒋介石就重新调整了军事力量部署,任命何键为“追缴”军总司令,任命薛岳为“前敌总指挥”,将中央军和地方实力重新整合。这样,国民党的主力部队和地方部队,总共有三十多万人。他们沿途修建了很多碉堡,先是计划把红军消灭在潇水以东地区;如果这一计划难以实现,就把红军消灭在广西东北部的湘江以东地区。

中央红军长征的最初设想是到湘西地区与红二、六军团会合,并没想到自己会走很远。最初对行军艰巨性的估计也相当不足,因此,采用了“大搬家”式的转移。据统计总共1000多副担子。不仅费了很大劲去运输一些军工设备和重武器,而且携带了很多坛坛罐罐,甚至连卫生便盆都带着。一些军工设备需要20多个人才能抬起来。有些抬担架的民工是临时扩红招来的,行军经验不足。总之,诸多原因导致红军长征一开始走得非常慢,根本不是急行军,有时候一天走个十到十五公里,严重影响了行军效率,耽误了整个长征的速度。

本来在前面打先锋的,一个是红三军团,一个是红一军团。他们已经在十一月下旬比较早地占领了湘江渡口,就等着中央红军的主力部队,等着军委纵队来过湘江,但等了两天没等到。此后,湘江战役展开了激烈的阻击战。主要的有三次阻击战:一个是在灌阳县西北部的新圩,称为新圩阻击战;这次阻击战发生得最早,在11月28日就开始了,是彭德怀的部队参与的。一个是在桂林境内兴安的光华铺,称为光华铺阻击战,是11月29日打响的,这也由彭德怀指挥。再一个是在全州的觉山铺阻击战,称为全州觉山铺阻击战,也是11月29日打响的,由林彪指挥。这三个阻击战打得非常惨烈,总共在湘江历经九天血战,牺牲了很多红军指战员。

对于湘江之战红军牺牲人数,传统史书上讲五万多人。我结合实地考察和相关史料,做出了新判断。我的结论是,湘江之战使红军折损三万多人,而不是广为流传的五万多人。你看,红军出发是8万6千人也有说是8万7千人的,经过湘江之战,剩余了3万5千多人。过去不少史书将这两个数字简单相减,就得出湘江之战使红军损失五万人的结论。实际上,问题并非这样简单。要全面还原历史事实,才能客观、科学地弄清这个问题。尽管红军出发时有8万6千多人,但是经过个把月的行军和战斗,减员不少。当然,在这个过程中也有新加入红军的战士。但是,当时季节已经慢慢地进入冬天,衣服很少,而且粮食问题也不是很好解决,加上惨烈的战斗,一些临时扩红而新加入的战士就容易开小差。比如,新组建的红八军团好多是一些民工,开小差走掉了不少。走到湘江的时候,红军人数实际是六万多人。经过九天的湘江血战,剩下的人数是3万5千人左右,也就是说,湘江之战损失了三万多人。

当然,伤亡三万人也是相当惨烈的。三万多人是什么概念?红军建军以来,还从未出现过一次战役就损失这么多人的情况。当然,以后在解放战争时期,一些大决战牺牲的人数更多,那是另外一个问题。从建军到湘江战役,从来没有一战损失这么多人的,况且就发生在一个宽不到百米的湘江。这是不是也充分说明不存在蒋介石“放马”的问题?总之,“放马”一说是根本站不住脚的。

三、如何认识遵义会议后毛泽东的领导核心地位

郑宁波:有观点认为,遵义会议后一段时间,毛泽东既不是党的总负责人,也不是军事指挥的最后决策者,因此他并不是党的领导核心。如何认识这种观点?

石仲泉:这首先需要从宏观上梳理一下这段历史。接着前面的湘江之战说,在一个宽不足百米的湘江发生的战役,让红军蒙受建军以来、长征以来最大的损失。这不能不促使广大红军指战员开始觉悟,开始反思第五次“反围剿”以来的种种问题。为什么前几次“反围剿”都胜利了,第五次“反围剿”却失败了,而到了湘江战役,一战我们就损失了那么多人?

这就要考虑领导路线是否有错误。在这之前大家是绝对服从中央领导的,一般指战员也不知道领导路线正确或错误。下面的一般干部和战士哪会知道这些问题呢?中央上层的一些斗争情况不会传达给下面的一般干部和战士。一般干部和战士只是服从命令听指挥,开始并不知道什么是正确,什么是错误。但是,经过湘江之战,大家开始觉悟了,感觉这个打法不对。那么,今后的仗该怎么打?今后的路该怎么走?大家都在思索。用伍修权同志的诗来说,就是“强渡湘江血如注,三军今日奔何处?”因此,在湘战之后,中央就召开了通道会议、黎平会议、猴场会议等一系列会议,并在这一系列会议基础上召开了具有伟大转折意义的遵义会议。

这些会议从最初解决具体的行军路线到解决战略分歧,最终到解决军事领导路线,同时也伴随着中央领导层的改组。先是1934年12月12日在通道召开的临时紧急会议,毛泽东提出放弃到湘西的计划,改为到贵州地区。但由于博古、李德等有不同意见,经过博弈,达成妥协性认识:到湘西与红二、六军团会师的计划先不作新的决定,但行军路线要调整,即先到贵州以后再看情况,而不是在湖南境内北上与红二、六军团会合。这就是说,会合这个战略目标并未改变,但行军路线这个具体方案有所调整。这就是“战术转兵”。

六天后,中央政治局在贵州黎平召开会议。毛泽东建议放弃在湘西建立根据地的计划,彻底改为到遵义新开辟根据地。这个建议依然遭到反对。经过激烈争辩,会议采纳了毛泽东的正确意见。这就是战略行动方针层面的重大改变了。尽管政治局通过了决议,但李德依然坚持错误方针,会后他与周恩来产生了激烈的争吵。修养很好的周恩来被顽固坚持错误的李德激怒,拍得桌子上的马灯都熄灭了。黎平会议后,红军朝乌江方向前进。这时,博古的思想也发生了反复。12月31日,中央红军到达了瓮安县的猴场镇,准备按照既定方针抢渡乌江。博古和李德临阵提出,不过乌江,在乌江南岸建立根据地,再东进与红二、六军团会合。中央就在猴场镇召开政治局会议,会议从12月31日一直开到1月1日凌晨,算是跨年会议。这个“跨越了两年”的会议做出了正确决策,也就是坚持黎平会议提出的以遵义为中心建立根据地的方案。

1935年1月7日,红军占领遵义之后,就把国民党的部队阻挡在乌江南岸。在遵义这十多天,时间比较充裕,就召开了遵义会议。遵义会议原定的规格本来只是开政治局会议,但是由于湘江战役这么一个巨大的损失,各军团的领导人都纷纷要求参加这个会议,来共同讨论我们今后往哪里去,来共同检讨过去路线上的一些问题,希望改变中央领导。对遵义会议起重大作用或者有重大贡献的,我想有这么几个人。

一个是王稼祥。他在遵义会议以前最早提出要把博古、李德他们轰下台。在遵义会议之前,中央红军转移到黄平这个地方。在黄平的橘树林里休息,王稼祥就跟张闻天商议,是不是要改变中央领导,让毛泽东出来指挥。这个信息很快就在高级将领中传开了,得到了高级将领的支持。后来的遵义会议本来不是政治局扩大会议,博古不同意军团主要领导参加,但周恩来提议让他们参加,这就改变了中央政治局开会的局面。应当说,王稼祥有很大贡献。多年后,在中共七大选举中央委员的时候,因为王稼祥过去错误比较严重,很多代表不愿意选他,毛泽东就一直做工作,说遵义会议王稼祥有一大功,希望大家选他。最后补选为中央委员会候补委员。

第二个是张闻天。一是他跟王稼祥在黄平共同提议,召开会议,让军委领导来参加。再者在遵义会议上,他把会前与毛泽东、王稼祥商量的意见做了概括,系统地批判博古、李德的军事指挥错误。最后,遵义会议的决议,也是由他来起草的,所以他对遵义会议的贡献是不小的。在“鸡鸣三省 ”这个地方,决定由他来代替博古负总责,也就是我们说的总书记了。

第三个是周恩来。过去在谈遵义会议时,对周恩来的作用讲得不多,其实周恩来对于遵义会议成功召开的作用不亚于王稼祥、张闻天。为什么这么说呢?

第一,遵义会议议程的改变,由原初的政治局会议扩大为各个军团负责人也参加。周恩来起了很重要的作用,这对改变会议局面很重要。

第二,遵义会议上,博古做关于第五次“反围剿”的主报告,他强调发生错误的客观原因,认为敌人的力量过于强大,而对自己主观方面很少做检讨,大家对此非常不满。张闻天打断博古的发言。这看起来是有点不符合程序的,这种不符合程序的举动,很容易引来异议。在这种关头,会议主持人的天平向哪方面倾斜,就很重要了。作为主持人的周恩来并没有制止张闻天,而是让他把自己的话说完,这个很重要。因为,不管怎么说博古是一把手啊,主要报告还没讲完,你就起来抢先发言,这与让他等博古讲完再发言,不完全是一回事。周恩来让张闻天讲完,没打断他的发言。这实际是个会议的导向问题,产生了很好的效果。张闻天讲完之后,毛泽东又接着发言,批评了李德。李德火冒三丈,也要起来辩解。但按照会议规程,这是中央的会议,你的身份是顾问,你是听会的,没有你的事,所以会议制止了他发言。不难看出,周恩来主持会议的导向起了非常重要的作用。

第三,大家对博古的主报告不满意,认为他没有主动承担责任。周恩来又出来做“副报告”,自己带头检查,因为他是“三人团”的成员之一。在红军长征之前,“三人团”是负责重大决策的。博古负总责,李德有军事指挥权,周恩来负责督促检查一些具体工作,不管怎么说他是“三人团”的负责人之一。所以他主动做补充报告,这是原来没有的。他是在做检讨,主动承担责任,他也批评博古和李德。更重要的是,他自己提出,因为犯了错误,希望中央免除他的领导人职务,推荐毛泽东参加中央政治局,参与军事领导,这对毛泽东进入中央起了很关键的作用。尽管让毛泽东进入中央,王稼祥提出来了,张闻天提出来了,但是王稼祥和张闻天在党内的分量不及周恩来。周恩来在中央工作时间比较长,而且跟军队干部关系比较密切。你想,为什么尽管他也是原“三人团”的成员,政治局还委托他作为军事指挥上下最后决心的负责人呢?就是因为他得到了高层的方方面面包括军队领导干部的支持和拥护。

第四,遵义会议对博古批评比较严厉,博古自己不做检讨,后来他一直闷闷不乐,导致他在长征路上很少讲话,想不通,他没想到遵义会议开成这么个局面。因为他认为遵义会议首先应该解决的是,为什么湘江战役中央军委纵队两天不能到达湘江,延误了整个湘江战役的最好时机。他希望把这个问题解决清楚。但是这个问题不是主要的,没有人讨论这个问题,所以他一直想不通。

遵义会议后,很多人对博古有意见,不服他,博古继续领导显得很困难。因此,更换领导就成为具有必然性的问题。恰在此时,留在南方继续游击战争的红军需要中央给出明确意见。由谁代表中央给南方游击队的回电签字?这也是个问题。中央红军长征前,决定留项英等人在中央苏区及周边打游击。后来,这些游击队受到国民党的重创。到1935年1月,情况万分紧急,必须马上突围。然而对于如何突围,却产生了不同意见。一种意见是留下少数人在中央苏区活动,其余的向西突围到湘赣边界;一种意见是向湘赣边、闽赣边以及平和、漳浦、饶平一带突围,中央分局等继续留在中央苏区。2月初,项英连续向中央发电报请示,要中央给予明确指示。其实原来并没有说明要中央决定项英部队的具体行动,你们1万6千人左右在南方自己决策,相机行事。但是,项英的电报要求中央给予明确指示,中央也就有责任给予指示。遵义会议并没有说罢免博古,遵义会议以后二十多天没有开会了,没有解决“一把手”问题,到这个时候不能再拖,必须要讨论了,需要有人代表中央签字给项英回电报。因此,必须解决领导问题。

要让博古交班,谁去做工作?毛泽东不能做,因为这时博古和毛泽东的关系搞得很紧张,当时博古不满也不服毛泽东。一渡赤水前的土城战斗是毛泽东指挥的,这一仗没打好。这是毛泽东重新“出山”后打的第一仗,第一仗就吃了败仗。博古就认为你毛泽东原来也不过如此嘛。我打仗指挥错了,你毛泽东指挥打仗也不比我高明到哪里去,所以他看不起毛泽东。两人的关系很紧张。张闻天也没法做工作,因为张闻天原来跟博古比较一致的,遵义会议前后张闻天支持毛泽东,在博古看来有反水的味道。只有周恩来跟博古的关系还适合去给他做工作。他们都是中央常委,关系还不是那么太紧张。当时博古才二十七八岁,周恩来有三十五六岁,尽管也很年轻,但相对于博古来说,周恩来是兄长,他合适去做工作。

周恩来跟博古推心置腹地说,中国革命主要是农民战争,我们必须找一个熟悉农民战争的人当统帅。过去我不很了解毛泽东,到了中央苏区以后,我才知道,毛泽东打仗很有一手,有比较完整的战略战术。我们现在要打败蒋介石,要改变红军的局面,还是要毛泽东出来。宁都会议把毛泽东排除在外,不再让他参与军事领导,周恩来将其视为自己的一块心病。周恩来是不主张把毛泽东排除在外的。以后在长征中,周恩来看到从通道会议到黎平会议等会议,毛泽东都有理有据地讲红军为什么不能去湘西和贺龙部队会师,而要改变原来的路线。他认为毛泽东看得很正确。这就促使周恩来下定决心一定要用毛泽东代替李德来领导红军。他对博古说,虽然军队干部都拥护我,希望我出来主持工作,但我有自知之明,我只能干些具体事,做具体业务,我不是当领袖统帅的材料。你博古很聪明,又有能力,但你不是行伍出身,你也只适合做具体工作。我们要从中国革命的大局出发,谁能领导红军打败蒋介石,谁就出来指挥红军。毛泽东有这个本事就应当让他出来领导军队。当然人无完人,但是我们要抛弃前嫌。他这番推心置腹的话把博古说服了。在 “鸡鸣三省”会议上,就由张闻天代替博古。

为什么用张闻天代博古?本来按照周恩来和朱德等人的想法,想要毛泽东直接出任。但是毛泽东推辞了,他认为自己在当时的情况下不合适直接取代博古。为什么?因为当时中国共产党是共产国际的一个支部,相关决定要共产国际来批准。张闻天在苏联留学时间比较长,跟共产国际的关系很密切,共产国际对他比较了解,甚至可以说共产国际对他比较信任,所以由他来主持的工作容易通过。毛泽东建议让张闻天先工作一段。由张闻天代替博古,让博古交权,不至于产生尖锐的矛盾,最终也就和平交班了。因此,周恩来对于整个遵义会议,对于中央改组,对于毛泽东进入中央参与领导起了非常重要的作用。

毛泽东是不是一把手?确实有观点认为,遵义会议毛泽东尽管进入中央政治局常委,但他不是党的总负责人,也不像周恩来那样是军事指挥的最后决策者,说他是党的实际领导核心,不合适,作为党的总书记的张闻天才是核心。如何看待这个问题呢?

我们看问题,要看实质,不能仅看表面,看形式,看称谓。这在周恩来跟博古谈话中也讲得很清楚,现在是战争时期,打仗是第一位的,谁能带领我们打胜仗,谁就是领袖。所以,尽管一把手是张闻天,在具体的军事指挥上,当时周恩来还是代表政治局的最后决策者,毛泽东是协助,但是由于毛泽东过人的军事指挥才能,周恩来对毛泽东比较信任,主动听取他的意见。以后四渡赤水河等重大的军事决策都是毛泽东提出或下定决定的,这样才改变了遵义会议前那种被动的局面。过去是国民党对红军围追堵截,红军很被动,这以后是红军牵着国民党军的鼻子走。过了金沙江,基本上就把国民党的军队抛开了,这以后就非常主动了。这个局面就是毛泽东领导的结果。毛泽东的军事能力发挥得淋漓尽致,所以他成为核心了。

不要从形式上去看,谁是一把手谁就是核心。包括我们改革开放以后,邓小平并不担任党的最高职务,但重大决策由他拍板说了算,党的第二代核心就是邓小平。所以现在从形式上说遵义会议后谁是总书记,这样争来争去没有多大意义。要从实质上而不是从形式上看问题。

四、关于“密电”问题

郑宁波:长征中的“密电”问题是个疑点和热点问题。您如何看待这个问题?

石仲泉:这个问题近年来炒作得比较厉害。其实,过去关于这个问题是很平静的。改革开放以来,学界内外有些不同意见,这个问题就越炒越厉害。

1935年6月中央红军和四方面军会师后,中共中央与张国焘在行动方向问题上发生分歧,此后的两三个月内,双方就北上东进和南下西行问题发生反复争论。8月初,中革军委决定向夏河流域发展。8月3日,红军总部在张国焘建议的基础上,决定中央红军第五、第三十二军和四方面军第九、第三十一、第三十三军组成左路军,由朱德总司令和张国焘总政委指挥。中央红军第一军和四方面军第四、第三十军组成右路军,由徐向前、陈昌浩指挥。中央红军、四方面军重新组合,形成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结构。右路军向班佑、巴西地区开进。

左路军先向阿坝地区开进,待机到班佑、巴西与右路军会合。

我走长征路的时候也到达巴西。巴西,不是南美洲那个巴西,而是四川阿坝的那个巴西。右路军比较顺利地通过了草地,但也很艰苦。左路军,按照原来的计划也要过草地,并且张国焘也同意了。但右路军过完草地之后,张国焘找了一些理由,说没有粮食,又下雨,水很大过不了草地,就不准备过草地了。而且不光他不过,他还多次发电报要求右路军重新回来,跟着他一起南下。张国焘在这个关节点上重新提出南下主张,成为牵动红军大局的核心问题。

张国焘发出的电报有很多,其中9月9号的电报,是诸多电报中的焦点。关于这个电报的内容有各种不同的说法,最后明确的说法是“南下,彻底开展党内斗争”。9月9日,红军前敌指挥部开会,陈昌浩正在做报告,参谋长叶剑英在场,收到电报员一封电报。叶剑英感到问题严重,就到毛泽东的驻地去告诉毛泽东。毛泽东看到这个电报也很震撼,他把电报内容抄在纸上。叶剑英赶快跑回去,将电报交给陈昌浩。因为电报本来是发给陈昌浩的。毛泽东看见这个电报以后,先是赶快和张闻天、博古等商量,又去询问徐向前的意见。徐向前认为两军不宜分开,四方面军分成两半不好。毛泽东、张闻天、博古等又赶到阿西红三军的驻地。周恩来在这里。因为周恩来过草地生病了,大病一场,正在养病。在阿西这个地方,召开了紧急会议。参加会议的有毛泽东、周恩来、张闻天、博古、王稼祥等,商量怎么办?当时就认为,既然人家要彻底开展党内斗争,这很危险,怕发生军事冲突。因此就决定连夜离开巴西这个地方,前往俄界,也就是甘南迭部县的一个村庄。为什么到那里去?因为林彪带领红一军团的部队已经先到那里为整个右路军打前站了。毛泽东就在凌晨率领红三军团和红军大学等赶往俄界。这是关于“密电”史实方面的基本情况。

现在为什么出现争议呢?原因之一是有些人认为没有这个电报。理由是什么?说在中央档案管理部门翻遍了所有电报,并没有发现这个电报。找不到,因此就否认它没有。看起来理由很充足,其实经不住推敲。为什么?因为电报不是给中共中央的,也不是给毛泽东的,而是给陈昌浩的。按理说,要找到这封电报,应当先找收报人。当然,此后因为战乱而丢失也是可能的。怎么能因为找不到就否认它的存在呢?而且张国焘的电报要南下反对北上也不止一个电报,有很多电报,其他电报都可印证,这是其中一个具体电报而已。有的观点甚至认为,这是毛泽东篡改一切,造谣,搞假。当时,党的干部没有这种风气,毛泽东等的人格也不会做出造谣的事情。1937年3月,中央在延安召开政治局扩大会议批判张国焘。毛泽东就讲过密电问题。如果说毛泽东造假来陷害张国焘,那么张国焘为什么不在会上否定?其他参会的也没有否定这个事,那是1937年,就已经明确这个事情了。

关键问题是电报的内容是什么。当时和现在都看不到电报原文,仅依靠相关人员的记忆。有人回忆说“武力解决”,就引起轩然大波。没有文字根据,仅凭记忆是不扎实的,这种考证方法也不妥当。现在权威的说法是依据1937年3月政治局批评张国焘的会议记录为准的,也就是“南下,彻底开展党内斗争”。现在都统一口径了,不讲“武力解决”。

现在网络信息我们要注意分析,有不良信息,不要把这不良信息当成一些正确信息。不要听到风就是雨,跟着瞎传。电报不是不存在,应当有,关键在于电报内容是什么。“彻底开展党内斗争”这个内容是存在的。而且这并不是张国焘的主要问题,张国焘的主要问题是另立中央,在延安开会主要是批评他这个问题。另立中央是在党的历史上史无前例的严重问题。中国共产党今年95岁了,搞第二中央没有第二人,自封主席,另设中央委员会和中央政治局,唯一的就是张国焘。这是要害问题。在看待这个问题时,要首先看要害,看主要问题。至于电报的细节,当然很重要,但与另立中央这个“主干”问题比起来,具体细节毕竟属于“枝节”。我们不能把主要问题丢在一边,而本末倒置般地猎奇那些细节。

从这个意义上说,“密电”这个叫法也是不太合适的。如果从自然属性上定义密电,凡是使用密码带有密级的电报都是“密电”,这是它的基本概念。但是,目前在很多语境中,“密电”显然已经包涵着一些其他意味,这很容易误导别人。对待任何历史问题,应当冷静、客观、平实,这是健康史学的基本品格。

五、关于西路军问题

郑宁波:西路军问题被视为党史上的敏感问题,有关西路军的问题有很多疑点和难点。在策划这篇访谈时,西路军研究专家董汉河先生让我将西路军问题列入访谈范围,请您谈谈自己的看法。

石仲泉:十几年前我集中走长征路时,没有走西路军征战之路。2013年10月底到11月上旬,我考察了西路军当年从虎豹口到星星峡征战的全程。考察结束后我就一直思考,究竟应当如何科学认识西路军问题。2015年我增订《长征行》时,将西路军作为一个重要部分,撰写了约十万字的内容增订进《长征行》,可以说对西路军问题的认识有了定力。西路军问题存在争议,有时还被视为敏感话题。我想,党史研究的宗旨是资政育人,只要站在党和人民的立场上,坚持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的指导思想,就会科学认识一些所谓争议性乃至敏感问题,也会深化和推进对这些问题的研究。因此,请你解放思想,多提问一些核心问题、重要问题乃至争议性问题。

郑宁波:有关长征的历史叙述和纪念活动一般都将1936年10月三大主力红军会师视为长征的结束,西路军远征是发生在红军长征胜利会师后的,西路军远征还算长征吗?怎样认识西路军与红军长征的关系?

石仲泉:红西路军远征究竟算不算在红军长征里头?目前,这个问题在党史学界确有不同看法。一般讲长征,讲到红军长征胜利会师就算结束了,很少讲西路军。红军长征胜利会师,的确是红军长征的主体部分。但是,如果从宏观视角考察长征,也就是既考察长征前史,又考察长征胜利会师后的历史,通过前后延伸,就可能会得出不同的认识。

尽管红军长征是从中央苏区正式出发的,但在中央红军出发以前,已经派出两支先遣队。他们的活动可以视为长征的序曲。一支是红七军团,也就是后来组建为红十军团的先遣队来做调动敌人的准备。过去有关红十军团的活动情况讲得不多。很多人都知道方志敏吧?!方志敏是怎么牺牲的?透过方志敏可以了解红十军团的一些史实。方志敏是赣东北的弋阳人。1930年前后,他是活跃在赣东北后来扩展到到闽浙皖赣苏区的红十军团的主要领导人。1934年7月,中共中央和中革军委决定派红七军团组成北上抗日先遣队。从他们承担的任务看,北上抗日先遣队也包含有长征先遣队的意思。为什么需要派出先遣队?因为当时中央已经决定要长征,但对长征的具体路线尚无明确规划。红七军团的转移也就承担着调遣敌人的任务。所谓北上,就是到闽浙晥赣苏区。红七军团从瑞金出发后,转战两个多月,遭受严重损失。当年11月份到达了闽浙赣苏区,就与方志敏领导的红十军组建为红十军团。红十军团向安徽南部和浙江、安徽交界地区进军。次年1月,红十军团被国民党的部队包围了,方志敏在江西东北部怀玉山区被俘后壮烈牺牲。现在在怀玉山玉峰盆地建了一个纪念园,叫做清贫园。清贫园中有方志敏的很大的头像和清贫碑。他的《清贫》全文都刻在碑上。方志敏可以说是红军长征牺牲的第一位重要领导人。现在我们讲长征有时不提方志敏,这是不完整的。红七军团和红十军团组成抗日先遣部队,尽管未能到位地实现调遣敌人的任务,但它毕竟是为承担这个任务而组建的,因此可以视为红军长征的序曲。

同样可以视为长征序曲的,还有红六军团的活动。我曾对红六军团的活动做过几次实地考察,最近一次是今年(2016年)4月,我在井冈山干部学院讲课,顺便去遂川县新江乡横石村考察,那里是红六军团集结出发的地方。红六军团是1934年7月在江西永新牛田村组建的,8月上旬转移到遂川横石,并从那里出发西征,旨在为中央红军长征探路。红六军团通过四道封锁线,在湖南桂东寨前圩开西征即长征誓师大会。既然红六军团西征是为中央红军长征探路的,所以,尽管它比中央红军出发早约两个月,但是它承担的任务是与中央红军长征有关的,与中央红军长征在本质上是一致的,因此也可以视为红军长征的序曲。

前面讲的是序曲,由此说开去,我根据这些年的现场考察和文献阅读,明确了这样一个观点:红军长征是“3+1”的长征。“3”就是红一方面军、红二方面军、红四方面军;“1”是红二十五军。他们长征出发的时间和地点各不一样,但都是长征的组成部分。红军长征有序曲,有主剧,有尾声。它的尾声就是西路军。

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一方面,中央红军和四方面军在会宁会师以后,就紧接着要去打宁夏战役。这就决定要组织一部分部队渡过黄河到宁夏去。这才有四方面军的三十军、 九军渡过黄河,紧接着红五军和四方面军指挥部也渡过黄河。但是,国民党部队很快就把黄河阻断了,其他原计划也要渡河的部队就过不去了。中央就根据实际情况组建了西路军,它的番号明确叫做中国工农红军西路军。另一方面,从人员构成上说,西路军是红四方面军和中央红军组成的左路军和右路军的一部分。这是在长征途中组建的,所以不能把它排除在红军长征之外,应当将其视为红军长征的一部分,是红军长征的尾声。

质言之,1936年10月是红军长征胜利会师的标志性纪念日,但标志不是事物的全部。长征结束的标志和长征的完全结束不是完全等同的概念,而是两个不能混淆的概念。长征开始的标志是1934年10月中央红军从中央苏区出发,但这不能说红六军团的探路和红七军团的“调敌”不算长征。同样道理,三大主力部队会师是长征结束的标志,也不意味着此后西路军的征战里程就被排除在了长征之外。这是一个思想方法问题,也是一个史学功力问题。

郑宁波:如何科学认识西路军远征的决策?

石仲泉:现在这个问题是很热的,也有不同的看法。经过实地考察,我以为,一定要超越某些具体问题来看待西路军问题。首要的是从战略高度来审视相关决策究竟是不是符合实事求是的精神。我觉得评价西路军远征的决策要一分为二。

会宁会师以后,红军决定过黄河去打宁夏战役。这个决策是符合当时的实际情况和战略需要的。什么是宁夏战役?宁夏战役要干什么?过去一些党史书籍讲得并不明确。当时,共产国际决定,要给红军一部分军火。通过何种路线运送这部分军火?共产国际最初设想通过蒙古国到内蒙古。而我们打宁夏,是要到内蒙古去取这部分军火,这是宁夏战役的实际内容。当然,宁夏战役也有在宁夏建立根据地的战略性打算。因为当时陕北较为贫瘠,难以养活那么多红军,而宁夏有粮食,我们在那里建立一部分根据地,可以缓解陕北的压力。当时,无论是对中央红军来说,还是对红军其他方面军来说,军火急缺啊,所以要解决这个问题,去取得军火,实施宁夏战役,让一部分红军西渡黄河,我觉得这是符合实情的。况且这离陕甘宁边区也很近,这个路也不是特别困难,比较容易取到。但是没过多久,一个月以后的11月份,共产国际就改变运送军火的路线,决定不从蒙古国运输军火,而改为从霍尔果斯口岸,通过伊犁运到哈密,让红军派人到哈密去取。为什么共产国际会做出这样的改变?因为苏联考虑当时它面临着东西两面作战的威胁。西线要防德国法西斯进攻,东线日本人也是虎视眈眈,有可能从远东地区挑起战争。苏联对这一点很敏感。为了避免刺激日本人,共产国际就决定不从蒙古国——内蒙古一线运送军火了。改变路线之后,问题就比较大了。因为这条路线很长,沿途很多地方都是沙漠,会很艰难。但军火对红军来说太有吸引力了,况且共产国际决定把军火数量由原初的600吨(一说为700吨)增加到1600吨。中央很希望取得这部分军火,四方面军过河部队也希望取得这部分军火。

但是,顺利取得这批军火的实际可能性如何?我觉得这值得深思。

第一,这条路线很远,道路又很艰难,要经过荒漠,不容易到达。况且沿途是西北马家军的地盘。从地方军阀的地盘上通过,如果仅是借道而行,跟马家军商量一下,我不在你这里建立根据地,我只借道去取军火,人家可能不跟你硬打硬拼,但如果你在这里建立根据地,抢占他们的地盘,马家军绝不允许。最严重的情况是马家军可能根本不听你的商议,只要从他的地盘上过,他就打你。

第二,你即使把这1600吨军火取到了,怎么运回来?有没有安全保障?我计算过1600吨军火是什么概念。从运输工具来说,不像我们现在有重型卡车,当时的卡车最大载重是2.5吨,用2.5吨的卡车来运1600吨军火,需要640辆卡车,这肯定是长长的车队。战争年代谁不需要军火?马家军会让你安全通过?国民党政府会让你安全通过?绝对不可能!面对军火,他们都会长眼的,都会眼红的,都要拦路打劫,不可能让你平安通过的。即使你顺利借道过去取到军火,回来绝对是生死搏斗,他们都要抢这些军火。

第三,我们在河西走廊沿线没有巩固的群众基础。不像老苏区有群众基础,那边没有啊,没有苏维埃政权,很少有党的组织,很多东西要重新建立,这不是短期能够解决的问题。这些问题我们没有考虑充分。再者是物质资源供给问题,西路军一共21800人,你这么大的部队,需要多少粮食,其他的物资怎么解决?这都是实际困难。

所以,到新疆去取军火,要通过河西走廊,这个决策有点违背了当时的历史实际。当然不要具体纠缠某某决策是哪个领导做的,这没有多大意义。因为中央也没有走过河西走廊,也是通过看地图,通过一些情报来做判断,具体困难并不是很清楚。而且四方面军的某些领导人,在长征途中就曾经有过把部队带到河西去的思想。总之,这不仅是某一方面的问题。但是无论是哪一方面,回头来看,这个决策不符合历史实际。这是根本问题。

郑宁波:西路军与张国焘路线的关系是核心问题,诸多争议源自这个问题。对这个问题做不出有说服力的解答,认识分歧就会继续。您认为应当如何科学认识两者的关系?

石仲泉:说四方面军领导人曾经有过到河西的思想,是不是就可以把西路军说成是张国焘路线的产物?这个必须澄清。这种说法在改革开放前曾长期存在,其集中体现是《毛泽东选集》中的一句断语和一条注释。断语说:“为敌人吓倒的极端的例子,是退却主义的‘张国焘路线’。红军第四方面军的西路军在黄河以西的失败,是这个路线的最后的破产。”注释说:“一九三六年秋季,红四方面军与红二方面军会合后,从西康东北部出发,作北上的转移。张国焘这时候仍然坚持反党,坚持他一贯的退却主义和取消主义。同年十月,红二、四方面军到达甘肃后,张国焘命令四方面军前锋部队二万余人,组织西路军,渡黄河向青海西进。西路军一九三六年十二月在战争中受到打击而基本失败,至一九三七年三月完全失败。”1991年版的《毛泽东选集》通过修改原来的注释,在实际上修正了“张国焘路线”的论断。尽管西路军的主要领导干部受到过张国焘的影响,但是组建西路军决策是中央军委做出的,不是背着中央的。因此,那种认为西路军是张国焘路线的说法不符合历史事实。

西路军失败不是执行张国焘路线的结果,不等于说没有受张国焘影响。张国焘在红四方面军很有权威,到了漳县后,还能推翻岷州会议决定,企图西渡黄河去青海。这说明他的影响力是很大的。他曾在长征途中没收了董振堂的电台。西路军组建后,作为军长的董振堂没有电台,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打仗,以至于在高台遭到严重失败。1937年2月份,西路军军政委员会向中央建议“俟天气稍暖,即转到西宁、大通一带活动”,这与原来张国焘在长征途中的想法具有一致性。总之,西路军在不同层面受到过张国焘的影响。当然,一般干部和指战员可能并不了解上层的情况,不知道什么路线啊、斗争啊。

另一方面,也有说中央有意消灭张国焘的红四方面军,要借刀杀人。这也是无稽之谈!不存在这个问题。因为当时共产党面临的主要敌人还是国民党。红军还比较薄弱,尽管发生过张国焘分裂中央的问题,但以后这些问题在包括共产国际等各方面的努力之下,较好地解决了。再则,西路军不全是四方面军,还有中央红军的红五军团等,而红五军团是毛泽东花了很大心血参与组建的。所以不存在消除异己的问题。以上两种错误倾向都要排除。

郑宁波:除此之外,导致西路军失败的其他因素有哪些?

石仲泉: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首先需要辨析一下西路军行动自主权问题。常言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西路军的“将”和中央统帅的“命(令)”两者之间的实际关系是怎样的?进而言之,西路军有没有行动的“自主权”?现在一些回忆录认为中央没有授权。这个问题较复杂,需要具体分析。从现有史料上看,在1937年1月24号以前,中央没有明确的电报说,前线的问题由你们自己根据实际情况决定。因此,西路军领导有顾虑,这是正常的。这也就不难解释,为什么陈昌浩他们大大小小的问题都要给中央发电,要中央作出明确决断。这确实有缺陷,是中央没有明确授权让他们自主解决问题。但是,中央没给他们“自主权”,也并非中央全部垄断了大大小小问题的决定权,不存在中央瞎指挥问题。退一步说,就是中央没有明确说明给予你充分的“自主权”,作为前线将领,是不是也要有点担当精神和自主探索的精神?尤其在打仗问题上,是不是也要根据前线的实际情况决定相关部署?

1月24号以后,中央发电报给西路军“行动方向由你们自决”,应当说,这就明确给了西路军行动的“自主权”。但遗憾的是,这以后,西路军也没有充分地、正确地使用自主权,或者说对自主权的使用存在问题。陈昌浩执意重返倪家营子不就是使用了“自主权”吗?后果是什么?西路军的最终失败不能不受这方面的影响。所以,不能笼统地怪中央没给自主权,要做具体分析。

那么,还有哪些原因导致西路军的悲惨结局呢?

一是没有处理好独立自主和依靠外援的关系。西路军远征,距离中央和中央红军越来越远,从空间环境上看,中央要想给予实际帮助就越来越不方便。从国内情况看,当时,共产党、国民党中央、国民党地方势力关系错综复杂;从国际上看,苏联、日本、德国等相互关系都很敏感,处在不断变动之中。在这些复杂的场域中,想完全按照中共的意思做些工作,让国民党让步,让马步芳停火,让共产国际来帮助,都不是那么容易实现的。共产国际本来就是要来给你送军火的,物资越来越匮乏的西路军很希望共产国际的军火能够成为“及时雨”,能够较早地补充上来。比如, 1936年11月24日,中央正式批准组建西路军才十来天,西路军就感到“人、弹有耗无补”“弹药太少”,希望共产国际先期或按时送些棉衣和子弹。但是,共产国际的接济不是说送来就能送来的。路途遥远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苏联首先要考虑自己的利益。不久以后,西安事变发生,共产国际就为了自己的利益将军火停滞在霍尔果斯口岸了。我们与共产国际的关系还是相对密切的,都是这种局面。至于友军的援助和马家军让防,就更是难以实现了。在这方面,中央曾经多次提醒过西路军,要依靠自己,不要靠外力援助。但是,他们对这个问题的认识不到位,没有处理好独立自主和依靠外力的关系。这是一个重要的教训,什么事情都要靠自己。独立自主乃是我党取胜的法宝。这一点在任何时候都要清醒。

二是具体战术上存在问题。中央一再指示要集中兵力打歼灭战,从河西的地形来说,那是狭长地带,越是那种地形,越不能分散兵力,相反,要集中兵力。很多战场看起来是一马平川,这种地形有利于马家军的骑兵作战,不利于西路军这样一个以步兵为主的部队作战。当然,西路军也有骑兵,但数量很少,也不专业,没法跟马家军的骑兵相提并论。从地形上看要集中兵力,从人数对比上看,也要集中兵力。马家军加起来的力量是十多万人,西路军在最强胜的时候也只有两万多人。他们分兵阻击,也影响了战争的效果,没有取得好的战斗结局。这是指挥上一个很大的问题。当然,这也有客观原因。总之,怎么样来集中兵力各个击破马家军的阻击,这是个很大的问题。所以说,从战术上来讲,西路军领导的失误是明显的。此外,西路军领导还存在轻敌等问题,这都对西路军失败产生了影响。

郑宁波:如何客观评价西路军的历史功绩?

石仲泉:尽管西路军结局很悲惨,但是它的历史功绩还是要充分肯定。西路军遭受了很惨烈的损失,最后到星星峡才400多人,组建时是21800人,剩下的人数连组建时的一个零头都没有啊。但西路军的历史功绩是值得书写的。一是,西路军消灭了很多马家军。马家军包括民团等总共十二万人左右,西路军消灭了马家军25000多人,削弱了马家军的实力。二是,西路军配合了河东红军。西路军在河西走廊牵制了国民党的部队,让胡宗南部等约十万人守在黄河边上不能参加山城堡战役,减轻了山城堡战役中河东红军的压力。它配合、牵制敌军,使战役取得胜利。这个作用不可低估,也不能忘记。三是,策应了西安事变。这个在很多研究著述中都提到,我就不详细说了。四是沿途扩大了党和红军的影响,建立了一些党组织和苏维埃政权。再就是西路军有一部分人到了新疆之后学习军事技术,为后来红军扩建技术兵种奠定了基础,而且最后又有五千多人回到党的队伍。这后来都是红军的骨干力量。

我们可以从另一个视角观察这个问题。在1955年授衔的时候,尽管在战争年代四方面军遭受了那么大的损失,但四方面军授勋的将军还是很多。抗战后的129师,再以后就是二野嘛,这都是以四方面军为基础组建,这是革命军队很重要的国防力量,所以对于西路军的历史功绩绝不能低估。

再一个呢,要充分肯定西路军的革命精神,西路军的革命精神是红军长征精神的一部分。因为首先西路军是红军长征的一部分,所以说西路军的革命精神也是红军长征精神的一部分。西路军的战斗很惨烈,比如,西路军最后在红石窝,在甘肃肃南县一个山头上,研究以后的行动方针。最后决定,陈昌浩、徐向前回陕北向中央汇报;其余部队分散打游击。分散转移后,李先念等带领由三十军约1000人编成的西路军左支队,在祁连山左翼打游击;王树声等带领九军约700人编成的右支队,在祁连山右翼打游击,在形势较好时可以东返;张荣带领由剩下的伤病号和妇女儿童等组成一个支队,在祁连山活动。那个季节,祁连山是冰天雪地,西路军几个月来行军打仗异常艰苦,物质补给又跟不上,战士们有的穿着单鞋,有的连鞋都没有,冰天雪地啊?!没有鞋子,还要继续行军。据吕黎平回忆,他们衣不遮体,在没有吃到一粒盐和粮食的情况下,四十多天里爬雪山,睡冰洞,走了一千多里的冰雪山路。有的战士在大雪里睡着后就再也没有醒来。这是什么精神?!红军长征翻过雪山,西路军也翻过雪山,这种精神是一致的。

1937年4月中旬,西路军走出祁连山时还有800多人。然而,西路军在下旬到达安西城时,由于没有充分重视城内增加守兵的情报,损失了七八十人,在继续前行的过程中,又在白墩子、红柳园等地与追兵打了几仗,牺牲了200多人,还有百余人被俘。在此前后,中共中央和共产国际做出把西路军失散人员送到新疆并转至苏联学习的计划,希望中共中央能够设法通知西路军前往新疆的星星峡。在实际行动上,中共驻共产国际代表团通知在霍尔果斯的陈云火速赶到星星峡。因为陈云在长征途中就奉命远赴莫斯科,去共产国际汇报红军长征和中共中央领导层变化等情况。1936年12月上旬,共产国际决定派陈云组成的代表团回中国新疆,协助共产国际援助红军的武器运送工作。但几天后,发生了西安事变,共产国际误判局势,认为西安事变是日本人的阴谋,产生了顾虑,其直接后果,是暂停了武器援助,将一大批军火迟滞在霍尔果斯口岸。陈云等人也在霍尔果斯口岸待命。5月1日,陈云等人到达星星峡,接上在那里等候的西路军战士。此时,李先念带领来的西路军有437人。

西路军大部分战士牺牲了,被俘的战士也受尽折磨。中央想方设法营救失散的西路军战士,但还是有很多被俘人员吃尽苦头。这部分被俘人员也表现出了坚定的革命意志。我曾经访问过西路军妇女团团长王泉媛。她是江西吉安人,17岁就参加了革命。本来她是跟随中央红军长征,中央红军和四方面军会师后,她编入左路军,曾经三次爬雪山过草地。西路军组建后,担任西路军妇女先锋团团长。在西进过程中,一路上不仅承担了后勤工作,而且直接参与了激烈的战斗。1937年3月,西路军妇女独立团失去主力部队依托,就地分散,不久后王泉媛被俘。马家军用各种办法折磨、羞辱她,用棍子将她毒打得昏死过去,逼迫她给马家军军官做妻妾。1939年3月,她趁机跑了出来,经过一番挫折后到兰州找到八路军驻甘肃办事处,希望回到红军队伍,回到延安。但是那时候组织已经明确了,对西路军被俘人员,一年归来收留,两年归来审查,三年归来不留。尽管她说了自己的身世和遭遇,最后八路军办事处还是没有收留她,只给了她五块银圆,把她送到门外。她说,这里不收留我,但我不怨你们。我只求你们向党组织转达一句话——我王泉媛永远是共产党的人。此后,她一路讨饭,辗转回到了江西老家。建国后政治运动比较多,下面办事的人在掌握政策方面可能出现这样那样的偏差。她没有少挨批,“文革”期间更不用说,被打成“叛徒”、“反革命”,面对这些不公正待遇,王泉媛很坚强,没有动摇过对共产主义和党的信念。我采访她时,她告诉我,她是童养媳出身,没有党的教育,她不可能做出什么事情。她做的事情,要归功于党。遭受的磨难不能怨党。一些具体办事的人哪能都有那么高的水平?否则,革命理想不早就实现了?她尽管遭受这么大的磨难,她没有怨天尤人,没有说这个那个不好。我们党的历史就是经过曲折磨难的道路成长起来的。她一直向组织反映情况,说明她对党的信念一直没有动摇。改革开放后,在康克清等人的证明下,恢复了党籍和红军身份,享受副局级离休待遇。她把自己的许多工资补贴等,奉献给了一些孤儿和老人。她有这么高的境界,很难得,这就是革命精神,这就是理想信念高于天。她能够正确对待这段历史,相当不容易,我自己相当受感动。

像王泉媛这样的红军战士大有人在,这也是中国革命取得胜利的一个很重要原因。所以,尽管西路军失败了,遭受了这么惨烈的牺牲和损失,但是他们的功绩照样应当浓墨重彩地去书写,他们的革命精神应当代代相传。

[责任编辑:符晓波]

2016-08-29

石仲泉(1938—),湖北红安人,中共党史学家,中共中央党史研究室原副主任。主要研究方向: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理论和中共党史。郑宁波(1983—),山东青岛人,史学博士,潍坊医学院马克思主义学院讲师,主要研究方向:中共党史。

D231

A

1003-4307(2016)05-0005-12

编者按:80年前的金秋十月,中国工农红军三大主力在甘肃会宁会师,胜利完成了战略转移任务,史称“长征”。经过艰苦卓绝的二万五千里长征,红军将士排除万难、不怕牺牲,用鲜血和生命谱写着可歌可泣的壮美章篇,使中国革命转危为安,并最终赢得全国胜利。无疑,长征具有历史和现实双重价值。对于历史的温习,不仅仅是为了共同缅怀一个逝去的时代,更为了今天的人们能找回集体共有的责任感:理想和激情、信仰与使命,这些仍然是中国社会发展前进的不竭动力。习近平总书记说:“长征永远在路上,我们这一代人要走好我们这一代人的长征路。”长征精神永远是中华民族一笔宝贵的革命文化遗产和精神财富。为此,本刊特辟"纪念红军长征胜利80周年"专栏,编发石仲泉先生等专家学者的研究文章,以飨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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