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苏东坡贬逐期间的文化回归
2016-03-15郑秉谦
郑秉谦
(浙江省作家协会,浙江 杭州 310011)
试论苏东坡贬逐期间的文化回归
郑秉谦
(浙江省作家协会,浙江 杭州 310011)
摘要:苏东坡无论在仕宦顺利期或贬逐期,都积极从事文化活动。在其贬逐期间,更发挥了他的文化天性,加强他的文化自觉,加固他的文化自信,这些现象可视为他对文化的回归。这对他成为中国历史上的文化大师,起了巨大作用。
关键词:苏东坡;贬逐期间;文化天性;文化自觉;文化自信;文化回归
苏东坡是个文化气息特浓的人,仕途顺利时如此,贬谪期间也如此。只不过贬谪期间,他更集中时间、集中心思缔造他的文化成就而已。这不是灵机一动,更不是偶然得之,而是在贬谪期间,没有公务分心,使他更能发挥文化天性、加强文化自觉、加固文化自信的结果。这可说是苏东坡于从政途上对文化的回归。下面分而论之。
一、顺延文化天性
苏东坡从小爱读书写字、吟诗作文,在贬谪期间,他更发挥了这种天性。他在这一时期,更爱读书,可说是手不释卷。“东坡在雪堂,一日读杜牧之《阿房宫赋》,凡数遍;每读徹一遍,即再三咨嗟叹息,至夜分犹不寐”。他从州里借来的当值的“白直”(侍候的老兵),也跟着不能睡,以至其中一人以赋中一语“天下人不敢言而敢怒”,来表达自己的不满与痛苦。东坡后来听说了,说:“这汉子也有鉴识!”(《道山清话》)[1]77据另一种笔记《耆旧续闻》[1]77说,他对《汉书》不仅读过三遍,并且抄过三遍,自称“初则一段事抄三字为题,次则两字,今则一字。”只要举出其中一字,他就能“应声吟诵数百言,无一字差缺。凡数挑皆然。”黄冈教授朱载上曾亲见此事,并教育他的儿子:“东坡尚如此。中人之性,岂可不勤读书耶?”他晚年被贬荒蛮孤僻的海南岛,自筑“桄榔庵”以居;迁入当晚,闻邻舍儿童读书,高兴得专为这未见面的孩子写了一首诗,甚至说这邻舍书声“可以侑我醉,琅然如玉琴”(《迁居之夕,阅邻舍儿童读书……》)[2]2313。跟随他南贬的幼子苏过(其时已廿多岁),一向喜欢读书。元符三年清明日,也被苏东坡写入诗中:“孺子卷书坐,诵诗如鼓琴。”同时还回忆自己读书往事:“却去四十年,玉颜如汝今”“当年二老人,喜我作此音。”(《和陶郭主薄·一》)[2]2351。
他自小爱作诗。古以为“诗能穷人”,可是他却说:“人生如朝露,意乐则为之,何暇计穷达?云能穷人固谬,云不能穷人者,亦未免有意于畏穷也。”(《答陈师仲主簿书》)[3]1428他是因“诗案”而首次被贬的,在黄州曾陷入矛盾,是继续作诗好,还是干脆停笔好?但不作则违拗自己的性情,作则怕再次闯祸。连卖药西市的郭遘都同情他的“两难”,而通过紫姑神的“书灰”(扶乩的一种),告他诗还是要写,“但不及他新法便得也”(《孔氏谈苑》)[1]83。到他离黄北上途中,曾谈到在黄曾戒诗不作或少作,此时开了戒,得到极大快感。“吾穷本坐诗,久服朋友戒。五年江湖上,闭口洗残债。今来复稍稍,快痒如爬疥。”(《孙莘老寄墨四首·四》)[2]1322晚年南贬,子由因自二品宰执直落到八品小官,反差极大,不免心生畏惧,力戒他不要作诗。但广南东路提刑、表兄程之才却极爱他的诗,常向他索诗。这使他处于极度矛盾中,便给程回信说:“子由与诸相识皆有书,痛戒作诗。有说,不欲详言。其言甚切,不可不遵同。”(《与程正辅·二十一》)“见劝作诗,本亦无固必,自懒作尔。如此候虫自鸣,自鸣而已,何所损益?不必作,不必不作也。”(《与程正辅·五十四》)[3]1597他这是兜着圈子说话,兜过去又兜过来,而其内心意思仍是诗还是要作的。当然他有时也会信誓旦旦地说“蔬饭藜床百衲衣,扫除习气不吟诗”(《答周循州》)[2]2151,但结果还是照作不误。所以子由在为他的“和陶诗”作序时说:“东坡先生谪居谵耳,置家罗浮之下,独与幼子过负担渡海,葺茅竹而居之,口啖薯芋,而华屋玉食之念,不存于胸中。平生无所嗜好;以图史为园囿、文章为鼓吹,至是亦皆罢去。犹独喜为诗,精神华妙,不见老人衰惫之气。”(子由《〈东坡先生和陶诗〉·引》)[2]1882。
但子由所谓“图史文章亦皆罢去”并不属实。东坡在岭表海外,不仅写诗,更也著文、写字、作画、研史、穷经。因为这是他性情所好,若将这些尽皆罢去,他便活不下去了。这些不仅是他贬谪期的生活内容,更是他此时期的生命状态。他正如陶渊明笔下的五柳先生,“常著文章以自娱,颇示己志,忘怀得失,以此自终”(陶潜《五柳先生传》)[4]43。他在惠州,还将自己所崇拜的陶潜、传说曾在附近罗浮山修道的葛洪和自己并列,认为可作“三士图”,说自己“学道虽云晚,赋诗岂不如”。他沉溺于赋诗,也对随自己南贬的幼子苏过的诗作欣赏有加。当时有个任都转运使的刘沔,曾默默地收集与编辑他的诗文二十卷,他阅后复信刘沔说:“轼平生以文字言语见知于世,亦以此取疾于人。得失相补,不如不作之安也。以此常欲废弃笔砚,为瘖默人;而习气宿业,未能尽去”,“轼穷困,本坐文字,盖愿刳形去智而不可得者。然幼子过文益奇,在海外孤绝无聊,过时出一篇见娱,则为数日喜,寝食有味。以此知文章如金玉珠贝,未易鄙弃也。”(《答刘沔都曹书》)[3]1429正因为他对文学创作,自幼至老,均有热爱、推崇以至敬畏之心,所以他在十多年贬逐生涯中,写出许多杰作。在黄州,有赤壁三词赋,有沙湖蕲水求田六词”[5];在惠儋,有清丽哀婉的“朝云诗”[6],有癯而实腴、质而实绮的“和陶诗”,还有比陶诗更陶诗的“仿陶诗”,如黄州的《东坡》、惠州的《纵笔》和儋州的《纵笔三首》、《被酒独行……三首》诸篇。
二、加强文化自觉
正因为苏东坡素具文化天性,因此他在三州贬逐期间,不是削弱而是加强了他的文化自觉。古代士大夫在仕途坎坷时,往往以更大的精力自觉地从事文化开发,苏东坡是其中突出的一个。
他贬逐期间文化自觉的主要表现,便是构建“孔颜乐趣”。所谓孔颜乐趣,指的是孔子与其徒颜渊等身处贫贱以至危厄,仍然相互尊重、理解、帮助,共同乐观应对贫穷困厄的客观环境。苏东坡在仕宦早期曾自称:“轼每读《诗》至《鸱鸮》、读《书》至《君奭》,常窃叹周公之不遇。及观史,见孔子厄于陈蔡之间,而弦歌之声不绝,颜渊仲由之徒相与问答。夫子曰:‘匪兕匪虎,率彼旷野,吾道非耶,何为于此?’颜渊曰:‘夫子之道至大,故天下莫能容。虽然,不容何病?不容然后见君子。’”夫子油然而笑曰:‘回,使尔多财,吾为尔宰。’夫天下虽不能容,而其徒自足以相乐如此。及今知周公之富贵,有不如夫子之贫贱。以管蔡之亲而不知其心,则周公谁与乐其富贵?而夫子所与共贫贱者,皆天下之贤才,亦足以乐乎此矣!”(《上梅直讲书》)[3]13855。苏东坡贬黄后,徐州李昭玘作书求交,他答书云:“每念处世穷困,所向辄值墙谷,无一遂者。独与文人胜士多获所欲,如黄庭坚鲁直,晁补之无咎,秦观太虚,张耒文潜之流,皆世未之知,而轼独先知之。今足下又不见鄙,欲相从游,岂造物者专欲以此乐相厚耶?”(《答李昭玘书》)[3]1439。他在三州贬谪期,仍同这些文人胜士交往。
黄州时期,秦观、李廌未中举,参寥是和尚,都是自由之身,或远道而来,或就近频频相访。米芾当时在荆湖南路做小官,张舜民、王巩都是被贬逐者,他们都利用工作调动或往来贬所之际,过黄州访他。这使双方都得到很大乐趣。如参寥在黄州,时间住得很长,“京师士大夫以书抵坡曰:‘闻公与诗僧相从,真东山胜游也。’(《容斋诗话》)[1]76米芾则自称:“吾自湖南从事过黄州,初见公,酒酣曰:‘君贴此纸壁上’,观音纸也。即起作两枝竹,一枯木,一怪石见与。”苏画竹时,从地直起至顶,人称何不一节节画,他说:“竹生时何尝逐节生?”他一画木、石,米芾便觉得此木此石,“如其胸中盘郁也”(《画史》)[1]78。张舜民至黄,与苏同游西山诸处。他带来了他于贬地所写的《渔父》,中有句云:“保甲原无籍,青苗不着钱。桃源在何处,此地有神仙”,意为耒江渔父身在青苗法之外。苏东坡不以为然,作《鱼蛮子》答之:“人间行路难,踏地出租赋。不如鱼蛮子,驾浪浮空虚。空虚未可知,会当算舟车。蛮子叩头泣,勿语桑大夫。”[2]1124他则认为天下行“新法”后,任何边地均为法网所盖,任何边民难成漏网之鱼。王巩从岭外回来,可能曾携宇文柔奴过黄。坡问宇文氏“‘岭南风土,应是不好?’柔奴对曰:‘此心安处,便是吾乡’”[7]488。他便据此写了《定风波·常羡人间琢玉郎》,赞扬宇文氏的坚贞与超脱。学官朱载上、隐士陈慥,或则官于黄冈,或则隐于岐亭,与苏东坡更是常相往来。朱“有诗云:‘官闲无一事,蝴蝶飞上阶’,东坡公见之,称赏再三,遂为知己。”(《耆旧续闻》)[1]76。而他青年时代所结交的好友陈慥,在黄州同他过从甚密。苏东坡临去,陈慥一直送到九江。临别,苏曾亲书前后赠陈的诗为《歧亭五首》,并作引曰:“元丰三年正月,在岐亭北二十五里山上,有白马青盖来迎者,则余故人陈慥季常也,为留五日、赋诗一篇而去”,“凡余在黄四年,三次往见季常,季常七来见余,盖相从百余日也。七年四月,余量移临汝,自江淮徂洛,送者皆止慈湖,而季常独至九江。”(《歧亭五首·叙》)[2]1203。苏轼晚年贬惠,“时事大变”,官场上人均不敢接待他,而上述文人胜士却不然。当时张耒是沿途一州的知州,独派两个“白直”,一直将他护送到惠州。黄庭坚时贬朗州,也在鄱阳湖口系舟等待他,两人在湖口盘桓数日始别。到了岭表海外,陈慥、参寥曾先后来信,一个要陆行来惠,一个要海行来儋访他,经他坚拒始罢。不是他们不知道路艰险,而是这“孔颜乐趣”在促使他们这样做。建中靖国元年四月,在苏东坡还颠簸于道路时,黄庭坚已在荆州等待朝庭命令。他于承天寺读到苏东坡“和陶诗”、叹息弥日,并作小诗题其后,曰:“子瞻谪岭南,时宰欲杀之。饱吃惠州饭,细和渊明诗。彭泽千载人,东坡百世士。出处虽不同,风味乃相似。”其实不仅苏陶风味相似,连苏东坡周围这批文人,风味都是相似的,都是具有文化自觉的。并且,正因为坚持孔颜乐趣,他们方能如此特立独行,无所畏惧。
文化自觉除了表现于追求孔颜乐趣外,更表现于自觉钻研与传承古代经典。苏东坡自幼用功读书,抵达黄州时他已44岁,仍然读书不辍。除了熟读《汉书》外,还钻研儒家经典《尚书》、《易经》和《论语》,并写出专著。他在《题所作书易传、论语说》一文中说:“孔壁汲冢,皆漆书也,终于蠹坏。景钟石鼓益坚。古人为不朽之计亦至矣!然其妙意所以不坠者,特以人传人耳。大哉人乎!《易》曰:‘神而明之,存乎其人。’吾作《易、书传》、《论语说》亦粗备矣。呜呼,又何以多为!”[3]2076他自觉地承担了文化的传承,但每当想起自己的困难遭遇,又不由嘲笑挖苦自己。在黄州曾说:“某闲废无所用,专治经书。一二年间,欲了却《论语》、《书》、《易》。舍弟已了却《春秋》、《传》……又往往自笑不会取快活,真是措大事业。”(《与滕达道·廿一》)[3]1482但调侃归调侃,他却始终认真地在做。他晚年在儋曾写信感谢郑嘉会(靖老):“(在海外)只草得《书传》十三卷,甚赖两借书检阅也。”(《与郑靖老·三》)[3]1675同时还写了诗:“结发事文史,俯仰六十逾。老马不耐放,长鸣思服舆。”(《和陶赠羊长史》)[2]2282他是把儒家经典的传承,视作神圣事业的。这只要看他对子由所著这类书的评价便可知:“昨日子由寄《老子新解》,读之不尽卷,废卷而叹。使战国时有此书,则无商鞅韩非;使汉初有此书,则孔老为一,晋宋间有此书,则佛老不为二。不意老年见此奇特。”(《跋子由老子新解》)[3]2072他一向重视兄弟俩这一“研究丛书”,在黄州曾将己作的《论语说》献给朝中大佬文彦博,希望书能托伟人以传后(《黄州上文潞公书》)[3]1379。在晚岁量移北上途中,从雷州至廉州逢大雨,一身携三书处天海之间,曾喟叹:“碇宿大海中,水天相接,疎星满天。起坐四顾叹息,吾何数乘此险也”“所撰《易》《书》《论语》皆以自随,世未有别本,抚之而叹曰:‘天未丧斯文,吾辈必济!’已而果然”(《书合浦舟行》)[3]2277。继续北上,他写信回答在中途等候他的苏坚:“某凡百如昨,但抚视《易》《书》《论语》三书,即觉此生不虚过。”(《与苏伯固·三》)[3]1741路上经年余跋涉,他在真州得病,到奔牛埭时病情转重,向来迎他的世交、老部下钱济明说:“某在海外,了得《易》《书》《论语》三书,今尽以付子,愿勿以示人。三十年后,会有知者。”(《春渚纪闻》)[1]242这些均足以说明他对自己这三部传承经典的著作,是十分重视的。
同时,苏东坡也重视文化经典的普及,重视教育。在三州,他都有许多从学的弟子。以儋州为例,他到后不久即游城东学舍,“闻有古学舍,空怀渊明欣。摄衣造两塾,窥户无一人”,“永愧虞仲翔,弦歌沧海滨”(《和陶示周椽视谢》)[2]2254。于是他醵钱为穷士黎子云造“载酒堂”,并亲自在堂中讲经授徒。在他被董必逐出官屋,而不得不在南污池侧自造桄榔庵时,因囊中羞涩,几十个学生,以王介石为首,躬身泥水之役,勤如家隶(《新居》注)[2]2312。元符三年与建中靖国元年,他遇赦北上,一路上有许多士子随船从学。“轼自海南,遂过南安”、“士赢粮而从轼者三百余里”(《南安军学记》)[3]373。
当然,这里须着重说明的是,苏东坡在贬逐期间加强文化自觉的最大表现,还不是上述自我构建孔颜乐趣,甚至也不是以一己之力传承儒家经典,而是将诗文、将文化、将文明带入当时相对落后的偏远地区,如中原的黄州、岭表的惠州与海外的儋州。在黄州,他通过友人、鄂州知州朱寿昌,以公权力变化溺婴风俗,并由自己出面成立救婴会,张扬了他的人道主义精神。此外又通过诗词文章《满江红》[7]282《书刘庭式事》[3]2051,表扬董义夫新妻不以丈夫失官为患,和刘庭式不以盲妻为嫌的高贵感情,端正风俗。在惠州,通过诗《荔枝叹》[2]2126文《以乐害民》[3]2294,揭露文明社会中的野蛮:“钱惟演为洛守,始置驿贡花,识者鄙之。此宫妾爱君之意也。蔡君谟始加法造小龙团茶贡之。富彦国曰:“君谟(系士人),乃为此耶?”苏东坡还建议广州太守王古,造土“自来水”,引蒲岩清水入城,挽救因饮浊水而伤于时疫的广州人。而更重要的则是他把先进的生产方式,引入当时的岭表(特别是“海外”),直接促进这两个地区的社会生产力的发展。他在惠州即从事先进农具(秧马、水碓)的推广;到了儋州又通过自己的诗文,力促“海外”落后低下的生产力提升,向先进的农耕社会发展。他为此做了三件大事:第一是反对“坐男立女”,提倡用所有的劳动力(其中又以男劳力为主),来共同开发农业。他反对海南人单一的“惊麏朝射,猛狶夜逐”,也反对单一的“民无用物,珍怪是直”(开采与交易沉水香),而提倡“利尔锄耜,好尔邻偶。斩杀蓬藋,南东其亩”(《劝农》)[2]2255。第二是提倡将所有从大陆运入海南岛的牛,都作为耕牛(生产工具),而反对将它们主要用于祭神或换取沉水香。他说“岭外俗皆恬杀牛,而海南为甚,(从大陆购入牛后)耕者与屠者常各其半。病不饮药,但杀牛以祷”,“地产沉水香,香必以牛易之黎。黎人得牛,但以祭鬼,无脱者”(《书柳子厚牛赋后》)[3]2058。他做的第三件事,则是提倡汉人与当地黎人团结和睦,他说:“咨尔汉黎,并是一民。鄙夷不驯,夫岂其真?怨愤刧质,寻戈相因。欺谩莫诉,曲自我人。”(《劝农》)[2]2255。
苏东坡其人,确非只会写诗填词的文人,他目光远瞩,视野宽广,常能立于发展社会生产力的高度,高屋建瓴地从事各项工作,推动社会前进。他给岭表海外输进文化,输入文明,使当地居民在这个过程中改善生活,取得幸福与尊严。宋代即已有人指出,他在边地的作为,“多涉官政,而却奋然行之不疑,其勇于为义如此。谪居尚尔,则立朝之际其可以死生祸福动之哉!”(《梁溪漫志》)[1]208苏轼目标明确地这样做,用今天的话来说,便是他具有高度的文化自觉。
三、固守文化自信
元祐期间,北宋朝廷之上,继熙丰年间新旧党斗争后,在旧党内又出现了洛、蜀、朔三派的互不相让。对前者,除从清末梁启超到“文化大革命”这六七十年间外,学术界一般均认为旧党当年应当坚持斗争。对后者,自南宋起,大家就不明白他们在斗个什么。因为三派的主要当事人,都是当时与后世人眼中的正面人物。以蜀党苏东坡与朔党刘安世为例,东坡是君子就不需再在这里论证了;而刘安世绰号“殿上虎”,是有名的敢于面折廷争的学者型名臣。建中靖国元年,他俩遇赦北上,在虔州(赣州)相遇,才成了好朋友。苏在次年便病卒于常州,刘则此后还活了许多年,到处讲学。他曾说:“东坡立朝大节极可观,才意迈进,惟己之言是信。在元丰则不容于元丰,人欲杀之;在元祐则虽与老先生(司马光)议论,亦有不合处,非随时上下人也。”(《元城先生语录》)[1]246这个朔派代表人物,直到苏东坡这个蜀派代表人物已逝多年之后,方给予它正确评价。而东坡也当得起这一评价,他确是个富于政治自信的名臣。
苏东坡的政治自信,出于他的文化自信。除了本文前引的一些例子外,还有许多事能证明他对自己的文化见解、文化成就极其自信。他在前后十余年的贬谪期间,不仅贬地人士,甚至远离贬地几百里甚至几千里路外的士子,也慕名到这三州来从学。如有个叫葛延之的,就“自江阴簦担万里,绝海往见”东坡于儋州(袁宗道《次子瞻先后事》)[1]224。在那里,琼州姜唐佐、潮州王介石等,都携家长期住下来从学。当地的士子及市井人,则更加虔诚。“好事者欲得子瞻墨妙,每趁其行游之际,设佳纸笔砚,书姓氏,填集案间,拱立以俟。子瞻见,即笑谓之曰:‘日暮矣!小书难竟纸,或欲参名佛谒,幸见语也。’及归,人人厌满,欣跃而散。”(《韵语阳秋》)[1]348他元符三年北归,抵达梅岭南麓的南安,“士嬴粮而从轼者三百余里。”(《南安军学记》)[3]324当他继续北上,“舟次新淦,时人方础石为桥,(向东坡求桥名)。东坡……遂于舟中书‘惠政桥’三字与之,邑人始退。”(《独醒杂志》)[1]234当舟将至他此行的目的地常州,“夹运河岸,千万人随观之。东坡顾坐客曰:‘莫看煞轼否!’其为人爱慕如此。”(《邵氏闻见后录》)[1]237。其实沿途与常州人所看的,不仅仅是一被贬回朝的官员,而是一种文化人的代表,甚至直接就是文化的本身。
东坡对文化艺术的一些见解,当时就被视为真理,九百多年来深入人心。举例而言,在文学方面有:一是写事作文,以意为主。他说:“比如城市间,种种物有之;欲致而为我用,有一物焉,曰钱。得钱,则物皆为我用;作文先有意,则经史皆为我用。”(《清波杂志》)[1]224。二是言止于达,辞达即文。他说:“孔子曰:‘言之不文,行而不远。’又曰:‘辞达而已矣!’夫言止于达意……辞之于能达,则文不可胜用矣!”(《与谢民师推官书》)[3]1418。三是凡作文字,应“淡而实腴,质而实绮”,“凡文字,少时须令气象峥嵘,彩色绚烂,渐老渐熟,乃造平淡;其实不是平淡,绚烂之极也。”(《与二郎侄》)[3]2523四是作诗为人,均贵其真,“孔子不取微生高,孟子不取于陵子仲,恶其不情也。陶渊明欲仕则仕,不以求之为嫌;欲去则去,不以去之为高。饥则叩门而求食,饱则鸡黍以延客。古今贤之,以其真也。”(《书李简夫诗集后》)[3]2146五是诗文风格,不重于外在的文字,而重于内在的精神。“仆曾问‘荔枝何所似’,或曰‘似江瑶柱’,坐客皆笑其陋,应者抚然,仆亦不辩。昨日见毕仲游,仆问‘杜甫似何人’,仲游曰‘似司马迁’。仆喜而不答,盖与晌言合也。”(《荔支似江瑶柱说》)[3]2363。苏东坡在艺术方面的见解则有:评王维诗画则云“诗中有画,画中有诗”(《书摩诘蓝田烟雨图》)[3]2209,评吴道子画则云“出新意于法度之内,寄妙理于豪放之外”(《跋吴道子地狱变相》)[3]2213,均一言论定,九百年来颠仆不破。他评黄荃画雀,则认为鸟飞则颈脚皆展;评戴嵩画斗牛,则认为尾应缩入两股间(《书黄荃画雀》、《书戴嵩画牛》),提出须审于观物,务学而好问,且应该“耕当问奴,织当问婢”(《书戴嵩画牛》)[3]2213。他更创立了“文人画”及其评判标准。他说:“观士人画,如阅天下马,取其意气所到”,言其虽逸笔草草而却表现了所写对象的灵魂(《又跋汉杰画山》)[3]2216。
东坡对自己的文化成就,虽时有谦让之言,但其实颇为自信。他经常引用欧阳修的话:“文章如精金美玉,市有定价,非人所能以口舌定贵贱也。”他曾说:“世间唯名实不可欺。文章如金玉,各有定价。先后进相汲引,因其言以信于世,则有之。至其品目高下,盖付之众口,决非一夫所能抑扬。”(《与毛泽民》)[3]1571他曾用这话来称赞谢民师:“所示书教及诗赋杂文,观之熟矣。大略似行云流水,初无定质,但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所不可不止,文理自然,姿态横生。”(《与谢民师推官书》)[3]1418而他的《自评文》则说:“吾文如万斛源泉,不择地皆可出,在平地滔滔汩汩,虽一日千里无难。及其与山石曲折,随物赋形,而不可知也。所可知者,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不可不止,如是而已矣!”[3]2069两者一致,所以他事实上是以座师(欧阳修)的话在评定自己的文章,并且深信不疑。他在评他最爱的陶诗时,曾说:“饥寒常在生前,声名常在身后,二者不相待,此士之所以穷也。”(《书渊明乞食诗后》)[3]2112这更是他的夫子自道。他知道自己各种作品的价值,所以常爱以此赠友人。在惠州时,老友昙秀从江南来访,“将去,坡曰:‘山中人见公还,必求土物,何以予之?’”秀曰:“鹅城清风,鹤岭明月,人人赠与,只恐他无着处。”这个昙秀大概是大话说惯了,但苏东坡却是务求实际,赶快纠正他说:“不如将几纸字去,每人与一纸。”(《跋所赠昙秀书》)[3]2201他在以自己书画赠穷士时,更心知肚明这些作品今后必为世所贵。《书赠宗人镕》云:“宗人镕贫甚,吾无以济之。昔年尝见李驸马以五百千购王夷甫帖。吾书不下王夷甫,而其人则吾之所耻也。书此以遗生,不得五百千,勿以予人。然事在五百年外,价值如此,不亦钝乎?”[3]2196。在给老友、吴兴贫士贾收信中,则云:“今日舟中无事……念贾处士贫甚,无以慰其意,乃为作怪石古木一纸,每遇饥时,辄一开看,还能饱人否?若吴兴有好事者,能为君月致米三石、酒三斗者,便以赠之。不尔者,可令双荷叶(贾妾)收掌,须添丁(贾子)长,以付之也。”(《与贾耘老·四》)[3]1726。
苏东坡的为人与作品,在他身前即经几上几下的考验,曾几次被焚书、毁版、砸碑,但宋代士人百姓并不买朝廷的账。及他去世,“太学生侯秦、武学生杨选,素不识公,率众举哀,从者二百余人,饭僧于法云。”(《后山谈丛》)[1]245。宰相蔡京与皇帝赵佶用公权力反击,三次树立“元祐党籍碑”,分置朝堂与各地行政、监司衙门。他们本以为这样可毁灭苏东坡及其作品,但事实却是,“崇宁大观间,(东坡)海外诗盛行,朝庭虽尝禁止,赏钱增至八十万,禁愈严而传愈多。士大夫不能诵坡诗,而人或谓不韵。”(《清波杂志》)[1]253。立元祐党籍碑一事,当时即遭遇种种抵抗。其中甚至有普通石工拒绝刻字的:一个叫安民的工人,被迫刻字后,却不肯署上自己的名字;一个叫李宗宁的,干脆拒刻。甚至像方士林灵素这样的人物,见了党人碑却稽首行礼。徽宗“怪而问之”,他答道:“碑上姓名,皆天上星宿。”并作诗道:“苏黄不作文章客,童蔡翻为社稷臣。三十年来无定论,不知奸党是何人?”他接着封还皇帝在他入朝后赐给他的财物,私出国门而去(《柳亭诗话》)[1]255。崇宁大观间,遵圣旨已销毁的诗文书版,书画翰墨,却又重新出现,被大家抢购。其中皇帝、权贵们自己,就是主要抢购者。“至宣和间,上自内府搜访,一纸直万钱。而梁师成以三百千取《英州石桥铭》,谭稹以五万钱辍‘月林堂’榜名三字。”(《长水日抄》)[1]252。而同时,一些有正义感的人,则向社会公开宣扬自己与元祐党人的亲密关系。蔡京“行三舍法于天下,荣州地方官以王庠应诏”,王庠死活不肯,“时严元祐党禁,庠自称:苏轼苏辙范纯仁为知己,吕陶王吉尝荐举,黄庭坚张舜民王巩任伯雨为交游,不可入举求仕,愿屏居田里。”(《宋元通鉴》)[1]251朝庭对他也无可奈何。再过几十年,到了南宋,高宗孝宗相继为苏东坡平反。天下士子间流引一句谚语:“苏文生,吃菜羹;苏文熟,吃羊肉。”历史为苏东坡证实了他的文化自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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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郭杏芳]
* 收稿日期:2016-05-10
作者简介:郑秉谦,男,浙江建德人,省作家协会原副主席,国家一级作家。研究方向:东坡文化。
中图分类号:G12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2-1047(2016)03-0004-06
DOI:10.3969/j.issn.1672-1047.2016.03.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