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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庖岁更刀,割也”句式考辨
——兼论古代汉语的判断句

2016-03-15李晓春

关键词:王力古代汉语谓语

李晓春

(淮北师范大学 文学院,安徽 淮北 235000)

“良庖岁更刀,割也”句式考辨
——兼论古代汉语的判断句

李晓春

(淮北师范大学 文学院,安徽 淮北 235000)

王力和郭锡良等主编《古代汉语》在讲到判断句活用时都举了“良庖岁更刀,割也;族庖月更刀,折也”这个例子,说是用来解释原因的。我们认同这个说法,但认为仅凭这一点并不足以认定它为判断句。判断句除需具备解释和判断的意义特征之外,还必须满足名词谓语这一语法条件。否则,就无法把它与叙述句和描写句区分开,从而给阅读和教学带来不必要的麻烦和困扰。

《庄子》;判断句;王力;郭锡良;《古代汉语》;叙述句;描写句

“良庖岁更刀,割也;族庖月更刀,折也”出自《庄子·养生主》,并列的两句话无论句式还是用法都相同,都是把复句内容紧缩成了单句形式,表原因,意思为“好的厨师每年换一把刀,是由于他用刀割的缘故;一般的厨师每月换一把刀,是由于他用刀砍的缘故”。王力先生主编的《古代汉语》将其视作判断句,并归入判断句的“一种最常见的活用法”。也就是说,这类句子从逻辑关系上来看,虽然都是在说明“什么是什么”,但从意思上着眼却并不表判断,而是“采用判断句的形式来解释原因”[1]248,一般被称作“不表示判断的判断句”。受王先生观点影响所及,后出的《古代汉语》教材也大都照此办理,沿袭了王先生的这种说法和做法,如郭锡良、余行达、朱振家等人都在其各自主编的《古代汉语》教材中在谈到判断句活用时援引了《庄子》的这一用例。其中,郭本还补充了两个相关的例证:

①轻辞天子,非高也,势薄也;重争士橐,非下也,权重也。(《韩非子·五蠹》)

②此其近者祸及身,远者及其子孙。岂人主之子孙则必不善哉?位尊而无功,奉厚而无劳,而挟重器多也。(《战国策·赵策四》)

如书中所说,例中加点者与上举“割也”“折也”一样,都是用来说明原因的。对此,我们并无异议;但若仅凭这一点就把这几例归为判断句,则不免失于武断,笔者实不敢苟同,认为尚有可待商榷之处。因为这么处理,可能会遇到一些实际问题不好解决。即便它们都具有古代汉语判断句的基本表现形式,恐怕也很难轻易就得出这样的结论。理由有三:一是判断句虽然可以解释原因,但解释原因的未必就只有判断句;二是如果把上述例句都认作判断句的话,则与判断句的定义不相符合;三是会混淆判断句与叙述句及描写句的界限。

在展开讨论之前,有必要首先了解一下什么是判断句;而欲回答这个问题,还必须先弄清楚汉语句子的类别。我们知道,句子的分类方法很多,可以从不同的角度,用不同的标准对句子作出不同的分类。比如从句子语气表达的角度,可以分为陈述句、疑问句、祈使句和感叹句等类;同样从句子的语气出发,又可以把句子分成肯定句和否定句。还可以根据句子本身结构的简单和繁复,得到单句和复句两类;从谓语的语法性质角度,可以把句子分为名词谓语句、形容词谓语句和动词谓语句;从句子的表达功能(谓语与主语间语义关系)角度分类,则可以分为叙述句、描写句和判断句三类。因此,同一个句子,从不同的角度来考察,可以有不同的名称;不同角度的句类之间存在着对应和重合关系。例如:

子见夫子乎?(《论语·微子》)此例从句子的语气来说,是疑问句,又可以说是肯定句;从句子结构的繁简来说,是单句;从谓语的语法性质来讲,是动词谓语句;从句子的表达功能来看,是叙述句。又如:

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论语·述而》)

此例从句子的语气来说,是陈述句,又是肯定句;从句子本身的结构来说,是复句;从谓语的语法性质来讲,是形容词谓语句;从句子的表达功能来看,是描写句。

在句子的多种分类方法中,根据谓语的语法性质分类,是最基本的分类法,也是研究语法最重视和经常采用的一种分类法。那么,何谓叙述句、描写句和判断句?简言之,叙述句是以动词或动词性词组作谓语的句子,表示动作行为的变化;描写句是以形容词或形容词性词组作谓语的句子,描写事物的性状;判断句则是以名词或名词性词组作谓语的句子,说明和判断事物的属性。这些都是古今汉语相同的,只不过古代汉语自有其特殊之处。但无论如何,三类句式有严格的界定,区别明显,不容混淆。这种句式上的三分法,是一种语法常识,为学界所公认。

众所周知,判断句是古今常见的一种句式;对判断句的研讨,也始终是语法研究绕不开的一个重要命题,经常被各类古汉语教材和通论著作作为专章论及。总的来看,各家对判断句的理解比较一致,说法大同小异,并无本质上的差异。王力先生说:“判断句是以名词或名词性的词组为谓语,表示判断的”[1]244。此为后来的学者所普遍接受和认同,只是表述上更为详尽些。如许嘉璐先生说“判断句是用谓语所指对主语所指进行判断的句子,用以断定两者是否属同一事物,断定主语所指的属性或类别。谓语通常由名词或名词性结构充当”[2]130。朱振家说:“判断句是指用名词或名词性词组作谓语,对主语作出判断,表示主语所代表的人或事物是什么或不是什么的句子”[3]325。余行达说“所谓判断句就是谓语对主语所表示的人或事物进行判断的句子。判断句的谓语一般是由名词或名词性词组来充当的”[4]461。周光庆、杨合鸣认为“判断句即断定主语是什么或不是什么的句子。谓语一般由名词或名词性词组充当”[5]377。张双棣等人认为“判断句的谓语一般是对主语表达的人或事物进行分类,判断主语表达的人或事物属于哪一类人或事物,或不属于哪一类人或事物。……一般不用判断动词作述语,而是基本上用名词性成分作谓语”[6]318-319。等等,此不一一赘引。在几乎是众口一辞中,只有郭锡良等主编的《古代汉语》显得与众不同,它是这样说的:“判断句表示某种事物是什么东西或不是什么东西,某种事物属于某一类或不属于某一类”[7]297。两相对比可以看出,前者对判断句的界定兼顾了语法(名词性)和语义(表判断)两个标准;后者则只着眼于语义一个层面。是非高下,一目了然,无需多辩。研究语言,语义固然重要,但却不是唯一重要;对判断句来说,更不是最重要的。因为语义的标准毕竟太过抽象空泛,难以捉摸把握,把它作为判断句的唯一考量标准是远远不够的。在我们看来,在语法和语义两个标准中,前者即谓语的名词性质才是构成和确立判断句的前提和基础。如果没有这个必备条件,空谈语义毫无意义。这种认知,也是从汉语的实际出发,是基于对语言事实充分尊重的态度。郭本一方面在定义中对判断句语法条件撇开不提,另一方面又罗列了大量由名词充当谓语的判断句实例。因为说到底,语言事实终究无法掩盖和改变。而其之所以回避,无非是由于它在众多的名词谓语句中还列举了几个非名词性谓语的所谓“判断句”。为避免前后矛盾,才不得已而为之,用心可谓良苦!实际上,郭锡良本人跟王力先生等大多数学者的观点相同,也是主张判断句是一种名词谓语句,他说:“所谓判断句,一般是用名词或名词性词组作谓语的句子,对事物的属性作出判断,即某事物是什么,或不是什么。”[8]171。

由此可见,郭本对判断句的界定显然失之片面,有以偏概全之嫌,不够严密和科学。一是判定标准过于模糊、宽泛,有很大的不确定性,容易造成混乱;再者,在实践中也不便操作执行。因为要把握好“是……”或“不是……”这个判定的标准和尺度是有相当大的难度的。

弄清楚了什么是判断句以及相关问题,再回过头来看看以上所举的例子,就不难发现,它们都还不能算是真正的判断句,而只能说是具备了判断句的外在形式而已!虽然其谓语也都是解释原因,但却不是判断句。其实,表示因果关系的判断句在古代汉语中虽然数量不多,但也并不罕见,比如王力先生《古代汉语》中所举的“孟尝君为相数十年,无纤介之祸者,冯谖之计也。(《战国策·齐策四》)”和“桓公九合诸侯,不以兵车,管仲之力也。(《论语·宪问》)”两例即是。这两个例句之所以成为判断句,当然不光是由于它们表示原因及具备判断句的形式,最关键还在于其谓语“冯谖之计也”、“管仲之力也”都是名词性词组。但令人费解的是,郭本偏偏舍此不用,反取些似是而非易遭人话柄和引起分歧的用例,不知是出于何种考虑。

显而易见,《庄子》一例是两个动词谓语句,因为“割”“折”都是动词。其余两例,则前为形容词谓语句,后为动词谓语句,其谓语都不是名词。照我们理解,它们应分别归属于叙述句和和描写句。郭本之所以将这类句子看作判断句,主要是由于在理解和翻译时,其主谓语之间都可以添加上一个判断词“是”,构成“什么是什么”这种典型的现代汉语判断句形式。但笔者以为这个理由有些牵强,明显经不起推敲,未免有“以今律古”的嫌疑。因为道理很简单,我们考察的是古代的句子,自然不能从翻译的角度来看待古文。如若将上举非名词谓语句当成判断句,则明显与王力和郭锡良两位自己给判断句所下的定义不符。对此矛盾处,王先生的解释是“割也”“折也”等具有“解释”的作用,是与“判断在性质上是相近的”[1]249,故可忽略其词性上的限制。郭先生也持类似看法,即表示从意义上着眼,它们都是用来说明原因的,所以是判断句。并且郭先生和张双棣等人认为这种根据表达功能和谓语语法性质分类得到的结果少数存在“交叉”的情况。言下之意,就是说大多数情况名词谓语句对应的是判断句,动词和形容词谓语句分别对应的是叙述句和描写句。但有时判断句也可以由谓词性成分充任谓语。换句话说,就是有时可以不管句子的类别和语法上对谓语性质的规定,只要是表示原因,无论谓语是什么词性,统统都可视之为判断句。果真如此,汉语句式的划分还有何意义?又有何必要在定义中特别点明和强调三类句式在谓语性质上的差异?岂非多此一举?再者,郭、张等人认为,古代汉语中这种由谓词性成分充当谓语的判断句,因都属“活用”的特殊范畴,且只限于“表示原因的判断句”[6]324,所以句子的表达功能与谓语性质“交叉”及不相对应只是少数情况。但事实证明,这也只是郭先生等一厢情愿的想法。若说“交叉”情况只是偶尔一见,倒也正常,无需多虑,当成例外处理也不是不可以,用不着大惊小怪。但遗憾的是,这种不对应却并不像他们所以为的那样少,而是相当多,在古代汉语中绝非个例。兹略举数例如下:

①病之留,恶之生也,精气郁也(《吕氏春秋·达郁》)——疾病的不愈,恶性病的发生,都是由于精神气血郁结的原因。

②蟹六跪而二螯,非蛇鳝之穴无可寄托者,用心躁也。(《荀子·劝学》)——螃蟹有六只脚和两个蟹钳,可如果没有蛇和鳝的洞穴就没有可以寄居托身之处,这是由于心思浮躁的缘故。

③而安陵以五十里之地存者,徒以有先生也。(《战国策·魏策四》)——但安陵却凭借方圆五十里的土地而得以保全下来,只是因为有先生您的缘故。

④吾妻之美我者,私我也;妾之美我者,畏我也;客之美我者,有求于我也。(《战国策·齐策一》)——我的妻子认为我美,是因为偏爱我;妾认为我美,是因为害怕我;客人认为我美,是因为有求于我。

⑤桔柚生于南国,而民皆甘之于口,味同也。(《盐铁论·相刺》)——桔柚生长在南国,老百姓皆觉甜美,是因为对味道的感觉相同。

⑥强秦之所以不敢加兵于赵者,徒以吾两人在也。(《史记·廉颇蔺相如列传》)——强大的秦国之所以不敢出兵攻打赵国,只是因为有我们两人在的缘故。

⑦屈平之作《离骚》,盖自怨生也。(《史记·屈原贾生列传》)——屈原创作《离骚》,大概是由于产生怨恨的缘故。

⑧夫殷、周之不革者,是不得已也。(柳宗元《封建论》)——殷、周朝不变革封建制,这是因为不得已。

⑨今言“华”如“华实”之“华”者,盖音谬也。(王安石《游褒禅山记》)——如今读“华”象“华实”的“华”,大概是因为读音错了。

例子太多,不胜枚举。从形式上看,它们都采用了“……者,……也”或“……,……也”句式,译文中还能加“是”,与上面举的《庄子》等例如出一辙。而且,最重要的是句中加点者,无一例外都是解释原因。依王力和郭锡良两先生的观点,毫无疑问它们都该归入判断句活用一类,而不可能作他想。如果笼统地单就意义立论,这样处理似乎并无不可。但若认真追究起来,恐怕问题没那么简单。因为严格说来,“解释”和“判断”毕竟只是“性质相近”,并非完全相同,把二者等同起来未必妥当。诚然,我们承认判断句确有解释的作用,但不能反过来说,凡具有解释作用的就一定都属判断句;叙述句和描写句也同样可以解释原因。只不过解释原因的的大多是些叙述句,判断句和描写句则相对比较少见罢了。何况从语法的角度来考察,这些例子的谓语都是动词性词组,理应归属叙述句。其次,就三类句式的数量分布而言,判断句与描写句明显要少于叙述句,判断句活用当更少,而其中表原因的更该少之又少才对。可这么多例句又该如何解释?而且,以上也只是举例性的随意列举,古汉语中这样的例子还有很多,远超出常见范围。如果还认为少,那多少才算多呢?再说,无视汉语句子“三分”的格局,把如此众多的动词谓语句视作判断句是否真的合适,值得仔细斟酌、考虑。因为很难想象在以名词谓语为主要语法特征的判断句中竟还混杂着大量的非名词性谓语句。其合理性和可信度有多高,不免引人猜疑。

张双棣等人在其所著《古代汉语知识教程》一书中全盘接受了郭锡良先生有关判断句的观点,而且表达更加大胆、直接,发人深省。书中说道:“判断句不等同于名词谓语句,判断句也有一部分是动词谓语句,同样,描写句也不等同于形容词谓语句,叙述句也不等同于动词谓语句”[6]319。并特别提醒要重视句子表达功能与谓语性质“不重合的部分”,即“交叉”现象。只可惜它在其后描写句和叙述句的论述中却未能举出任何一个“不重合的”的例子。

是非对错姑置不论,面对分歧,何去何从?难以选择和取舍。尊重大家的说法,心存疑虑;坚持自己的意见,又不免内心忐忑。毕竟人微言轻,不够硬气。笔者才疏学浅,脑筋愚钝,虽从事古代汉语教学多年,但每每讲授至此,都不免矛盾纠结,甚至心虚气短,因为实在无法给学生一个令人信服和圆满的解释。但据个人浅见,还是认为对句子的分析和考察,必须采取同一种标准;而不能在下定义时一套说辞,在认定句子时又完全无视定义,采取另一个标准。如果不顾及谓语性质,只一味满足和强调语义标准,把说明原因作为辨别句类的唯一凭据,其结果必然会使判断句的范围无限扩大,就会混淆和抹煞三类句式的界限,给人们正确识别和区分不同类型的句子增加障碍;让人缠夹不清,无所适从,给阅读和教学实践带来不必要的困扰和麻烦。更为严重的是,恐怕如此一来,判断句的概念就需重新界定,叙述句和描写句的定义也不得不重新改写,这势必造成汉语语法体系的严重混乱,给语法研究带来新的困难。有鉴于此,我们认为,在汉语句式划分上应坚持按谓语性质分类的原则,运用语法的标准,根据词性的不同,来区别不同类型的句子;在此前提下,兼顾意义内容。因为古代汉语中,谓语既为名词,又表原因的判断句并不是没有,把些表示原因的谓词性成分充任谓语的句子不假思索、分析地全部归属判断句实无必要。因此,笔者觉得,与其把“良庖岁更刀,割也;族庖月更刀,折也”等看作判断句从而引起不必要的纷争和纠缠,倒不如直接将其说成叙述句可能更为好些。

王力和郭锡良等主编《古代汉语》是目前国内较有权威和影响的两部教材,是许多高校古代汉语教学和学生考研的指定用书,其示范性和标杆作用毋庸置疑。作为受益者相应地对其期待和要求也会更高。本文所论,说它吹毛求疵也好,妄论也罢,皆无损两部巨著之一二。

[1]王力.古代汉语:第一册[M].校订重排本.北京:中华书局,1962.

[2]许嘉璐.古代汉语:上[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1992.

[3]朱振家.古代汉语:上[M].北京:中央广播电视大学出版社,1990.

[4]余行达.古代汉语[M].长春:东北师范大学出版社,1989.

[5]周光庆,杨合鸣.古代汉语教程:下[M].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

[6]张双棣,张联荣,宋绍年,耿振生.古代汉语知识教程[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

[7]郭锡良,唐作藩,何九盈,蒋绍愚,田瑞娟.古代汉语:上册[M].修订本.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

[8]郭锡良,曹先擢,何九盈,蒋绍愚.古代汉语讲义:上册[M].北京:电大教育编辑部,1986.

责任编校 刘正花

H146.3

A

2095-0683(2016)04-0073-04

2016-04-01

安徽省高校人文社科研究重点项目(SK2016A0804)

李晓春(1964-),女,安徽阜阳人,淮北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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