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刻《天一阁书目》平议*
2016-03-16沈芳江曦
沈 芳 江 曦
阮刻《天一阁书目》平议*
沈 芳 江 曦
宁波范氏天一阁是我国现存最古的藏书楼,为其编纂书目者亦众。据冯贞群《旧目考略》和骆兆平《天一阁藏书志》,先后有范钦、黄宗羲、范邦甸、刘喜海、杨振藩、薛福成、林集虚、杨铁夫、赵万里、冯贞群等为天一阁藏书编纂书目二十余种,其中流传最广、名气最大者当属清嘉庆间阮元文选楼刻本《天一阁书目》(以下简称阮《目》)十卷(有些书目著录为四卷,因原书四卷,卷一至三又各分为二卷,卷四分为四卷,计十卷)。虽然陈登原《天一阁藏书考》、骆兆平《天一阁藏书史志》中对阮《目》略有阐述,但对其编者问题仍需重新探讨,对其学术价值亦应进一步深入发掘。
一、《天一阁书目》作者问题再探讨
由于原刻本未明确题撰者姓名,故阮刻《天一阁书目》的编者,诸家著录多有不同。刘锦藻《皇朝续文献通考》、叶德辉《书林清话》、陈登原《天一阁藏书考》等著录为阮元编。《中国古籍总目》、来新夏《清代目录提要》著录为阮元、范邦甸等编。孙殿起《贩书偶记》著录为“范懋柱辑”。来新夏《清代目录提要》除扬州阮氏文选楼刊本外,还著录了范懋柱编、陈廷杰刊《天一阁书目》。冯贞群《鄞范氏天一阁书目内编》、上海古籍出版社点校本著录为“范邦甸等编”。刘锦藻《皇朝续文献通考》《清史稿・艺文志》著录为汪本编。
阮《目》之所以有著录为范懋柱所编者,是因为卷首所录圣谕前有“宁波府鄞县学廪膳生员范懋柱恭录”字样,但范懋柱卒于乾隆四十五年(1780),不可能于嘉庆八九年间(1803—1804)登阁编目。“宁波府鄞县学廪膳生员范懋柱恭录”只是说圣谕是范懋柱所录,而非书目为其所编。著录为汪本、陈廷杰所编,则是误解了阮元《宁波范氏天一阁书目序》中“余于嘉庆八九年间,命范氏后人登阁分橱写编之,成目录一十卷。十三年秋,以督水师复来宁波,与宁绍台道陈君廷杰言及之。陈君观其目,遂属府学汪教授本校其书目、金石目并刻之”[1]之语,陈廷杰当时为宁波地方官员,仅仅是“观其目”,汪本则仅是“校其书目”,显然二者皆非编者。
这部《天一阁书目》的作者之争,其焦点为阮元是否为作者。虽然刘锦藻《皇朝续文献通考》、叶德辉《书林清话》等题其编者为阮元,但此后有不少文章进行了辩驳,否定了编者为阮元说,认为编者应该题“范邦甸等”,比如鲍国强《阮氏文选楼刊〈天一阁书目〉的编者》[2]、李世愉《清代编录〈天一阁书目〉考》[3],他们的根据都是阮元《定香亭笔谈》卷二中“遴范氏子弟能文者六七人,分日登楼,编成书目”[4],以及冯贞群《鄞范氏天一阁书目内编・志传》所引“范氏谱”中“懋柱长孙邦甸,字禹甫,号小愚,县学生。嘉庆八年奉浙江学政阮元之命,偕其族兄弟六人登阁,分橱写编书目,成目十卷”[5]的记载,所以,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出版的点校本亦改题“范邦甸等撰”。但如果我们进一步深入探讨,结论恐怕并非如此。其实,此目的编纂与阮元有很密切的关系。
首先,阮元是编纂此目的发起者。阮元先后在浙江历官十余年,多次登上天一阁[6],对天一阁藏书十分关心,特别重视编目情况。据前文提到的《定香亭笔谈》卷二所云“余两登此阁,阅其书目,庞杂无次序,因手订体例,遴范氏子弟能文者六七人,分日登楼,编成书目”[7],可见,阮元对此前所编的书目并不满意,提议重新编纂。因此,阮元对此目的编纂有发起之功。
其次,此目由阮元“手订体例”。对于编撰书目来说,“手订体例”是其中非常关键的环节,阮《目》之所以为人称道,很重要的一个原因是其体例完备,而这一体例正是阮元亲自制订的。
最后,从阮元的序中可见,嘉庆十三年(1808),阮元“以督水师复来宁波,与宁绍道台陈君廷杰言及之,陈君请观其目,遂属府学汪教授本校其书目、金石目并刻之”[8]。可见阮元在此目编纂完成后还安排了刊刻工作,所以扉页刻有阮元“文选楼”印,卷首所录圣谕前亦有“浙江巡抚阮元敬刊”字样。
因此,此目从提出动议、制订体例,以至刊刻出版等环节皆与阮元有莫大的关系。其中制订体例应该包括书目的著录项和分类体系,而这两方面都是考察一部书目水平高低最为核心的内容。可以说,这部书目反映的是阮元的编目思想,而范邦甸等范氏族人只不过是按照阮元已经制订好的著录项和分类体系登阁钞录而已。所以,这部《天一阁书目》的作者,题“阮元编”是完全可以的,若要体现出范邦甸等范氏族人的钞录之功,也可以著录为“阮元、范邦甸等编”。仅题为“范邦甸等编”,则完全抹煞了编成此目的最大功臣阮元的贡献,是很不妥当的。
阮元是乾嘉时期的重要学者,目前和他相关的书目有三种,即《文选楼藏书记》《四库未收书目提要》《天一阁书目》。其中,《文选楼藏书记》实际上是“乾隆时期浙江进呈四库馆的部分书目清单,其中包括汪启淑、范懋柱、吴玉墀、鲍士恭几位大藏书家的进呈部分。而《进呈书目》《浙江采集遗书总录》与之相对应的部分,即在这些进呈书目清单的基础上形成”[9],与阮元毫无关系。而《四库未收书目提要》体例全据《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亦为他人代撰,并不能体现阮元的思想,故在编辑文集时阮元将其归入《揅经室外集》。能反映阮元目录学思想的只有这部经其“手订体例”的《天一阁书目》。
二、阮《目》的学术价值
阮《目》著录藏书4094种53799卷,其数量虽不及稍早编纂的《四明天一阁藏书目录》,但《四明天一阁藏书目录》不分类,按千字文编号分橱依次著录,只著录书名和册数,十分简略,参考价值远逊于阮《目》。阮《目》著录项包括书名、卷数、作者、版本、藏书印、序跋、校刊者姓名等,体例较为完备,具有较高的学术价值。
(一)阮《目》是考察天一阁藏书之聚散的重要凭借
对于天一阁藏书的来源,陈登原《天一阁藏书考》认为其来源有三:丰氏万卷楼、个人购钞、范大澈故物。其所引据者为王世贞《朝野异闻录》、乾隆《鄞县志》、钱大昕《潜研堂文集》、叶昌炽《藏书纪事诗》等文献,但遗憾的是未参考阮《目》。其实阮《目》是考察天一阁藏书来源最为直接的参考资料,因为其中著录藏书印。
如《征南录》钞本“卷首有‘方山’‘吴岫’二图章,卷末有姑苏方山图章”[10],说明此书曾为明嘉靖年间的藏书家吴岫(字方山)收藏。《元书杜陵诗律》一卷“卷首有‘尚宝少卿袁氏忠澈’‘范氏图书之记’‘范子受氏’三印。卷末有‘静思斋’‘昆仑山人’二印”[11],说明此书曾为明弘治间张诗(号昆仑山人)所藏,后归袁忠澈静思斋,最终归于范氏天一阁。《春秋本义》一书亦有“袁氏忠澈”印,可见天一阁部分藏书来自袁忠澈静思斋。《五音类聚》一书钤有“王君实家藏印”“锦衣殿直备员”“春泉居士”“古三王氏”“括苍王氏君实家藏书画之印”[12],则此书曾经王守诚收藏。此外,阮《目》尚著录董其昌万卷堂、顾汝达万玉楼、朱睦 万卷堂、朱良育等诸家藏印,这些藏书家之书或直接或间接归藏于范氏天一阁。
阮《目》编纂于天一阁藏书开始散佚之前,能大体反映天一阁鼎盛时期的藏书情况。自鸦片战争以后,天一阁藏书屡遭兵燹盗贼,大量散佚。道光二十七年(1847)刘喜海登阁抄录,编《天一阁见存书目》十二卷,收录藏书2223种。光绪十年(1884),薛福成命钱学嘉等三人重编《天一阁见存书目》四卷,著录2152部17382卷。1928年林集虚编《目睹天一阁书录》四卷附编一卷。1930年杨铁夫《宁波范氏天一阁图书目录》,著录962种7971册。1935年冯贞群《鄞范氏天一阁书目内编》,著录1805部。1996年洛兆平《新编天一阁书目》,著录遗存书目和访归书目共1861部。只要将这些书目和阮《目》对照,就可以大体判断天一阁藏书的散佚情况。陈登原《天一阁藏书考》正是用此方法考察天一阁藏书散佚情况的。
(二)阮《目》分类体系的改进
过去谈阮《目》的分类,往往只强调其沿袭《四库全书总目》的分类体系,虽然这一结论大致正确,但亦应看到阮《目》对《四库全书总目》分类体系的改进。如《四库全书总目》经部设“五经总义类”,阮《目》将其改为“经总类”。因为一些著作不仅涉易书诗礼春秋五经,还可能涉及《孝经》《孟子》《论语》《尔雅》等经书,阮《目》将其改为了“经总类”,优于《四库全书总目》。现在所编书目将此类改为了“群经总义类”,当然更为贴切。《四库全书总目》子部设“小说家类”,不收通俗小说。阮《目》虽然亦不著录通俗小说,但将此类名改为了“小说类”。虽一字之异,但含义大不相同,为著录通俗小说留下了余地,现在所编的古籍书目亦采用了“小说类”这一类名,而不用“小说家类”。
(三)过录序跋,在私家藏书目中具有开创意义
阮《目》约五分之一的条目过录了序跋原文,这些序跋往往记录了撰者生平、成书过程、刊刻经过、书籍内容以及对书之内容的评价等。观一书之序跋,即可粗知此书的基本情况,特别是有些书现已亡佚,借此可了解其大概。如郭凤仪《均奕诗集》录李春芳序云:“同年玄池郭子暇岀其大人桐冈公所为《均奕集》以示,读之蔼然,王孟风韵,所谓反诸理情以求自得者,斯集岀而风雅畅矣。公名凤仪,字舜符,桐冈其号,登嘉靖丙戌进士,今为黄州郡守云。”[13]《彭给事奏议》一书的提要过录了嘉靖二十四年乙巳(1545)浔阳何贯后序:“嘉州四谏各有奏议,初亭程公《西台稿》先已锓梓,其安、徐、彭三公稿遗于家,皆未之刻。专祠之请,创于黄溪刘公,成于三石乔公,贯董其事。然立祠以崇贤,因人以考实,舍奏议将焉求之。公乃搜辑订正,得若干篇,分为三册,付贯刻之板,置于祠。”[14]郭凤仪《均奕诗集》、彭洳寔《彭给事奏议》今未见著录,盖已亡佚,如果不是阮《目》收录李春芳、何贯的序,二书将永远湮没无闻。
过录原书序跋,马端临的《文献通考》创其例,清初朱彝尊《经义考》继承之,但二者皆非私家藏书目。私家书目而过录原书序跋名气最大者当属张金吾《爱日精庐藏书志》,但《爱日精庐藏书志》道光时期编成,刊刻于道光七年(1827),而阮刻《天一阁书目》刊刻于嘉庆十三年(1808),较《爱日精庐藏书志》早近二十年,所以阮《目》是笔者所见私家藏书目中过录原书序跋最早者,在目录学史上具有一定的开创意义。
(四)钞本著录行格颜色、纸张,为确定版本提供依据
阮《目》在著录钞本时,不少条目会标明钞本行格的颜色和纸张,如“蓝丝栏钞本”“乌丝栏钞本”“红丝栏钞本”“朱丝栏钞本”“棉纸蓝丝栏钞本”等。研究版本的学者都知道,从纸格的颜色大体可以判断钞本的年代,明人多用蓝格,清人多用红格、黑格。纸张亦是鉴别版本的重要依据,明代印书盛行白绵纸,明万历以后及清代多用竹纸。例如《鬼谷子》一册,阮《目》注为“绵纸蓝丝栏钞本”[15],虽未标明时代,但基本可以判定其为明代钞本。
(五)著录撰者籍贯,为研究地方文献提供便利
阮《目》不少条目著录撰者的籍贯,如《唐忠臣录》“新安郑瑄编集”[16],《润州先贤事实录》“明四明姚堂编辑”[17]。著录作者籍贯对于研究地方文献具有重要的参考价值,然清代以来的大部分书目皆不予著录,故阮《目》此例值得称赞。
当然,阮《目》也存在不少问题,冯贞群《旧目考略》、上海古籍出版社点校本都指出其在分类及书名、卷数、撰者著录上的不少讹误。作为一部规模如此之大的私家书目,这些问题在所难免。但我们更应肯定其价值,后世目录学著作如瞿镛《铁琴铜剑楼藏书目录》、杨绍和《楹书隅录》、孙诒让《温州经籍志》、丁丙《善本书室藏书志》、叶德辉《书林清话》等纷纷引用此目,可见其价值之一斑。
注释:
[1][8](清)范邦甸:《天一阁书目 天一阁碑目》,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7页。
[2]鲍国强:《阮氏文选楼刊〈天一阁书目〉的编者》,《文献》1982年第4期,第181页。
[3]李世愉:《清代编录〈天一阁书目〉考》,《清史研究》1999年第3期,第113—116页。
[4][7]同[1],第 623 页。
[5]冯贞群:《鄞范氏天一阁书目内编・旧目考略》,《中国著名藏书家书目汇刊(明清卷)》第6册,商务印书馆,2005年,第447页。
[6]虞浩旭:《阮元与天一阁藏书楼》,《东南文化》2000年第7期,第124页。
[9]杨洪升:《〈文选楼藏书记〉考实》,《文献》2011年第4期,第66页。
[10]同[1],第 111 页。
[11]同[1],第 344 页。
[12]同[1],第 93 页。
[13]同[1],第 384 页。
[14]同[1],第 125 页。
[15]同[1],第 261 页。
[16]同[1],第 141 页。
[17]同[1],第 142 页。
作者通讯地址:山东大学儒学高等研究院
* 本文为国家社科基金青年项目“清代《尚书》文献研究”(15CZS008)阶段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