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图书馆藏稿本日记鉴赏述例
2016-03-16仇家京
仇家京
杭州图书馆藏稿本日记鉴赏述例
仇家京
稿本日记,是图书馆典藏中最具特色的文献资源之一。它是撰者生活经历或内心感受经自主选择后的逐日记录,通常秘不示人,主人亡故后多随之散佚,存量稀少;日记中所展现的人物个性与时事观感,往往在习见文献中难得一见。又因日记所承载的日常生活场景或片断,属于亲见亲闻的即时私记性质,亦有别于自传与年谱等,所面对的是自己的内心世界而不是读者,这就使得所记内容的可信度接近“实录”,在一定程度上避免了因事后追忆时的加工而流于文过饰非的通病。在历史人物诸领域的研究中,其价值与作用是不可或缺的。而生前就将日记公诸于师友间的则属另类。较著者《越缦堂日记》,李慈铭在世时就在士友之间传抄,死后影印出版,学界更是争相先睹以为快事。日记再现了咸丰至光绪近四十年间的朝野见闻、人物评述、名物考据以及所游历之地的社会风貌等,史料价值自不待言,而鲁迅先生却大不以为然:
《越缦堂日记》近来已极风行了,我看了却总觉得他每次要留给我一点很不舒服的东西。为什么呢?一是钞上谕。大概是受了何焯的故事的影响的,他提防有一天要蒙“御览”。二是许多墨涂。写了尚且涂去,该有许多不写的罢?三是早给人家看,钞,自以为一部著作了。我觉得从中看不见李慈铭的心,却时时看到一些做作,仿佛受了欺骗。[1]
以上的辛辣文字在极尽挖苦之余,指出了李氏以日记为著述,为隐讳而涂饰,因做作而失真的弊病。本文所介绍的杭州图书馆藏日记二种鉴赏或钩沉,当不在此例。
一、王文韶日记
王文韶(1830—1908),字夔石,号退圃。仁和(今杭州)人。咸丰二年(1852)进士。史载其“扬历中外,抚湖南者先后七年,督云贵者五年,督直隶者四年,直军机者先后十五年”[2]。光绪八年(1882),因云南军费报销案的牵连,在“清流派”邓承修、张佩纶交相参劾攻讦之下铩羽而归。家居六年后,奉诏再任湖南巡抚等职,直至接任李鸿章的权位。而其厕身于官场长达四十余年而得以善终的经历更是被时人诘难。
馆藏稿本《王文韶日记》(以下简称日记)约八十万字,记事始自同治六年(1867)起,至光绪二十八年(1902)止,其中亡佚的年份约占三分之一。是书出版前后,研究者分别对其中的资料加以采择利用,时有创见。笔者择取部分评议以及论者未涉及之内容加以叙述,冀望指陈得失或拾遗补阙于一二。
(一)日记缺佚部分是否为王文韶写成后有意销毁
因《日记》缺载戊戌变法、义和团兴起等时期的部分,故有论者推断王文韶处世和为人十分圆滑,不欲在日记里落下非议时政或与人亲疏的任何把柄,写成之后有意销毁;或称“光绪二十四年四月以后日记未保存下来,便很可能是戊戌政变后怕招惹是非而有意毁掉的”[3]。此说或有误。光绪二十四年(1898)四月之后,实际上还存有:光绪二十六年(1900)正月初一至五月十四日,十二月初一至三十日;二十七年至二十八年(1901—1902)。
如光绪二十六年(1900),针对义和团“剿”与“抚”以及对列强的“战”与“和”的内患外侮问题,慈禧、光绪帝连续召开五次御前会议。《日记》佚失五月十五日至年底的部分,而从有关史料中得知“拳匪肇衅,首祸诸臣,惑于邪说,文韶力持正论,再三上陈,深中其忌”[4];“亦颇谏诤,几为端王诸人所诬陷,微荣文忠力保全之,亦与袁、许诸公同弃柴市矣”[5]。王参与廷辩云:“中国自甲午以后,财绌兵单,众寡强弱之势,既已不侔,一旦开衅,何以善其后,愿太后三思。”孰料这番话激怒了慈禧,竟然击案大骂:“若所言,吾皆习闻之矣,尚待若言耶!若能前去,令夷兵毋入城,否则且斩若!”[6]是年年底至次年初,即《辛丑条约》签订前的所见所闻,《日记》先后载道:
连日以惩办首祸事深费斟酌,理为势屈,事与愿违,天理、国法、人情三者皆无所用,惟有长叹息而已。
有惩办首祸谕旨,为力顾大局计不得不出于此,真无可如何也。
午正二刻散值,惩办首祸各国未满所欲,挟制恫喝无所不至,一言出入动关宗社大计,隐忍图存四字该之,吁,可叹也![7]
未初散值,英菊侪、赵展如均赐自尽,缘各国诬指为义和团首祸,必欲置之死地,至以和局之成败相争,朝廷万不得已而出此,亦劫数也。时势至此,可胜慨哉![8]
又如光绪二十年(1894)十月,王应诏入都,因《日记》缺佚,难以了解其动态,而在次年中日甲午战争爆发后至《马关条约》签订期间则详细地记录了时局变化之始末:
卯正第一起入见,上以时事焦劳,词气尚能镇定,多方训勉,随事敷陈,约四刻跪安出朝房小坐。辰正太后起儿下,巳初召入,忧愤形于辞色,谕到津后传宣懿旨,激励将士,严明赏罚,力图补救,并令据实复奏,以便将原折发抄,俾众咸知,谆谆训示,不惮烦言。[9]
闻刘公岛不守,北洋海军尽矣,可胜慨叹。[10]
巳刻往候傅相,适专人来请,知奉十九日寄谕,出使日本,所遗北洋大臣直隶总督命韶署理,时艰适值,巨任骤膺,不胜惶悚。[11]
一官羁绊,仍不能不衣冠见客,殊黯然也。[12]
马关来电,合肥于二十八日会议加行辕,被匪徒用枪伤击左眼下,子未取出,伤不甚重,闻之可骇。[13]
蔚庭电来述议款大致,不允则目前无以自强,允之则日后何以自立,忧愤交萦,殆难言状。[14]
马关来电,和议已有成说,明日画押,目前暂可无事,后此则不堪问矣,运会所迫,夫复何言![15]
傅相自马关加津,伤痕已平复,往候慰问,不及询议约事,亦不愿再问议约事。天实为之,谓之何哉? 噫![16]
候李傅相谈议约事,相与咨嗟叹息久之。手拟力小任重,据实自陈折稿。[17]
竟日风狂雨骤,愁绪愈不可理,烦闷之至。[18]
日本约款已于昨日如期互换,医得眼前疮,剜却心头肉,其斯之谓欤![19]
王文韶受命于危难之时,竟日见客,忙于接发电文、处理军情防务等事宜,可谓一生中最为忙碌、焦虑的时期。《日记》将入宫觐见时光绪皇帝、慈禧太后的神色与语气,接任北洋大臣直隶总督以来,甲午战败直至和约签订等敏感事例以及个人感受,均一一记录在案。
《日记》对官场腐败亦有记载:
为述粤西事,库款之支绌,吏治之废弛,兵政之颓坏,均有不可终日之势。……政事如此,其能日久无事乎?……可虞殊甚。[20]
再谒刘霞仙中臣,为言蜀中地大物博,俗富强而民朴愿,地无旷土,惟吏治太不整饬。候补人员中大率纨绔居多,州县在省听差,日以酒食征逐、酣歌恒舞为事,每年非二三千金不能开销,下至府经县丞,出必四轿顶马跟驴,侈靡无度,不俭胡廉,此官方之所由日坏也。[21]
风气愈趋愈下,令人有人心世道之忧[22];近来仕途之杂,几于无奇不有,纪纲法度视之蔑如,若再不认真整顿,官邪殆不可问矣[23]。
王文韶为清廷所倚重的大臣,自谓“荷蒙天恩稠叠”[24],思图报效之意,多见诸于日记。况其处世谨饬,久处宦海且阅历丰富,即便存世《日记》为足本,所载内容当不会冒渎朝廷或如后世之期许;而作为封建官僚,在维护清王朝统治的同时,能正视现实,对朝政变局时生发出的感叹或官场弊端,故能信笔记之。
进而从晚清笔记中得知,该《日记》一度为杭州世家吴氏收藏。吴庆坻,字子修,一字敬疆。光绪十二年(1886)进士。其祖振棫,字仲云。嘉庆十九年(1814)进士。咸同间先后任云南、陕西巡抚,官至四川、云贵总督。同治七年(1868)五月,王文韶任湖北按察使期间,吴振棫由山西回浙,途经汉口时,王文韶出城往谒,赞之曰“吾杭之鲁灵光也”[25],辞别时赠以百金,可知俩人交谊匪浅。吴庆坻曾任《杭州府志》总纂,致力于网罗旧闻。王文韶在杭州归养期间,与之时相过从,此后亦往来不绝,这也为吴氏收藏其《日记》提供了便利。他在《蕉廊脞录》中载道:“余尝得文勤日记数十巨册,皆其官京师及鄂、湘时所纪,论人论事皆有识。”[26]馆藏《日记》稿本仅二十册,而吴氏收藏时尚有“数十巨册”,可见应有半数以上的散佚,未必存在“有意毁掉的”的可能。
(二)“云南报销军需案”事发后数次萌生退意
光绪八年(1882)七月,云南省为报销军需一事,派人前往北京商谈贿赂数目一事外泄,御史陈启泰奏劾太常寺卿周瑞清包揽云南报销;继而御史洪良品上奏,据“外间哄传”,直接指明时任军机大臣的户部尚书景廉、左侍郎王文韶“均受贿巨万”。清廷着刑部尚书麟书、潘祖荫确切查明,务期水落石出,以成信谳。这期间,“清流派”邓承修、张佩纶先后上奏,为景廉开脱,专攻王文韶。邓说:“胥吏必赃证俱确,始可按治,大臣当以素行而定其评。……景廉素称谨饬,不应晚节而顿更……若王文韶赋性贪邪……才不足以济奸,而贪可以误国。”[27]而朝廷上谕以王文韶“数年以来,办事并无贻误……仍着照常入值”[28]。因该案迁延日久,张佩纶先后连上四道奏折,声援邓承修并攻击王文韶“坐拥巨赀,乾没不已。……核其素行,决非端人”[29]。甚或在《三请罢斥枢臣王文韶折》的奏疏中声称:“今文韶甫被慰留,地气即不安靖。臣不必谓文韶足致地震,然也适然而相值矣。”[30]推定其贪污并假以天人感应的说辞,请求将其速行罢斥。
早在光绪七年(1881)六月,给事中邓承修就以“慧星见于北方,初指紫薇,近犯钩陈”为名,上奏指斥王文韶为“楶棁之材、斗筲之器。为曹郎日,即以奔竞著名,已为清论所不予……老猾贪庸,岂足以当重任”[31]。王文韶闻此奏劾后在日记中回应以“位高速谤,夫复何言”[32]。云南军费报销案事发后,邓、张攻讦王文韶贪污,并连带诋毁已死大学士沈桂芬“援引王文韶以负朝廷,实为知人之累”[33],以致被上谕驳为“臆度之词”,可见并无确实证据,显然出于派系倾轧。
光绪九年(1883)五月,云南军费报销案结,王文韶以“坐失察,夺二级”的处分,乞请归养获准。随后携带老母及家眷赴津乘船南下,七月十八日抵达杭州,亲友迎接,备筵洗尘,相聚甚欢。记曰“余自通籍后以官为家者三十年,至此乃为有家之始”[34],对睽隔已久的故乡深情溢于言表。次年,适值慈禧罢撤恭亲王奕䜣全班军机处,史称“甲申易枢”。当此消息传到杭州,王为此而载道:
既耕来函,言今午接电报,枢府换礼王、额勒和布、阎敬铭、张之万、孙毓敏。石破天惊,莫测其所以然,急须听下回分解矣。
见十三日邸抄,恭亲王撤双俸,开一切差使家居养疾,宝原品休致,李、景降二级调,翁革留,均退出军机。朝局一变至此,真非意想所及,鄙人若非早日乞养,到此地位,便欲归不得矣。 吁,可畏也![35]
慈禧太后这次大规模改组军机处,实际上是清朝统治集团内部各种矛盾交织的产物。王庆幸自己因归养而脱身于政治旋涡的同时,油然萌生退意,以保末路。
宅后辟地三亩余,为种竹栽花之所,拟名之曰“退圃”。[36]
至退圃闲步。接翰卿信,为拟晚香小筑楹联曰:清风明月何时无?记前尘梦幻,尽偷闲脱巾读画、拄笏看山,总觉得利锁名缰,不如老圃。[37]
接翰卿复书,为酌定归舟跋语曰:舟可以远行,破浪扬帆瞬息千里,然风涛之恶往往有之,知进而不知退,信不可欤。余自乞养归,就屋后隙地构数椽以容与而偃息焉,是固余之舟也。[38]
《日记》真正流露的却是借“归舟”之名规避宦海“风涛之恶”以终老“退圃”的情绪。这时的王文韶,已不再把游宦生涯视为当然,再次透露出对官场变数的忧虑。
光绪十三年(1887)三月,朝廷传来了皇上“王文韶着自病痊后即行来京听候简用”的朱批。王奏以“天恩高厚,非梦想所敢期,惟以病体未复,未能及时报效为憾耳”[39]为辞,滞留故乡,继续过着会客酌饮、听戏品茗的闲适日子,似有终老故乡,颐养天年的愿望。
光绪十四年(1888)四月,清廷再次任命王文韶为湖南巡抚。朝命难违,王文韶请假一月后,饯别亲友、谒拜祖墓,怀着“松楸葱郁,依恋实深,回顾徘徊,情难自已”[40]的心情再次赴任。
此后,在云贵总督任上,因水土不服,“沥陈病状恳请开缺折、附夹片一件。近年水土不习,受病颇深,而又蒿目时限,无能补救,久居高位,实切疚心,惟有奉身以退自保末路而已,非敢自外生成也”[41]。
甲午战败,王文韶奉旨赴京帮办北洋事务,协助李鸿章等人,支撑并维持着国家的局面。李鸿章赴日签约遭日人枪击经调养痊愈后,他在奏折中坦陈“生平于地方吏治民情粗有阅历,独军旅之事素所未谙。……此时大局将定,惩前毖后,首在北洋,且一切善后事宜,亦非资轻望浅之生手所在地能就理”,恳请朝廷“饬令李鸿章即回本任”,用以“维持时局,图济艰难”[42]。
《辛丑条约》签订后,时以大学士授为会办大臣的王文韶目击时艰,补苴乏术,以“精力衰颓、两耳重听恳辞”[43],未获允。接着大清帝国的“裱糊匠”李鸿章病故,王奉廷命署理全权大臣,怀着“时局艰危,老成雕谢,辁材承乏,何以克堪,不胜悚惧之至”[44]的凄怆心绪先行回京。因其护驾有功,回銮后得到圣旨“协力同心,不避艰险,赏双眼翎”[45]的褒奖,继之又授以文渊阁大学士。
王文韶再次出山后,数次以“沥陈病状”或“力小难任”等为由,恳请开缺,虽未能如愿,但也说明了他并非恋栈权位,且有自知之明而非出于矫情。他仕途顺遂,固然离不开朝廷重臣左宗棠、李鸿章的援引举荐,加之自身的勤劳干练,为官所到之处皆有治绩可称,在士林中具有一定声誉。尤为难得的是,能秉持“勤慎从公、无负国恩祖德为训”[46]、“忠信可以涉波涛”[47]等理念并付之于从政实践。
(三)“油浸枇杷核子”的绰号浅析
波谲云诡的晚清政坛,王文韶何以能破浪扬帆于宦海风涛,究竟有何过人之处?或质疑其“既不如李鸿章之左迁,又不至有瞿鸿禨之窜谪,周旋于新旧党、帝后党之间,得以令终。使非圆滑,曷克臻此”[48]。因而冠以“油浸枇杷核子”的讥称。查其出处,论者多引自《清朝野史大观》,曰:“京师士大夫艳传文勤有油浸枇杷核子之徽称,盖甚言其滑也。枇杷核子固滑矣,若再加以油浸之,其为滑殆有不可以方物者。”[49]而从该引文以下所节略的“清代官场,无论京官、外官、大官、小官,皆含有枇杷核子性质,未可专以此谥文勤也”这段文字来看,“枇杷核子”当是清代官场的泛指,并非为王氏独擅。《春明梦录》的著者何刚德,光绪三年(1877)进士,在吏部任京官达十九年,在指称王文韶“人极圆通,人以琉璃球目之”的同时,亦认为其“扬历中外,老成持重”[50]。这与《清史稿》“文韶历官中外,详练吏职,究识大体,然更事久,明于趋避,亦往往被口语”[51]的评说较为接近,不失为公允之论。
王出身寒素,进入清廷中枢后,更是“每思持盈保泰之义,则兢惕不能自已”[52]。这些寄语的背后,正是缘于官场风云变幻时的感受。
光绪二十一年(1895)十二月,光绪皇帝数召朝臣问询对策,时任吏部侍郎的汪鸣銮支持亲政后的光绪帝筹谋新政,反对后党掣肘,奏对尤为切直,于是招来了后党的忌恨,以致与户部右侍郎长麟均被特旨革职,永不叙用。次年三月,曾为瑾妃、珍妃之师的侍读学士文廷式亦被西太后革职。《日记》中对慈禧翦除“帝党”羽翼时的心迹以及对所见京官被贬黜的感受或议论,多有表露。
上谕有不学无术,迹近离间等语,知其于召对时语涉两宫也。噫,处人家庭骨肉间尚非易事,况上及宫庭乎!志之以资警惕。[53]
阅邸抄文廷式革职永不叙用,杨崇伊原参,谕旨与内监往来,虽无实据,事出有因,且每次召见时语多狂妄,可以知其所由来矣。……闻其才华绝世,惜无福以载之耳。[54]
由于帝党与后党之争中,夹杂着微妙的“家庭骨肉”关系,使得京官如履薄冰,所持立场或情绪,一旦不慎,稍不留意就会落进万丈深渊。王文韶身陷复杂的党争,并无可靠的奥援,唯有明哲保身而已。漫长的职官经历与见闻,为其积累了丰富的政治经验。在他看来,越是居于高位,失败的可能性则越大,《日记》中屡见“志之以资警惕”“宦海风波,真不可测哉”之类的事例,正是寄寓了他忧谗畏讥的思虑以及避免重蹈覆辙的自警之意。
审读《日记》的内容并结合相关史料来看,无论在何地任职,王文韶均能恪尽职守,无日不见客问事,顾惜民生并有治绩。两任湖南巡抚后,被称“抚湘六年,内治称静谧焉”[55]。湘人亦有感其政绩,在其故世后的宣统三年(1911),杨文鼎因其功德在民,奏准在湖南省城建立专祠。继任云贵总督后,上奏疏陈滇黔二省的政治、军事与经济大略。针对当地民生凋弊的现状主张休养生息,因沿边夷匪土司等聚众滋事则剿抚兼施。面对英、法吞并缅甸、越南后提出与中国划分边界之事,“与出使英、法、日、比四国大臣薛福成往复咨商,援据舆图,索还界地,弭患尤在无形”[56]。 致有“在滇五年,四境安谧”[57]之誉。
甲午战后,在直隶总督、北洋大臣任上,目击时艰,力图补救。因其洞悉清代的政情利弊、官场风习、民生疾苦与武备良窳,并目睹时局危急而政风颓靡,多次疏陈建议加强北洋海防、整顿水师、兴办天津武备学堂、重建旅顺大连炮台。史载凡李鸿章举办未成之事,皆次第兴办。
庚子拳变期间,当北京城被八国联军攻破,慈禧太后挟光绪帝仓皇“西狩”,王文韶因未及随扈同行,以七十一岁的高龄,不辞艰险,携带军机处印信,三日内狂奔一百九十余里,追至怀来拜谒两宫。时人称其“白发老臣一人,相从西幸,备极贤劳”[58],或赞叹“赴难之勇如此”[59]!危乱之际未见其畏葸退缩,而是敢于担当任事,这与诸如“油浸枇杷核子”或“柔媚无风节”等时论讥评则显得大相径庭。
纵观《日记》,论“勋业”,王文韶自然难以跻身于曾国藩、左宗棠等中兴名臣之列,其中也看不到有什么力挽狂澜于既倒的壮举,所展现的却是一个笃实履践,不务高蹈的晚清官员的日常生活。诸如散见在日记中的晚清的人事观察、涉外记录、赈灾济难时的捐赠行为、公事繁忙犹不废读书以及处世之道等,仍有颇多发掘之处。
二、许乃济丙申日记
1989年,袁光英、胡逢祥整理、标点并由中华书局出版的《王文韶日记》前言称“现存的《王文韶日记》,原稿二十册,藏浙江省杭州市图书馆”[60],而在20世纪90年代编定的馆藏善本书目则著录为“二十一册”[61]。细检是书,其中一册之中还夹有目录卡片,著录“丙申日记,一册。作者姓氏不详。清抄本”,为已故戴维璞先生的手迹。因日记中有唐镜海(鉴)为同年,且与汤海秋(鹏)交往的信息,故推定著者为道光时人。而是书著者究系何人,抄本抑或是稿本?亟需作进一步的考订。
(一)著者与稿本之考证
《丙申日记》正文首页署“丙申六月大建癸未”,记事自道光十六年(1836)六月初一起,至十二月二十九日止,约二万字。
日记中叙及“同年”,如唐鉴(镜海)、廖鸿荃(仪卿)、叶申芗(号小庚)等二十余人。而所记来往信札中,多有“寄杭信”“寄家银”“还帐清单”等语,初步推定撰者为杭州人。查阅《清朝进士题名录》,嘉庆十四年(1809)进士有钱塘县4人、仁和县2人,许乃济则为仁和籍之一[62]。而见载于日记中的著者行述与家族信息繁多,凡涉及兄弟、子侄辈抑或是自称均不称名而多用字号。如:
六月初一日:交高五佥判(礼图)带寄江西滇生弟申字九号信一封。
六月十六:信臣、春伯、子寿、辑五为余夫妇治酒预祝,集秀堂清唱。
七月初二:交江西折差寄滇生申字十二号安信一封,内留溪二纸、信臣一纸。
七月初六日:六十初度。日避客,偕信臣游琉璃厂。纬文斋濮栩生处留小酌,酉刻归。
八月十八:折差送到七月廿八日江西学署申字八号信一封,内求己斋信一件。
九月初四:先太恭人忌辰。设祭。
九月初十:先大夫忌辰。设祭。
检阅浙江图书馆所藏《高阳许氏家谱》世传中的“许乃济”条,日记自谓“六十初度”,即道光十六年(1836),正值虚岁六十,与家谱所载“乾隆四十二年七月初六日申时生”[63]之日吻合。许乃济生日前二十天,先是胞弟许乃钊、长子许华身(字春伯)、次子许桂身(字子寿)、其侄许之瑞(字辑五)为之预祝,以清唱佐酒;生日既至,为“避客”叨扰,兄弟同赴京都雅游之所,乘兴而归。而其父母祭辰设祭之日,亦与家谱所记卒年一般无二。所称“滇生弟”指许乃普(字季鸿,别字滇生),时任提督江西学政;“信臣”即许乃钊(字恂甫,号信臣),充国史馆协修官,二人均为许乃济之弟。当时信件来往,虽有邮差传递,但路途遥远,交通毕竟不便,而同在京城的诸亲友投向某一地点的邮件往往一并寄送,故日记在收寄许氏兄弟等信札中,先后出现“青士”“求己斋”“留溪”十余次,即是许乃济以字号作自称之谓。
道光十六年(1836),许乃济任太常寺少卿,正四品,协助掌礼乐、郊庙、社稷之事。《日记》所记职事日期、“进奏仪注”或随班行礼等行踪,均与《清实录》一一对应。再则,日记所记来往信件时,或以“申字”“安字”按顺序编号,并在所收寄信的日期或编号旁分别添加圆点或三角形符号标识,以志备忘,当是撰者所为。
进而查考日记墨迹。检索国内古籍目录、《浙江图书馆馆藏信札目录》,未见许乃济稿本或信札存世。所幸的是,网络上传有许乃济所书楹联外,尚有“我闻三盘名,清梦时一逢”五言古诗一首,是为嘉庆二十一年(1816)手书。与馆藏日记比照,其书风以及相同文字的用笔细微之处,系出于同一人之手。
通过对日记的形制、内容、著者行述与墨迹的审读,并按之于相关史料得以印证,应著录为《许乃济丙申日记》,清许乃济撰,手稿本。
(二)《许乃济丙申日记》内容与特点简述
许乃济(1777—1839),字叔舟,号青士,晚号留溪。历任国史馆、实录馆提调官,山东道监察御史、兵科给事中、广东按察使、光禄寺卿等职。道光十六年(1836),时任太常寺少卿,向道光帝上奏《鸦片烟例禁愈严流弊愈大亟请变通办理折》《奏请弛内地民人栽种罂粟之禁》,提出鸦片弛禁并允许内地民人栽种的主张,先后遭到朱嶟、许球、黄爵滋、林则徐等禁烟派的激烈反对和抨击。道光十八年(1838)秋,许乃济以六品顶戴休致。次年卒,年六十三岁。关于鸦片战争前的“弛禁”或“严禁”之史实,学界多有论述,毋庸赘述。
1.结交广泛,应酬殆无虚日
许乃济结交广泛,在太常寺当差期间与官僚士大夫交相往来者竟多达五百余人。举凡晤谈拜会、饮宴观剧,或婚丧寿庆、升迁贺喜等活动,过从甚密,即便是“值日”“上衙门”期间亦不例外,此为《日记》的特点之一。半年间,仅同僚、同年以及师友间的招请饮宴等应酬,就多达五十余次。而所拜之客,不乏满汉名公大臣,较著者有时任吏部尚书并授大学士的穆彰阿、礼部尚书贵庆、武英殿大学士潘世恩,体仁阁大学士、经筵讲官阮元,兵部尚书王宗诚、左副都御史蒋祥墀、兵部侍郎祁隽藻等。诸如“徐铁孙明府招同黄树斋鸿胪、汤海秋农部、徐水部、马晋斋明府(福安)、蓉石比部燕集南西门外花之寺”;“伍紫垣来函订廿三日招饮”;“见福恩师,留饭”,“贺恩福师嫁孙女”;“祝芝轩师相六十□□辰,留面”;“上衙门并各处答客,午正归”;“谒见云西师、香岩师,送节敬”,“天和馆搭席,请丹林、香岩两夫子观春台部演剧”;“祝香岩师六十九寿辰,留面”;“祝贾芸堂侍读(桢)尊慈寿”;“谒见恩福堂师。鹤舫相国一谈”等活动,几无间断。许乃济不仅与同僚搞好关系,而且还善于结交上层权贵,而同为京官的胞弟许乃钊、堂弟许乃安(字吉斋,时任武英殿纂修),在“城内外各处答客”或招请饮宴中亦多厕身其间。这在看似流水账式的日常记录中,实际上隐藏着他精心编织的人脉关系网络,亦可想见当年京师官僚酬酢之风之一斑。
《日记》记录京官之间的拜客晤谈,饮宴征逐,送来迎往,均不涉及时政观感或臧否人物,亦未尝透露个人之情绪反应,可谓记事隐晦,落笔谨饬,这是有别于通常日记的特点之二。即便许乃济因鸦片“弛禁”的主张引起朝廷激辩,所记也不过四十余字,“六月廿九日:接粤海关马直指、文祥札一封,鸦片封事于五月十九日廷寄到粤”;“十二月二十日:谒见鹤舫相国。阿芙蓉事,二次复奏已到”,似波澜不惊。究其原因,许氏家族以科举跻身于官场而擅名,日记中若落下贻人口实的把柄,不仅会给自己的仕途带来隐患,甚或祸及族人的前程,诚为“智者”所不取。
2.备载通信,尤以家族为盛
《日记》所记往来信件繁多,除了递寄给地方官员五十余通以外,许氏家族成员约占150件之多,可见家族在其心目中的重要位置,此为特点之三。
杭州许氏家族故居位于建国中路横河桥畔,1991年因市政建设之需被拆除后,人民政府在老宅原址地基建立“钱塘许积厚轩老屋原址纪念碑”,碑文由十五世孙高阳(许儒鸿)撰写。据《高阳许氏家谱》载,自第十世起,以“学乃身之宝,儒以道得民”为排行。历事乾嘉道咸的四朝元老潘世恩在列举许氏一门科考时盛称:“钱塘许小范先生学范,乾隆戊子举人,壬辰进士。子:乃来,乾隆癸卯举人;乃大,嘉庆辛酉举人;乃济,嘉庆庚申举人,己巳翰林;乃谷,道光辛巳举人;乃普,嘉庆丙子举人,庚辰榜眼;乃钊,道光戊子举人,乙未翰林;乃恩,道光癸卯举人。七子登科,海内所未有;伯兄、季弟先后同年,尤科目所罕见。”[64]
家族中的来往信件,经统计:许乃普的信件约34通;许乃恩,字季传,杭郡廪贡生,5通;堂弟许乃蕃,号云庵,署广东高明、新宁各县篆,5通;长子许华身(国史馆誊录)与许桂身(捐职知县,委署长垣),35通;侄辈如许乃普之子许彭寿,字仁山,庠生,7通;许乃来之子许卫身,字子穆,庠生,9通;许乃大之子许美身,字荀仲,捐职州同,9通;许乃谷之子许道身,字缘仲,遵例报捐知县,分发江苏,4通;许乃谷之子许润身,字叔清,仁和邑增生,7通;侄孙许之定,字麟甫,许省身之子,时分发山东补授洛口,7通,等等。
许乃济与兄弟子侄的通信往来中,许乃普带往京师官僚的信件多由其递交。如七月十六日就有“江西折送到滇生六月廿三日申字六号安信一封,内谢恩并奏报岁考情形折稿二件,寄英、卢、潘、王、穆中堂启五件”;十月二十日“附到滇生、季传九月初三建昌试院十一号信一件、拔贡单一纸、寄穆中堂启一件”。可以看出许氏兄弟与英和、穆彰阿、潘世恩等清廷重臣非同寻常的交往。至于与“身”字辈的往返信件中,诸如“交折差寄乌敬斋中丞”(案:乌敬斋即乌尔恭额,时任浙江巡抚)杭信一封,内附安字十七号家信一封,内留溪、信臣字各一纸,荀仲随任赴选文底及候选名次单二纸”;“托寄春伯、子寿长垣信一封,附九月朔江西省署信、抚州考棚信”“叔清、子恭(许乃钊之子培身,字子恭)课文各两篇”等,则透露出对子侄的关怀与科场期许。道光十六年(1836),乃来、乃大均先后亡故,在世的许氏兄弟中以乃济为年长,其兄弟子侄或任京官、外官,或在科举奔竞途中,自有传递朝廷信息或提携教导之责。
总之,《许乃济丙申日记》湮没180年后重见天日,为我们了解清代京官在鸦片战争前的生态与杭州许氏家族文化,提供了一份颇为难得的史料。
需要指出的是,馆藏稿本日记的整理或发掘,由于所记录的未必是人们通常喜闻乐见的奇行逸事,譬若为人诙谐豪迈、风流自赏,或放旷优游等,而是不厌其烦地记载日常生活中的琐事,易被视作例行公事的“流水账”,这就需要研究者投入足够的兴趣与关注度。更为重要的是,对上述人物所处历史背景的动因进行考察或研究,虽可借助习见的官方传记与散见在其他各种著述中的相关资料来一探究竟,但未必能映射出他们的个性和真实的自我,而存世日记则为我们提供了探索撰者心路历程的可能。
注释:
[1]鲁迅:《鲁迅全集》,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年,第241页。
[2]不著撰人:《清史列传》卷六十四,中华书局,2005年,第5076页。
[3]胡逢祥:《王文韶日记的发现及其史料价值》,《浙江学刊》1986年第4期,第149页。
[4]蔡冠洛:《清代七百名人传》,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8年,第387页。
[5][26]吴庆坻:《蕉廊脞录》卷三,《续修四库全书》第1264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42页。
[6]李希圣:《庚子国变记》,《续修四库全书》第446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443页。
[7]王文韶:《王文韶日记》,中华书局,1989年,第1015页。
[8]同[7],第 1016 页。
[9][10]同[7],第 870 页。
[11]同[7],第 871 页。
[12]同[7],第 876 页。
[13]同[7],第 879 页。
[14]同[7],第 880 页。
[15]同[7],第 882 页。
[16][17]同[7],第 883 页。
[18]同[7],第 884 页。
[19]同[7],第 886 页。
[20]同[7],第 14 页。
[21]同[7],第 17—18 页。
[22]同[7],第 167 页。
[23]同[7],第 206 页。
[24]同[7],第 325 页。
[25]同[7],第 90 页。
[27]邓承修:《语冰阁奏疏》卷三,《近代中国史料丛刊》(第十二辑),台湾文海出版社,1966—1987年,第148—149页。
[28]同[27],第 151 页。
[29]张佩纶:《涧于集》卷三,《近代中国史料丛刊》(第十辑),台湾文海出版社,1966—1987年,第337—344页。
[30]同[29],第 343 页。
[31]同[27],第 100 页。
[32]同[7],第 568 页。
[33]同[27],第 149 页。
[34]同[7],第 618 页。
[35]同[7],第 640—641 页。
[36]同[7],第 663 页。
[37]同[7],第 684 页。
[38]同[7],第 690 页。
[39][40]同[7],第 697 页。
[41]同[7],第 841—842 页。
[42]戚其章:《中日战争》第三册,中华书局,1991年,第148页。
[43]同[7],第 1031 页。
[44]同[7],第 1045 页。
[45]同[7],第 1051 页。
[46]同[7],第 151 页。
[47]同[7],第 424 页。
[48]小横香室主人:《清朝野史大观》,中央编译出版社,2009年,第559页。
[49]同[48],第 817 页。
[50][58]何刚德:《春明梦录》,《民国笔记小说大观》,山西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33页。
[51]赵尔巽等:《清史稿》,吉林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9490页。
[52]同[7],第 930 页。
[53]同[7],第 919 页。
[54]同[7],第 937 页。
[55]同[51],第 9489 页。
[56]方国瑜:《云南史料丛刊》卷七,云南大学出版社,2001年,第754页。
[57]罗养儒:《云南掌故》,《云南省社会科学院研究丛书》,云南民族出版社,1996年,第559页。
[59]龙顾山人:《庚子诗鉴》卷三,中国书店,2008年,第 22—23页。
[60]同[7],第 2 页。
[61]杭州图书馆:《杭州图书馆善本书目录》,西泠印社出版社,2011年,第15页。
[62]江庆柏:《清朝进士题名录》,中华书局,2007年,第740页。
[63][64]许引之:《高阳许氏家谱》卷二,木活字印本,1921 年,第 5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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